第 61 章 “皮鞭狠狠地抽!”
江饮说“我们不一样”的时候, 赵鸣雁心里没由来一阵慌。
孩子心中的妈妈强大、包容、坚韧、顽强,拥有诸多书本上所提倡的正面褒义词汇。
某个瞬间,她意识到在江饮面前, 她暗处的那层身份是绝对不能暴露的。
她知道了吗?
赵鸣雁看向她。
江饮还低头扯着袖子边, “我也不是不支持妈妈的事业,只是妃妃肯定不愿意,真要搬的话你去跟她说吧, 我不知道怎么说。”
搬家就意味着要和昆妲分开, 江饮虽不情愿, 却也不敢忤逆妈妈,只好把昆妲抬出来当挡箭牌。
“妈妈也得考虑考虑我, 没学上的时候住别人家吃别人家,现在考上高中就拍拍屁股走人,昆妲那脾气你不是不知道, 我们还念一个学校呢, 她要跑去我班上闹,我还上不上学了。”
江饮这话昆妲听了不等真搬家就要发脾气, 但也是事实, 昆妲肯定是要闹的。江饮试图以此劝退赵鸣雁。
赵鸣雁把那堆圆白的大蒜在料理台上时而摆成一个圈,时而摆成一纵队。江饮的回答已间接说明她对大人之间的‘勾当’毫不知情, 还间接提供了一条新思路。
赵鸣雁从来不跟江饮说, 我为你如何如何吃苦受罪, 她也有自己的私心, 她其实心甘情愿, 所以当出于种种原因不得不离开别墅时, 她也绝不会以‘我为你好’的名义要求江饮必须听话。
要真为了孩子好,留在别墅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这棵稚嫩的小树还禁不起太多动荡。
现在‘我为你好’倒成了她继续留在这里的一个合理的借口。
清醒中混杂了一丝侥幸。
当日晚饭,在饭桌上,赵鸣雁委婉跟昆妲说了这事,昆妲反应比江饮更为激烈。
“没有必要搬家啊,就算出去干别的工作,也可以继续住在家里啊,外面租房子很贵的。”
昆妲向江饮求救,“你跟你妈妈说,住我们家不要钱……如果嫌弃那屋子小,我可以搬过去跟你住,阿姨到我房间住。”
“妃妃。”白芙裳扬声呵止她,“这是大人之间的事。”
“少拿这套压我!”昆妲筷子往碗面上一拍,不吃了,“既然是大人的事,就别牵扯小孩,反正江饮不搬,我就要她跟我住一起。她有钱我也有钱,我们自己生活,学杂费生活费我都出得起。”
“昆妲!”白芙裳筷子也往碗面上一拍,“你长本事了!翅膀硬了!”
跟家里叫板昆妲从来没怕过,从江饮到家第一天她就被父母放养了,昆姝出国念书,她跟昆姝的区别只是距离的远近。
她对父母之间的矛盾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然也有足够的底气跟父母对峙。
没错,今天昆志鹏也在,赵鸣雁就是要当他面说,试探他是否知情。
饭桌上每个人都揣了份自己的小心思。
昆妲彻底掀桌不干了,“你需要朋友,我也需要朋友,你要赵姨陪,我也要江饮陪。你们要把江饮送来的时候说尽了好话,说什么她可以跟我做的小书童,跟我一起上学一起玩……”
“好,我接受她了,我们一起上学一起玩,晚上甚至一起睡,还一起考了高中。现在你俩不好了吵架了,就要把我们也分开,你们凭什么啊,凭什么那么自私!”
这间空空的大房子不断回响着女孩尖锐的回音,白芙裳无法反驳,以肘支额,闭上了眼睛,赵鸣雁垂眼盯着面前一小块格子桌布,江饮端着碗,嘴里含的虾仁不敢嚼。
饭桌上一时陷入死寂。
是昆志鹏中年人沉重的叹息先打破沉默。
“其实妃妃说得没错。”昆志鹏脸上是酒局里常用来打圆场的笑。
他看一眼白芙裳,这对中年夫妻对彼此的不忠其实都默默体谅。
他们之间的不可分割除了昆姝和昆妲,还有公司的控制权以及管理权问题,其中牵扯太深。
“大人怎么样都行,孩子不一样,孩子是经不住折腾的,正是建设人生观价值观的时候,也正是需要安全感的时候……”
昆志鹏劝说赵鸣雁还是继续留在别墅,说即使没有了雇佣关系,大人和孩子之间也是有情分在的,人生难得交到几个知心朋友,要好好珍惜。
他诚心诚意的。
昆妲一通脾气发完,开始向赵鸣雁求情,跳下板凳从后面搂着她脖子,脸蛋贴上去蹭,说求求姨姨了,我舍不得小水也舍不得你,你走了我就吃不到你做的饭了,我会饿瘦的……
昆志鹏说就是,实在不行工资还是照常开,又不是开不起。
他竟还成个保媒拉纤的,隐隐向赵鸣雁透露白芙裳最近的反常是因为公司账目出了点小问题。
“不过现在没事了,我这边马上拉到一个大项目,标书已经递上去,保证能成。”
昆妲好奇问什么项目呀,昆志鹏说修桥,大桥。话题自然而然转到别处。
接下来的话昆妲就听不懂了,但她已认定赵鸣雁不会再提搬家的事。
很多很多年以后,赵鸣雁回想起当时情形,心中又升起另一丝侥幸。
假若当然态度坚决些,强行带着江饮离开别墅,之后她们的命运会不会有所不同?
假若命运注定她们无法厮守,她愿意用余生陌路来换她平安长寿。
人得活着,活着才有希望,活着才能创造一切可能或不可能。
但人生没有重来的选项,即便有,谁敢保证那条未知的道路不是与现在的时间点殊途同归。
以现在的视角回看当时,只觉无力。看几段关系无可奈何走向覆灭,这是何等的无力。
但当时的她们只觉幸运。
如一对末世爱侣,把每一天都当成最后一天来过,已坦然接受随时可能会到来的分离。
很多很多年以后的赵鸣雁,在看过很多很多关于平行时空的电影后,也大胆设想过穿越平行时空的可能。
或许有一种可能,她当时所经历的,已是所有时空中能与她共处时间最为长久的一个。
有可能存在一些很糟糕的时空,她们甚至都没有机会遇见,现在所遗憾的此刻已是最优选中的最优选。
所以她应该感到庆幸,在命运的分叉口,她最终选择留下。
距离真正的分离还有许多个日夜,在此之前,要尽情享受。
饭后两个女孩跟着赵鸣雁回到保姆房,她们对大人讲的所有话都永远保持三分警惕,警惕大人毫无预兆的出尔反尔。
当然她们现在对诚信的看重程度,并不影响她们以后也变得无耻又无情。
江饮说:“真的不走了吧?”
昆妲说:“确定不走了吧?”
江饮说:“可不能骗人,要讲信用。”
昆妲说:“不然我们就离家出走。”
赵鸣雁无奈回头,“真的。”她看向昆妲,这姑娘太有主意了,江饮完全被她牵着鼻子走,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问题重复几遍,得到的都是肯定答案,昆妲终于放下心,小大人似拍拍赵鸣雁的肩,“那你要快点跟我妈妈和好嗷!”
她牵着江饮离开,又去了白芙裳房间,命令妈妈快点跟赵姨和好。
白芙裳坐在房间阳台上晃着小半杯红酒,“切”一声,“明明是她先惹我,我还去给她道歉。”
话是这么说,昆妲看得出她心情很好,“都在喝酒庆祝了,还嘴硬呢。”
“我嘴硬?呵——”白芙裳表情不屑,高脚杯举至唇边,到底还是没藏住笑,浅啜一口,在手边小桌上放下酒杯,把昆妲拉到面前,“妃妃今天很勇敢,值得嘉奖。”
“我又不是为你。”昆妲说。
“不管,妈妈也要奖励你。”白芙裳歪头想想,决定直接给现金,“存着,供你的猕猴桃上高中。”
“人家现在是水蜜桃了。”昆妲纠正。
“抱歉。”白芙裳把江饮也拉过来,“好水蜜桃,交给你一个艰巨的任务,想办法把你妈妈骗到我房间,事成后有重赏。”
“有多重。”江饮现实小崽。
白芙裳被她逗得直笑,“你真是个小财迷。”
“谁知道你会不会骗人,你骗人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昆妲很了解妈妈。
白芙裳点点头,说行,让她们去床头把钱包给拿过来,当场就摸出五张红的塞给江饮,“去,现在就去把那个死女人给我弄过来!看我今晚怎么收拾她,真是给惯得,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欠抽就是,还敢跟我甩脸子。”
“五百块!”江饮眼睛登时就亮了,但她还算孝顺,“那小白阿姨要惩罚我妈妈吗?你会打她吗?”
“打!狠狠地打!”白芙裳腾地挺直背,左右巴掌拍出声巨响,“皮鞭狠狠地抽!”
江饮在那傻笑,“你肯定是开玩笑。”
白芙裳哼哼两声,“开不开玩笑,你妈清楚,反正你把她骗来就行。”
江饮把钱卷成一小管,摘下发圈绑了揣裤兜里,手在外头攥着,拧着眉毛琢磨,“那怎么骗呢,我妈可不太好骗。”
昆妲说我去,“就说你被我妈打了,倒在她房间的床上起不来,然后我去求救,把她拉到房间。”
“为什么是倒在床上。”江饮不能理解。
昆妲一愣,挠挠腮帮子,想想改口说:“那就在阳台上。”
白芙裳笑得合不拢嘴,“床上好!就在床上!”
几人商议完毕,说行,就这么办,昆妲正要安排江饮进房间制造犯罪现场,一回头,赵鸣雁就站在楼下花园里。
左手一把园艺剪刀,右手一只浇水壶,仰头没什么表情看着她们。
第 62 章 你整死我吧
雷声大, 雨点小,搬家的事就这么稀里糊涂解决了。
赵鸣雁放下剪刀和水壶,不紧不慢走来, 站房门口说“你们找我”, 神情淡得像一汪水。
白芙裳翘着二郎腿坐在床边,一手撑着,一手搁在大腿, 脚趾挂的毛绒凉拖有节奏轻点, 臀部倾斜出一个圆润饱满的弧度。
岁月不曾夺走她的美丽, 另赋予她妩媚至极的妖娆风情。
“装得多深沉。”白芙裳一张似笑非笑的脸,当着孩子的面也不讲究措辞, “可怎么办,我就喜欢你这张总是没表情的死人相。”
克制、隐忍,即使情动至眼眶发红, 也极力压抑, 保留几分冷酷的清醒。
强人所难,别有情趣。这张脸在床上总是让人忍不住尖声大叫, 周身蚂蚁噬骨的痒。
只面对面这么站着, 白芙裳就有点受不了,呼吸都热起来。她喜欢她表情总带着狠, 一手按住人肩膀, 一手用力翻搅, 额角碎发随动作前后摆荡, 轻咬着牙关, 目光专注。
两个小孩还不走, 担心她们吵架,在旁守着, 要看着她们和好。
“妈妈,五百块钱呢!”江饮表情热切,意思钱都收了,你就配合一下,跟小白阿姨握手言和吧!
“五百块钱你就把你妈卖了,配合着外人来算计你妈。”赵鸣雁说:“你真是我的好女儿。”
“可是五百块钱呢!”江饮觉得妈真是飘了,城里住几年,五百块钱都看不上了。
白芙裳说就是,“人猕猴桃……不是,人水蜜桃可比你识相多了。欸,我说意思意思得了,老这么绷着,累不累,整天装得人五人六的。”
昆妲房间里东翻翻西找找,靠墙的柜子里找到一把黑色皮质长柄物,手捏着好玩甩几个,“用这个打。”
江饮好奇问这是什么,咋这么多须须,昆妲将它凌空一甩搭在臂弯,“道士用的那个,叫啥来着。”
“拂尘?”江饮答。
“对对对,就是这个。”昆妲扬手给丢床上,“意思意思几下就和好吧。”
赵鸣雁视线凝聚在那把黑色‘拂尘’,白芙裳伏在床上笑得没声儿了,只双肩不住地颤。
都到这地步,昆妲和江饮还不走,就站旁边直挺挺看着。小孩心眼实诚,毕竟收了钱的,要确定她们真的和好。
赵鸣雁无奈捏捏眉心,吆喝小鸡似把两小孩吆出去。
江饮在外面嚷嚷,“妈妈,要和好!”
赵鸣雁拉开门,手指戳她额心,“给我写作业去。”
房门“咔”一声反锁,赵鸣雁折身提了把椅子回到床边坐下,床头柜抽屉里熟门熟路摸个烟盒出来,细长的女士烟点燃,夹在指尖深吸一口,起身靠近她。
白芙裳挺直了后背坐起来,扬高脖颈,青白烟雾像一场湿润的小雨扑落面颊。
赵鸣雁将烟嘴送至她唇边,她叼住,爆珠的清凉薄荷味儿直冲鼻腔。
“我还不知道你有这种癖好。”赵鸣雁捡起那把所谓的黑色拂尘,于掌心把玩。
“人生苦短,及时行乐呗,这有什么难想的。”白芙裳口气散漫,探身在床底下把烟灰缸翻出来,指尖轻敲两下掸去灰烬。
赵鸣雁起身走到通往阳台的落地玻璃门边,夕阳正好,暖黄将她沉静的面庞渲染得柔和。
还剩下半截烟,白芙裳掐灭在烟灰缸里,起身向她走去,左右纱帘合拢,房间光线骤暗了几分,却更让神经和视线感觉安全、放松。
白芙裳手指搭在她窄瘦的腰,赵鸣雁反手将她抱来怀里,朝前一步抵在墙角。
窗帘布堆起褶皱,白芙裳单脚撑地,发起抖来。她其实是故意,故意惹赵鸣雁生气,说不上为什么,就喜欢看她冷脸发脾气的样子,每到这时候她就会特别用力。
赵鸣雁发狠的时候从来不会大吼大叫,是那种忍惯了一切无声爆发的狠。白芙裳握住她手腕,故意捣乱,问她洗手没,被她动作有点粗暴地拍开,随即腿根一空,裙摆被堆高。
白芙裳平时就总这么玩,各种大事小事上惹她生气,等到人被磨得没脾气,再一通撒娇卖乖,脚背贴着人小腿上上下下蹭,说你罚我吧,你整死我吧。
这次有点严重,玩过火了,赵鸣雁说搬家的时候白芙裳真慌了,可很快又兴奋起来,心想玩这么大,赵鸣雁回过神来,可不得整死她?
这次确实有点狠,赵鸣雁雷霆手段,白芙裳有时都觉得自己耽误了她,不是被困在这间小房子里,她早八百年飞黄腾达了。
可赵鸣雁飞黄腾达的资本不都来自她白芙裳,于是她更加心安理得享用她的服侍。
天色暗下去的时候,白芙裳糜烂地一滩躺在床上,闭着眼静静呼吸。赵鸣雁撑着手肘在旁边看她,她放松的样子好乖,还是少女的模样,鼻点一点细汗,碎发含在唇际。
但这只是假象,赵鸣雁很清楚。
两天后,白芙裳为赵鸣雁组了个饭局,邀请了本市餐饮行业的两大巨头。
出发前,白芙裳亲自为她打扮,妆容清淡,绒面黑裙显露身材却绝不艳俗,耳垂和手指干净,只一条细细的金链装饰脖颈,头发松松盘成髻,鞋跟高度不会给人太大压力,也约束动作,能保持仪态。
“很好。”白芙裳将一只墨绿的手拿包拍在她身前,“看看你多漂亮。”
不太习惯这样的装扮,赵鸣雁与镜子里的自己错开视线。
赴宴途中,在车上白芙裳细细交待:
“主客是李老板,你的目标就是他,但也不用表现得太过热情,稍冷淡一点也没关系,但尽量要自然,钓足他胃口。”
“他自诩高雅,喜欢玩情调,就陪他玩,同他暧昧到底。他抽雪茄,我已经为你准备好,临走的时候递给他,碰一下他的手指,朝他笑笑……到他身边去做事,我相信你能学到很多,也有能力保护自己。”
赵鸣雁沉默以对,视线投向车窗外。
“你今天真漂亮。”白芙裳倾身靠近,鼻尖凑到她颈侧,“还很香,我真有点舍不得。”
赵鸣雁无动于衷,白芙裳自顾自说着,“是不是觉得这个世界对女人很不公平?以这种方式接近,他们还觉得是你占便宜……没关系,你会变得强大,到时与他们平起平坐……”
“好了。”赵鸣雁打断她,“别跟交待遗言似的,我又不是去死。”
“我怕你想不开。”白芙裳靠在她肩膀笑。
“我没什么想不开的。”赵鸣雁语声平淡。
撩起裙摆,白芙裳指尖在她光滑的大腿皮肤无聊画圈,“你心里没怪我吧。”
“当然不会,我感激你还来不及。”赵鸣雁实话实说。
机会来之不易,她是个有野心的女人,这是她的第一场翻身仗,叮嘱都暗暗牢记。
“是我想多了。”白芙裳整个身子都挨过来,姿态颇显得急切,“可你怎么一点都不生气呢?”
“我为什么生气。”赵鸣雁转过脸看她,眉眼夜色中更显冷肃,“你不是一直想把我打发走,今天这场宴会不是你一手安排,裙子、皮包和项链,还有雪茄不都是你准备的,临到头你后悔了?”
身体挨回椅背,白芙裳抿紧嘴唇不说话。
车子在红绿灯前停下,还有两公里到达目的地,司机重新发动时,白芙裳稍探身,“前面路口调头,回家,不去了。”
赵鸣雁倏地转过脸来,“你干什么?”
“我说不去了。”白芙裳目视前方,表情冷酷。
赵鸣雁“呵”一声,倒是接受得很快,她早就习惯她的临时叛变、出尔反尔。
返程途中,车子里静得只有浅浅交错的呼吸声,二十分钟后,白芙裳要求在司机在凤凰路路口停车,她拉开车门下去,赵鸣雁紧随其后。
降温了,风冷硬起来,为这一餐,她们晚饭都没吃,盛装行走在空荡的街道,高跟鞋踩过满地残花。
白芙裳大步在前头走,赵鸣雁不远不近地跟,车子先她们一步回家,从旁行舟似悄无声息碾过沥青路。
四下里静悄悄,赵鸣雁先开口叫住她,“你不觉得自己很矛盾吗?”
“我就矛盾,怎么样。”白芙裳开始耍小孩脾气。
“那李老板那边怎么办?”赵鸣雁担心她放人鸽子,把人得罪了。
“你就这么在乎他,还没见着就开始操心,就这么迫不及待想攀上他?”白芙裳转身朝她吼。
捏捏眉心,赵鸣雁深吸气。无话可说了。
这天晚上白芙裳坐在马路边孩子一样大哭,控诉赵鸣雁的冷心冷肺。
她说我想让你早点发财,又怕你发了财就不要我了,把我丢一边去,以后赵阿姨成了赵老板,哪儿还记得她白芙裳是谁。
赵鸣雁好好的一条裙子让她揩满了眼泪鼻涕,她就是故意捣乱,嘴里还嘟嘟囔囔说姓李的看见她这么不讲究,就是她脸蛋再漂亮也不会喜欢她的。
也是这天晚上,赵鸣雁第一次对她说人生可以有很多种选择。
“你真的觉得自己老了吗?其实没有,我们还很年轻,还有重来的机会,可以做一切想做的事。”
赵鸣雁握住她的手,同她坐在马路边,一种任人宰割的脆弱姿态,那是她第一次正式而诚恳向她请求。
赵鸣雁问了句蠢话。
“你爱我吗?”
夜好静,又不是纯粹的静,有风吹树叶,有汽车轮胎压过路面,生灵挤挤,万物柔缓的噪音像空气无处不在,却已习惯性被耳朵忽略。
你爱我吗?
赵鸣雁至今没等到她的回答。
第 63 章 “那你可真菜。”
赵鸣雁盛装回到保姆房, 江饮和昆妲正窝在床上看电视,听见门响,平板飞快塞被窝, 手边随便摸本书捧起来假模假式读。
“妈妈你回来啦!”江饮甜得做作。
赵鸣雁抬头应了声, 看见平板充电线从床头一直伸进被窝里。
本不太有力气讲话,赵鸣雁想想还是补一句,“想玩就大大方方玩, 劳逸结合, 我又不是不准你玩。”
女孩们惊诧互望, 江饮口型说“她怎么发现的”,还是昆妲聪明, 平板拿出来指了下线。
赵鸣雁进卫生间,女孩们围过来一阵“哇哇哇”,江饮说今天妈妈好漂亮, 是不是应酬去了, 昆妲也说这裙子好适合姨姨呀,姨姨太好看啦……
镜子里的女人在卫生间不算明亮的吸顶灯下美得梦幻, 她笑笑, 抬手揉乱她们发顶,数不清多少次感恩孩子们的出现。
小青梅, 无嫌猜, 只是看着她们, 听她们叽叽喳喳说话就觉得心情好。
“只是为什么有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昆妲拎起赵鸣雁裙摆, “这是鼻涕?”
赵鸣雁没打算给白芙裳留面, “是你妈的鼻涕。”
“我妈竟然用姨姨裙子擦鼻涕!”昆妲惊呆, 她听见自己滤镜碎掉的声音。
“是的。”赵鸣雁表情淡淡,“她私底下就是这么一个人。”
没等到答案的问题化成满肚子怨气, 赵鸣雁又说了白芙裳好多坏话,说她不讲信用,常常出尔反尔,脾气坏,还特别没素质。
江饮摸下巴,“这不是昆妲?”
“讨厌!”昆妲朝她背上来了一拳。
江饮龇牙咧嘴,“还有暴力倾向。”
她们本以为今晚赵鸣雁不回来了,明天周天,想在小房间看电视看通宵,现在计划被打乱,昆妲先带着平板离开房间,准备转移战地。
江饮在书桌下的零食箱子里拿了几包辣条塞裤腰带,正准备出门,赵鸣雁叫住她。
她手虚虚护着肚子,眨巴眼问“怎么啦妈妈”。
赵鸣雁摸摸她脸,“没事,挺好,妈妈还有你,就挺好的。”
“当然啦,我是妈妈的小棉袄!”江饮倾身在妈妈脸蛋“啵”一口。
昆妲还在外面等着,不知又打的什么暗语,躲在窗下学小猫叫。赵鸣雁摆摆手,“去吧,别玩太晚。”
“妈妈拜拜,早点休息!”
女孩们像一串小铃铛跑跳着远去了,房间静下来,有点空落落。
赵鸣雁倒是诚心诚意希望她们能一直这么好下去,一直这么没心没肺傻乐。
搬家的事暂时搁下来,赵鸣雁不走了。白芙裳放了李老板鸽子,得罪人也不管,把赵鸣雁当个生活助理绑在身边,学经营学管理,公司和家两头跑。
有次在外面吃饭,好巧不巧遇见李老板,对方看见赵鸣雁,不计前嫌过来敬酒,白芙裳替她挡了,阴阳两句彻底把人得罪死。
她也知道怕,怕赵鸣雁私底下跟人跑了,嘴上不说,自己留个心眼。
赵鸣雁向来以不变应万变,反正白芙裳安排什么她做什么,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总不会吃亏。
江饮发现妈妈忙起来了,常常整一个星期见不到人,乍然一见,全身行头大换新,成了写字楼里的女精英。
“我妈快要飞黄腾达了。”江饮私底下跟昆妲说,“我有预感,她的眼神都变了。”
“那还不好,你要成富二代了。”昆妲说。
江饮“嘿嘿”傻笑,“那也太幸福了,我就随便努努力好了。”
白芙裳带着赵鸣雁整天四处跑,司机常来不及接送她们,赵鸣雁给她买了辆电瓶车,天气好的时候江饮都骑车带昆妲上下学。
自己有车了,去哪儿都方便,春天刚开学那阵子,江饮在市周边的养殖场订了批小鸡,前些日子养殖场的负责人打电话说,鸡孵好了,让她来拿。
江饮和昆妲请司机抽空帮她们把鸡拉回来,暂时用纸箱养在别墅花园,下午逃了节美术课回家,把鸡带到家附近的小学校卖。
卖鸡这主意是昆妲跟江饮一起想的,去年春天她们出去郊游的时候在集市上看到有摊贩把小鸡染得五颜六色卖,昆妲说这是商机,她们当时就寻摸到了养殖场电话。
给小鸡染毛不是明智之举,一来鸡容易死,买回家养不活,不厚道,二来染毛确实麻烦,花里胡哨还不如小鸡本来毛色好看,江饮想到吸引小学生的招数是给小鸡戴围巾。
批发市场几块钱买一大卷彩带,剪成条给小鸡系脖子上。还卖小米,也是批发市场买的塑封袋,几块钱一斤的小米,分装进还没巴掌大的小袋,定价两块。
到小学校门口,昆妲挑了个好位置守着,江饮把鸡拉过去,放学铃声一响,她们就摆开架势。
小学生的钱是真好赚,他们也是真有钱,再说毛茸茸的小鸡谁不爱呢。
江饮不是第一次摆摊了,东西准备得挺齐全,小铁笼子搭着一起卖,不买笼子也没关系,一个透明塑料袋加一块硬纸板,提了就走。放学那半小时,六十只小鸡全卖空。
这次小鸡进得不多,就是试试水,玩。再说也不能总是逃课,江饮的老本行还是二手书,昆妲在九班偶尔也帮着她卖。
收摊回家,从保姆房洗完手出来,昆妲站在花园里,夕阳下看见别墅大门紧闭,这套偌大的房子逐年失了人味儿,只有满园花草疯了似的长。
爸爸不常回家,妈妈和赵姨也忙,花园无人打理,野得没边,快把路都淹了。
昆妲坐到秋千上,脚边野草快赶上她小腿那么高,她脚尖离地,轻轻荡起来,任由草叶在小腿上一道道划。
江饮放了书包从爬山虎的绿荫里钻出来,攥着手机说:“妈今晚回不来,但待会儿有阿姨来做饭。”
“我妈妈也不回来吗?”昆妲问。
“她们都是一起。”江饮说。
昆妲忽地刹住脚,脚尖短促而狠毒将草茎踢断。
江饮一愣,察觉到她情绪波动,“怎么了。”
昆妲回头看一眼紧闭的别墅大门。
江饮领会了她的意思,“要不今天出去吃。”对昆妲她向来大方,拍拍兜,“反正今天赚了钱。”
勉强扯出个笑,昆妲低头把那株野草碾得稀碎,“吃什么。”
“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江饮走到她面前,顺手摘了朵不知名小花别在她发间,“我有钱。”
昆妲抬起头,摸摸鬓角,“好看吗?”
江饮给她个黄狗样灿烂的笑,“当然啦!”
昆妲说吃烤肉,江饮说没问题,干脆晚自习也不去了,翘了拉倒,今天就玩个够。
昆妲马上高兴起来,“出发!”
江饮的小电驴就停在别墅铁门边的空地上,车上布满了卡通贴纸,左右挂了两个粉色头盔。
车子碾过满地凌乱的凤凰花,昆妲手攀上江饮细细的腰肢,下巴搁在她肩膀,体温通过布料渗透,她嘴唇亲吻她耳廓,“假如没有你,我一个人该怎么办。”
爸妈和姐姐都不在身边,那么大的房子只有她一个人住,她所能使用的空间是多么有限,即使把房子里的灯全部打开,也总有无法照亮的阴暗夹角。
有点痒,江饮往旁边躲了下,“开车呢,别闹。”
“没闹。”昆妲把嘴唇贴在她肩膀,小小咬一口她肩头布料,“想跟你玩。”
“我一直都在啊。”江饮回答她前一个问题。
昆妲也讲不明白心里的空落落,“我是说假如。”
江饮说不太敢想这种假如,没有昆妲的假如太可怕了。
假如她们没有遇见,她从山里的小学校毕业后,妈妈会在镇上为她和外婆租一套小房子,方便她上学。初中毕业后最多就是从镇上考到县里,从一个小房子搬到另外一个小房子,根本没机会住进别墅,也没机会开着电瓶车在路上跑。
这个假如不仅仅是物质匮乏的可怖。
江饮爱钱,却也不是吃不了苦,昆妲说的假如仅是刚起个念头,她心里就像被掏出个大洞,风呼呼地往里刮。
“我不想往深了想,我不要这种假如。”
车子在斑马线前停下,江饮甩去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
“那我不说了。”昆妲抱住她的腰,嘴唇重新贴到她脖颈。
红灯最后五秒,江饮微微偏过脸,嘴角快速擦过她的唇。
她们出来没穿校服,在烤肉店菜单上看见有果酒,要了两瓶,但开车没敢喝,要了个塑料袋提回家。
进门的时候发现房子灯亮着,妈妈和姨姨都回来了,坐客厅沙发上翻阅文件。
昆妲把酒藏到身后,江饮上前吸引火力,顺利把酒偷渡上楼。
酒还没喝,人已经先兴奋上了,洗完澡出来,她们关闭了房间大灯,留床头台灯照明,坐在地毯上,点一杯香薰蜡烛,数“3、2、1”,易拉罐拉环齐齐“咔”一声。
昆妲一直觉得酒难喝,果酒却很不一样,甜甜的,光闻着味儿就醉了,脸蛋红扑扑。
江饮看一眼包装瓶,上头说只有八度。她从来没喝过酒,今天临时起意,两人目光不经意相撞,又慌忙避开,心照不宣都藏在嘴角。
半瓶酒下肚,昆妲热起来了,扯扯睡衣领口,她转过脸去看,江饮视线清明,坦坦荡荡。
“你没醉啊?”昆妲一根手指勾住她衣角,往面前扯,跃跃欲试。
江饮抬手把蜡烛挪远些,酒瓶放桌上,扳过她脸去够台灯光亮,“你就喝醉了?”她一点感觉也没有,当饮料喝的。
昆妲软软“嗯”一声,手指捏紧她腰侧衣料,湿漉的大眼从下往上看,嘴唇湿润粉嫩,模样好娇。
江饮半点没领会到,“哈哈”两声,“那你可真菜。”
第 64 章 我被狗咬了
很菜的昆妲红着脸蛋直往江饮怀里扑, 不胜酒力了,小嘴粉嘟嘟说“好晕喏”。
江饮任由她靠着,把她手里那听接过来看, 嘟囔说我咋一点感觉没有, 你不会喝的假酒吧。
平时在外头吃饭,昆妲吃剩的半根油条啦,半个包子啦, 小块的披萨边啦, 都是江饮帮忙解决。她吃剩饭习惯了, 说“我来尝尝”,易拉罐仰脖就往嘴里倒。
吃这方面, 江饮总有股改不掉的小家子气,两眼放光似饿狼,手里抓的东西还在半路走着, 脖子带着嘴已迫不及待伸出去够, 主打一个双向奔赴。
昆妲这听是荔枝味儿的,更甜, 江饮正儿八经品酒, “这个不错,比我那个好喝。”
“我都喝醉了——”昆妲软软依偎在她怀里, 眼睛半闭着, 被甜滋滋的酒气熏得很舒服。
“那你可不能再喝了。”江饮满脸都是占到便宜的称心如意。这酒可不便宜, 十好几一听呢!
脸颊腾起幸福的红晕, 昆妲软软“嗯”一声, 宠溺说:“你喝, 喜欢就多喝点,下次还给你买。”
“什么叫还给我买, 这本来就是我买的。”江饮重点偏移,“再说,要买也不能在烤肉店买了,贵了好几块……欸,我觉得他们真是不要脸,一样的进价,凭啥就比外面卖得贵,下次想喝,我们提前买了带过去。”
“哦对了,还有个问题。”江饮没完没了,“咱不能开车去,喝酒不开车,开车不喝酒……”
昆妲闭眼默默忍耐她的聒噪,等待她酒精上头,江饮车轱辘话下酒讲了一大串,酒水见底,还是脸不红心不跳。
“睡觉吧。”她两手伸入昆妲腋下,一抱一提给她摔在床上,拖鞋拔了,被子盖到胸口,“我收拾垃圾。”
再次回到房间,灯已全灭了,纱帘透出楼下庭院灯淡淡昏光,室内香薰蜡烛和清甜酒气混合成陌生而暗昧的绮靡味道。
江饮出去有点久,重新洗过脸回来的,昆妲等得都快睡着,感觉旁边床垫一塌,被酒精和被窝烫得软绵绵的手脚慢吞吞攀附上去,手摸到江饮肩膀,在她肩窝寻了个舒服的位置,把脸埋进去。
刚才江饮洗脸的时候赵鸣雁进卫生间跟她聊了会儿,她们逃课被班主任发现,打电话告家长了。
赵鸣雁最近工作太忙,没时间给她们做饭,两个孩子嘴养刁了,说新来的阿姨做饭不好吃,也有点故意跟大人作对的意思,反正就是开始叛逆了。
白芙裳有经验,说昆姝那时候比她们现在还过分,逃课不说,学校里男朋友一周一换,有时还故意带回家跟大人叫板。
可昆姝聪明啊,玩也不耽误学习,后来觉得没劲了,自己申请住校就开始收心念书。
赵鸣雁没说什么重话,闻见江饮身上酒气也不揭穿,只答应忙完这阵给她们做好吃的。
江饮躺在床上想妈妈说的话,愧疚、心虚,但仅半分钟,她继而想到妈妈答应的“好吃的”,脑子里开始列菜单,要吃肘子,要吃排骨,还得配上冰镇雪碧,吃完直打嗝。
有什么办法,她从小就是个缺心眼。赵鸣雁有时愁得不行,孩子缺心眼,怎么办呢?也没得药治啊,有时又庆幸,用大智若愚、傻人有傻福安慰自己。
江饮想肘子想得出神,没留神一只小嫩肘子已摸到衣服里,她本能反手去抓,摸到昆妲后腰,她睡裙卷到肚子,腰肢连着后背都是滚烫的一片。
“你像个刚出锅的大馒头。”江饮说。
她想外婆蒸的馒头了,蒸笼一揭,满屋子香,抓一个在手里颠凉,咬一口又香又烫又软。
“那你把我吃了吧。”昆妲声音细细的一汩从她肩窝里溢出来。
江饮把她裙子往下扯了扯,昆妲自己在那磨蹭半天,又卷起来。江饮身上穿的整套纯棉睡衣,上衣也揉乱了,昆妲不知道什么时候爬到她身上去,跟她肚子贴着肚子,好玩地蹭。
这季节还没开空调,盖被睡觉,夜里偶尔下场雨最是舒服,江饮开始感觉还行,慢慢觉得热,后背贴着床快烧着了,昆妲没骨头似攀着她,嘴唇贴着她脖颈那一小块皮肤来来回回啃。
“昆妲。”江饮握住她肩膀晃,她嘴唇开始往上走,亲吻在鼻梁和睫毛,几次擦过嘴角,顿上两秒,又去向别处。
江饮放任她玩了会儿,实在受不了,控住她两只手翻个身把人放倒,掀开被子站到地毯上,扯着衣领不住晾汗。
头发蒙住脸,昆妲蜷成很小的一只,睡裙乱七八糟,像一朵被揉皱的山栀子。
满屋子都是她身上的香,香得闷人,香得发昏。
手臂擦擦脸,江饮掀开窗帘把窗户推得更大,帘子留两个巴掌宽的缝让风吹进来。
可算能喘气了,江饮抹黑按开台灯,爬上床再去查看昆妲,拂开她面上散乱的长发,发现她脸红得很不正常。
岂止是脸,她全身都红了,晾了好半天还是烫得要命。
“妃妃——”江饮抱着她肩膀晃,试图唤醒她,她软成一滩,眼睛半睁不睁,说头晕。
完了,江饮想,八成是酒精过敏。
不敢惊动大人,江饮下楼去接了一大杯水上来,还偷拿了点冰块,给昆妲喂了些冰水,江饮把她扒个精光横在那,湿毛巾不停给她擦身子,物理降温。
这办法是江饮以前在杂志上学来的,还真管用,昆妲喝得不多,江饮忙活半小时,她身上风团消了不少,人也清醒了些。
她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找江饮算账,“你干嘛脱我衣服,你好不要脸。”
江饮攥着毛巾站在那,“哈”一声,指着自己鼻子尖,“我不要脸?”
她现在知道害羞了,扯了被子盖住自己,手指点点,“脱人家衣服。”
“我救了你的命!”江饮说。
趁醉撒了回酒疯,昆妲对刚才的事也不是全无印象,腿蜷起来,背抵着床头软包,两手攥着被子盖住脸,只露一双眼睛,给江饮递了个眼波。
“所以你是故意的。”江饮倒是难得聪明回,“你一直知道自己酒精过敏,对吧。”
“我喝得又不多。”昆妲细声。
江饮毛巾往肩上一甩,转身就走。
担心把人气跑,昆妲立马下床到窗边去看,等了几分钟,没见到花园里有人过,倒听见走廊上响起脚步声,昆妲飞速归位。
江饮回来,关灯一言不发往床上躺,昆妲正要跟她说话,她突地暴起,被子里手掀开人家睡裙,手掌贴上去。
不知她怎么把一双手泡得又湿又冰,昆妲尖叫着往后缩,江饮把她当只暖水袋上上下下捏。
“狗日的猕猴桃!”昆妲忍不住骂。
江饮一手控住她的腰,一手戳在她脑门,放狠话,“再调皮,我弄你!”
昆妲张嘴咬她手,“你弄死我啊,你来啊!”
“我才不让你如愿。”江饮松开手,回到自己位置躺好,被子掖到下巴,偷笑两声。
房子里静了半分钟,昆妲一个鲤鱼跳水落到她身上,显然每一个动作都是精心设计过,嘴巴准确无误找到嘴巴,恶狠狠怼上去。
江饮尝到血腥气,伸手一摸,湿的,黑灯瞧不见,她再伸舌头舔,果然,嘴皮辣呼呼,剧痛。
“好家伙,我被狗咬了。”江饮在床头柜上抽了张纸。
“你才是狗!”昆妲朝她屁股就是一脚。
第二天早起上学,江饮上嘴唇那块破口已经结疤,昆妲跟没事人似的,手机放了首英文歌在卫生间洗漱,江饮见不得她那么高兴,把她刷牙口杯里的水给倒了。
“你有病啊!”昆妲回头。
“你有药啊。”江饮摇头晃脑。
昆妲踹她一脚,她轻轻还一拳头,两人站在盥洗台边玩了五分钟。
到出门去上学的时间,戴上头盔,昆妲还是从后面搂着她腰,下巴枕到她肩膀上去。
头盔半包的,昆妲把耳塞放到江饮耳朵里,在她另一只耳朵说话,“好听吗?”
江饮直接摘了扔背后,“骑车不能戴耳机,不安全。”
昆妲问怎么就不安全了,江饮说可能会把脖子勒断。
多好的一个早晨,凤凰花开得红红火火,小风迎面吹,江饮在红灯前停下车,两手比划,“咔,身首异处,脑袋飞到花坛里去。”
“闭嘴吧你!”昆妲在她大腿上狠掐了一把。
红灯五秒倒计时,江饮忍着剧痛重新启动车子,“你再打我,我早晚反击,早晚有一天让你哭得下不来床!”
本是随口,昆妲不知联想到什么,手伸到前面去给她揉腿,“你这么厉害啊。”
“怕了吧。”她哼哼。
江饮直到上午第二节语文课才回过味儿来,她摸着下巴走神,上学路上跟昆妲那番对话是越咂摸越怪,指腹摸到唇角那一小块疤,继而想到昨晚昆妲那个恶狗似凶狠的吻,没忍住笑出声来。
“江饮。”班主任趁着发卷子的空当把她叫起来,问她心里琢磨啥好事,嘴都笑烂了。
江饮险些脱口而出想昆妲呢。
清清嗓子,江饮说“没想什么”,老师抬腕看了眼时间,离下课还有十分钟,罚她干苦力,让她跟另几个同学去办公室把订的资料搬过来给大家发。
江饮离开座位跟随队伍出发,特地绕远路从九班门前过,大老远就看见走廊上的昆妲。
“好巧哦。”江饮挥手,“昆妃妃,被罚站啦。”
“找死啊你!”昆妲冲她扬拳。
江饮前后看一眼,拉了她手拐个弯拔腿就往楼上跑。
“干嘛!”昆妲急声。
“带你到楼顶去玩——”
第 65 章 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通往教学楼天台的路有两条, 一条有楼梯,门上常年挂一把布满铁锈的大锁,另一条直溜溜一个天井开在脑瓜顶, 下头是焊在墙里的钢梯, 顺着梯子可以直接爬上去。
“敢不敢爬。”江饮朝天井动动下巴。
“有什么不敢。”
昆妲跟江饮这乡下野猴在一起久了,也学得胆大妄为,早些时候翻个围墙都要人来抱来接, 现在袖子一撸攀上扶梯就开始往上爬, 四肢相当灵敏。
层高两米多不到三米, 江饮伸手在下面护着,昆妲两三下就爬到顶。
为防雨水倒灌, 天井高出楼顶二十多公分,白亮的日光毫不吝啬泼洒在光溜的水泥地,昆妲甫一冒头就被晃了眼。
太亮了, 太干净了。
昆妲从来没上过天台, 偶像剧里很多经典桥段都发生在天台,隔着电视屏幕不觉得, 亲眼所见才知道这真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地方。
目之所及的一切阻碍都被高楼填平, 初夏的云高远而轻盈,天空温柔澄净, 昆妲沿着围墙走了一圈, 担心被老师发现, 不太敢冒头, 找了块还算干净的地面躺下。
远山和高楼也看不见了, 眼前尽是这片瓦蓝的天, 无边无际,唯有随风流动的云。
“好晒。”她眼皮都睁不开了, 太阳滚水一样泼在脸上。
江饮走到她身边,弯下腰替她遮挡了部分太阳,“好玩吧。”
昆妲笑起来,伸手去够她的脸,江饮屈膝蹲下,双手撑在她身侧,做一柄人形太阳伞。
“你也试试。”昆妲招手,“躺我身边来。”
江饮顺从躺倒,一片巨大的白云刚好遮蔽了头,有风来,天还是亮得晃眼,她们侧过身体躲避,视线专注眼前人。
江饮问你为什么会被罚站,昆妲说那你为什么又跑到教室外面来。江饮摸摸鼻子笑,牵动嘴唇上那块疤,疼得“嘶”一声,“明知故问。”
“明知故问。”昆妲学她口气。
这次吻得很轻,闭上眼睛,触感被放大,唇瓣生涩厮磨,浅浅触碰,又分离,像一片树叶漂到水上,涟漪淡至无痕。
唇上有伤,江饮动作很小,昆妲偷偷睁开眼,她睫毛盖得紧紧,唇瓣微启,脸颊少见腾起粉云。
“小水——”昆妲轻声唤。
“怎么了?”江饮凑近,用鼻尖寻找她。
“没什么啊,就叫叫你。”昆妲笑着同她蹭蹭,“你好像一只小狗,小狗就是用嗅觉分辨主人气味的。”
“那我就是一只小狗,是你的小狗。”鼻尖擦过她嘴唇,江饮“汪汪”两声。
昆妲被她逗得不住笑。
这个臭猕猴桃烦人的时候是真烦人,不解风情,还常常破坏气氛。可她有时又表现得很会,为了哄人什么稀奇古怪的招数都使得出。
昆妲两手扯住她衣领,往面前一拽,“在你脖子上套一根狗链子,我走哪儿你跟哪儿,好不好。”
“行啊。”江饮睁开眼坐起来,“但也不能白给你玩,你得给我买东西吃,买衣服鞋子穿,还得买玩具,你别以为养狗容易。”
昆妲说好啊没问题啊,“再送个绝育套餐,免得被别的狗糟蹋了。”
“你才绝育!”江饮气得捶她。
“是你说要做狗!”昆妲还她一拳。
“小点声!”江饮着急。
“小声点,嘘——”昆妲有样学样。
疯闹一阵,江饮问要不要回去,昆妲还想再玩会儿,她们又躺回水泥地。
“反正老师已经发现我不在了,肯定要挨骂的,不如玩个痛快。”昆妲说。
江饮又说回前话,追问她到底因为什么被罚站。
一条腿架膝盖上,昆妲晃晃脚尖,“我想到了昨晚上的事,想到你用湿毛巾帮我擦身体,走神太厉害了。卤蛋叫了我三声,我都没反应过来,他直接过来揪着我后脖颈把我提到教室外面,让我好好清醒清醒。”
卤蛋是九班数学老师的外号,虽然有点不太尊重人,但他其实一点不亏,人如其名,头发没有,脸蛋奇黑。
昆妲说完,江饮好半天没出声,昆妲腿碰碰她,问你呢,江饮闭着眼睛不知道想什么,昆妲侧首看向她。
马尾荡下,扫在腮边,昆妲俯身缓缓靠近,唇瓣即将触碰时,江饮睁开眼睛。
四目相对,不自觉屏住呼吸,心跳声剧烈。
下课铃毫无预兆拉响,两人冷不防都浑身一激灵。
抬起上身,握拳仰脖望天,昆妲忍不住骂了句脏话,“魂都给我吓飞了!”
江饮坐起来,脸埋进臂弯里笑。
“笑个屁啊!”昆妲推她一把。
大课间做操她们也没去,就在天台上玩,看操场上黑压压一片人头,说老师和同学八卦。
高一下学期她们逃课逃疯了,常常借口上厕所就溜出教室不见,物理和化学已经全面放弃,老师也不怎么管,已经确定要念文科的,物化课上也是补作业和睡觉。
到暑假江饮制定了一套新的学习计划,逮住昆妲在家里恶补一个多月,开学分班考,两人又如愿以偿成为同班。
她俩从初中就是这么过的,逃课照逃,考试照考,有点没心没肺,临时抱佛脚却总有奇效,学习目的也很简单,就是为了能天天黏在一块。
当然这期间也没少被请家长,但白芙裳和赵鸣雁太忙了,电话里答应好好的,到头还是放鸽子。
时间一长,老师也烦了,反正俩人成绩也还过得去,慢慢就不管了。
真正出事是在高二下学期,但仔细说来,跟昆妲和江饮其实也没什么太大关系。
事情起因是有人在学校贴吧发了一组照片,拍摄于某晚自习放学,照片内两个女生在空无一人的教室接吻。
照片有点糊,看不见脸,一个坐在墙边,一个背对着教室门站着,两手撑着前后桌,弯腰偏头,是暧昧的亲吻姿态。
起初大家以为是错位图,后来仔细研究过,靠墙的女生藏在课桌下的手虚虚环抱着前面女生的腰,证明她们距离很近。
有人通过桌椅长度计算出她们当时距离,计算结果为零。
有人抖包袱,说大错特错,其实是负距离。
甚至有美术生上传了一张自绘侧面图,别说画得还不错,挺有感觉。
此帖一出,校内顿时引起掀起轩然大波。
昆妲刚开始听说的时候真被吓到了,回家赶紧用平板登了贴吧看,发帖人标题内容为:文科班两个女生,深夜竟然……
看过照片她一颗心才落回肚子里,照片上的人不是她们,发型和身材都不像,但只一眼昆妲就知道其中一个是谁。
班长文静,齐耳短发,跟江饮个头相差无几,另一个差不多没跑,是她同桌韩笑。
就是这么巧,曾经的三人组高二又分到一个班。
更巧的是,韩笑仍旧是数学课代表。
手指长按屏幕,昆妲把那张铅笔画保存在相册,“画得真挺好,挺有感觉的。”
曾经横竖怎么看都不顺眼的韩笑在画里模样还蛮娇羞。
江饮接过平板去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得出发帖人很有做娱记潜质的结论。
偷拍技术不错,标题味儿也正,天生狗仔。
“就是有点缺德。”昆妲隐隐替她们担忧起来,“肯定要被请家长了。”
“还不如偷拍我们。”江饮也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自信,“请家长也不怕。”
昆妲说如果是我们,根本不会有这样的事发生。江饮恍然,“也对,还没打铃我俩就准备好冲出教室了,哪里会给人机会偷拍。”
再说,她们在家有的是时间,犯不着在学校冒险,平时亲脸蛋也都是光明正大亲。
这组照片之所以会引起讨论,时间和场景是最大推手。
帖子发出的第三天,消息传到文科二班的班主任谭老师耳朵里,请家长确实请了,但大家都没想到,此次规模会如此巨大。
文科班女生居多,老师防早恋都是防着外班男生,谁成想大家直接内部消化了,谭老师抽空坐办公室打了一下午电话,第二天约来七八个学生家长。
白芙裳和赵鸣雁也在其中。
接到老师电话的时候,俩人正在外地出差,时间倒也挺赶巧,已经买了第二天下午返程的机票。
老师说这次情况非常严重,赵鸣雁挂了电话,口气挺无所谓的,跟白芙裳说两个女孩能搞出什么事情来,一惊一乍的。
两个孩子关系好,她俩早就心照不宣了,只是没当面说过。
这确实没办法,她俩从十二三岁就认识了,一张桌吃饭一个床睡觉,日久生情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周五下午四点,白芙裳和赵鸣雁准时出现在教室办公室,谭老师管文科两个班,捉出来四对,三班有两对,四班也有两对,三班这两对分别是水神和明妃出塞。
水神队当然就是江饮和昆妲,都是取她们小名。
明妃出塞是韩笑和文静,这个挺有讲究,出自宋代刘子翚的《明妃出塞》——羞貌丹青斗丽颜,为君一笑静天山。诗讲的是昭君出塞,而韩笑原本是打算去理科班,据说是为了文静才转过来。
水神和明妃出塞是同学们给她们起的cp名。要不怎么是文科班呢,一套一套的。
谭老师此次只请到其中三对家长,赵鸣雁和白芙裳进办公室的时候,谭老师正在给四班其中一对打电话,赵鸣雁隐约听着像骂人,家长说你脑子有毛病吧,女孩怎么跟女生谈恋爱,说完就挂电话了。
谭老师气得,手指狠狠戳屏幕,“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赵鸣雁站旁边摸摸鼻子没说话。
第 66 章 不要放弃我
明妃出塞组坐在靠墙一排第四桌, 水神组跟她们之间隔了两排位置,江饮千里迢迢递出传话本,是帮她们出主意。
[到时死不认账, 就说文静是在帮你吹眼睛, 你眼睛进东西了。吹眼睛本来就是要靠得很近,照片从背后拍的,只要你们咬死不松口, 教室里又没装监控, 谁知道?]
[别刚,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这是妃妃说的。]
韩笑远远朝那边看了眼,江饮冲她挤挤眼睛。
传话本重新回到手里, 只有两字:
[谢谢。]
江饮顿时垮脸,她洋洋洒洒半张纸,韩笑就回复两字?江饮不甘心, 提笔继续写:[没关系, 事成之后,请我们吃饭就好。]
这次是文静回复, 还是两字:
[好的。]
行吧行吧, 江饮忿忿将纸页撕下,毁尸灭迹, “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热脸贴人家冷屁股。”
“文静就那样, 不然怎么叫文静。”昆妲勾勾她手指, “你就别替她们操心了, 一个班长, 一个数学课代表,老师不会拿她们怎么样的。”
谭老师把女孩们一对一对叫去谈话, 跟明妃出塞组谈的什么不知道,文静常年一张不近人情的扑克脸看不太出来,韩笑学到她五分的深藏不露和言简意赅,也让人直犯迷糊。
很快轮到水神组,江饮和昆妲进办公室,看见赵鸣雁和白芙裳靠窗站着,肩抵肩,胯抵胯,江饮没由来想,老师应该好好审审她身后那对搔首弄姿的画报女郎,而不是她们这束清纯无辜的小雏菊。
江饮和昆妲早有准备,懵懂无知不是演出来的,她们是真迷糊怎么被老师发现的。
那股子迷糊劲儿稍往旁挪挪,江饮和昆妲说没有啊没有啊,老师你在说什么啊,女生和女生怎么谈恋爱,我们就是单纯玩得好。
老师说你们休想逃过我的火眼金睛,玩得好也不至于嘴对嘴玩吧。
嘴对嘴?那不也正常。昆妲并不狡辩,以防对方抬出更有力证据,“我们经常这样啊,在家也是一样的。”
她说完看了眼靠窗站立的妈和姨,应付老师的同时抽空欣赏这两人站姿搭配窗景,感觉还挺般配。
老师问两位家长怎么看,白芙裳一如既往的嘴欠,说还能用什么看,用眼睛看呗。
赵鸣雁呵呵笑着打圆场,“我觉得老师您可能多想了,女生之间的亲密关系程度是很难界定的,她们确实好,初中那会儿就好……欸,退一万步来讲,就算是真的,也没耽误学习。高二几个文科班呀?三班这个排名应该还算不错吧……”
倒也不是故意跟老师作对,赵鸣雁觉得自己没什么底气为了维护面子去训斥江饮。
老师的面子?高中还剩一年半,这位老师在她们生命中只占据极其微小的一部分。自己的面子?赵鸣雁不是计较面子的人。
她尊重老师这个行业,但此举未必就能起到正面效果,成年人的自以为是在这间不足五十平的教师办公室体现得淋漓尽致。
十分钟前被父亲扇了耳光、被母亲指责贱货、被老师要求好好反省的女孩还站在角落里抹眼泪,这对于她们来说简直就是无妄之灾。
这种教育观念,赵鸣雁无法苟同。这些所谓面子工程以及奇差的情绪自控能力,注定了他们的人生永远平庸乏味。
人之患在于好为人师,赵鸣雁没打算参与这场发泄教育,她看不惯这种贬低、辱骂、发泄式的教育方法,除了体现自身的无能毫无作用。
这场谈话最终不欢而散,没有取得理想反馈,老师对赵鸣雁和白芙裳很是不满,以“那既然你们觉得没问题,我也没问题,反正不是我家孩子”来收尾总结。
“您说得对,就不劳您费心了。”白芙裳扭着腰大步走出办公室。
“有钱人家教育孩子的方式确实很特别。”旁边不知道是哪位家长插了句嘴。
白芙裳扭头,手指压压墨镜,将对方从头到尾细细打量过,是刚才骂女儿“贱货”的家长。
“那是,以您的眼界,当然不能领悟。我也不是看不起穷人,但又穷又装,拎假包充门面确实挺low的。”
白芙裳自我评价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至少不会用贱货来形容自己的亲骨肉。
她说完就走,半步不留,身后女人尖锐的叫骂和男人苍白的辩解使她心情愉悦。
一只假包成了引爆战争火线呲呲作响的手榴弹,“砰”地炸开,辐射冲击出一片血肉模糊。
老师发火了,让这两口子要吵回家吵,这里是学校不是菜市场,江饮和昆妲互相看了眼,快步跟上大人脚步。
“有什么放学再说。”白芙裳抬腕看表,“离放学也没多久了,车子在外面等你们。”
等待让人煎熬,回到教室,江饮不安起来,铡刀悬而不落,她背后起了一层毛毛汗。
“别怕,不会有事的。”昆妲捏捏她手,“别自己吓自己。”
昆妲本想问问,假如大人真的要我们分开,你会听她们的话吗?但这不是考验人心的好时候,她们的年龄还不够主张自己,考验毫无意义。
车上赵鸣雁酿了一肚子话,比如“我没有完全的义务对你的人生负责,你年纪已经不小,应该学会对自己负责”,又比如“其实这没什么大不了,也不是你能控制的,说不定是遗传”……
所有的反常其实都可以用科学解释,不懂科学没关系,但一定要相信科学。如果有人不相信科学,那只能说明他无知。
无知追溯起来可太悠久了,但可以肯定,80%的源头来自扇女儿巴掌、骂女儿贱货的父母。
一代传一代,一代传一代,一个火辣辣的大耳刮当传家宝一样传下来。实在是悲哀。
等到两个女孩放下书包坐到车后座,赵鸣雁只说了一句:
“想吃点什么?”
江饮和昆妲对视一眼,没敢接话,白芙裳说五点过了,做饭来不及,在外面吃吧。
有惊无险的一天。
大人们很快又忙起来,生活一切照旧,昆妲和江饮每天固定时间出门、回家,空空的大房子里只占据很小的一个角落安放少女们奔波了整日的疲惫。
什么时候这个家里人聚齐,反倒让她们感觉无所适从。
一个周六的下午,两位稀客出现在房子客厅的餐桌边,昆妲和江饮刚补完课回来,看见大敞的别墅门都齐齐吓一跳,以为家里进贼了。
江饮找了根搅堆肥桶的粗棍子捏手里,昆妲手机拨号页面已经按了两个一,只等发现敌情,再按一个零就能接通求救电话。
昆志鹏一张笑呵呵的大胖脸从门后面探出来,“放学啦。”
江饮好久不见他,一时没认出来,手里大棒子已经举起来,还是昆妲先拉住她,“是我爸!”
门后紧接着探出另一张脸,已经是半个洋妞的昆姝,眉目锋锐,神情冷峻,漂亮得像一把匕首,谁没长眼敢凑她面前去都得见点血。
她点点头就算跟两个妹妹打过招呼,昆妲朝门内狐疑张望,没有一丝跟家人久别重逢的喜悦,两方都冷静得可怕。
“发生了什么事情吗?”昆妲试探着问。
“没什么事情就不能回家啦。”昆志鹏摆出老父亲的慈爱表情,哈哈笑,拍肚子,然后冲昆妲招手,表示父女俩好久不见了,得勾肩搭背好好亲热亲热。
但他受尽宠爱的小女儿却对此视若无睹,父亲职位这个长时间的缺席,昆妲早已经把自己从传统三口、四口之家剥离,跟江饮组建了新的两口之家。
“你还知道这是你家啊。”昆妲绕开父亲宽厚的肩膀和手臂,牵着江饮与他擦身而过。
闻见厨房里飘出的香味儿,她们快步投奔到食物的怀抱。
高三了,整天没完没了雪片一样的卷子淹得人喘不过气来,她们饿惨了。
“有肘子!”昆妲惊喜出声。
赵鸣雁回头冲她笑笑,“饿坏了吧。”
昆妲从后面抱住她的腰,“姨姨,你要是个男的就好了,我肯定支持我妈离婚跟你在一起。”
赵鸣雁笑而不语,江饮掀开锅盖看了眼,“还有豉汁排骨!今天过年啦!”
“发生了什么事,姨姨你偷偷告诉我。”昆妲把耳朵凑到赵鸣雁面前,是个撒娇的姿态。
“你姐姐回来了呗,她难得回来,当然得好好尝尝家里的饭,听她说外国的中餐馆子味道都不正宗……多可怜,几年都吃不上一顿家里的饭。”
赵鸣雁说着夹了两块排骨到小碗里给她们解馋,“试试看脱骨没。”
不是年不是节,生拉硬凑的团圆饭必然是为了掩盖什么,昆妲起疑,但并不在乎,她没兴趣打听,现在的生活她非常满意,不想被打扰。
为了避免听到什么不该听的,昆妲把小饭碗换成了吃面的二大碗,小半碗饭大半碗菜装得满满登登,端到花园里去吃。
快入秋了,天有点凉,满园桂花的香气,月季也开得好,早晚温差使其色艳无比,长期疏于管理的植物们肆无忌惮野性生长,枝条伸向天空,顺着围墙快要爬到马路上。
昆妲坐在秋千上捧着大碗吃饭,感觉自己也变成它们其中的一株,希望不要有人多管闲事在这时候给她来上一剪刀,剪去她触摸天空的手掌。
“江饮。”昆妲放下碗,唤她。
“嗯?”江饮从大碗里抬起头。她蹲在小小荷花池边,身后一片唐菖蒲开得如火如荼。
“假如有一天,我要赶你走,你答应我,无论如何都不要放弃。你不要放弃我,好吗?”
第 67 章 我们的愿望
“你干嘛要赶我走。”江饮反应迅速, 同时啃下一块猪脆骨,两排结实的后槽牙磨得“嘎嘎”响。
“我是说假如。”昆妲设想的假如剧情丰富,细说起来三天三夜也讲不完, 只能归纳总结出为:“假如有一天, 我不理你了,不跟你玩了,我希望你也不要放弃, 还能继续来找我, 劝说我。”
“那你干嘛不理我。”江饮往嘴里刨了两大口米饭, 含糊问:“我惹你生气啦?”
昆妲捧碗的两只手搁在膝盖上,耐着性子, “我是说假如嘛,假如有这种情况发生,在你没有惹我的前提, 我不理你了。”
“那你为啥呀。”江饮还是那句。
无言几秒, 昆妲端起饭碗,吸了口气, 又放下饭碗, “就说是,我可能有什么苦衷呢?”
江饮“嗷”一声, 明白了, “就像电视里那样, 反正就为了我好, 不能说的苦衷对吧。”
昆妲摇头, “是不是为你好, 这说不太好,反正是苦衷就对了。”
江饮站起来抖抖裤腿, 筷子别在捧碗那只手,另一手伸过去,“那我知道了,我记住了。”
“真的记住了?”昆妲把碗递给她,“再来半碗菜。”
“记住了。”江饮肯定的语气,走出两步,还是忍不住吐槽,“你一天天哪儿来那么多假如。”
“我就有!”昆妲叉腰。
昆姝在家待了半个月,每天跟着昆志鹏公司和家两头跑,白芙裳和赵鸣雁倒是闲下来。
白芙裳每天上午泡一壶茶坐在花园遮阳伞下用平板看宫斗剧,赵鸣雁在旁忙着拔草、施肥和修剪。
昆妲某日放学回家,坐到秋千上看,在她正前方位置,那枝高高朝着天空挥摆的月季藤被剪掉了。
“为什么没有了。”昆妲从厨房里把赵鸣雁拉出来,指着空空的墙头,“姨姨,花藤没有了。”
“打顶了,是盲枝,开不了的,光消耗养分。”赵鸣雁耐心同她解释,什么叫盲枝盲芽,又为什么开不了花。
说完赵鸣雁就走了,说锅里还炖着肉,昆妲失魂落魄坐到秋千上,好像被剪掉的是她的一只手。
又过了小半月,昆姝终于要走了,大概是危机得以解决,她说准备念完硕士回来,还开玩笑的口气说但愿那时候公司还在。
“公司不在还能去哪儿。”昆志鹏把她行李放后备箱,昆妲和江饮背着书包站车边上,跟她挥手说“姐姐拜拜”。
昆姝走过来抱抱她们,眼睛里像有话交待,却只是摸摸她们头,“小水长得真高,妃妃也越来越漂亮了。”
她拉开车门坐上去,头探出窗户,说“好好学习”,说完顿了半秒,又改口,“算了,学不学的都不重要,开心就好。”
“什么意思啊。”昆妲立即就不干了,“我学习也没差到直接放弃的地步吧。”
昆姝摆摆手,“不说了,反正开心就好。”
她关闭了窗户,白芙裳拉开另一边车门,昆志鹏坐副驾,一起送她去机场。
“装大人。”昆妲小声嘟囔。
“她本来就是大人了。”江饮说。
昆妲噘噘嘴巴,“反正我跟她不会有多亲的,她这人特爱装你没发现,装得挺那啥的。而且小时候她还骂过我,说我是笨驴,牵着不走,打着倒退。”
跟昆姝和好的时候昆妲已经知道会有一个江小狗到她身边来,她根本不在乎是否能跟姐姐真正和好。
确实这俩姐妹也没什么培养感情的机会,和好不久昆姝就出国上大学去了,两三年才回来一次,期间偶尔视频,也说不上几句。
就是这个‘不太熟’的姐姐,在此后颠沛流离的异国生活中,想方设法甚至是不择手段,只为赚钱养活妹妹,给妈妈治病。
当然现在昆妲还不知道以后会发生的事,昆姝走了,她一颗心倒是安定下来,能继续未完的学业,代表了家庭的富足和安定。
对姐姐的依赖其实早有预兆,但那时候她还小,感觉不到。
寒假过完,正式进入高考倒计时,昆妲和江饮忙起来,也没空想东想西。这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永远写不完的卷子,永远睡不够的觉,永远吃不饱。
赵鸣雁更多时间都留在家里照顾她们,忙着做饭洗衣,白芙裳也彻底闲下来了,昆妲连着几天发现她躺在客厅看电视,还挺奇怪,“不工作啦,不上班啦?”
“你这不是快高考了。”白芙裳把她拨一边,让她别挡着电视,“留出时间在家陪你,不好啊。”
昆妲在妈妈身边坐下,搂着她脖子,“你在家还不是玩,又不能帮我学习。”
“那我是家里的门面和顶梁柱啊,我镇在这儿,你心里踏实了,好学校还不是随便考。”白芙裳给女儿喂了块哈密瓜,手指按在她腮帮子上,那块一动一动的。
“你小时候我就常常这么按着你的脸蛋,观察你吃东西,你嚼得特别细特别认真,一对黑葡萄似的眼睛看着人,模样乖得不得了。”
从生下昆妲,这个漂亮女人就开始守活寡了,美貌并没有换来安稳和踏实,如今年老色衰,她预感到自己人生的高光时刻在渐渐淡了。
“现在呢?”昆妲自己又抓了块哈密瓜填嘴里,眼睛睁得大大,头左歪一下,右歪一下,“是不是跟小时候一样。”
“一样一样。”白芙裳像搂个大娃娃似的把她搂怀里,团团捏捏,稀罕得不得了,“不管长多大你都是妈妈的乖宝宝。”
“妈妈你能一直在家就好了。”昆妲把脸埋进妈妈怀里,“我一回家就能看见你,我心里好踏实。”
白芙裳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小时候哄她睡觉那样拍着。
高考前最后这段日子昆妲只觉得幸福死了,妈妈当真每天都坐在沙发上等她回家,无论学习到多晚回来都有姨姨的热乎饭吃。
昆妲已经在畅想以后,反正昆姝已经那么有出息,就让那女海龟自个儿能耐去吧,她跟江饮已经商量好,就考个市里的省会大学,周内在学校,周末回家,守着她们的两个妈,守着凤凰路八号这套大房子,过她们普普通通的小日子。
难吗?根本不难,很容易实现的愿望。
“我妈肯定也不希望我走远。”江饮洗完澡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吊灯说:“她想开店,我得帮她的忙,跟着学东西……我还想快点赚钱把外婆接过来,她没享过什么福。”
昆妲抹完擦脸香,只留了盏小台灯,上床跟江饮并排躺在一处,“买房子就不用了吧,外婆直接住家里不就好了,家里那么多空房间。”
“不。”江饮摇头说不一样的,“我想要自己真正的房子,房产证上写我或许妈妈名字的房子。”
她在床上翻个身,两只手掌合拢贴在腮帮,“你可能不会明白,像我们这样的异乡人,对房子的执着程度。”
“难道你不相信我?你觉得我会赶走你?”昆妲盘腿坐在床上,手指戳一下她腰窝。
江饮捏住她手,展平,手心贴手心地颠着玩,“我们太想要自己的房子了,不是租,也不是借住,就是真正属于自己的一个家,不用担心被扫地出门的一个家,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小窝,你能明白吧。”
“那我呢?”昆妲说:“我在你的计划里吗?”
“当然啦!”江饮开始想象自己的大房子,“三室两厅那种,妈妈一个屋,外婆一个屋,我一个屋,一三六你去跟我住,二四六我来跟你住,我们再养一只小猫,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包租婆。”
昆妲问为什么要叫包租婆,江饮说自己从小就有一个愿望,其实就是当包租婆,每天啥也不干,腰上别一大串钥匙去收租……
听江饮说这些太好玩了,昆妲躺倒,凉被盖了半截身体,同她面对面玩手,说话。
“要养个什么猫呢。”昆妲也陷入江饮构建的幻想世界里,“我见过苏蔚家的猫,布偶,蓝色眼睛,毛很长,很漂亮。”
江饮“切”一声,“猫还用买?直接去偷,去绑架,那种老小区里的各种犄角旮旯里多的不是。”
昆妲想想,也觉得有道理,“我听她们说,有些小猫还会碰瓷,它过够流浪的生活了,就会找个好人把自己送出去,直接躺你脚边不走,喵喵叫着赖上你。”
“那也行。”江饮美美地想,“送上门的不要白不要。”
她说了好多自己,也想听听昆妲关于未来的打算,昆妲翻个身躺平,捏着江饮大拇指,出神了。
“其实我没有梦想,你相信吗?”昆妲说。
她从小就拥有很多东西,父母为避免她看穿他们对她的冷落,物质上对她从不吝啬,钱、玩具、漂亮衣服,这些唾手可得,还有什么是她不曾拥有的呢?
“如果你一定要我说的话,我更想要一个家。像你那样的家,有妈妈,有外婆,有只叫包租婆的小猫,房子不大,但是很热闹,家里常常都有人在……”
“我家就是你家呀。”江饮凑近,手环住她的肩膀,吻过她的脸颊,“我的家人也是你的家人。”
“那好!”昆妲满足了,“我的愿望就是你的愿望能全部实现,到时候我就跟着你,占你便宜好了。”
江饮说没问题,“我占你便宜那么多年,也该你占我一次了。”
“那我们的愿望都会实现的吧?”昆妲转过脸望向她,眼睛亮亮的。
“一定!”江饮握拳。
月亮在东边探出头,夜风柔柔,小房间里一格淡淡黄光透出,里面装满了她们大大的愿望。
第 68 章 那什么
高考结束后那一周, 甭管成绩好坏,总之是解脱了,彻底解脱了。
巨大的狂喜像一团氢气塞满了她们的身体, 连走路都是飘的, 好似随时能乘风而起飞到天上去,云端闲庭信步。
她们开始出现在游乐园、电玩城、理发店、网吧等等娱乐场所,恨不得把过去三年亏欠的都在这个夏天恶补回来。
连续看了三场电影, 江饮和昆妲互相搀扶着出来, 走到商场提供的按摩椅旁, 把身体严丝合缝镶进去,闭上眼静静吐息, 许久才感觉到活着。
“没想到玩也这么消耗体力。”江饮气若游丝,“我脑袋好涨,好痛, 后半截电影讲的什么全都不知道。”
她好痛苦, 想着花了钱不能浪费,即使头痛欲裂至两眼昏花也坚持皱鼻子挤眼睛看完, 后果就是三部电影的剧情混在一处, 谁谁谁全分不清了,太阳穴突突跳, 眼睛疼得直流泪。
昆妲细细“嗯”一声, 也觉得奇怪, “平时在家连续看好几集电视剧也没这么累。”
江饮猜想是电影院环境太过封闭, 空气不流通导致的。
按摩椅里有个小人一直在耳朵边催促, 让她们尽情来享受自己, 江饮不理,小人先前还以礼相待, 后来竟开始下逐客令,让她们走开。
“我就不走,我就躺着。”江饮闭眼,屁股一沉把自己镶得更紧,“有本事你出来打我啊!”
倒是提醒昆妲了,她豁地起身,“要不我们去按摩!捏脚!”
“你请我吗?”江饮说。
昆妲吸气,“我也没说让你请。”
“那好!”江饮睁开眼,马上就活蹦乱跳了。
昆妲一路走一路对她拳打脚踢,“甜言蜜语说得好听,什么买大房子一起住,挣钱给我花,到头还得我请客,全都是骗人!”
江饮快跑两步躲开她飞来一脚,“我是攒着,替我俩攒着,都像你这么花,早晚坐吃山空!”
“那你少吃了还是少玩了!”昆妲质问。
江饮“吭哧吭哧”跑,捂紧钱袋子,听不见,啥也听不见。
考完试这一周她们干了好多事,那什么小本本上画满红勾勾,条条数下来,好像过完了一辈子,人生已经得到圆满,就是世界末日明天降临也无所畏惧。
按摩店是不是正规不知道,但女孩们享受的是正规服务,两个姐姐听说她们是高三学生,刚考完试不久,结束后还让厨房送了宵夜过来。
都有点舍不得结束这一天,她们洗完澡后给家长发了信息报备,蜷在椅子上聊天,最后实在捱不住,相依偎着睡去。
后半夜江饮迷迷糊糊醒过来,感觉到嘴唇有轻微刺痛,困得睁不开眼,手伸出去,摸到一片滑滑的背。
店里提供的睡衣宽宽大大,混乱间揉卷至心口,两片热热的皮肤贴合在一起,半梦半醒间,她们好奇探索着对方身体的绝对领域。
都有点不得章法,但感觉并不坏,不知睡了多久,可能是三点也可能是六点,困倦的大脑稍恢复了点精神,又迫不及待支配身体投入到下一项娱乐。
其实这种事她们平时在家也没少偷着干,但现在跟以前不一样,现在她们是自由人了,不必再畏畏缩缩。
睡前忘了开空调,睡一半醒来正是热,手摸上去感觉它们软得要化开,牙齿坚硬的触感又激得人浑身发抖。昆妲喊了一声,江饮直起腰,扯了她衣服盖好肚子,俯身亲亲她的脸。
昆妲搂住她脖子,心口相贴,胸腔涨满爱意,毫不吝啬对她的表白,“好喜欢你,小水,我好喜欢你。”
江饮回应说我也是,吻落在她睫毛、鬓角和软软的耳廓,最后落在脖颈。就这么抱在一起,小小声说话就很满足了,刚学会飞,她们还胆小得很,碰一下就缩回来,“咯咯”笑,半天也没有新的进展,平时课上学的、书上看的,这时候全都不起作用。
但人类在这方面有一种天然的本能,哪是哪儿其实感觉上已经非常清晰,江饮膝盖无意撞到,昆妲低叫着扭动,把自己挤进去,四条腿贴得严丝合缝。
之后一切都水到渠成,初体验迅猛如潮,浪头一拨一拨打过来,昆妲咬着牙关打颤,周身汗如雨下。
好久好久,她们才松开怀抱,江饮手臂擦一把脸,按开绕墙的一圈灯带,找到空调遥控器,回头看,昆妲领口松散像朵布满褶痕的花。
“要不要喝水。”江饮才发现自己嗓子哑得不像话。
昆妲轻轻点头,江饮摸到旁边遥控器把椅子升起来,探身水杯喂到她唇边。
水滋润了干渴的喉咙和胸膛,昆妲舔舔嘴,唇瓣亮晶晶粉嘟嘟,江饮没忍住再次吻上,又勾缠了好一会儿。
“你也喝点。”昆妲把水杯往她面前推推。
杯水见底,江饮去饮水机边接了满杯回来,还是你一半我一半地喝,刚才她们出了好多汗。
“我想洗个澡。”昆妲脸红得要命,“感觉那个湿了。”
江饮点点头,睫毛盖着眼睛,不太敢看她,“你先去。”
枕头底下摸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四点半,昆妲勾勾她手指,“一起吧,前台那个姐姐说最迟上午十一点退房,早点洗完还能多睡一会儿。”
两个人手拉手进了浴室,这次很乖,就光着抱在一起亲了亲,出来吹干头发换了张椅子睡觉,一直睡到上午十点半。
后半程睡得特别好,起床后精力全恢复,她们退房找了家面馆吃东西,然后就手拉手逛大街。
走在太阳下,树荫下,熙攘的人群当中,她们总忍不住对视,走没多久就扭头看一眼对方,然后笑开,紧紧交握的两只手你扯我一下,我扯你一下。
有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了,说不上来,总之是更亲密了。她们做了很害羞的事情,一脚踏入新世界,攀登至前所未有的高峰,感觉妙可不言。
下午回到家,大人都不在,别墅大门紧闭着,昆妲回屋去拿了条裙子下来在保姆房换了,江饮把脏衣服塞洗衣机,两人分着吃了根棒冰就躺床上玩平板。
先是玩了几盘小游戏,昆妲靠在她肩膀,觉得无聊,提议说找点教程来看,江饮起初还没反应过来,呆呆问“什么教程,不是都考完试了”,昆妲轻轻捶她一下,“就那种教程啊。”
江饮傻乎乎,屏幕上敲字:[那种教程。]
出来一堆东西,有ps教程,手绘教程,还有手把手教你安装电脑主机和系统。
昆妲笑得不行,平板接过去,前面补充六个字:[女生跟女生的……]
“这能行?”江饮将信将疑。
这次显然找准了关键词,出来好多东西,江饮眼睛登时睁得滴溜圆,标红字的热辣程度完全超乎她想象。
“这也太赤鸡了吧。”江饮眼睛都看不过了。
昆妲眉头深皱,认真程度堪比做阅读理解,但纸上得来终觉浅,她想找视频看看,搜索框内不停切换关键词。
竟然还真给她找到了,澳门荷官带领畅游新世界,江饮目瞪口呆,瞳孔映照得五彩缤纷。
不得不说,昆妲这方面真是无师自通,各种关键词信手拈来,江饮惊奇连连,难以想象这颗小小的脑袋瓜里竟然装下如此多的不可告人。
“你哪里学来的?”江饮问。
“这还用学,这上面不是都写了,直接搜就是。”昆妲口气淡淡。
“你可太厉害了。”江饮由衷的。
昆妲“呵呵”两声,“有没有一种可能,是你太笨了。”她摇头撇嘴,满脸都是“跟蠢人沟通真费劲”的无可奈何。
江饮明白了,其实昆妲一点也不笨,她聪明着呢,就是没用在正事上,都钻歪门邪道了。
昆妲抱着平板戳戳点点,选了个封面看着还算漂亮的点开,江饮起初在旁老实待着,看五分钟就受不了跑了。
太赤鸡了,这根本不是她这个段位能承受的,一点废话没有啊,上来就咔咔一顿整,诚然两个外国姐姐非常漂亮,身材也一级棒,但她接受不了,真接受不了。
江饮一口气跑到门外,站在屋檐下对着爬山虎墙拍着胸脯深呼吸。
昆妲在屋里喊,“你给我回来!”
“你关了我就回去。”江饮朝里喊。
那点出息!昆妲按了暂停,爬到床尾探身朝门外看,“你学不学的?”
“不学!”江饮大声喊。她觉得昨晚那样就挺好挺唯美的。
“不学拉倒!”昆妲平板上滑直接关闭程序,被子一蒙,睡觉。
江饮在外面缓了会儿,进卫生间洗了把脸才回去。平板放在床头柜上,昆妲面朝墙躺着,江饮只看她后脑勺就知道她脸蛋已经鼓成河豚。
“好了。”江饮去哄她,“我听话行了嘛。”
床上用力地翻身,昆妲扭头,气咻咻,“滚开!”
江饮换了那张黄狗的憨厚脸,同她贴贴脸蛋,“我这次听话嘛——”
到底还是馋,昆妲没绷住,扯扯她衣服边,“那好,我们再试试。”
她手还带着凉凉的水汽,甫一落下,昆妲两眼登时泛起泪花。
“洗干净的。”江饮小声哄着,那触感新奇而诡异,她也紧张得要命。
推进的过程非常缓慢,昆妲痛苦蹙眉,江饮咬紧下唇,密切关注她状态,感觉到她承受的极限,果断抽出手快速吮了一口。
动作无比迅速、自然,像舐去手指上融化的冰淇淋。
昆妲目瞪口呆,反应两秒,一个清脆的巴掌毫不犹豫甩出去。
江饮捂脸,不可置信看向她,眸中泛起晶亮的委屈。
“干嘛打我!”江饮大声质问。
“你吃什么!”昆妲指着她。
第 69 章 轻轻一个吻
这一巴掌其实打得不重, 昆妲不是真打,当时懵了,就听见脑子里“轰”一声炸开, 没来得及细想巴掌已经甩出去。
打完江饮不干了, 气氛正好呢,莫名其妙被甩一巴掌,换谁谁不生气?
“你就欺负我!”江饮捂着半边脸, 泪流不止, “那我也不知道啊, 我想舔就舔了嘛,而且我舔我自己, 又没舔你,你凭什么打我。”
“对不起对不起。”昆妲手忙脚乱爬起来哄,想抱抱她, 察觉她恐惧地瑟缩, 两手徒劳摊着,“对不起嘛——”
“走开!”江饮背过身去, 手背抹一把眼泪, “不想看见你。”
江饮承认,平时挨打她确实多少有点自找的成分, 今天却不一样, 含了下手指就被打, 也太冤了, 而且还是打的脸。
打人不打脸!又不是仇人, 打脸也太过分了。
“我平时就惯得你, 给你惯的无法无天了。”江饮流泪控诉,“你就欺负我, 打我。”
里面小房间没装空调,只有一盏电风扇立在床尾左右摇头吹,江饮头发捡妈妈的鲨鱼夹松松盘着,折腾半天已经有点乱了,腮边碎发半遮着脸,风每次吹过来,她就伸手扒拉一下,头发沾了眼泪湿漉漉的一片,看起来好可怜。
她们回来换了一样的裙子,高考完第二天上街买的,款式宽松的水手裙,昆妲白色,江饮蓝色。
江饮穿蓝色好看,显白显瘦,头发盘起来显得脖子特别长,昆妲跪在床上看她,手指挠她裙边两条白道道,“对不起嘛。”
“别跟我说话!”江饮冲她吼。
也就这时候耍耍威风了,搁平时她哪儿敢啊。下定决心要狠狠制裁这个昆妃妃,江饮是打定了主意不理她。
“我真不是故意的。”昆妲两根手指在她裙摆上爬,攀登到她膝盖,被一巴掌拍开,也委屈了,“那人家都跟你认错了嘛。”
江饮完全背过身去,不理不理,说什么也不理。
昆妲本以为自己要按耐不住发脾气了,可一想到昨晚江饮抱着她,在耳边小声喊“妃妃”,亲她的耳垂,她心口没由来一颤,低头绞了会儿手指,还是耐着性子去哄。
含过的那只手搁在江饮膝盖上,指节还泛着湿漉漉的水光,昆妲爬到她面前,“真的特别特别对不起——”
老说对不起也挺没新意,昆妲捧起她手,举至唇边,“我真的不是嫌弃也不是讨厌的意思,我就是有点吓到了。”
她说着启唇含住那根手指,也学江饮吮了一下,粉粉的小舌头伸出来细细地舔,湿热的口腔完全包裹,身体前倾,讨好的姿态。
“现在我们也一样了。”昆妲舔舔嘴唇,眼眶一圈都羞红了,“你别生气了吧。”
江饮愣愣看着她。
窗外好亮,知了没完没了叫,太阳底下爬山虎和绣球叶子绿得发光,电风扇发出细小的“嗡嗡”声,吹动发丝和裙角。
她们在小房间里接吻,鼻尖抵着鼻尖,嘴唇有一下没一下地碰。亲密是她们的常态,但从昨晚开始,好多事情都变得不一样。
此前懵懵懂懂,靠近时又紧张又害怕,骨子里其实都是乖宝宝,受本能驱使时,心里总揣着份小心,害怕伤害对方。
现在不一样,她们也勉强算个小大人,不用再瞻前顾后,想就直接做,好奇探索、开拓那片完全未知的领域。
凉风吹拂过腿弯,裙摆堆至腰际,昆妲倒下去的时候,身体害怕紧绷着,江饮感觉到了,浅浅地吻她,手心抚摸她额头和脸蛋。
江饮不说话的时候真是迷人,她眼睛里总带着笑意,故意捣蛋的时候是活泼调皮的笑,安静做事的时候是温柔的笑。
昆妲揪住她腰侧一小片裙子布料,双肩颤抖如蝶翼,没忍住在她怀里哭出声来,她嘴唇吻去她眼角的泪。她品尝过她的各种味道。
这天她们试了好多次,不用学习了,全部的精力都可以用来挥霍,没完没了折腾。
床弄得很乱,江饮要换下来洗,昆妲赖在上面不起,江饮拽不动床单,让她快下来,她快乐打个滚,“你自己想办法。”
江饮叉腰在床边站了会儿,手一伸握住她脚踝把人往面前一拽,昆妲尖叫,江饮俯身两手穿过她腋下把她抱起来。
她两条光光的腿立即盘上她的腰,江饮直起腰,托住她屁股掂量掂量,“还怪沉的。”
“我根本不重!”昆妲大声。
“反正我能抱得动。”江饮抱着她走出门,“去吹吹风吧,闷大半天了。”
昆妲像个大娃娃似被江饮安置在花园露天的藤编椅上,遮阳伞下躲阴凉,手边还有江饮送来的水果拼盘。
花园一角有跟晾被子的粗电线,平时不用就盘起来堆在一边,用的时候才牵,昆妲在旁吃着水果玩平板,江饮拿来抹布把电线点点擦干净,洗干净的床单和凉被就晾在太阳底下。
下午四点的太阳还狠着,江饮忙活半天又出一身汗,回到伞下,昆妲起身往她唇边送了块西瓜。
“天真热。”江饮坐椅子上无聊晃晃腿。
“我就喜欢夏天,你还记得吧,你来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天气,那时候你又黑又丑。”昆妲说。
“我又黑又丑你还跟我玩?”江饮没好气白她一眼。
“说明我人好呐!”昆妲还挺理直气壮的,“我从不以貌取人。”
江饮“哼”一声。
粉白小碎花床单在风里飘,鼻尖凑上去闻,一股热烘烘的棉布香气,昆妲掀开床单把自己藏进去,仰头隔着细密交错的棉麻纤维看天,太阳已经弱下去了,给筛滤得很温柔。
天热,布料已经干透,江饮起身朝她走过去,隔着粉白小碎花触碰她,先摸到她的手,再是她的肩,最后是她的脸。
“你进来玩。”昆妲说。
江饮顺从掀开床单,像掀开新娘的头纱,与她藏身在这片暖融融的小世界,好奇张望。
外面有车子响,兴许是大人回来了,她们已经不会再担心被发现,就躲在这临时搭建的棉帐子里接吻、笑、小声说话,或是毫无意义的肢体动作,你推我一下,我撞你一下,从外面只能看到碎花床单下四条细长的小腿。
出成绩前那阵日子她们玩疯了,江饮骑着小电驴每天带昆妲四处去兜风,早上出门,有时深夜才回来,实在太晚,或车子没电,就在外面开房住。
市周边各种山体公园、湿地公园,地图上显示的名胜古迹、博物馆和图书馆,或是闻名一带的巷子美食……她们永远在路上。
走得最远的一次已经快出市,车子在路上坏了,她们徒步五公里,把车子推到镇上的修理厂,路上突然下起大雨。
那真是最疯的一次了,乡道一面是田,一面是山,放眼找不到一处可避雨的地方,雨点刚落下来的时候昆妲兴奋惨了,马路上又蹦又跳,尖声大叫。
江饮从车子后备箱里取出塑料雨棚,大半截盖车上,小半截盖着人,两人就蹲在地上,像躲在蘑菇下的小猫头鹰。
是下坡路,雨像河一样顺着沥青路淌下来,她们又像河中间的两块石头,震耳欲聋的雨,飞溅跳跃,里外里全湿透。
昆妲大声说:“好好玩呐!”
江饮笑着,“你说啥?!”
“我说好好玩!”昆妲重复。
江饮满脸懵懂,“你要扣篮?”
昆妲笑着揪住她衣领子,说电影里台词,“你是大笨蛋!”
江饮歪头,“想要一张花地毯?”
昆妲:“你故意的吧!”
江饮:“对啊。”
雨停后她们推着车子爬到坡顶,在山下看见了彩虹,巨大的一个半圆横跨在田野的两端,天地间人类如此渺小,这短暂相守,值得用余生回味。
这个热烈丰盛的夏,有暴雨也有酷热,那时候为了玩真是什么也不在乎,胆子也奇大。
江饮不知道在哪儿看的,说市东郊有一大片高坡,竖立高大的风力发电扇,网上图片美轮美奂,不似在人间。
电瓶车跑不到,她们搭地铁、转公交,路走到尽头,全靠两条腿和装了满书包的水。
野外没有卫生间,大小姐还体验了一把露天,江饮拿书包替她挡,也是顾前不顾后,解决完昆妲尖叫着往山上跑,江饮拔腿追,也跟着“啊啊”乱叫。
站在山顶往下看,风像一只温柔大手抚摸着原野,草地翻卷起层层波浪。
山,连绵不绝的山,在太阳下绿得发黑,苍郁层叠交织,构成眼前这幅辽阔而壮丽的景象。
只有真正到过这些地方,双脚踏踏实实踩在土地上,才敢相信世上真有这样的地方,于是发自内心感叹造物之神奇之伟大。
昆妲看得出了神,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场景,没有人带她出来过,她有整面墙的裙子,有满屋子的娃娃,却没见过山,没见过这海一样的山,明明它们那么近。
两张遮阳帽下的脸蛋热成了红彤彤的苹果,山顶有一棵小树,她们躲在树下休息,席地而坐,融于自然。
大风鼓起衣衫,吹干了满身热汗,昆妲枕着书包在草地上躺下,某个瞬间觉得就这样一直躺下去,变成山上一棵树或是草丛里的蚂蚁也不错。
风把她上衣吹开了,一小截雪白的腰肢大咧咧露出来,江饮忽然就想起某本书上看到的类似情节。
她俯下身,在她肚脐落下轻轻一吻。
昆妲飞快抬起上身,惊奇看向她。
将一缕被风吹乱的碎发勾至耳后,江饮冲她笑笑。
第 70 章 命运的齿轮再次转动(1)
昆志鹏是在昆妲出高考成绩一周后被抓, 搁下碗筷,手铐“咔咔”两声脆响,他过分肥胖的身躯每次挪动, 都给这栋房子造成一道道不可挽回的毁灭性波震。
他应是早有预料, 目光平静,姿态从容,坦然接受法律的制裁。
前一分钟, 昆妲还在跟江饮商量明天骑车去新学校看看, 她们志愿已经填了, 分数完全够,崭新的人生就在前方招手。
下一分钟, 几位穿夏季蓝色制服的人民警察走进大敞的别墅门,昆志鹏被铐走。
在此之前,他们出示逮捕令, 简单陈述了他的罪行, 还挺客气问了一句“你是否认罪”。
昆志鹏双手高举,“我认罪, 我伏法。”
昆妲从来没觉得时间那么漫长, 此前她贫瘠的人生经历中,最长的一分钟是下课前的一分钟。
老师说最后一分钟, 我抓紧说个事情;最后一分钟, 我们来讲个重点;最后一分钟, 同学们, 把书翻到xx页, 我们来看看xx题。
现在正经历的这一分钟, 往后余生都无法超越了,原来一分钟可以发生那么多事。
一分钟毁灭一个生命, 毁灭他自身的同时,像霉菌慢慢侵蚀掉整薄户口上其他家庭成员。
赵鸣雁和江饮追着人跑出去,白芙裳和昆妲坐在客厅里,警车开走了,赵鸣雁和江饮跑回来,白芙裳沉默靠在椅背,昆妲还呆愣着,筷子上夹着咬了一半的豆角。
“非法经营罪、合同诈骗罪、串通投标罪、行贿罪……”
警察的话还在脑子里一遍遍过,好陌生的词汇,但表述简洁清晰,即使是最纯粹的法盲,也丝毫不影响通过这些沉重的字眼,对他所犯之事有个大概的认知。
白芙裳状态还可以,与赵鸣雁对视一眼,齐看向昆妲,她们显然早就知情。
昆妲有点懵,很久很久才从刚才的事件中抽离,眼珠迟钝转动,看向白芙裳,“妈妈,爸爸被警察抓走了。”
长长吸了口气,白芙裳身体脱离椅背,捞起筷子夹了块红烧肉到她碗里,“没事,咱们吃咱们的。”
事后昆妲跟江饮回忆起当时心境,其实她没多大感觉,就是有点被吓到了。
“他老也不在家,我跟他其实都没啥感情了,不像小时候那样了。我只是担心妈妈,她肯定很难过。”
一墙之隔,白芙裳对赵鸣雁说了同样的话。
“……我只是担心妃妃,她怎么接受得了呢?”
江饮和赵鸣雁比她们更着急,几乎是异口同声:“那以后怎么办?”
“走一步看一步呗,还能怎么办。”母女俩答复得一字不差。
命运的齿轮再次转动。
赵鸣雁与白芙裳初识,是赵鸣雁工作的沙场发生事故,赵鸣雁因此失去丈夫,沙场老板畏罪潜逃,她成为索赔民工队伍里的一员,在某次举牌活动结束后,偶遇放学回家的昆妲。
那时候的赵鸣雁和白芙裳如何能想到,她们因此建立关系,也会因此而关系破裂。
昆妲忘了是什么时候,父亲在饭桌上洋洋得意向她吹嘘,说接到一个大项目,危机得以解除,大家可以放宽心,家里的顶梁柱还撑着呢。
昆妲隐约记得,他说得那个大项目是修桥。
“我们下楼。”昆妲起身,牵起江饮的手。
她们来到客厅,打开电视坐到沙发上,本地电视台正在报道,某某大桥坍塌事故,涉险人员超过100名,多少多少人生还,多少多少人受伤,又多少多少人因此丧命,下面词条滚动播放。
事故现场一片狼藉,搜救工作仍在继续,随时间推移,随时可能有新的死亡数字诞生。
每一个数字代表一条生命,每一条生命的毁灭都会波及到一个家庭,有多少人被辐射其中,昆妲算不过来。
“我没记错的话,你爸爸是因为沙场的坍塌事故去世。”昆妲转过脸看向江饮,“你恨我吗?”
江饮茫然,变故来得突然,庞大的信息争先恐后挤进脑子,她尚且年幼,心智还不足以应对,先是点头,又是摇头,“我都快记不得了。”
爸爸没了,她那时候当然是伤心的,她走在山路上,坐在学校里,时不时就想起爸爸,想起他黝黑脸庞上绽放出的两排大白牙,想起他有力的臂膀将她高高举起,想起他宽厚的大手落在头顶。
没读过什么书,文化不高,但为人忠厚、热情,力所能及对老婆孩子好。这是江饮对父亲的全部印象。
他或许还有很多不足,但死亡是最好的豁免,一个人如果没有犯下什么不可饶恕的大罪,他的死亡都是值得惋惜的,死亡终结了他的善良,同样也制止他的罪恶。
“已经过去好久好久了。”江饮记忆中的父亲早就变得模糊。
这天底下的孩子跟父亲大多关系都一般,在来到凤凰路八号别墅之前,江饮生命中最重只有外婆。
因为是女孩,爷爷奶奶不怎么待见她,父亲离世后,两家再也没有来往,妈妈用昆志鹏后来给的抚恤金向他们换取了一场永久的清静。
“那么,那个时候,你是知道的,我爸爸是害死你爸爸的凶手之一,对吧?”昆妲的问题变得尖锐。
江饮张口,有些难以反应。
“我们其实是仇人,对吧?”昆妲继续。
“不是啊。”江饮两手上下挥舞着,尝试组织语言反驳,“我爸爸是因为沙场事故死的,又不是被你爸活埋。”
“你爸爸是因为沙场的违规操作死亡,我爸爸不是主要负责人,但也是投资人之一,他完全有义务对沙场的安全生产进行监督,但他没有,他放任。所以即使后来弥补,也不过是为了打发闹事的民工,为安抚自己的良心,为家人的安全,并不是真心悔过。”
昆妲容色冷肃,条理清晰。
昆志鹏若真有诚心悔过,大桥坍塌事故就不会发生,他因此受到制裁,他活该,那些丧命的民工们呢?他们也是活该吗?
“你知道赵姨是怎么跟我妈妈认识的吗?”昆妲说。
江饮看着她。
电视新闻播到下一条,昆妲捡起遥控器关闭,随后转过脸,“你回答我,知道还是不知道?”
江饮轻轻摇头,她确实不知道,妈妈只告诉她,她是大小姐的小丫鬟、小书童、小跟班。
“你妈妈以前就在沙场上班,沙场事故以后,你爸爸死了,沙场老板跑了,她走投无路,只得跟着其他民工一起,到我们家门口举牌要钱。”
“你能想象那个场景吗?你早起出门去上学,一张张黝黑劳苦的脸就站在铁门外……”
昆妲起身,走到门口,推开门朝着院子铁门走去。
江饮快步跟上,昆妲绕过门前的小喷泉,站到黑色铁门边,“他们就举着牌子,站在外面,牌子上用红油漆写了‘欠债还钱,杀人偿命’,他们先是叫,是嚷,后来渐渐没力气,就坐在地上。”
“我坐车去上学,有专门司机接送,他们千里迢迢搭公交、转地铁,随身带一个大茶壶和两个硬馒头,就坐在地上眼巴巴望着。有个阿姨跑过来拉住我,扯着我的袖子,跟我说小妹妹我求求你,让你爸爸出来见我们一面吧,穷人的命不值钱,万八千的随便打发点也行啊,给点回家的路费……”
眼泪一串串落,昆妲忍不住放声大哭,“他们好可怜呐!”
那时候的昆妲还是个五年级小学生,她什么也不懂,她吓坏了,保姆过来护住她,司机也下车驱赶,他们真的是在维护她吗?不,他们只是维护从昆老板手中每月十五号领到的几千块钱薪水。
江饮上前抱住她,她哭得好热。她充满了愤怒,却无能为力。
手背抹一把眼泪,昆妲继续讲述:
“他们或许是走投无路了,实在想不到别的办法,于是决定绑架我。”
江饮倏地扬起脸,屏住呼吸。
“我暗暗记住了一些脸,因为他们的眼神,他们看向我的眼神。后来我在学校附近又看到他们,他们想通过绑架我来勒索我爸爸,但他们不知道他们的计划已经被识破了,我还看到爸爸公司里的一些人,每天放学装作接孩子的家长混在人群里。”
“是星期五,来接小孩的家长特别多,有人在地上扔了一把带血的菜刀,人群就乱了,有个人假装在小卖店门前买东西,我从他身边经过时,他抱起我就跑。来接我的司机却没有第一时间去追,任由他把我塞进一辆银灰色的面包车。”
天完全黑了,花园里庭院灯还没开,四下里只有铁门外马路边昏黄的路灯光亮。
赵鸣雁不知使了什么手段,花园里并没有太多蚊虫,她们蹲在铁门一侧,江饮把昆妲的两只手紧紧握住,没有贸然插话。
吸吸鼻子,昆妲继续说:
“车上包括司机,有五个人,都是来我家门口举过牌的民工,我记得他们的脸。他们甚至还给我准备了安抚的玩具,一只山寨的芭比娃娃,他们把娃娃塞给我,跟我说,别害怕小妹妹,只要你爸爸把钱还给我们,我们就把你放了,决定不会伤害你一根汗毛……”
“车子开到一处工地上,他们把我放在工棚里,马上就给我爸爸打电话找他要钱,结果电话刚刚挂断,警察就来了。那时候我还感觉很惊讶,他们怎么来得那么快,后来我才知道,打了电话,就构成犯罪事实了,这一开始就是个圈套。”
“他们的眼神……”
昆妲还记得他们当时的眼神,绝望又震惊,这些有钱人的心怎么就那么坏呢?怎么就一点活路也不给,一定要至他们于死地。
“现在又出事了,又死了那么多人……”
又有多少像赵姨那样的女人没了丈夫,像江饮这样的孩子没了爸爸。
“怎么办呐,小水,我该怎么办。”昆妲哭倒在她怀里,“我好恨呐,可我一点办法也没有,这些事我一直揣在心里,不敢跟你讲,我怕你恨我,怕你不跟我玩,怕你不理我。”
“你那么好,对我那么好,我好害怕失去你。”
花园里虫子无忧无虑地叫,它们如何能体会这份绝望。
是啊,怎么办呐,她们该怎么办呐,那么多条人命,该怎么赔啊。
昆妲认定了昆志鹏就是杀害爸爸的凶手之一,江饮不知道该如何否定或说服她,只能在她泪眼朦胧抬起头来,问“你会恨我吗,我会离开我吗”的时候,更坚定握紧她的手。
“我不会的,我答应过你,不管你怎么说,怎么赶我走,我都不会走。”
江饮并不认为昆志鹏是凶手,就算是,和昆妲又有什么关系。
“我们回去吧,天都黑了。”江饮松开一只手摸摸她的脸蛋,“我背你回去好不好,不管怎么样,我们还得活着,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
江饮把昆妲牵到小喷泉边,让她站上去,少女纤瘦的后背展开,“来。”
昆妲爬上去,两只手紧紧搂住她的脖子,“我跟你说了那么多,你就真的一点也不恨我?”
江饮两手勾住她腿弯,往上掂掂,背稳了,“随便你怎么理解,反正我是不恨的,你可以误解所有的事,但不能误解我,你要相信我。”
赵鸣雁和白芙裳站在二楼围栏边看着她们,江饮从她们身边经过,昆妲把脸埋进江饮后背,谁也不看,江饮朝大人们点点头,调转脚步进了房间。
在昆志鹏被手铐带走的这个晚上,昆妲向江饮讲述了埋藏在心里多年的秘密,向她表达了自己的不安,得到她不离不弃的承诺,稍安下心,觉得一切也许还没那么糟糕,没那么不可挽回。
她们会付出相应的代价,但至少江饮还在。
这天晚上,她们又说起那些稀薄遥远的未来,一个三室一厅的房子,一只叫作包租婆的小猫,还有外婆特别拿手的手擀面……
昆妲睡得很不好,她做了好多噩梦,一场接着一场,醒来因为什么害怕也记不得,只有满头满背的汗。
她猛地坐起,觉得屋子里好闷,空调风吹着,但还是好闷,她第一时间摸到枕边,空空的一片,顿时慌了,然后滚下床去翻旁边的抽屉柜。
昨天晚上,江饮答应不会离开她,还给了她几件信物,其中一个是她的身份证。
——“把身份证给你,你总相信我不会跑了吧,身份证就放在你这里,我要用再找你拿,你要替我好好保管,别弄丢了。”
江饮的身份证好好搁在抽屉里,除此外还有她的一张银行卡,里面有她这些年攒下的全部家当,她都交出来,当两颗定心丸压在抽屉里。
抽屉还是带锁的,钥匙也是昆妲保管。
身份证上的江饮笑得很开,很快乐,她的这副标志性傻笑常常出现,昨天晚上她也这样对昆妲笑过,与以往的没心没肺不同,稍带了点认命,带了点无可奈何。
她笑容里的认命不是你爸爸杀了我爸爸的认命,而是我怎么摊上你这么个家伙的认命。
坏脾气、哭包、敏感脆弱,还有点疑神疑鬼。
怎么办呢,我就是喜欢你,就是离不开你,有时也烦透你,可我认命了。
抽屉里有好多东西,银色亮晶晶封皮的小本本,上面记录了她们的那什么一百件小事,还有用符号和文字代替的秘密暗语。
有个手掌厚的大本子,用了好些年,前面一半是笔记,后面一半是她们上课攒下来的悄悄话,什么话都说,晚上吃什么啦,谁和谁谈恋爱啦,吵架互骂傻逼啦……
另有一只旧的小灵通,里面保持了江饮贪吃蛇和俄罗斯方块的最高记录,还有当时的一百多首流行歌曲。
手心细细摸过,昆妲心安了,重新锁上抽屉,关了空调,去把窗户打开。
喧杂人声潮水般涌进来。
昆妲看见铁门外又有了来举牌的民工家属,她们哭天抹泪讨一个交代,妻子没了丈夫怎么办?孩子没了爸爸怎么办?
她们就堵在门外头,她们多可怜啊,再近一步就是擅闯民宅了,这花园多漂亮多豪华,门前的小喷泉比家里的卫生间还大,它就日夜不停地朝外吐着水,一天要耗费多少钱的电?
那喷泉里喷的哪里是水,是从穷人身上榨出来的血啊。
来了,又来了,昆妲一点也不意外。
赵鸣雁站在铁门前,让大家稍安勿躁,说罪魁祸首已经伏法,昆志鹏没跑呢,他已经被抓了,财产也冻结了,大家放宽心,赔偿的数额法院自有决断,大家耐心等候就是。
她们还是不走,还是哭,或许钱是次要的,她们只是需要一场发泄。
赵鸣雁说大家也不用担心他赔不起,不止昆志鹏一个人被抓,几千万甚至上亿的项目,昆志鹏一个人哪担得起,有好几个跟他一样的有钱人排队给大家赔钱呢。
赵鸣雁乞求,说女人和孩子也是无辜的,大家体谅体谅吧,再说时间耗在这里有什么意义呢?
这里确实不是主要战场,项目主要负责人的家门口、政府办公楼前,讨债的人更是堵得水泄不通,还有记者插在里面添乱。这些是昆妲从平板上看来的。
一看就看坏了,大数据捕捉到她,随便一划拉,“XX大桥坍塌事故”铺天盖地。
但也不是全无收获,她心里产生一些小小侥幸,有人共同承担总是好的,能稍微减轻点负罪感。
门开了,江饮进来,昆妲回头,合拢了窗户。
“没事的。”江饮抱抱她,“不管发生什么,我陪着你。”
“你有吓到吗?”昆妲语声关切,“我不怕的,又不是第一次了,我只是担心你被吓到。”
江饮摇摇头,“我不怕。”
她心痛她的谨小慎微,她好害怕她离开她,说话都小小声。
“我会一直陪着你,我们一起渡过难关。”江饮郑重承诺。
讨债的遇难者家属围堵了整整一周时间,期间全家人龟缩不出,花园里有赵鸣雁开辟的一小块菜地,正是豆角和小瓜的季节,冰箱里存货也多,足够四口之家坚持半个月的。
最初的悲伤和愤怒之后,家属们累了,慢慢也就不来了,也可能是转战别的地方,整一天,昆妲站在二楼房间里看着,铁门外空空荡荡。
第二天上午,韩笑给江饮打来电话,说照片洗出来了,让她抽空去拿,又说这几天忙着跟同学们聚会,差点忘了,还是照相馆老板打电话通知她。
“什么照片?”昆妲困惑皱眉。
“就是毕业典礼那天的照片。”江饮说。
“哦——”昆妲想起来了。
高考完出成绩,回学校拿学籍档案和志愿书,顺道参加毕业典礼。那天韩笑把她爸的相机拿来了,她们拍了很多照片。
“跟我一起去吧。”
江饮说好久没出门了,出去透透气,骑车兜兜风,再吃点好吃的。
昆妲蔫蔫靠在床头坐着,“你自己去吧,我不想,我有点累。”
江饮试着再劝,昆妲闭上眼睛,摇摇头表示不想听了。
换好衣服,走到楼下,江饮站在花园里拢唇大声喊:“妃妃!妃妃!”
昆妲惨白的小脸出现在窗边。
“我快去快回,你在家等我,我给你买好吃的!”江饮冲她挥手说。
昆妲用力地点头。
江饮戴上头盔,骑车出门前再次冲着二楼的昆妲挥手。
她按照韩笑给的地址去了照相馆,碰巧遇见同样去取照片的韩笑,韩笑问她们为什么没去参加同学聚会,江饮笑笑,“忙啊。”
“忙着约会,都不要同学了。”韩笑开玩笑说。
“是啊,忙着约会。”江饮不知道自己笑得有多苦。
“妃妃没跟你一起来,吵架了?”韩笑手指一下,“感觉你脸色不怎么好看。”
江饮没回答,她低头看照片,这是她和昆妲的第一张合照,好奇怪,她们在一起那么多年,竟然都没想到拍几张照片,还是毕业典礼借同学的相机拍的。
她们并肩站在教学楼前的台阶上,身后是漫天的雪白纸片,同学们把卷子和书本全撕碎了从楼顶上扔下来。
她们并肩站得很近,手在身后紧紧交握,自以为藏得很严实,其实还是暴露了。
照片里的她们笑得好幸福,灾难尚未降临,对未来满满的憧憬都盛在晶亮的眼眸中。
那时江饮还没意识到,之后好几年,她都只能在照片里看她。
小电驴载一只十六寸的慕斯蛋糕返回,江饮站在铁门边,凤凰路八号别墅已人去楼空,只有赵鸣雁立在几只大蛇皮袋后面等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