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9 章 番外:退烧
十一月下旬, 天气已经很冷,江饮从外面回来,一手拎超市购物袋, 一手提外卖打包盒, 进小区大门,迎面寒风裹着冷雨直往脸上扑,针扎似的疼。
到家门口, 购物袋放地上, 她腾出手在包里摸钥匙, 费了半天劲儿怼进锁眼里,冻僵的手指左拧右拧也转不开。
门锁老旧, 天气冷又太久没上油,钝了。
心中莫名一阵烦躁,抵着门用力推了几下, 硌疼了手, 她胳膊忽地一甩,连钥匙带打包盒全扔地上。
被雨湿透的碎刘海半遮着眼睛, 手脚僵痛, 太阳穴扯着脑仁突突地疼,情绪一时没收住, 江饮握拳“砰砰”砸了几下门。
鼻息沉重, 她垂首安静等待, 一秒、两秒、三秒……
两分钟过去, 门内半点动静也没有。
手举到唇边呵气, 她蹲在地上缓了缓, 捡起钥匙重新开门。
房中熟悉的暖香扑面而来,外面下雨, 室内光线昏暗,阳台玻璃是深沉的灰蓝,房子像浸在海水里。
四处静悄悄,江饮低头,门垫上昆妲的长靴乖巧摆放在旁。
换鞋,购物袋放在茶几上,打包盒搁到厨房料理台,江饮洗了手,外套挂门边衣桁,走进卧室。
昆妲蜷在窗边的懒人沙发,望着窗外铅灰的天出神。
她像躲在废船里的鱼,逃避外界可能会发生的一切危险,也失去悠游于海洋的恣意自由。
“我刚敲了半天门。”
身上哪哪儿都不舒服,江饮说话口气也不太好,“你明明在家,都不来帮我开门。”
她迟钝转头,视线落在墙壁虚无的某个点,“啊?你出去了吗?”
江饮无言,转身即走。
走出两步,又回头,“买了干锅牛肉,出来吃饭吧。”
外卖打包盒摔地上,底裂了,透过塑料袋在料理台留下一圈金黄的油渍,江饮抽了张厨房纸巾细细擦干净,菜倒进锅里开小火热着,正准备拿碗添饭,打开电饭煲,锅内胆一无所有。
“你没蒸米饭。”江饮走出厨房,站到卧室门口,“路上我给你发消息,说蒸米饭来着。”
她身体软软靠在墙壁,没穿袜子,毛茸睡裤下一对脚踝细弱伶仃,听见问话缓缓转过脸,反应几秒才架着胳膊四处摸手机。
“我没看到。”她抱歉笑笑,扶着窗台起身,“我现在去。”
擦肩而过之际,江饮攥住她手腕,稍用点力道,把她拽来身前。
“昆妲,一个月了,从墨脱回来已经一个月了。”
这一个月,她不上班也不出门,日夜颠倒着过,没事就坐在窗边睁着双大眼睛发呆。
期间外婆来过几次,说带她出去玩,她也不理不睬,神志恍惚游离,叮嘱的事常常忘了办,有时洗完手水龙头都不记得关。
该说的都说了,嘴讲干,她还是半点起色也没有,口气稍微凶点,就像现在这样,扑簌扑簌地掉眼泪。
“我是真没看到消息,对不起。”她手背胡乱抹去眼泪,慌不择路,转身额角撞到门框,尖锐的疼痛刺激泪腺,哭得更凶。
每到这种时候,江饮必然放下手边所有事,把她抱来怀里不厌其烦地哄。
但今天,也许是因为天气太冷,也许是因为头疼,江饮罕见发了脾气,拔高声调质问,“你还要这样浑浑噩噩过到什么时候?”
眉心痛苦地皱起,虽是诘责,江饮口吻更多却是无奈,“你不想上班就不上,我养得起你,你不愿意出门,也没关系,现在天气很冷。可你至少要活得像个正常人,正常吃饭睡觉,就算你没日没夜打游戏看电视,也比空坐着发呆好吧,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昆妲。”她字正腔圆念出她的名字,“你也睁开眼睛看看我好不好,你就算不在乎自己,也体谅体谅我,看到你这个样子,我很难受,我们同住一个屋檐下,我情绪很难不受你影响。我希望你振作起来,一个月了,都已经一个月了……”
“可是我没有姐姐了呀。”她完全听不进对方的话,陷进死胡同里,重复着“可是我没有姐姐了呀”,情绪崩溃,激烈哭喊。
江饮松开她手,退后几步,看她跌坐在地板,双手掩面低泣,“我想要妈妈,我想要姐姐,这也有错吗……”
有点累了,江饮坐到沙发上,四肢无力摊开,仰面望着天花板,对她无休止的眼泪逐渐感觉麻木。
旁人的力量和耐心终归是有限的,她不愿意走出来,谁也帮不了她。
她哭累了就坐在地上靠着门框发神,小声嘟囔着要姐姐要妈妈,江饮起身去厨房蒸了米饭,拿上钥匙换鞋出门。
冷雨霏霏的傍晚,万物都笼罩在潮湿深蓝的天幕下,颜色深重,浸透寒意。
路面车流缓缓,公交到站,气动折叠门“哗啦”一声,人群争先恐后拥挤出通道,像水族箱里的鱼群放归大海。
夜归人脚步匆匆,低头收紧下巴躲避迎面来的风,这季节总是下不完的雨。
江饮坐在马路边公交站台的长椅上,两手僵僵摆放在膝头,手指都冻得没知觉。
她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在站台上坐一会儿,不敢走远,担心昆妲出事,也盼着她出来找她一次。
——也哄哄我啊。
耳朵疼,江饮想抬手捂捂,胳膊举得费劲,鼻头也冻得没知觉,她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想哭。
从小到大,她总有办法哄她开心,可这次不行了。
出藏时,昆妲毫无留恋,路上没回过头,在机场跟老K道别,还约定以后到东北找他玩。
那时江饮以为她真的没事,谁料想后劲儿这么大。
这一路她都憋得很辛苦,江饮理解,对她放任,可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这个冬天好难捱啊。
天黑透了,黄黄路灯下冷雨丝丝分明,江饮出神望了一阵,起身机械挪动双腿返家,默默忍受脚底僵硬疼痛。
门口换鞋,打开客厅灯,昆妲已经回到床上躺着,米饭在锅里保温,菜已经凉透。
江饮重新热了菜叫她出来吃饭,她倒也乖觉,爬起来趿上毛茸拖鞋走到客厅,横臂抹一把哭肿泡的眼睛,端起茶几上的碗,大口刨饭。
期间二人无话,饭后江饮收拾餐桌,她去卫生间洗澡,江饮整理好厨房出来,她已经回到房间床上躺着。
她身体紧贴床边,躲得远远,江饮此前尝试过抱她,她拒绝,于是也不再继续无用功,翻个身自己睡了。
这一个多月她们都是这么过来的,两张小床拼成的大床总是不如一体的完整,其中深壑不能填平。
后半夜,江饮睡得迷迷糊糊,听见房间外玻璃制品清脆的碎裂声,挣扎醒来,察觉自己头痛欲裂,手脚绵软无力,不能起身。
“妃妃。”她低声呼唤,声音像掺了把沙,嘶哑滚烫。
随即有冰凉柔软的手掌覆在额头,本能追寻舒适,江饮稍扬起脖颈,脸颊依恋蹭过她掌心,“是不是打碎了杯子。”
“你发烧了。”昆妲搀扶她坐起,药片塞进唇瓣,温水递来,“我听到你哭,我来抱你,摸到你好烫,就去给你拿药,水太烫杯子没拿稳。”
水杯是盥洗台的漱口杯子,有股淡淡薄荷味儿,人都烧迷糊了,江饮还不忘操心,“电视柜下面还有套新的。”
昆妲“嗯”了声。
江饮又有气无力嘱咐,“碎就碎,你别弄,小心划破手,等我缓缓,我去扫。”
吃了药,昆妲摁她躺好,用湿毛巾给她擦手擦脸,“你就别操心了,还当我是小时候呢。”
“那我不操心谁操心。”江饮握住她手腕,“我难道不是你的亲人。”
昆妲看着她。
有一件烦心事,总让她眉头紧蹙,即使在病中,也不能卸下担忧,更加重身体的痛苦,绷紧唇线,无言抵挡。
“你是我的亲人。”昆妲说。
“是吗?”江饮苦笑,气息变重,“可你根本不在乎我。”
也许是因为生病,身体疼痛,她开始流泪,“我也是你的亲人,我们一早就说好,做彼此最亲近的人。我的妈妈就是你的妈妈,我的外婆也是你的外婆,我们还有一只猫……”
“死去的人没办法活过来,活着的人呢?一定要等死去后才开始缅怀吗?妈妈很重要,姐姐也很重要,我就不重要了吗?我等你了八年,我每天都在想你,我盼着你回来,心想你无论变成什么样子,我都无条件接纳你,只要你回来。”
“你对我隐瞒、欺骗,我都可以不计较,开心你的开心,难过你的难过,因为我爱你,很爱很爱你。从十几岁我们就认识,小半生的时间,我都在用来爱你……人这一辈子,有几个八年。”
脸部毛细血管膨胀,江饮眼眶和鼻头都哭得通红,一双被泪浸饱的眼睛无助望来,绵软的手指虚虚扣在昆妲手腕。
她说你看看我吧,你也看看我,体谅体谅我。
我不想看到你这样,安慰的话说了许多,是真的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你看看我吧。”
手腕力道收紧,昆妲视线凝聚在她绯红的眼尾,她绝望的控诉和眼泪令人心痛。
探身关闭台灯,黑暗中昆妲快速除去周身衣物,钻进被窝贴紧她滚烫的身体。
她体会到她的恐惧、痛苦,她在抖。
昆妲开始吻她,湿热的吻落在腮畔、唇边和耳廓。
“对不起,是我忽略你,忽略你那么久。”
“仗着你对我好,笃定你不会离开,任性妄为,从来不顾及你的情绪,总是让你一个人,还常常对你发脾气。”
“对不起,小水。”
彼此交换体温,黑暗中静静拥抱,退烧药副作用下,江饮昏昏欲睡,手掌落在她凉滑的后背,指尖细细梳理她柔顺的长发,寻回熟悉的温软,本能一下下轻抚。
“没关系啊。”
“其实你也不用道歉,就算你一直很坏很坏地对我,我也不能拿你怎么办。”
这样的江饮,世上唯一的江饮。就像一只河蚌,无论她什么时候来,都毫不设防对她张开坚硬的壳,将柔软的内里袒露。
坚石、砂砾,她所有不堪她都全盘接纳,包裹成珍珠。
眼睛适应了黑暗,昆妲微微支起上身,她睡着了。
又趴在她怀里躺了会儿,察觉到她体温缓缓降下,昆妲起身,借台灯光亮,视线细细描摹过她的脸,嘴唇感觉她嘴唇的形状和温度。
很烫,很软,还有咸咸的眼泪。
意识尚存,江饮本能回应这个吻,唇瓣微启,迷蒙中纠缠。
隐隐约约,耳畔呢喃,她费力辨听,“江饮,你现在还能行吗?”
心有困惑,江饮侧首,蹙眉。随即手腕被两根手指捏着往下带,触及热滑的滚圆,江饮反应过来,人都激灵了,嗓眼里不自觉的一声吟,低回婉转。
灼热的气流灌进耳朵,昆妲在她怀中蛊惑,“你现在好烫,都快把我烫化了。”
抬头,昆妲伸手拂过她额间散乱的黑发,那双刚哭过的眼睛泛起迷醉的水光,有茫然,亦有隐晦的期待。
房间空调开得很足,被子里暖融融,昆妲双膝打开,跪坐在上,凉气灌进来,稍缓解了酷热,她一颗颗解开江饮的睡衣纽扣,将她从中剥开。
受凉的身体再次紧贴依附,昆妲不由发出满足的喟叹。
“你真的好烫。”
意料之外的转折,江饮清醒了点,却仍是有心无力。她求饶,“我生病了。”
昆妲说:“我知道。”
“会传染你的。”江饮试图劝阻。
“你是故意洗冷水澡,让自己生病的。”昆妲揭穿。
双眼蓦地睁大,江饮盯着天花板,呆住。
“就像你说的,我们十几岁就认识了,你心里那点弯弯绕,我都不用捋,一眼就能看到头。”昆妲趴在她肩窝里小声说话,手指在她肩头慢悠悠画着圈。
最终还是苦肉计和顺水推舟的美人计起了作用。
“你真的好烫。”昆妲第三遍重复。
“我知道了。”江饮神志恍惚。
整个过程漫长又磨人,江饮半醉半醒,浑身无力,膝盖动作频率也很小,倒是被她顶得厉害,摇摇晃晃随波逐流。
海啸掀起巨浪,腰肢抬起,脚背绷直,脖颈后仰拉出脆弱美丽的弧线,随即重重抛下,贴在床铺的后背火烧一样的烫。
大腿分离,被薄汗湿润的皮肤有微微粘黏,掀开轻薄的羽绒被,冷气冲刷,感觉舒适,昆妲双手按在她腰际,指腹细细摩挲,俯身在她小腹落下一吻,随即柔软的腰身蛇一般紧贴她滑动,嘴唇凑到她耳边,“发过汗,就能退烧了。”
体力消耗过大,江饮昏昏睡去,昆妲大致给她擦拭过身体,起身离开房间,轻轻合拢卧室门。
躺了快一个月,也该精神精神了,昆妲叉腰在客厅里站了会儿,清扫干净地板上飞溅的玻璃碎片,撸起袖子正儿八经开始大扫除。
翌日晨,江饮退烧醒来,脑子还混沌着,嗅觉灵敏,先闻到门缝里钻进来的喷香猪油煎蛋味道。
她手摸到身侧,床早就凉透了,昆妲什么时候起的?
起身套上睡衣,江饮走出房门,连日阴雨,久违放晴,稀薄日光从窗外来,明亮的小方块落在客厅干净的哑光地砖上。
茶几和斗柜明显擦拭整理过,阳台上晾的衣服都收起来了,几盆常绿植物被换到客厅,电视旁的陶瓷花瓶里还有一束新鲜的郁金香。
抬头看钟表,快十一点了。
江饮走进厨房,昆妲回头,手里抓的一把挂面扔锅里,筷子搅和搅和,转身手背来贴她额头,蹙眉分辨。
“不烧了。”
江饮探身,看料理台上两只并排的白瓷碗,里头调料都搁好了,小葱和煎蛋的香气惹人食指大动。
昆妲手掌顺着她衣摆滑入后背,“也不烫了。”
江饮双手交握身前,乖乖站她面前不懂,回想昨夜,后知后觉羞赧脸红。
本来没那意思,见她双腮坨粉,模样乖巧温驯,昆妲坏心起,手指顺势挑起裤腰欲往下游走。
“欸!”江饮惊叫,慌张退走。
“干嘛。”昆妲挑眉,“良家妇女,cosplay啊。”
天亮了,江饮的羞耻心也回来了,站在厨房门口,额头抵着门框不说话,只不时偷瞟她,弯起嘴角傻笑。
“笑什么笑,你烧糊涂了吧。”昆妲斜眼。
江饮手指抠门框,转移话题,“那你也好了吧。”
“我好什么。”昆妲劲儿劲儿一拧腰,转身面对燃气灶,筷子胡乱在锅里搅,明知故问。
“不过那样真的很舒服吗?”江饮又想到别处去,手指点下巴,痴呆望天花板。
昨晚昆妲说她烫来着,还说了好几遍,真羞人。
脸红了,有点藏不住笑,江饮转身想跑,昆妲喝住她,“干嘛去。”
手摸摸鼻子,半遮着脸,江饮回头,“洗澡。”昨晚出了好多汗。
“哦,那你去吧。”昆妲摆手。
江饮转身欲走,昆妲想想又叫住她,“还是先刷牙吧,吃完饭再洗,不然面坨了。”
江饮长长“哦”一声,却赖门口不走了。
“还有事?”昆妲看她。
“吃完饭呢。”江饮敛笑,盯她。
昆妲迅速扭过身,语调轻快,“看电影?逛公园?都行。”
“好嘞!”江饮爽快应声,脚步轻快奔向盥洗台。
“欸,等等。”
江饮立即返身,门边探出头,“还有什么吩咐呀。”
朝她勾勾手指,昆妲头也没抬,“过来给我亲一下。”
给点阳光就灿烂,江饮摇头摆尾蹦进厨房,弯腰脸蛋凑过去,手指点点,“那我要亲三下。”
“啵——啵——啵——”三下。
昆妲转身,关闭燃气灶,“看在你生病的份上。”
“嘿嘿。”江饮嗒嗒跑走,门边再次探身,双手比心,土味表白,“爱你哟老婆。”
“傻帽。”昆妲拽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