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昭十五年,夏。
户部尚书付大人的大公子成婚,宴请众人,后花园的付家小公子与三公主玩闹时不慎将城南王唯一的女儿昭阳郡主推进湖中,众人救起郡主时气息微弱,昏迷不醒,恐有性命之忧。
离城南王出使他国已然月余。
城南王府,南华阁庭院内药味刺鼻,一群人守在外面,房中守着个约莫十五岁的丫头,看起来有些清秀,担忧地瞧着床上紧闭双眼,脸色苍白的少女。
一个时辰后,昏迷的少女手指微动,缓缓睁开眼睛,灯光在这幽暗的空间里微闪,她下意识闭上眼睛,脑中还有些不清明。
再次睁开时对上了几双担忧的眼睛,不由一愣,她不是死了吗?
这阴曹地府的鬼使怎么还有些熟悉?
在旁边守着丫头见状立刻握住她冰凉的小手,朝外面喊着:“郡主醒了!快去请大夫过来!”
就这一声喊,将外面沉重的氛围扫尽,大家都开始忙碌起来,请大夫的小厮一溜烟就跑得没影了,熬药的侍女也急匆匆去把刚煎好的药给端过来,剩下的也赶急赶忙地推开房门。
一下子被这么多人围着,周意映还有些发懵,但还没等她出声,一个嬷嬷就哭着扑在她床旁,眼底的那密密麻麻的血丝都还没消散。
“谢天谢地,郡主您可算醒了,要是出了什么事老奴怎么和王爷交代啊!”
那满是皱纹的脸有些眼熟,好像是曾经一直照顾在她身边的宋嬷嬷,可这怎么可能,宋嬷嬷早就已经……
还没等她继续深想,方才守在旁边的丫头就把宋嬷嬷给拉了起来,语气还有些埋怨:“嬷嬷,郡主刚醒,你别吓到她了。”
是楚楚。
那声音太熟悉了,是她贴身侍女楚楚,是为她挡了一剑的楚楚。
听到这声音周意映连忙看去,那丫头模样与楚楚分毫不差,只是看着年纪小了不少,小脸上还带着未褪去的稚嫩。
阴曹地府竟还能让她们相见吗?
“楚楚?”
那颤抖的声线带着些许不可置信,贪婪地看着面前的小丫头,甚至想伸手去触碰,但被端药的侍女打断,周意映被扶起靠在床头,一大碗药引入眼前。
光闻着气味就知道苦涩不已,她一下子就困惑起来,地府还要喝药吗?
见周意映迟迟不喝,宋嬷嬷连忙端着碗舀了一勺,吹了吹冒着热气的药液递到她嘴边,“我的小郡主啊,你可得喝药,这落水的后遗症可还没好呢。”
“什么落水?”被宋嬷嬷这么一说,周意映更加云里雾里了,困惑地看着眼前的侍从们。
“郡主您忘记了吗?三天前付尚书的小公子和三公主玩闹不小心将你推下湖里了。”楚楚还因为她的醒来而喜极而泣,挤到她面前解释道。
付尚书的小公子?三公主?推下水?
周意映捂着脑袋仔细回想,终于成犄角旮旯的地方想了起来,那是她15岁时候的事了。
也不知是哪家公子或贵女将一只雪白的幼猫带来付家婚宴,刁蛮的三公主一下子就抢了回去,碰到后院的付川在跟人玩闹,结果他看见猫就浑身发抖,竟丢下众人跑了。
周意映是倒霉,被猫追的付川压根没注意在池边休息的她,慌忙一推,她落水,付川也被吓到晕倒了,那三公主也吓到了。
那时她昏迷了整整五日,坊间传闻都说她没救了,结果她第六日醒了,也没什么不适,好像只是睡了一觉。
城南王回来时也只是嘴上找了几次付尚书的不痛快。
想到这她突然呼吸急促,颤抖着声音朝着楚楚问:“我爹呢?”
“王爷出使邻国还未归来呢,郡主您怎么了?您不要吓我们啊。”
周意映的询问让众人下吓了一跳,皆是慌张不已。
她没有顾及旁人的关心,又问:“现在,舅舅登基几年了?”
被她盯着的侍女答道:“十,十五年。”
刹那间,周意映感觉头脑一阵钟鸣,在一片空白中有一道微弱的光芒,她低头喃喃自语:“也就是说,我现在十五岁?”
那颗心突然猛烈的跳动,好像在黑暗中行走多年突然看到一束光照来,好似指引方向,让她看到了希望。
她回来了,回到了还没遇见李蔚的时候,回到了一切还没发生的时候,她真的回来了。
心中的喜悦之情涌出,笑着笑着,她就流下了眼泪。
“郡主,郡主您别哭啊,您怎么了?”众人惊慌,想要替她擦泪。
周意映摇了摇头,笑着看着面前关心她的众人,将面前的药碗捧住,一饮而尽,苦涩在味蕾蔓延,却让她笑得更开怀了。
方才的场景大概是将大家吓到了,周意映费了好大的劲才将她们哄了出去。
一个人躺在床上,熟悉的幽香传到鼻子了,她已经多年未曾闻到了,不知是药物发力还是其他,她只感觉身心都放松了下来,陷入梦乡。
梦境中,她身处战场,看到了奋力厮杀的柳凛风,他直到死都是站立着的。
后面她又梦到了李蔚,他告诉她就算死她们也要纠缠在一起了,她想逃离,却深陷沼泽,直到那一层层污泥将她淹没。
再次醒来已是晚上,她起身惊恐地喘着气,下意识观察着周身的环境,看着熟悉的场景松了口气,是她的闺房。
梦魇让她头晕眼花,额上附着薄薄一层冷汗,只觉睡了许久,提不起一点精神。此时天还未亮,她呆坐在床头,脑中浮现起梦中之事,那滔天的怨恨。
李蔚,一想到这个名字,她胸口一阵闷痛,恨不得将他挫骨扬灰。
不由自主地摸上脖颈处,光滑细腻,没有一点疤痕,可周意映的心凉了半截,忽而下床,赤脚着地,她整个房间都铺了层毯子,也不会觉得疙人。
她推开窗,一轮弯弯的月亮挂在空中,甚是明亮,正逢夏季,还有知了叫声,她现在脑子一片清明,没有丝毫困意,但若这样坐到天明,眼下必定乌黑,又该怎么见人呢。
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梳妆台,铜镜中的脸稚气未脱,皮肤细腻,依稀可见以后的绝代风华,这本不是她这个受了多年蹉跎该有的样子。
手指抚摸着台上的琐物,碰到一件冰凉之物,她低头看去,是一根玉簪,玉质极佳,刻的是一朵海棠,脑中记忆被后十几年侵占许久,一时之间也记不清是谁送的。
阿谀奉承的人太多了,她根本没心情去记住。
她的母亲昭华长公主是太宣帝的同胞妹妹。先皇在世时罢免六宫独宠姝贵妃,皇子尚且不受待见,更何况低位妃子的公主,只能靠着那时尚为八皇子的太宣帝接济才勉强在那吃人的后宫里活下来了。
后来在太宣帝夺位关键期,嫁给了还是叶小将军的父亲便有了她了。
她也因此赐了皇姓,名唤周意映。
印象里,母亲不爱笑,成天捧着佛经,颂经念佛,对她的态度也是淡淡的,但很喜欢隔壁秦家的弟弟,时不时就邀请他来家里,给他做各种各样好吃的糕点,还眼含笑意地看着他。
母爱在长公主那里不算多,幸好城南王,太宣帝作为父亲和舅舅很爱她,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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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没在意母亲的不称职。
柳凛风是在她三岁时出现的,她那时刚记事,还算和谐的家庭因为他变得奇怪起来,本就忙碌的父亲更加看不见人影,母亲带着她搬离了主院,也越来越沉默,身体日益衰败起来,走几步路就咳嗽个不停。
她那段时间过得很压抑,可父亲从不来看望,他将柳凛风带在身边,还让舅舅许了世子之位。
她以为就这样了,直到有一次,母亲亲手将她推下池塘,溺水的感觉很难受,她拼命呼叫着岸边的母亲,在水中扑腾得厉害,厚实的衣物扯着她不断下沉,可母亲依旧冷眼旁观,甚至还不许下人救她。
最后父亲来了,他慌张地跳下水将她救了起来。她那时五岁,还是寒冬腊月,刺骨的冷意让她瑟瑟发抖,这辈子大概忘不了。
后面怎么了她一概不知,她再也不能独自靠近母亲,母亲也更加郁郁寡欢,最终也没能熬过新年,被风光下葬,还入了皇陵。
她被接回主院,后来便去了宫中。
再长些听着嬷嬷们所言,也明白一切都是因为柳凛风,她不是在爱里出生的孩子,柳凛风的的母亲是父亲年少时的意中人,病逝许多年了,他被父亲寻回时还在大街上要饭。
她年纪尚小,不懂大人的弯弯绕绕,把错全怪在了柳凛风头上,认为他不出现,母亲便不会那般对她。孩童的恶意就是这般简单,只是柳凛风从来不会还手,父亲也管不住她,便不再提柳凛风与她争执。
她其实对柳凛风的感情很复杂,初见时她也曾想过好好相处,可命运弄人,她们之间终究隔着一条人命。
“啊——不好啦,王府进贼了!”一声尖锐的叫声惊得众人从睡梦中醒来。
霎时间灯火通明,院中侍女连忙出现在周意映房门面前轻敲几声,温声细语但也带着几分焦急:“郡主,您还好吗?”
外面的吵闹让周意映披了件外衣打开门。侍女看见她无事舒了一口气,有些犹豫地说道:“郡主,刚才有人看见一黑衣人,往,往望月居的方向跑去。”
侍女说的望月居便是柳凛风住的地方,是王府最偏僻的院子,甚是狭小,出行不便,是她闹了很长时间得到的结果,为此她还摔了最喜欢的玉瓶。
她的父亲城南王柳宴去往邻国已有月余,王府现在是她当家,底下人惯会看人脸色,知道她不喜柳凛风便处处苛待。
柳凛风像尊泥菩萨,在她底下简直受尽苦楚,也不抱怨半分。
因为贼人还未寻到,整个王府灯火通明,周意映穿戴整齐地坐在厅堂等了许久也没见到柳凛风的身影,若是以前她又该闹了,找寻有千万种法子磋磨他。
侍卫们空手而归,皆垂头丧气。
“那就再找,找到为止。”她冷声道,“王府又不是养闲人的地方,一个小贼都抓不到,那要你们干嘛。”
前世也有过这件事,可惜那个贼狡猾厉害,最终也没抓到,也只能不了了之,但她还是以贼消失在望月阁为理由罚了柳凛风,后面他实在受不了主动找父亲去了军营,两人从此在鲁国大乱前未曾相见。
见主子这般,贴身侍女楚楚主动上前给她捏了捏肩膀,担忧地看着她:“郡主,很晚了,要不要歇息一会?”
周意映揉了揉眉心,看了看外面的满天繁星,问:“楚楚,现在什么时辰了?”
楚楚答道:“丑时三刻了。”
周意映琢磨了一下,感觉有什么地方被她忽略了,手中佛珠被她盘了又盘,冰冷的触感让她眼下清明。
许久才道:“我们去一趟望月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