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后续(二)
    不过,秦王还是低估了各亲信重臣的承受力。在读完这篇超出一切想象的“天书”绢帛之后,诸位老臣固然是大受刺激,但终究没有当场晕厥、人事不省。

    ——即使房玄龄扯掉了一半胡须,杜如晦将茶水倒进了衣领,高士廉的指甲在脸上刮出了数道血痕;他们好歹也维持住了人臣最基本的体面,到底没有当场嚎叫失仪,狂呼乱奔。足可见秦王府众人心有定力,绝非庸俗可比。

    在最初的小小混乱之后,这些大受震撼的贤臣高士人们终于平静下来,却只能跪坐于长案两侧,面面相觑,口不能言。

    有长孙无忌与秦王一起作保,他们倒不怀疑绢帛的真实性。可这,这,这未免也太——

    太匪夷所思了!

    隋末乱世,人心不定,神鬼之说颇为盛行。但即使民间相传的祥瑞异兆,那至多也不过是瑞云彩光、嘉禾甘泉而已;至于天道亲自下场,开着光幕给凡人详细讲解历史走向的“神迹”,诸位大臣那是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天意降世不是一向走的是含蓄蕴藉的风格么?这会不会太直白显露了一点?!

    ·

    但贤才毕竟是贤才,终究不会被一时的惊骇所困惑。在彼此沉默半盏茶的功夫后,揪掉了半部胡须的房玄龄振衣起身,仔细整理衣冠,郑重下拜。

    “殿下,老臣见这绢帛中反复提及‘大一统’,又言‘三百年未见之大一统’。敢问殿下,这真是‘天音’所言么?“

    听见心腹提及这“天书”的关键。李世民神色立转严肃,他正襟危坐,神色庄重,以示对“天意”的尊敬:

    “不错,孤曾反复记诵此语,绝无一字差错。”

    房玄龄道:“天书又言,‘使命在唐’,所谓唐的‘使命’,想必便是实现这三百年未见之大一统,存亡续绝,再兴华夏了?”

    秦王默默点头。

    房玄龄再次下拜:“殿下,孟子曾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寻常天命尚且如此,何况三百年未见之大一统?道阻且长,前路渺茫,其间磋磨坎坷,百般艰苦,恐怕难以尽述。“

    他停了一停,又俯下身去:

    “任重道远,事难而险,臣窃为殿下惧之。”

    ——如果唐的使命真是建立三百年未有的大一统,那么这天意未免太过沉重,太过艰难;如若真的承担起这宏大得匪夷所思的“天命,那又要消磨多少的心血,经受多少的困苦?

    一旦想到前途将有的这种种的磨难,做臣子的便会不由自主地为秦王忧虑,乃至生出难以胜任的恐惧啊。

    房玄龄一语既毕,殿中登时鸦雀无声。群臣跽坐于几案两侧,随房玄龄身后而依次下拜,郑重行礼;就连秦王妃也起身跪于下首,屏息静气,俯首不语。

    没有一人发出声响。在场的重臣们心知肚明,知道最紧要的时刻已经到来。

    一言兴邦,一言丧邦,在君臣的寥寥数语对答之中,大唐即将经历至关紧要的抉择。

    ——天命、兴亡,乃至数百年的大一统,而今都悬在秦王的一语之间。

    秦王同样沉默不言。寂静片刻之后,他终于缓缓抬起头来,仿佛仰视大殿外的渺茫上苍。

    “诗云: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诚不胜畏怖之至。他轻声道:“然,小子何敢让焉?“

    秦王自称“小子而非“孤,这样的谦卑委婉,当然不是回应臣下的口气,而是在仰面观天,上告苍穹:

    ——天命如此艰难,如此沉重,小子不能不战战兢兢,惊惧忧虑;虽然如此,小子又怎么敢推辞自己的使命?

    房玄龄垂首聆听,立刻摘下发冠,深深叩拜了下去:

    “臣愚驽庸钝,唯愿效犬马之劳,以图殿下之志。

    伏拜的群臣随之起身,摘下发冠同时匍匐,向着秦王俯首敬拜——也向着大唐的天命俯首敬拜。

    ·

    行礼之后,众人整理衣冠,又跪坐于长案两侧。房玄龄端坐在长孙无忌、杜如晦之后,以眼观鼻,默默无言,仿佛只是拙于口舌的寻常老者。但诸位学士将军暗自窥伺这位秦王府参军,心中却大感钦服——这才是真宰相!仅仅寥寥数语之间,便为主上定下决心,指明新朝“天命,厘定了往后一切政务的方向,这样的当机立断、提纲挈领,便是古之萧何、武侯,想必也不过如此了!

    秦王府人才济济,当然不只房玄龄独美于前。很快,坐于前列的杜如晦便出班行礼,语气沉着:

    “殿下,九层之台,起于垒土。‘天命’固

    然宏大也须从小处着手。而今当务之急还在于细细梳理天书防患于未然。”

    秦王微微点头:“还请杜卿教我。”

    “不敢。”杜如晦俯首道:“以臣之见建成、元吉的余党不足为虑只要慑之以刑抚之以恩数日间便能平定。当下的腹心之患在于突厥。”

    他拱手禀告思路极为清晰:“突厥在长安埋有不少暗子时时窥伺大唐消息。而今京师动荡人心不宁突厥可汗必然兴兵南下。天书所言‘渭水之盟’想必便因此而起。”

    突厥能一路突进至渭水实在是大唐莫大的耻辱杜如晦言语恳切。秦王稍一沉吟出声发问:

    “杜卿有应对之策么?”

    杜如晦以善于决断而闻名开口之前早已胸有腹稿。他语气平和:

    “那要看殿下的意愿究竟是喜静还是喜动了。”

    秦王稍稍抬眉:“如若喜静应当如何?”

    “若殿下愿镇之以静那请派一忠贞能言的大臣出使突厥折冲斡旋消弭战端;并于边境坚壁清野、盛设兵马。突厥不知大唐虚实必定不敢贸然南下。”

    秦王道:“如若喜动又是如何?”

    杜如晦拱手下拜:“天与不取反受其咎良机已现不容错失——殿下岂无意于突厥乎?“

    一瞬之间君臣二人对视一眼彼此了然不觉同时露出了微笑:

    ——上天已经将突厥进攻的路线与时间都泄漏了个底掉凭什么还要坐视不动仅仅勒兵自保?天赐良机岂容错过?正该痛下狠手打得突厥心惊胆寒再无南下之力为中原争取最多的时间!

    秦王笑容满面抬手轻轻击掌以此表示对杜学士的赞赏。而随侍的文武群臣随之微笑神色之中光彩熠熠尽是对军功的向往。

    ——颉利可汗您这下可是来得正好啊。

    ·

    敲定了对突厥用兵的决策后接下来便该议论领兵的大将。这人选似乎毫无疑议长孙无忌第一个便出列奏告请求以尉迟敬德为泾州道行军总管奔赴泾阳料理防务预备迎击突厥。

    天书载有明言称尉迟敬德曾大胜突厥而今调任泾州筹备军务

    恩,却又拱手行礼,求问主上的心意:“兵法云,谋定而后动,知止而有得。两国交战,关系非小。不知殿下此次出兵,是要大胜,还是小胜?“

    秦王微微皱眉:“求上得中,既已劳师动众,自然是要大胜。”

    “如此,则臣实难胜任。”尉迟敬德下拜道:“以天书所言,突厥南下的兵卒足有二十余万,骑兵不计其数;而泾州、武功一带的守军不过数万,辎重也有不足;即使调兵充实守备,一时也难以与突厥交锋。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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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臣的能耐,可以设伏小胜突厥,护卫边境;但要与突厥疆场争锋,正面邀战而大胜之,则非得天下无双的名将不可!“

    他说得郑重其事,坦然奏对,秦王的脸也立刻有了肃然之色。孙子云:“五则攻之,倍则分之”,突厥兵力数倍于唐军,即使有天音泄漏的机密,一时也难以与之争锋。正如尉迟敬德所言,要想大获全胜,就一定得有一位超世脱俗的顶级名将!

    秦王稍稍沉思,终究叹了一口气:

    “可惜。”

    众臣随之一起默然。

    是啊,的确可惜。现下的大殿里正有一位举世无双的顶级名将,横扫无敌的天降军神。但玄武门后乾坤骤变,天策上将秦王殿下是绝不可能再领兵出征了。

    想想往日纵横沙场的时光,秦王也不由微微有些怅然。

    但所幸,此时的大唐并不只有一个军神。朝堂之上,还有一位被天书钦定为可以与天策上将媲美的绝顶人物,同样超凡脱俗的将领。

    秦王转头询问长孙无忌:“李药师的身体还好么?“

    长孙无忌叉手作答:“李药师年过五旬,但体魄尚且强健。”

    秦王点一点头,做了最后的裁决:

    “那就烦请房、杜二位先生,给李药师寄一封信去吧。——先让尉迟敬德料理着泾州军务,等李靖到任之后,再行交割。”

    “对了,再将天书上突厥的消息抄录一份,随信一并送予李靖。”

    杜如晦俯首记录命令,听到最后一句时不由挑一挑眉——以李靖的本事,外加这提前泄漏的情报……

    突厥还是自求多福吧。

    ·

    议论数个时辰之后,秦王府各大臣起身告退。偌大正殿空空荡荡,只留下了秦王夫妇二人。

    长孙王

    妃跪坐于侧,全程默然不言。眼见臣下已经离开,她才出声呼唤:

    “殿下……

    秦王微微一愣,却不觉躲开了妻子的目光。在透露这天象的机密时,出于某种矛盾暧昧的心态,他与长孙无忌一起删掉了最刺激、最可怕的内容——即嫡子悖逆,而长孙皇后早逝、长孙家族被牵连的段落。但以观音婢的明、慧聪颖,自然能从字里行间猜出一二。

    可是李世民思忖再三,却实在心如乱麻,难以处置。现在面对妻子的面容,他只觉纠结痛苦,再也没有先前慨然承担天命时的豪气。

    “观音婢……他低声道。

    长孙王妃窥伺丈夫的神情,心下已经渐渐了然。但她只是跪坐于丈夫身侧,奉上一杯热茶:

    “殿下一直与诸位大人们议论政事,还没有去见一见大郎呢。怕不是承乾也想阿耶了。

    李世民接过热茶,嘴角不觉微微抽搐:虽然不知天音所说,彼此相争的嫡子究竟是谁;但以身份年岁判断,其中必定有自己的长子李承乾!

    他顷刻之间便下定了决心:

    “孤正要去见见承乾。秦王缓缓道:“大郎也要八岁了,我这做阿耶的是该上上心了。“

    作者有话要说

    ……希望写出了天策府君臣百分之一的风采吧。不过大唐真是好运啊,居然一把摸出了李二凤与李药师两张军神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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