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中不觉安静了片刻。众人呆呆望着李斯。
说实话,大家口口声声要皇帝“不拘一格而用人才”,实则是要皇帝不拘一格而用自己,至少也得是用自己学派的高人。但而今,但而今李斯要用的又是什么人?
商人!女人!还是寡妇家的女人!
这合乎周礼吗?这合乎商礼吗?这合乎普天下任何一国的礼法吗?!
如若是换个场合听到这般谬论,诸位儒道纵横的门生非得一拥而上,齐头并进,发力将提议者喷到不能自理为止。但今日情况委实有些特殊,刚刚纵横家的高士们大发议论,高谈古今,将所谓“壅塞人才”的恶行阴阳怪气了足足有半个多时辰。辛辣讽刺言犹在耳,现在要让他们开口来“壅塞”这个女商人,一时实在张不开嘴。
但,但,虽说是要不拘一格降人才——可这未免也太不拘了吧?!
殿中寂寂无声,诸生闭口沉思,绞尽脑汁的琢磨怎么绕开纵横策士的话术,巧妙而准确的呈上进谏。然而琢磨再三,却只能大眼瞪着小眼,实在作声不得。
原因无他,纵横家不愧是玩嘴皮子的祖师爷,他们的辩论条分缕析逻辑严密,竟没有一丁点可以钻缝的漏洞!
想到着急处,竟有人怒视几位纵横策士:
天杀的纵横家,嘴玩得这么溜做什么?!
如此寂静片刻之后,却听地上软垫轻响,竟是墨家钜子缓缓直起身来。
“方才听李丞相口口声声提及盐务,不知这盐务又是什么?”
墨家门徒多半是奔走四方的小商小贩,手工百业之民,最为关怀黔首的生计,自然不会忽略盐务这样的紧要的事务。
李斯向钜子颔首行礼,语气柔和:“前几日御史奏报,称各处盐价高低不一,常有商人囤积居奇,借此牟利;不唯黔首大受其苦,还侵损了府库的税入,潜藏东海、南海的六国余孽,也多半是靠着盐卤的分润招兵买马。正因如此,朝廷才有此动议,希望设立官职,总揽天下盐卤买卖的事务。”
果然是秦廷秉政十数年的丞相,一番话说得丝丝入扣,浑然无懈可击;既提到了百姓生计,又谈及国家岁入,大小兼顾之余,额外还送了一顶六国余孽的帽子,真正是让人做声不得。
但墨家毕竟是墨家,死不旋踵
的墨家。钜子张胜面不改色,丝毫没有顾及所谓“六国余孽”中隐隐的威胁,只是平静开口:
“丞相,小民的生计本就艰难,如若官府贸然涉足,恐怕东海、南海煮盐为生的黔首,都要破身亡家了。”
李斯喔了一声,却也不以为忤,只是微微而笑:“钜子放心,陛下一定会拣择公平廉明的良吏,尽力办事。在下所举荐的这位巴寡妇清的长女令姬,在西蜀也是贤名卓著、颇得人望,想来不会犯下什么过失。”
李丞相笑意殷殷,语气温和,礼贤下士到近乎于谦卑的地步。想来就是狂生在此,也当为此动容,不能不改容逊谢,回应朝廷重臣的善意。
但钜子依旧没有答话,他只是沉默不语,直直的盯着李斯。
墨家奔波田野之中,或许已经不再熟悉朝堂上的风云变幻、衮衮诸公所思忖的千秋大计;但钜子耳濡目染,所见所闻,心心念念不忘的,却永远是天下的疾苦悲哀,民生艰难。
他不懂盐务,也不懂什么六国余孽,但他太明白百姓被官吏干涉后那种求生不得的凄惨境地了。东海南海土地贫瘠,黔首除出海捕鱼煮水为卤之外再无生计,如若朝廷横插一脚,他们哪里还有活路?
至于那不知名面目的“令姬”……或许她很是贤明吧,但她又能约束住多少属吏呢?
被墨家钜子的目光注视许久,李斯终于渐渐挂不住脸上的笑容了。他振衣而起,拱手向跪坐上首的公子扶苏行礼,随后俯视正襟危坐的百家宗师,漠然开口:
“墨家钜子的意思,在下已然领会。还有哪位高人要一并赐教的吗?”
这句话掷地有声,带着重臣的威严。纵然已经被皇帝质疑、打压,削去了爵位,蒙受了耻辱,但丞相毕竟是丞相。当大秦的丞相睥睨诸生之时,很少有人能生出与之对视的勇气。
一虎怒目,群羊噤声。在尴尬的沉默了片刻之后,跪坐在下首的孔鲋老夫子长叹一声,扶着拐杖缓缓站起身来。
“钜子深谙民情,体察至深,老头子自愧弗如。”他平静道:“只是老夫西入咸阳,沿途所见,却都是往来奔走的官吏,真正是骡马相继,络绎不绝。派遣弟子探问,才知道是出函谷关检查府库、清点粮食的胥吏。粗粗算来,竟少说有上千之众。老夫只觉得诧异,豢养如此之多的
官吏到底需要多少农夫又要几多税赋?”
李斯眯了眯眼:“孔公以为如何?”
“民少公卿多天下将若何?”孔鲋老夫子曼声长吟而后喟叹:“负担如此之重黔首将不堪忍受了吧?”
李斯面无表情并未开口。却听殿中窸窸窣窣声此起彼伏
毫无疑问这是“臣附议”的态度。
大殿中寂静片刻诸位纵横高士惶惶然跪坐于地只觉额头渗出了一点汗珠。
虽然儒、墨两家的言辞温和而又委婉相较于纵横策士们的辱骂简直不值一提但在这温和委婉之后却是最为大胆且直接的质疑与批驳。最为要命的是这质疑针对的并非冰山将倒的李斯而是直指整个朝廷、整个秦制、乃至高高在上的始皇帝!
与这样猛烈的抨击相比纵横策士的辛辣讽刺温和得像是笑话。李斯再如何盘根错节除掉他也不过只是祖龙一句话的事情;但儒、墨两家说得是什么?
税赋重!官吏多!朝廷敛财无度肆意插手小民生计!
——这是可以说的吗?!
纵横策士们愈想愈是心惊愈想愈是恐惧。始皇帝一天下来所遵循的便是“以吏治国”、“官山海”、“统合百业”的申韩成法;而墨家钜子与儒家宗师反复诘问字字句句都是在批驳皇帝数年以来的种种策略等同于指着祖龙鼻子批龙鳞——不这甚至都已经不是批龙鳞了这是批秦人百年以来的旧法批商君的法度批从秦孝公以来的列祖列宗!
这话私下说说也罢了怎么还当着秦人的面开喷呢?
您二老倒是活够本了他们可还没有呢!
纵横策士们大汗淋漓偷眼窥伺高踞上首的公子扶苏。扶苏虽然有贤德仁厚的美名但终究是祖龙的种设若被这样的狂论激怒会不会直接下令将他们给坑杀了?!
或许是被儒墨两家的暴论冲击得有些震惊。公子扶苏竟也稍稍沉默。片刻之后他抬手示意李斯:
“百家之述备矣丞相有什么要说的么?”
丞相俯首听命转面正视诸位宗师。
“诸位良言赐教我诚惶诚恐不胜感激之至。”他淡淡道:“我仔细听了二位的见解
以为概而论之不过是两个疑问而已。”
他停了一停继续道:
“第一朝廷为了敛财设立大臣涉足盐卤、炼铁、耕作等等产业;胥吏不贤祸国害民百姓苦甚。长此以往如何是好?
第二朝廷以官吏治理天下但事务繁琐官吏冗杂必得以重税来供养这些不事生产的肉食者。无异于又在黔首头上剥一层皮长此以往如何是好?
两位宗师不知我这总结是否恰当?”
李丞相的话掷地有声震得偏殿都似乎嗡嗡作响。殿中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言语不得。
说实话孔墨两门的诘问固然尖锐但好歹还尽力委婉没有直言斥责朝廷与皇帝过失彼此间保留了基本的体面。但李丞相一张嘴便将这体面戳得稀烂赤、裸裸显露出了百家宗师言语下的本意。
但这本意是能轻易说穿的么?
有的事不上称没有二两上了称千斤打不住。在祖龙长子面前公然质疑数年以来朝廷的政务无异于直接对李斯宣战对法家宣战乃至于对始皇帝治国的思路宣战——此语一出双方便是不死不休今日非得见一个高低不可了!
这变故实在大大出乎众人的意料。按诸生们的预计李斯这十几日来屡屡被始皇帝申斥、削爵更与公子扶苏龌蹉不断自该小心谨慎三缄其口;想来已经不敢在廷议上做什么狡辩大可以随意揉搓。
纵横策士们敢一开口就骑着李丞相的脸输出也正源于这个自信。
但现在看来李斯倒的确不狡辩了
现在已经没办法了。大家只能将企盼的眼神投向了兀自站立的孔老夫子与墨家钜子。而今之计也唯有这二位矢口否认李斯总结出的什么“疑问”东拉西扯将问题含糊过去绕开这对抗朝廷、对抗皇帝的罪名。
以公子扶苏的仁厚想来也是不会计较的……吧?
但实在可惜不仅墨家是死不旋踵的墨家儒家也还依旧有春秋时千万人吾往矣的风骨。两位宗师只是稍稍沉默随即点头:
“不错。”
满殿诸生的眼前登时一黑耳边已经隐约回响起了三族的哀嚎。
李斯喔了一声随后嘴角微微翘起露出了一个微笑。
在心神俱丧的诸生看来这应该是酷吏罗织罪名、巧为构陷时自得的微笑。想来这小吏出身的法家奸臣必定已经在暗自构思斟酌着要将殿中众人打入反秦一党以此而重博皇帝宠幸再度巩固自己的权位——
李斯稍一沉思终于开口:
“既然如此那我也有几个疑问要请教诸位宗师。”他缓缓道。
“第一天下各处风俗不一若不仰仗官吏来统一文字、贯彻律令岂非又将分崩离析?诸位说官吏太多但若削减官吏冗杂事务无法处置岂非由当地的豪强望族包揽?官吏纵然贪墨苛刻莫非豪强大族便仁厚爱民?
第二诸位质疑朝廷插手盐务的举措。但盐业获利巨大如若朝廷不将重要财源握于手中一旦地方起兵造反该如何抵挡?
第三以数年用度计算天下一年的农税、田赋仅仅只够朝廷日常运转所需设如爆发战事、叛乱乃至天灾为之奈何?若不循管仲之法将关键产业收归国有钱从何来?”
说罢李斯整肃衣冠郑重向宗室们行了一礼语气谦和之极:
“诸位金玉良言李斯不能不受教。但朝廷千万般大政归根结底不过两件事一为用人一为理财仅此而已。用不好人
他停了一停又道:
“李斯愚昧烦请诸位赐教。”
·
在咸阳宫气氛凝重之时张良却已随许负悄悄南下取小道迳入芒砀山拜谒了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楚宗亲”公子邦。
张良原本私下揣度以为这位公子邦应该是楚国某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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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高望重矢志复国的年老宗室只是畏惧秦人而隐姓埋名;等真见到活人却不由大吃一惊——这公子邦之与德高望重一词不说名副其实至少也是毫不相关。他横竖看了半日实在看不出一丁点公子王孙的气度来!
——最为要紧的是这货色才不过三旬有余哪里会有什么姓刘名彻的曾孙?!
如此大言欺诳无耻下作若非看在那一副舆图的份上张良早就该拂袖而去掉头不顾。但他耐着性子与这冒牌货周旋片刻却不由大为吃惊——此人虽然是个满嘴胡话的流氓但谈及西域事务时却是言出中的肯肇精准丝丝
入扣毫无错漏,显然是了如指掌的高人。
张良收起轻视愤懑之心,小心探问:“足下这些消息,不知是从何而来?
刘邦嘿嘿一笑,自袖中取出一张丝帛,伸手递给张良。张良接过绢帛展开一看,抬头几个大字:
大宛列传·司马迁
张良是识货的人,一目十行看过片刻,便不由暗自叹服——这司马迁所叙述的西域诸国详尽细密却又言简意赅,不仅脉络清晰切中要害,而且文辞流畅优美,才气飞扬横溢。
“这是大才!他脱口赞叹:“不知这位司马迁是何等人物?
刘邦咂了咂嘴。
“他是咱那曾孙刘彻用的大臣,有才倒是真有才。公子邦道:“可惜啊,咱那不争气的曾孙脾气太坏,一上头就给人家用了个宫刑,这下好喽,要被人家编排到死啰。
张良……
你是绕不开曾孙了是吧?
他也不再搭理老流氓,低头仔细看绢帛上的文字。显然,这《大宛列传》被删改不少,只留下刘邦标红后的大字:
【月氏,在大宛西可二三千里,其南则大夏,北则康居……为匈奴所破,杀月氏王,以其头为饮器。】
【大夏,在大宛西南二千馀里。其俗土著,善商贾,城邑饶富……及月氏为匈奴所破,西徙见大夏,攻败之】
【大夏东南有身毒国。卑湿暑热。其国临大水,乘象以战。其民弱于月氏、大夏。】
张良越看越是迷惑,终于忍不住抬头望天,稍稍整理凌乱的思路。
如果他所记不错,不仅秦、赵等视匈奴如无物,就连燕这样的弱国,在国之将亡时,都可以以偏师追亡逐北,轻易大破匈奴……
而这样孱弱、潦倒、不堪一击的匈奴,在西域居然还算是战力的顶端?
月氏被匈奴所破,连国王的头颅都被割去做了酒杯;大夏又被月氏所破,只能臣服;而,而这身毒,居然还“弱于大夏?
……这么菜的吗?!
韩相国公子张子房茫然望着天际白云,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了满级大佬重回新手村时的无措。
在中原内卷地狱卷了这么久以后,谋圣骤然俯瞰西域,感到了不可遏制的震惊。
这世上居然还有这么弱鸡、无能、废物的势力
么?是不是搞错了什么?
他们怎么活下来的?
张良费尽全力消化了这惊天动地的消息但终究忍不住低头打量这惊天动地的文字。纵以他的智慧一时居然也反应不过来只能嗫嚅出声:
“即使即使西域弱小我们要立足此地总该名正而言顺……”
不谈可行性而谈现实占领的名义问题张良的心志已经动摇六七分了。
“这个简单。”
刘邦自信挥手又从长袖中取出另一张绢帛上面寥寥数语同样是司马迁的手笔。
【其先祖夏后氏之苗裔也曰淳维。唐虞以上有山戎、猃狁、荤粥居于北蛮随畜牧而转移……】
张良仔细一看不由傻眼:“这是?”
“这是我曾孙派人做的考证!”刘邦掷地有声:“简单来讲一句话各路大儒已经钦定——啊不研究证明了西域诸国的祖先那都是夏后氏的苗裔;夏后氏是轩辕黄帝的子孙;我等也是轩辕黄帝的子孙所以归根到底大家都是姐妹兄弟。什么立足不立足的?这分明是探亲嘛!”
张良张良目瞪口呆反应不能。
——原本还以为那所谓的“刘彻”不过是老流氓随口扯出的大旗;但眼下观之真是大错特错单凭这份脸皮的厚度两人便必然是一家至亲!
“当然。”刘邦又立刻把话拐了回来:“探亲归探亲有些规矩还是要事先讲明。所谓尊卑有序我曾孙刘彻手下的大儒已经考证过了中原华夏乃是轩辕黄帝正妻之嫡长子与嫡长女所出而西域诸夷不过是黄帝姬妾所生的庶子庶女而已。礼云:长幼有序嫡庶分明。我们这些做嫡长子嫡长女的正是要去西域教导教导庶出的弟弟妹妹让他们不能忘了始祖轩辕黄帝的圣德。”
他站起身来郑重捉住了张良的手:
“光大先祖黄帝之圣名才是我们这些做子孙的最大的孝顺啊!”
张良:……
张良咽一口唾沫干巴巴开口:“那么公子打算将轩辕黄帝的圣名光大到何处为止呢?”
“依我看来
·
张良沉默良久终于轻轻挣开了流氓的手。
“我会去筹措费用尽快打通到西域的路。”他淡淡道:“但仅凭眼下这点私养的兵力那决计不够。”
“这不必担心。”刘邦露出了微笑:“咱自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