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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
皇帝的嘴角不觉抽了抽。
当然,她倒并不介意天幕那怪异戏谑的口气,更多的是震惊于自己宝贝孙子那吓死人的操作——以群相彼此制衡分权是皇权必修的操作,随时调动宰相更是维持体系正常运转的常规动作。一个人独揽相权十余年,那真是不结党也要结党,不营私也要营私,势力盘根错节,必将会使朝局错综复杂。
——仅仅错综复杂也就罢了,但十余年把持相权任用官吏,再公平也会有非议。这样的非议一旦遍及朝野,便将是无可控制的党争!
真以为人人都是诸葛武侯么?十余年丞相还能素丝不染?真要有那种人物,朕早就拔擢选用纳入台阁了,还轮得到这孙子挑挑拣拣?
一时之间匪夷所思与惊骇疑惑相继而生,竟令女皇难以忍耐,不得不伸手揉捏额头。但在压制住汹涌而起的吐槽**之后,女皇却渐渐认识到了一个颇为残酷的现实:
……以天幕展示的内容来看,即使是李隆基这种角色,也算是她后裔中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了。
女皇面无表情,只能轻轻叹一口气。
子孙不肖也便罢了,但以自己的状况而言,怕不是还要被这些不争气的货色拖累啊……
【总的来说,玄宗的后半生可以看作是一个普通学霸在超纲题目面前心态彻底崩溃的过程。某种程度上,李隆基与他亲奶奶的执政风格是高度相似的。他们都不是洪武与雍正那一号勤政的角色,颇为注重享乐与休闲。则天皇帝对任用宰相的态度是“为朕节劳”;而玄宗则更加离谱,任命宰相后基本是袖手掌柜,任凭宰相决断庶务,不过偶尔商议大事而已。
正因为执政风格高度一致,所以玄宗能将武皇的制度用得得心应手——他固然有难以遏制的权力**,却决不愿意为了权力而过度劳神,因此能充分尊重君臣界限之下的贤相,放手令重臣施为。也因如此,玄宗早期不少的荡涤弊政的改革,都带着名相们极为鲜明的个人风格——姚崇、宋璟、张说,各有千秋。这算是玄宗朝极为鲜明的特色:只要选用一个强势而贤明的宰相,就能维持国势的蒸蒸日上。
但尴尬也就尴尬在这个特色上。当玄宗与宰相们精诚合作,充分为贤才提供发挥空间的时候,他大概从没有
想过一件小事:
这套制度与用人体系是很成功的但如果太成功了该怎么办?
——太成功了也是麻烦么?不错对玄宗来说那的确是天大的麻烦。
因为前期的贤相实在太过出色至开元八年以后国势便渐渐增至极盛。时人的笔记曾经回忆说开元年间疆域辽阔土地众多押运各地税赋至长安的马队一年到头络绎不绝无数押运的官吏在京城人吃马嚼以至于长安的存粮都常常不足。】
女皇的指甲在拂尘玉柄上轻轻一刮发出了刺耳的哔啵声。
她没有在意这突兀的声音而兀自沉吟思索着天幕似有意似无意点到的关键:
粮食。
不错以一个皇帝的敏感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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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整章节)她立刻意识到了最根本的问题——自高宗以来关中长安便时常有缺粮的风险以至于天皇天后不得不时常移居洛阳借黄河漕运而就近补粮;武周定鼎后皇帝定都洛阳一面是为了表现新朝上承姬周的正统法理另一面却也是为了缓和粮食供应的危机让关中能稍稍喘一口气。
……但现下看来即使迁都洛阳十余年也遏止不住关中缺粮的趋势。
武皇眯了眯眼想起了数日前宰相李昭德的劝谏。李昭德曾经委婉陈奏说而今长安京郊可用的耕地不过两汉时的一半人口却是两汉时的五倍有余如此焉能不缺粮?为千秋万代所计除就粮洛阳之外还应当疏散长安人口开辟新的耕地为是。
皇帝睿智善断自然知道这是治本的良策。但治本的良策却未必可行——能在长安京郊拥有大量人口与土地的还能是谁?无非亲近皇权的豪贵而已!在高宗、太宗朝是李唐宗室而今李唐宗室被诛灭殆尽便是武家的近亲、春风得意的酷吏乃至皇帝心爱的男宠。皇帝还要仰仗着这些人来制衡大臣所以不得不顾左右而言他含混过去而已。
但现在有了“天命”撑腰又矢志要做一个“明君”的皇帝那心态可就迥然不同了……
皇帝陷入了长久的沉思中
【
粗粗一看这简直是盛大到无可言喻的繁荣景象。但只要稍一细想都能看出盛世下隐约潜伏的危机:京畿存粮居然连供应各地的马队都不够设若遭遇变乱何以自处?各地押运税赋的马队尚且要跋涉
如此之久那么天高皇帝远朝廷是否还能维持在当地的影响力?
这是盛世之下最为致命的要害。
而更为致命的是李隆基完全没有修补这个要害的能力。
自始至终玄宗都是一个标准守成之主的形象。他敏锐意识到了则天皇帝所遗留的体制并出色的利用了这个体系。但这体系对他而言却始终是个难以理喻的黑箱。他能利用这玩意儿来达成自己的目的却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它运转的逻辑更遑论修补它的漏洞。
最尴尬的是这体系问题涉及到了皇权制衡的核心恰恰是臣子不能置喙的禁区。换言之当开元中期体系问题接连爆发之后玄宗是真正孤身一人站在了历史的档口上直面整个王朝最关键的抉择。而这一次却再也没有了他仰赖的贤才也再没有了他熟悉而痛恨的奶奶的智慧。
历史总是诡谲的风口上的猪可以飞很久但你永远也掌控不了你认知范围以外的东西。玄宗在一众巨佬的带领下上分上到了王者但王者局是属于千古一帝的局面而绝非区区一个守成之君可以驾驭。他或许拥有过辉煌璀璨的盛世但超出能力之外的东西终究还是要一个不剩的吐出去。
于是
天宝十四载十一月隐伏多年、难以节制的地方势力终于爆发安禄山联合同罗、奚、契丹、室韦、突厥等诸胡十五万人于河北范阳起兵。兵锋所指望风披靡沿途太守县令或逃或降威势直逼洛阳。
值此天下震动之时玄宗终于在巨大的压力中展现了他真正的底色——先是任命杨国忠这无能的蠢货组织防御痛失东都洛阳;而后又听信监军宦官的谗言斩杀封常清、高仙芝并以哥舒翰为帅试图力挽危局。
但到了这时候连锁的矛盾接续爆发玄宗所能做的已经很少了……后世史家无不非议玄宗与杨国忠逼迫哥舒翰出兵的急躁妄举但恐怕很少有人留意到在战乱波及之后长安的存粮已经开始不够了。
换言之盛世深埋的地雷彼此勾连终于葬送了玄
宗辛苦缔造的一切。
不过,相较于这含混、拖沓、呆板的平乱流程,最为后世所留意的,恐怕是八年安史之乱莫大的影响。唐朝近乎于华夏古代的鼎盛,而开元则是华夏的鼎盛。所以,这拦腰一刀的安史之乱,何止是唐朝由盛转衰的转折点?某种意义上说,它更是整个华夏文明心态致命的转折点。安史之乱创巨痛深,胡人内乱的教训永不可忘,以至于后世一千年以来,历代王朝渐趋保守、封闭,再也没有了大唐开拓进取的勇气。
——如果开拓的结果是这样惨烈的内乱,那么在保守中渐渐衰竭,似乎也好于这样近乎猝死的暴毙吧?
司马光说,安史之乱后,“祸乱继起,兵革不息,民坠涂炭,无所控诉,凡二百余年”。但以今观之,安史之乱的遗祸又何止二百年?安禄山于长安、洛阳“杀人如刈,焚庐若薙”,但寻常破坏犹在其次,最为严重的是摧毁了京畿经营了近百年的水利灌溉体系。长安、洛阳本就处于人口超载的边缘,赖以补充水源的体系被破坏殆尽之后,两京的土地迅速开始了几乎不可逆转的恶化。自唐之后,再无王朝定都于长安、洛阳,千古名城,由此黯然没落。
也正因为如此,我们回望千年以前的往事,才终究不免怅惘——历史已经远去,但历史却永远影响着后来人。
如果回望安史之乱,大概所有人都会感慨吧——要是李隆基能在用完他奶奶的人才之后暴死,该有多好啊。】
悠悠吐完最后一句感慨之后,天幕的光辉快速收缩,图像终于消隐不见,只留下一团朦胧的辉光。
而皇帝……皇帝却忽的抛开了拂尘,从御榻上径直站起。
“如若朕能避免这‘安史之乱’,又能有多少的偏差值?”她朗声道。
闻弦歌而知雅意,以皇帝的精明敏锐,早就在天幕的选题中听出了它的弦外之音——明明问的是自己晚年的种种失策,为什么还要以如此大的篇幅渲染安史之乱的惨痛,玄宗手足无措的愚蠢?再联想天幕对自己格外的容忍、退让,答案便呼之欲出了!
果然,天幕沉默片刻之后,弹出了一个大得惊人的数字,不仅能轻易覆盖所谓“天命”的价格,剩余部分也足够皇帝挥霍到下一辈子。
皇帝终于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神色。
当然,安
史之乱毕竟是牵涉到整个华夏历史走向的重大事件纵然唯利是图如直播公司在显示完惊人的奖赏之后也要再额外多问一句:
【陛下打算从何处来措手?】
女皇微微一笑恬然自得:
“上苍没有听说过朕为太宗皇帝驯服狮子骢的往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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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授二年的五月二十六日皇帝忽然自宫中下旨称魏王在赐宴饮酒时突发疾病因此暂且留于宫中;鉴于宫禁森严又自有太医看护武家的人便不必入宫侍疾了。
自武周革·命以来武氏青云直上荣宠莫比入宫面圣便如吃饭喝水一般容易。而今因魏王武承嗣的暴病而被骤然隔绝在外自然生出了无数惊惧的遐想惶恐不知所出。但无论武氏至亲如何打听宫中口风却都是严丝合缝铁桶一般摸不出半点的底细。
这样的诡秘当然引发了朝野的波澜。但波澜很快被更大的事情遮掩了过去——天授二年的六月二十日皇帝突然召集凤阁鸾台所有的宰相集会于仙居殿中一同议论政事。
皇帝往常议政的规矩不过是在宫中与一二重臣彼此商量随后便可草诏画敕。而今召集省的宰相执政必然是决定莫大的事务。岑长倩、李昭德、杨执柔等思虑最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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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出乎意料皇帝于上阳宫接见众位宰相重臣言谈之中却是和颜悦色寒暄备至不但关怀了几位老臣的饮食起居赐下宫中灵药还额外体贴了臣子们理政的辛苦决定要在都省的政事堂外修筑一间别殿供宰相们议政劳累后休憩所用又命宫中的尚食局预备可口的饮食每日送到政事堂供宰相们享用。
皇帝语气温和情谊殷殷:“所谓君臣同心同德。众位重臣为朕分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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夙兴夜寐不辞辛苦朕自然也要体谅一二。”
圣人的恩典如此体贴温厚真是令宰辅们惶恐无地唯有下拜俯首连连谢恩发誓肝脑涂地以报圣恩。但在伏地感激之余如李昭德等见识深远的臣子却不免生出了惶惑:圣上施恩殷切至此莫不成是要以此堵塞悠悠众口推行一些争议巨大的举措?
果然皇帝停了一停立刻点了李昭德的名字:
“李卿你数日前上陈的那份议论长安仓储的条陈朕已经细细看过觉得很好。”
李昭德慌忙下拜谢恩,其余宰相随之一齐俯首,心中却不免微有诧异:李昭德的条陈众人已经看过,也对其中的建议颇为嘉许,却并不看好这条陈的效用——建议中毕竟牵涉着皇帝至亲,恐怕递上去也不会有什么回复,多半留中不发而已。
而今皇帝竟然骤而提起,倒真有些超乎预料。
——不过,皇帝以女主临位,性情机敏,绝非不知好歹的昏君,大概为了江山社稷起见,也会鉴纳一两条进言……
“既然都很好。皇帝道:“那以朕的意思,就都采纳了吧!诸卿以为如何?
李昭德猝不及防,猛然抬起头来,神色之中尽是惶惑:
——不是,怎么全都采纳了呢?
说实话,按照着历来上书进谏的规矩,为了打动皇帝施行政策,他的条陈中塞入了不少激切躁进的举措——譬如将长安圈地屯粮的豪强一律问罪,分地予有功兵士屯田之类;所谓取其上者得其中,得用危言耸听的举措震慑住皇帝,才好退让一步,达成其次的目的么。
所以,当皇帝毫无犹豫一口答应之时,李昭德登时给整不会了。
眼见他瞠目结舌,一时反应不过来。皇帝微笑着补了一句:
“朕记得,李卿曾在奏折说,希望朕问罪长安京郊霸占良田的豪强,以谢黎民百姓;他自己再自尽于长安城外,以谢被问罪的豪强。如此的拳拳忠心,朕亦不能不动容。
李昭德:…………
好吧,自己的话堵在此处,他只能伏地谢恩,感激涕零了。其余宰相无奈对视一眼,也唯有叉手随声附和,表示一定尽忠而竭力,为圣人分忧。
——没有办法,宰相们将这份奏折给递了上来,本就有“臣附议
……不过,真要按条陈中的法子清理长安的人口田地,必然会得罪大批豪强皇亲,重臣们即将遭遇的打击可想而知。考虑到将来山呼海啸一样的攻势,宰相们行礼后依次起身,脸上都有些愁苦。
皇帝覆手踱步,自金阶上俯视宰相们的表情,心中不由微微冷笑:所谓制衡疏导,帝王心术;现在武承嗣已经不堪大用,在新的制衡手段到位之前,总得给这些心怀叵测的大臣们找点事做。
当然,仅仅一个条
陈还不够。眼见大臣们绞尽脑汁尚且还在消化这惊人的消息。皇帝拍一拍手身侧的宫人又捧来了几张雪白的绢帛。
“朕心忧民生之苦因此夙夜思虑仰观前贤的善政也有了些小小的想法。”女皇淡淡道:“这是上官才人为朕草拟的诏书诸卿若以为无碍便画敕施行吧。”
几位宰相懵懵懂懂展开绢帛后尚未看上一眼便又听皇帝慢悠悠开口:
“……此外天下大事千头万绪朕忝居尊位上膺天命委实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诸位宰相受命辅政更应匡正朕的过失辅佐朕除弊扬善才不负上天的期许。而今天下兴革之事甚多朕的意思是举凡军国大事一切悬而不决的要务都由宰相入宫禀报每两日与朕议论一次。”
这一句话石破天惊数位宰相更是齐刷刷抬起头来——以往常的规矩宰相与皇帝议事也不过五六日一次而已如今骤然改为两天一次岂非将工作量翻了将近倍?
再说什么又叫“兴革之事甚多”?皇帝要——要变法吗?
刹那间惊骇惶恐涌上心头出于官僚保守的特性几位重臣开口就想劝谏来一套治大国如烹小鲜的理论先和一和稀泥;然而只仰头一看女皇的脸色他们便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这些人侍奉女皇已有多年仅仅窥伺神色便能猜出至尊的心意——当皇帝露出这副表情时就再也没有臣下置喙的余地了!
直到此时后知后觉的大臣们才终于想起皇帝多谋善断固然是谋定而后动但只要大计已定立刻便是狂风骤雨快如闪电真正是迅雷不及掩耳不给寻常人丝毫反应的空间——要知道当年废黜庐陵王这样的大事女皇也不过只筹谋了数日而已。
而现在的皇帝
换言之所谓“兴革天下”的决定已经不可更改接下来便将是如轰雷如闪电快到叫人乍舌的连环招数了。
……不过与数年前废黜庐陵王那一锤定乾坤的突然袭击不同如果真要变革天下大政是必须要宰相紧密配合严谨执行的。如果要在短时间内完成巨大的兴革那个工作量和工作强度恐怕——
几位宰相悄悄倒抽了一口凉气。
等等方才皇帝不是还特意命人在政事堂搭建了休憩的住处与用膳的厨房么?原本还以为是天高地厚的恩典但而今看来这怕不是提前预备上了宿舍与工作餐方便他们就地留宿通宵达旦——
几位宰相倒抽了第二口凉气。
……吃你们武家一碗饭怎么就这么难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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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几位老臣那复杂难言怪异得犹如便秘的脸色之前女皇露出了亲切的微笑:
“诸卿以为如何?”
老臣们面无表情到底只能俯首:
“……陛下圣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