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合作 鸡娃
    狄仁杰不知所措,被人推着向前涌去,直到莫名其妙的撞见了一个身着紫袍的老者,眼圈上的乌黑格外深重。

    老头很热情的向他拱手:“老夫姓岑……”

    狄仁杰听到此语,赶紧叉手作揖,口称不敢——政事堂的宰相们虽然是同朝议事,但岑长倩岑公年资最长,爵位最高,早被公认是朝廷的首相;他不过是蒙恩宠能行走于政事堂中的新人,哪里敢与岑相公分庭抗礼?

    岑相公谦和之至,赶紧将他搀扶了起来,粗粗寒暄之后,却开口发问:

    “狄公什么时候让人把被褥送进来?再有,不知狄公喜欢什么口味的宵夜?也可以吩咐给厨房,提早做些预备……”

    狄仁杰:…………

    ——不是,这有点不对吧?

    ·

    仅仅在政事堂内当值了两日,狄仁杰便渐渐理解了当下这怪异的□□势。显然,随着宫中发出的诏谕一道比一道严厉,御史们清理积弊的动作随之愈发激烈,往常阿附于武家的党羽逐一被揭发处置,数年来被武氏权势所隐藏的暗雷接连引爆,渐有危及根本之势。再考虑到滞留宫中数十日未归的魏王,那武家的结局恐怕已经呼之欲出了!

    在这样波涛诡谲的时候,亲近李唐的大臣本该趁机发动攻势,一举犁庭扫穴,解决将来继位的后患。但京城至今风平浪静,却没有丝毫政潮的征兆,竟浑若无事一般

    究其原因,固然是因朝局不稳,等闲官吏心怀忌惮,不敢轻易下场;另一面却也有不容忽视的客观要素——自八月以来,能搅动政局的相公们都在政事堂内日以继夜的为皇帝,焚膏继晷通宵达旦,可怜一把老骨头被锤炼得憔悴消瘦,一时之间精疲力竭,实在是没有这个出手的力气了!

    直到此时,新官上任的狄仁杰才在文山会海之中领悟了皇帝的真意——无怪乎如此大刀阔斧,原来励精图治之下,还有这样阴狠的算计!

    但而今已然泥足深陷,纵使领悟到也无可奈何了。在政事堂值了两天的夜班之后,皇帝终于按高宗以来的惯例,在上阳宫正殿召见了新任的宰相。

    俗套而又冗长的问候笼络与赏赐之后,皇帝命人捧来了一份奏折。

    “这是太平公主上陈给朕的奏报。”女皇面目森严,眉目中竟俨然有了怒意:“公主说,她在

    饮宴间听见朕亲手拣拔的贵戚豪族竟尔悄悄非议政事,言辞狂悖恶逆,真是令她这做臣子的都不忍心细听。这还都是朕高官厚禄养大的好亲戚!朕委实意料不到,天壤之间,竟会生出这样忘恩负义的东西来!

    狄仁杰愣了一愣,随后拱手:“不知臣可否看一看这奏折?

    皇帝扬一扬头,随侍的女官赶紧将奏折奉上。狄仁杰接过奏折,却并未展开,反而左右观望——殿中的布置真正是贴心得恰到好处,他身边就是一个极大的冰盆呢。

    于是狄相公抬手一抛,将奏折掷入了冰盆之中。黄麻纸的奏折立刻被冰水浸润,纸张上的墨迹洇成一团,再也不可辨认。

    女皇呵道:“大胆!朕都还未曾读过,你怎么就敢先损毁奏折?这分明是藐视君上!

    言辞之中声色俱厉,俨然咄咄逼人,若不是皇帝手中依旧把玩着香囊,恐怕还真有些吓人。

    狄仁杰眼也不抬,心平气和:“陛下,既然臣子都不忍心看,怎么能给君上看呢?

    他又拱了拱手:“再说,太平公主是陛下的爱女,又何必纡尊降贵,像狱吏那样靠告密来博宠呢?

    ——就算皇帝有意用太平公主来平衡朝局,但这好歹也是她与先帝金尊玉贵的女儿,难道还真能当作寻常唾手可得的酷吏,随随便便消耗在这样滑稽无聊的罗织告密中么?

    女皇的脑子真要糊涂到了这个地步,她现在就该去长安养老!

    果然,皇帝只是稍稍抬一抬眉,随即不动声色,慢悠悠开口:

    “那狄公以为,朕的女儿不该操心这些妄议政事的悖逆恶人,又该去操心什么呢?

    狄仁杰俯首行礼,平静说出了标准答案:

    “金枝玉叶的天家贵嗣,所推重者不在庶务,而在德行。圣人说,‘百善孝为先’,而皇裔的孝心,便是要辅佐君主,赞善匡失,弥补朝政的疏漏……

    这句话板板正正平平无奇,其中却隐约暗藏锋芒——“赞善匡失是什么意思?“弥补朝政疏漏又是什么意思?继而有疏漏要弥补,岂非是指摘皇帝施政的举措并非尽善而尽美。

    但锋芒中的每一句都是儒家无可辩驳的政治正确,字字句句皆本圣人经典,纵然皇帝亦不能反驳。果然,女皇蹙眉凝视着自己新近拔擢的宰相,双目之

    间已经渐渐生出了冷光——自废黜庐陵王太后秉政以来,皇帝任用酷吏亲信武氏,政务上颇有不当之处;朝野上下群议鼎沸,不是没有非议的声音。但寻常非议也便罢了,而今竟尔在御前含沙射影,这便近于狂悖而犯上了!

    再有,皇帝超擢狄仁杰入阁而拜相,这知遇之恩何等深重?仓促议论君非,岂非忘恩负义?

    女皇冷冷打量狄仁杰,目光灼灼逼人凌厉锋锐,如刀如剑如枪如戟,真正是数十年杀伐果断磨砺出来的淋漓杀气。

    如此凝视片刻之后,眼见狄仁杰安然不动,她终于移开了目光。

    “宰相说得确实有理。”皇帝淡淡道:“——你听到了没有?”

    只听环佩声铿然作响,华服锦衣的女子从屏风后小步趋出,深深下拜于地,恭敬行礼。

    狄公随意一瞥,不觉瞠目结舌:这女子方额广颐,容貌华贵而有端庄,分明是皇帝的爱女,太平公主!

    ——不是,皇帝这又是几个意思?!

    ·

    狄仁杰就是狄仁杰,即使在骤逢巨变的错愕之中,他依然迅速反应了过来:显然,太平公主竟然能在宰相议事时蹑足旁听,必定是已经取得皇帝的俯允,终于有了参政的资格。

    当然这也不算稀奇。他狄仁杰拜相后朝中势力大变,皇帝必然要援引亲信入局加以制衡。但好巧不巧,太平公主首次参与政事,却偏偏是在他与皇帝君臣独对之时!

    ——太平公主辅政是源于他狄仁杰的举荐,太平公主入朝是因他狄仁杰与皇帝议政而始;请问太平公主和他狄仁杰是什么关系?

    这才是真正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政治脉络,从此狄相公在朝堂上便会天然的被视为太平公主一党,再也不能撇清干系;以而今这这微妙暧昧而又莫名其妙的局势看,即使狄相公辩驳一千次一万次,恐怕朝野上下也不会有人信他半个字!

    说实话,连狄仁杰自己都不可能相信这样的鬼话。

    狄仁杰在电光火石间意识到了这点,于是他脸色迅速的变绿了。

    ·

    不过,虽然狄相公的脸色由白而绿,由绿而黑,被皇帝甩来的这口莫须有的大锅噎得说话不能。但跪坐于地的太平公主却还是一脸茫然——半个时辰前她被皇帝召来后藏于屏风之后,但全程只听到了君臣之间

    云深雾罩不解其意的几句往来交锋而今被皇帝骤然唤出她脑子里犹自一头雾水:

    发生甚么事了?!

    皇帝侧首看着爱女手执如意敲击方桌语气不徐不疾仿佛循循善诱的教诲:

    “听清狄公的话没有?”

    太平公主赶紧俯首:

    “听清了。”

    “只是听清了么?”皇帝的声音陡转严厉:“听清之后还要细想!你昨日向朕举荐人才举荐的都是些什么人物?宗楚客宋之问这样的货色也能往朝堂上引么?朕今日召狄公议事便是要让你亲眼看一看真正的宰相是什么样子!”

    太平公主惶恐伏地额头不由渗出了汗珠。十数日之前皇帝向她提供了参政厮杀与退隐平安的两条道路;而反复思虑之后太平公主终究不能遏止心中熊熊权欲之火到底是私下谒见了母亲请求能有一个参与朝堂的机会。

    要插手政事就得有呼应附和的帮手。太平公主绞尽脑汁斟酌良久终于从夹袋中摸索出了宗楚客宋之问这一对大贤之士暗自以为得计——当日皇帝以天后身份秉政便是依仗着北门文学之士来料理政务;而这宗、宋二人的文采恰恰在朝臣中卓然特异独树一帜;她若选用此二人岂非也是萧规曹随效法母亲昔日的善政?

    当日名单递上去之后皇帝只是略略扫过并无什么表示。但而今女皇骤然开口声色俱厉才终于发泄出了积蓄数日的怒气:

    这种货色你也敢选吗?!朕任用武家那些废物点心是迫于无奈不得已为之;你又是怎么精挑细选才从偌大朝廷中准确挑出这些垃圾的!

    ——当然皇帝明白这委实也不能太责怪她那宝贝女儿。毕竟能拉下脸来谄媚权贵靠着裙带攀援附上的大臣又有几个能有真才实学?如陈子昂等文采治才兼备的贤良人家对朝政自有坚定不移的执守岂是一个公主所能轻易罗致的?

    她只能无声叹了口气回望垂首肃立的狄仁杰用意已经昭然若揭——既尔太平公主实在挑不出好的人手那么狄公这位真宰相怎么能袖手旁观不帮上一帮呢?

    可任凭皇帝反复以眼神示意狄公却依旧不言不语纹丝不动

    显然在意

    识到自己悄无声息被皇帝摆了一道之后,狄公已经在无语与郁闷中迅速找准了己身的定位:所谓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山岗,任凭你至尊母女如何表演,咱这宰相统统来个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牛不喝水强摁头,皇帝管天管地,还能硬逼着宰相奉承太平公主不成?

    皇帝凝视宰相许久,眸色渐渐深沉。她与这些贤臣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委实是太明白彼此的套路了。皇权固然高高在上,却并非无远弗届无所不能,一旦这些贤才表现出这样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即使强势如她,往往也无可奈何。毕竟是刚任命的宰相,事关朝政大局,绝不能随意置之重典;而皇帝惯用的高官厚禄,则对这号人物基本无效。毕竟,壁立千仞,无欲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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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

    女皇眨了眨眼,平静开口,若无其事的转移了话题:

    “眼看着也要立秋,到京郊祭祀稷神的人选也该定下来了。魏王这几日病得实在不轻,一两个月里未必能起身。朕的意思,恐怕只有在近支的宗室中挑一位好的来代行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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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句话平平一出,皇帝抬眼瞻望,果然看到狄仁杰衣衫一颤,神色之间微有动容。

    ——什么壁立千仞,无欲则刚?无非是没有戳到真正欲罢不能的痒处而已!

    所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每年立秋于京郊祭祀稷神祝祷丰收,是朝廷极为重大的典礼;仪式上诸邦使节与贤达高士随同观礼,是昭示朝中风向极为重要的场合。自数年前皇帝废黜亲子手握大权以来,为了潜移默化的抬高武氏的地位,都是武承嗣兄弟主持祭典。而今魏王被皇帝钦定为“生病缺席,那风向已经是不问可知了!

    狄仁杰垂目敛容,闭口不语,面上看似风平浪静,心中却波涛汹涌:显然,皇帝贬斥武承嗣便等同于贬斥武家,贬斥武家则李氏便必青云直上;既然魏王已经“病重,那么主持稷神祭祀的便唯有李家人。李家人——该选李家的谁呢?

    皇嗣李旦?决计不可!皇嗣的身份太过微妙,必然招致皇帝莫大的忌惮。

    皇嗣诸子?且不论诸子尚且年幼,便是皇孙的爵位,也实在不够高贵,撑不起祭祀的场面。

    思虑至此,答案便呼之欲出。狄仁杰果断俯身开口:

    “陛下,京郊的祭祀关系甚重,主祀犹需得人。以亲以贤,以而今的身份,都唯

    有太平公主最为合适。臣昧死伏乞陛下俯允。”

    事出突然之间太平公主尚自困惑不解诧异于自己莫名被拉扯入话局;皇帝则已经相当配合的蹙起了眉:

    “荒唐!京郊祭祀稷神是要演练弓马骑射的公主怎么能上场?”

    ——按太宗以来尚武的惯例京郊的祭祀既为祝祷秋收顺利风调雨顺也是要乘着秋高气爽组织射猎向朝觐的诸蛮夷番邦使者炫耀武力。太宗神勇非凡从来都是亲身上场技惊四座;高宗不善骑射但拣派的也是宗室中筋力绝佳的子弟借以震慑外夷。如令太平公主主持射猎中若有差池岂非贻笑于蛮荒?

    狄仁杰暗自在心中翻一个白眼心想当年武承嗣骑马好似骑驴连四力半的弓都拉不开一张怎么没见着圣人顾虑什么骑射之事?不过借坡下驴他顺势说了下去:

    “陛下何必多虑?女子中善骑射者尽有不提前朝冼夫人之事纵使我朝开国定鼎亦有平阳昭公主举兵以应义旗亲执金鼓克定之勋彪炳青史。先祖暴霜露斩荆棘之功子孙何可稍忘?精诚所至金石为开。骑射小事耳公主每日多加习练总有熟能生巧的那一天。而今还有月余功夫足够公主从头学起。再说皇宫也多的是骑射的好手……“

    他说得轻描淡写顺理成章皇帝亦神色平静随意点头仿佛君臣只是在聊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而太平公主跪坐在旁却不知不觉瞠目结舌作声不得:

    ……不是你们君臣什么意思?

    怎么——怎么听着听着我这好好的公主就得每日练骑马练弓箭练武术了呢?

    我一个好好的公主为什要练这个?你们开口给我塞任务的时候就不能考虑考虑我的感受么?

    ——还真不用考虑。宰相陈奏皇帝许可这已经是标准而合法的敕旨书写后立刻可以颁行天下有不遵者以大逆不道论处。公主目瞪口呆却只能木然缩在一旁听着宰相与皇帝你一言我一语将她从早到晚的时间排列分割精准塞入了骑射马术乃至基本军事常识的演练——京郊骑射可不是射几只兔子玩如果要组织狩猎那是得有点练兵的本事的。

    公主头晕眼花作声不得只能任凭宰相摆布。终于狄公说完具体安排后停了一停似乎又在思虑什么。

    “以臣的见解。”他道:“公主每日闲暇的时候还很多……”

    ——胡说!妄言!什么闲暇时候很多?!本公主不饮宴不游玩不交游了么?

    “所谓玉不琢不成器。公主要辅佐陛下理政还要多学一学经术才是……”

    ——什么多学一学?我学得还不够多么?

    “……因此每日的习练骑射之余还可以多读一读史籍经纶

    公主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了只能仰望着皇帝神色中难免多了哀婉。

    ——这样的日程和出家还有什么分别?

    皇帝垂目看了爱女许久终于移开目光望向了神色不动的狄仁杰。

    仅仅目光稍一接触女皇立刻明白了这重臣的暗示——玉不琢不成器即使皇帝真想要狄相公辅佐爱女公主自己也得争一口气否则与拖累何异?

    如果执意要让公主来拖累宰相那么狄公就只有辞官归乡再不沾染他们武家半点。

    “……朕看这主意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