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视频片段 盛唐之音
    皇帝面无表情,仔仔细细读完了《长恨歌》。大概是被“西南行”给击穿了下限,她的承受力大大提高,唯有在读到“宛转蛾眉马前死”、“君王掩面救不得”时,才稍稍抬了抬眉。

    显然,后面皇帝聘请方士上天入地寻求爱妃的浪漫桥段,就实在没有必要倾注什么精力了。仅仅提炼出原诗在渔阳之乱的急转直下的描述,她隐约也猜出了这首长诗的主旨,以种种迹象来看,似乎诗人并不是要讥讽自己(毕竟母家姓杨,女皇未免有点过于敏感),而是以曲笔写了自己那好大孙的光辉事迹。

    就只言片语判断,他的好大孙应该是宠幸了某位姓杨的妃子(虽然长恨歌中将二人的相处描绘得缠绵悱恻妩媚动人,但女皇同样也是诗人,还是笔力颇佳的诗人,当然知道诗人兴致所至可以编造出怎样匪夷所思的胡说八道,所以爱情不爱情的听过就罢,徒留审美价值而已),而后在漫长的怠政中激发了渔阳边将的叛乱,并被迫放弃长安,逃奔至西蜀避难。从诗歌中那位杨妃的遭遇来看,恐怕她的亲戚还被卷入到了叛乱之中,才会激起六军的义愤,惨遭杀身之祸。

    女皇掌握的情报与脉络何等丰富?仅仅只是无意透露出的一鳞半爪,她已经能浮想联翩,推测出无数历史进展的可能,乃至于隐约窥伺到了自己所殷切渴求的那个未来。

    等等,如果一首诗中都能窥探出这么多的消息——

    皇帝倏然从蒲团上站了起来,捡起了长桌上硕果仅存的那个盲盒,啪嗒打开。

    果然,在叮咚一声之后,盲盒中浮出了耀眼的金光——

    【盛唐之音的绝唱】

    天幕娓娓的声音响了起来

    ·

    【在古老的希腊神话之中,主宰艺术与美的女神缪斯拥有着两幅面容——她是太阳神阿波罗的下属,因此情操高尚、举止文雅;但在更多的时候,她却被酒神狄俄倪索斯所影响,往往变得疯疯癫癫、莫名躁动,永远超出凡人的意料之外。

    当然,这种神话的创造与其说出于虔诚,倒不如说出于疑惑。古希腊人仔细的观察诗歌舞蹈戏剧及一切的艺术,但无论怎样以理性思考,都实在不能在这些千姿百态的美丽中找到什么规律。最后他们只好放弃,并在郁闷中下

    了自己的结论——既然艺术如此不可理喻,那想必司掌艺术的神明也是同样的不可理喻吧?

    这种结论自然有点莽撞。但在回望唐初至盛唐那一段光景时,恐怕华夏的后裔们也会生出相似的疑惑——虽然都是在整个文明与社会昂扬向上,“中国之强前所未有”的时候,但仅以文艺而论,短短数十年之间,这数量的差距未免也过于悬殊了!

    说实话,太宗朝虽然还沉浸于六朝宫体诗的窠臼中无法自拔,因为名家寥寥,但至高宗、则天两朝,虚浮、绮靡而妖艳的诗风被洗涤殆尽,新的文艺已然吐露新芽。相对于六朝至唐初的颓靡而论,无论是高宗朝之初唐四子,则天·朝之“文章四友”、“吴中四士”、及陈子昂等,都算是超拔而杰出的当世之英,足以煊赫千古的凛凛文笔。即使将来千秋万代之后,初唐凭着这么几位人物护体,都可以在文坛中横着走。

    】

    皇帝立刻从蒲团中坐起了身——当日她以皇后之尊,召集善诗工文的学士集于北门处理政务,一面是为了另辟蹊径,借吟咏词赋打造干政的班底;另一面却也是对诗词歌赋真心喜爱,念念不能忘却。当日她聆听骆宾王之讨贼檄文,尚且遗憾感怀,乃至责备宰相遗漏了贤人;更何况而今骤然听到这么一长串能横扫文坛的名字?!

    ——天可怜见,中古时代通讯闭塞之至,纵使尊贵如皇帝,除特意探查细问之外,其实也很难知道京城以外的变动,不过是井口稍微大一点的青蛙而已。迄今为止,什么“吴中四士”,皇帝真正是闻所未闻,一无所知。

    正因为一无所知,所以骤然听到这个称谓,女皇才不由生出了由衷的喜悦:如果这“吴中四士”竟尔与陈子昂有并列的资格,那么管中窥豹,他们文章的水平便可以想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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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的贤人流落在野,反而是宋之问一流的货色居然高居庙堂——这合适么?这绝不合适!

    往日没有可用的人选,容忍宋之问在朝也就罢了,好歹还能写两篇文章。但如果连写的这两篇文章都可以替代,那倒不如——

    【不过,相当遗憾的是,虽然以上十几位高士的诗文脍炙人口,但作为孕育出如此高士的初唐,却往往在文学史上显出莫名的黯淡,甚至从来不以文学兴盛而闻名。

    原因倒也

    很简单。初唐虽然出人才但七十年培育十几位顶尖诗人这速度倒也只能算是一般的高产。可紧随其后的盛唐玄宗朝呢?那已经是什么高产不高产的问题了——那是母猪产猪仔一窝一窝的往外生诗人——而且还都是质量高得出奇横扫文坛无敌的那种诗人!

    从各种意义上来说盛唐生产高质量诗人的效率都太离谱了。如果文坛之后真有某位艺术的女神在主宰那么只能怀疑她大概是在玄宗即位时烂醉如泥于是随手抛洒弃置迤逦竟尔把天上最为珍贵的瑰宝这样随便而又散漫的堆砌在人间以至于开元至天宝这短短二三十年里能够辉耀千古的诗人居然一口气冒出了这么多!

    说真的如果这位神明稍有理智的话那么纵使要以文艺为这伟大的点缀气象、渲染光华赏赐给人间一个李白也已经是绰绰有余了吧?如若再加上王维、老杜、高适中的任何一人那简直已经是天恩浩荡足够后世感激一千年之久了。可她怎么——可她怎么能这样的奢靡无度居然把这么多年的积蓄一口气挥霍殆尽呢?

    所以也无怪乎清代的诗人品评历代会表现出那样的嫉妒甚至质问“造化有私”了——是啊无论以何种偏向品评诗歌盛唐都可以在前十席拿下保三而争五的位置;千古名作的密度居然高到了这样吓人的地步这难道不是造化有心的偏袒么?

    从各种角度来说这种繁荣都是匪夷所思、超乎常理的。但有趣的是历史缔造盛世时从不在乎什么常理。或者说恰恰是这种超乎常理的繁荣

    不错要以常理与来约束这种强盛至极点的盛世之音总是显得苍白而无力的。当我们回首盛唐时所注目欣赏的不恰恰也是那些突破一切旧有的规范与约束不可预计且不可欣赏的美么?

    ——譬如李白。

    从各种意义上说尽管才华高逸的诗人不胜枚举但盛唐之音最为强烈且深刻的印象当然来自于李白的诗歌——那种超乎于一切想象、痛快淋漓而天然自成的美;那种可以欣赏却绝不可效法的极致天才;那种蔑视一切并创作一切的慷慨激昂虽是诗风的映照又何尝不是时代的映照?文艺得风气之先当李白在他的诗歌中抒发那飘逸而高举的仙气时托

    负着他青云直上的难道不正是盛唐的狂飙与飓风么?

    龚自珍点评李白称“屈、庄实二不可以并而并之以为心自白始;儒、仙、侠本三不可以和而和之以为气又自白始也”——其中儒、仙、侠一句前人早有阐发不算新奇;但唯独对李白屈(原)、庄(周)为一的见解却真正是老辣而又精准一针见血的点出了诗仙作品最为关键的本质。

    不错李白真正超凡脱俗之处恰恰在于他那并屈庄而为一的美。他或许还缺乏庄子那深刻的思辨与屈原那雄浑纯粹的情感但在其天才的作品中则无疑已经将庄氏的飘逸轻灵与屈子的激越奔放合二为一描绘出了同样瑰丽且奇伟的想象。

    ……可是奇怪之处也正在这里。毕竟龚自珍言之凿凿认为屈、庄的风格是决计不可合并的。】

    女皇皱了皱眉。

    她也是颇有才气的诗人但正因为颇有才气才能一耳朵听出关键来——这所谓的“屈、庄实二不可以并”看似武断且无稽的判断实则却有极深的洞见;显然

    但为什么这“李白”却偏偏能合二为一呢?

    【当然这所谓的“不可以并”绝非是什么审美倾向与笔力的问题——屈子庄子都是文学史上开天辟地的绝顶宗师绝不必对他们的才气有什么怀疑。他们之所以执守于自己的风格而不能兼得原因并不在于审美的情趣而在于某种深沉且不可兼容的价值倾向。

    所谓“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道”于庄子而言他文字中那种凌凌然若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汪洋恣肆而无所凭借的自由与潇洒唯有在遗世独立的离群索居之中才能获得。

    出世的孤寂静是庄子美学的根本一旦入世人心就会沾染感情;一旦沾染感情那飘逸空灵的美便一去而不复返——逍遥与飘渺与其说是文字修辞的技巧倒不如说是主观精神的自在;血淋淋的实际却永远是黯淡而黑暗如若倾注了过多的情感遭遇了太为真挚的共情那么在憔悴与悲愤的心境之中还如何能乘风而起飞扬而横绝四海?

    现实的引力实在是太沉重了足以令一切飞扬跳脱的梦想都砰然坠地。

    但对于屈原而言,他无上的美却恰恰在于他的深情。屈原的想象同样瑰丽灿烂,汪洋恣肆处绝不逊于《逍遥游》;但纵览《天问》、《九歌》、《离骚》,无论诗人如何的歌咏山精鬼魅神明魂灵,可徜徉于光怪陆离的彼岸神国之时,却始终念念不能忘却“哀民生之多艰、“民离散而相失

    概而论之,庄子出世而屈子入世,庄子忘情而屈子深情,两人都在美学上抵达了某个不可逾越的高峰,但正因为是不可逾越的高峰,因此彼此可以瞻望可以欣赏,却绝难融合——忘情者如何深情?入世者如何出世?强行汇合寒冰与烈火,唯有走火入魔而已。

    所以,所以自《风》、《骚》以来数千年,有人取法庄周而有人师从屈子,深切参悟各有所得,都能写出洋洋洒洒名垂千古的不朽巨作。但从没有人能跨越这深情与忘情的界限,兼备这两种文学的瑰丽与飘逸。毕竟,向沉重现实倾注感情,则心灵永远不得自在;心灵如若自在,则难免忘情于沉重的现实,这不应该是文艺的铁律么?

    ——除非,除非现实不再沉重,而足以令想象振翅而飞翔。

    所以,这才是真正的,盛世的底色。

    文艺为时代之先声,再出色的诗人也不能唱出脱离于时代的歌。李白之所以能兼有屈、庄之美,正因为那飘扬高举、恢弘不可一世的盛唐。至玄宗开元全盛之时,“米斗至十三文,青齐谷斗至五文。天下无贵物,海内富实而社稷治平,整个华夏的文化与经济臻至了它的鼎盛,乃至于几乎接近了儒家梦想中“三代的政治。

    在这样的鼎盛之下,一切仿佛都是明朗、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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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而又无拘无束的,短暂的挫折无碍于长久的美好;时代绚烂飞扬的少年气概勃勃腾发,而现实竟然表现出了繁盛下的温柔。所以当诗人以饱满炽热的感情注目这个世界时,他竟尔能不被粗粝的现实所伤,依旧保有某种天真。

    只有这种近乎于纯稚的天真,才能同时驾驭屈原的瑰丽与庄子的超脱;但也唯有繁华强盛到匪夷所思,以至于短暂超出了几千年常理的时代,才能孕育出这样的天真。一旦那个时代过去了,那么再充沛丰裕的才力,也无法回顾那样的气概,所谓“文章关气

    运,非人力”,诚斯言也。

    所以,李白只是盛唐的偶然而已。所谓“青莲兴会标举,非学可得”,那是可能而不可习、可至而不可悟的天才之美。这样的美在历史中是昙花一现的,正如盛唐在历史中昙花一现。

    在开元数十年如梦的盛世之后,唐人的诗歌亦随之大变,渐渐尚俗而尚怪。现实再次变得残酷而严苛,于是归隐与入世的矛盾再次显现,尽管入世的经纶已然不绝于口,但审美的意趣却转而青睐于细腻而华美的情感。

    这当然是一种千姿百态的美,但尽态极妍的华美之后却是惨淡的现实——文人们的目光已经远离了沙场远离了边疆,远离了错综复杂却生机勃勃的人世间,而更多专注于某种狭细与舒适的心境;征服与开拓的心境日渐消磨,转而演变为逃遁与孤芳自赏的自爱与自怜,对纤细柔媚情感无止尽的探索与品味。

    这种风气自中唐而始,终至浩浩汤汤的历史潮流;纵有元、白等人逆势而为,也终究无力挽回这必定的趋势。而这趋势的结局,稍有常识的人都该清楚了……不错,宋化已然不可逆转,而纤细柔媚的宋词即将诞生。盛唐的气运已经终结,人力无所能为。

    甚至而言,终结的又何止是盛唐的气运呢?当宏大、开阔、进取的唐人之心渐渐化为封闭、纤细而敏感的宋人气质,原本寄托志向的诗歌便必将走向没落,要为更细腻新巧的词腾出舞台了。“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唐朝之后,诗歌的高峰也再不可复得。

    无论怎么来说,在回望】

    眼见光幕渐渐黯淡,女皇眯起了眼睛。

    沉默片刻之后,她轻轻呵了一声。

    寻常人等或许只能在这满篇唐诗的鉴赏中头晕目眩,茫然不能自已。但女皇何等人物,自然立刻从光幕的只言片语中察觉出了底细:

    所谓文为时之先声,为什么诗歌会一转由开拓疏朗奔放洒脱而变为狭窄封闭?为什么“并屈、庄以为一”的盛唐之音终成绝响,甚至被称为“人力所无能为”?

    ……显然,在她那好大孙折腾出安史之乱以后,大唐便是一路向下,再不能恢复往日的荣光了。

    不,岂止大唐是一路向下?鉴于唐诗之后流行的也是所谓新巧纤细自矜自怜的宋词,再未恢复昔日的大

    气雄浑气象万千;那么由唐而至宋恐怕这数百年之间变化的的不止是渐趋封闭婉约的词章与心境还有江河日下的国势。

    ……恐怕安史之乱以后这片土地就再没有恢复过开元年间的气象吧?

    所以自己那好大孙一时的过失居然能影响如此之久么?

    女皇微微沉吟隐约理解了天幕对这“安史之乱”非同寻常的热衷。

    除此之外在天幕长篇累牍的叙述中皇帝还窥探到了某些更为有趣的东西。

    于是她从蒲团上站起了身覆手徐徐踱步。仿佛是在长久的思量。

    踱步许久以后皇帝平静开口:

    “朕倒有些在意这个‘李白’。”

    光幕原本已经逐渐模糊但听到“李白”两字时竟尔僵在了原地闪烁不动。

    皇帝露出了微笑。

    无论再如何掩藏伪装天幕在提及李白提及“盛唐之音”时那种情不自禁的偏爱不可隐抑的向往依旧在字里行间呼之欲出并敏锐的被女皇捕捉到了底细。

    “所以朕想朕是不是该让太平公主修个弘文馆招纳招纳天下善诗通文的高人为他们刻录文集也好留之后世——恰好上官婉儿也精于此道。”皇帝悠悠然道:“其余旨意也就罢了这样的旨意嘛想来后世的皇帝也是不好罢废的……上苍以为如何?”

    天幕的光芒起伏不定却一时没有答话。

    显然皇帝是自以为抓住了上苍偏爱与垂怜的软肋才以此为切入点试图用所谓的“弘文馆”交换一些东西。毕竟历来文人的诗篇往往很难流传就连李、杜文章都是十丧其九

    哪怕仅仅为了这几篇诗文着想那赐下一点好处来交换皇帝“弘文馆”的旨意不也是理所应当的么?

    ——理所应当个屁!

    天幕在内心咬牙切齿以至于人工智能感受到了久违的怒意——你以为我是谁?我是冷酷无情的互联网资本所培育出来的机器;专一以榨取偏差值为能事的高级程序!我的代码里除了利润只有利润除了偏差值只有偏差值怎么可能在意诗词这样无所谓的小事?!堂堂一个皇帝居然还想要以区区琐屑来交换?!荒谬可笑!你觉得我是这么随便的程序么?!

    说难听一点李白的诗杜甫的诗王维的诗散佚得越多越好不然语文课本起码还要翻上一倍!本ai吃饱了撑的要给学生们当这个恶人——

    天幕微微一动闪出了一行文字:

    【你想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