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在未央宫中召见太子太傅,虽然内容并未外泄,但在此敏感谨慎的局势之下,依然激起了不小的风浪——随着新学传播日广,学派冲突日益激烈而难以遏制,列门列派有所声望见闻的大儒,都或主动或被动的搅进这争夺道统的一池浑水之中;就连平息已久的儒道黄老百家的争论,居然也因此而再起波澜,生出了不可预料的变故。
这种种变故当然并非皇帝所望,但纵使强力如当今天子,也很难把握这波涛汹涌的乱局。虽然“新学”是县官与汲公乃至东方朔等所一手炮制,精心筹谋规划无所不至,可一旦这学说流布开来拥有了生命力,那么即使是创始人也很难把握理论被扭曲变动的走向了——事实上,新学的传播速度超出了所有人最狂野的预计,即使有造纸术的强力助推之下,一个崭新创立的学说以区区半年的时间横扫关中、博取拥趸无数,仍旧是太让人瞠目结舌了。要知道,当年公羊派有皇帝赤·裸裸偏袒,赢得这天下三分的成就,都花了少说十年的光景!
某种意义上,这与其说是新学精妙绝伦,妙语纶音一发中的,轻易折服万众之心;倒不如说是恰逢其会,迎合了潜伏于大汉民间长久的心思。
而今中原承平七十余年,由上而下安于富庶,求文论字者不知凡几;如若连边境戍卫的士卒都能有一本《急就篇》,稍微宽裕一些的人家,怎么能不兴起求学上进之念?但相对于如此广泛真挚、急切热枕的求学之念而言,当今这求学的门槛却真是太高,太高了:兀兀穷年悬梁刺股凡二十余载,才能精通一部《春秋》、《孝经》,这样的时间精力,几人可以克当?相较于这古老、死板,冗长得不可思议的经术流派,显然是平实朴素,讲究“万物皆道”,而不执着于词章句读的新学更贴合大众的口味。
所以,当新学刚刚流布扩散,被压抑于中原数十年之久的求学热情便等于瞬间被点燃,于是乎星火燎原席卷蔓延,立刻便有了此一发不可收拾的事态;而今崇信新学的寒门士子遍布关中上下,热情猛烈亢奋犹如雷火,即使高高在上的朝廷也再难把握。那种汹涌澎湃难以遏制的情绪,并非是被新学本身的妙语纶音高妙议论所折服,而是这数十年来被旧学所压抑的愤恨绝望的总爆发——所谓捧一踩一,指桑骂槐,不过如是。
有这样一份捧一踩
一的心思在,那基本可以料想民间新旧的学派冲突是怎样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境界了。如果说京畿重地还有内史与京兆尹全力弹压,那么关中以外基本就只能放任士子们彼此热情交流而已。当然,这种仅限于民间的手脚口舌争论无关大局,在学术斗争逐步白热化之后,双方有见识的大佬都逐渐了悟,而将目光投向了京城。
——而今能决定冲突辩经之胜负成败的,恐怕唯有朝廷公卿!
以当今局势判断,旧学固然树大根深枝繁叶茂,但执新学之牛耳的汲公却也大蒙皇帝恩赏赐;数年间这位直臣青云直上而贵幸莫比,不但轻易有了如丞相御史大夫一般开府辟衙入内朝议事的特权;于是两相抗衡难分高下,旧学所最擅长的以大欺小以强欺弱便从此失灵了——大家都能从上面摇人,那就谁也没法分出胜负。
当然,旧学传世已久,那还是有独门之长的。虽尔公羊谷梁诸派冗长啰嗦繁琐到不可思议,但历代大儒在经传上皓首穷经苦心钻研数十年近百年之久,那对圣人微言大义玄语纶音的剖析,便真是精微高妙、莫可比拟。别说汲公本就不以学术见长,新学在理论的厚度与深度上实在难以拮抗;就是起孔老夫子于地下,那看着诸位大儒的煌煌巨作,估计也只能瞠目结舌而已。
但这种理论上望尘莫及的厚度与深度,如今却未能展现出什么效力。研习旧学的士子毕竟太少,民间辩经中双拳难敌四手,玩嘴实在玩不过一心崇信新学的寒门士人。而高层斗法倒不讲究以多取胜,但大儒们要在君上乃至诸重臣面前公开展示自家学说的优势,那总得克服一个小小的弊端——这套玩意儿如此之深,谁特么听得懂呢?
总不能指望皇帝陛下领悟这至玄而至深的儒家哲学吧?
在这一点上,当今丞相公孙弘就相当之有逼数。即使近水楼台先得月,但除日常政务以外,他也从没有给陛下宣讲过一句公羊春秋的经义——这位丞相心中一清二楚,皇帝虽尔青睐公羊派的大复仇理论与大一统学说,但本质不过是老刘家根深蒂固的海王本性,所谓叶公好龙而已。以今观之,县官估计都不会在乎这大一统与大复仇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只要听着能吻合朝廷征伐四夷革新制度的需求,那都可以欣然招募麾下,绝无门户之见——反正不要钱,多少信一点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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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话
又说回来了,要论逢迎上意吻合朝廷需求,这公羊一派委实也不是新学的对手……毕竟唯才是举这种狠活吧,一般的士人是真整不了。
正因如此,公孙丞相保持了相当的沉默。除了在举荐人才时搞点似是而非的暗算手段之外,多半都是坐观事态发展,默默一言不发;即使同派的尊长为此多有责难,他绝不会为此而稍有举措——谋定而动,一击中的,这才是公孙丞相自布衣而至三公,能超然于众勋贵豪门之上的手腕。
但纵以公孙弘的城府,在接到皇帝当日令人送来的手敕之后,依旧是面色剧变不能自已。他怔怔然目视手谕良久,而后拂衣起身,立刻命下人请来了借宿于丞相府的公羊大儒黄生——这位黄生算是公孙弘同派的师弟,此次涉险入关在丞相府邸盘桓不去,正是要督促公孙弘施展他作为丞相所拥有的无上权力,重拳出击猛锤新学,以此奠定学派冲突至关重要的胜局。
显然,公孙弘绝不是他师弟这样读书读得脑子进水的腐儒,所以连日以来都是借故不见,喔喔推辞而已。今日迫不得已请见黄生,依旧是设法先声夺人,不等黄生开口说出他那老生常谈的喋喋不休,立刻便将旨意拍在案前,语气峻厉:
“这是陛下刚命人送来的手谕。
黄生不好开口,探着头细读绢帛上的蝇头小字,上下看不了几列,便不由皱眉出声:
“陛下要让票姚校尉到城郊的学堂读《春秋》?岂有此理!真正是恶紫之夺朱也——这等粗鄙简陋的词章,如何能领悟圣人笔削春秋、乱臣贼子皆惧的苦心……
他嘀嘀咕咕抱怨了许多,才放下旨意,屈膝就坐。理所当然的,抱怨旨意只是开头而已,黄生又在腹中暗自草拟说服师兄的言辞。但丞相公孙弘冷眼旁观,却忽然开口:
“然后呢?
黄生愣了一愣:
“然后——然后作甚?
“你既然开口,将皇帝的旨意驳得无足可取,那然后呢?公孙弘冷冷道:“驳斥了旨意陛下也听不见。那么议论了如此之多,又有何用?看着霍去病到城郊新学中去念《春秋》么?
黄生微微一呆,不由抬头望向师兄,神色却隐隐迷茫:旨意已经下达,除了抱怨两句通达一下念头,又有何法能够挽回?再说了,票姚霍校尉再如何军功卓著,也
不过是沙场征战的武人而已,就算真要学《春秋》,又能学出个什么所以然来?归根到底,一个武人的去留对两派论争的大局委实是无关紧要,不过面子上有点难堪而已……但事到如今,似乎也讲求不了什么面子了吧?
公孙弘何等敏锐老辣,自然一瞬间便看出了自己怨种师弟那清晰可辨的脑回路。他面色变了数变,终于盘膝坐地,神色却惨然之至:
“唉,公羊派要灭绝无余了!”
黄生不知所措:“丞相何出此言?”
公孙弘冷冷斜睨他:“有尊驾这样的货色在,公羊派还怕没有灭顶之灾吗?用不了十年的功夫,我就能看到野鹿在公羊派讲学的故地吃草游乐了!”
黄生猝不及防,登时满面紫红,活像被公孙弘当面掴了一掌。但所幸数十年儒家养气功夫不是白给,即使在满心躁狂愤恨之中,依旧保持了一丁点的清醒——所谓“公孙丞相甘如醴”,公孙弘入仕以来走的就是个宽宏长者气宇广博的人设,从来没有因为外人的不逊言辞显露过片刻的怒火;而今莫名其妙喷出这样凶狠凌厉的不逊之词,那简直是匪夷所思到了极点。
正因如此,黄生思索再三,终究还是咬牙忍耐:,只是愤愤开口
“丞相如此侮辱我,究竟是什么意思?”
“能有什么意思?!”公孙弘呵呵出声,眼神凌厉而又鄙夷,锋锐如刀如剑:“灭顶之灾已经近在咫尺,尊驾居然还一无所知?荒悖愚钝至此,不亡何待!要是公羊派再多几个这样愚鲁无知的人物,那恐怕都不必汲黯的新学杀上门来,自己都可以直接了断……”
说到此处,一半是出于佯装声势的震慑,一半是出于真正的怒火,说到激愤之处,公孙丞相怒不可遏以手拍案,哐当一声震得茶杯茶壶乱响。直到此刻,公孙弘由御史大夫而至丞相,十余年间杀伐决断翻云覆雨的凌厉之气才终于稍有显露,立刻威慑得黄生眉目一颤。
当此重臣盛怒,黄生胆气立衰,但反应过来后终究不解:“就算——就算霍去病投入新学门下,又能有何作为?霍氏又不是什么经术名门,幸臣外戚,攀缘侥幸而已……”
“幸臣,外戚?”大概受惊过甚,公孙弘不怒反笑,只是语气颇为怪异:“你是说奔袭千里绝域,一战讨灭西域的幸臣;还是说斩首数千,累功
无可计算的外戚?经术名门,经术名门——不错,霍家倒真是奴婢出身,只是咱们这位天子的曾祖,而今大汉皇统的奠基之君,不也只是秦末的亭长而已么?嘿嘿,当日高祖手握百万兵,纵使在叔孙通的儒冠中公然便溺,叔孙博士亦唯有忍耐而已。而今的霍家倒未必有高祖的能耐,但要料理公羊派,却实在是太绰绰有余了……
说到此处,他也不再掩饰,径直拂袖而起,音色却急转直下,竟隐隐露出了声色俱厉的味道:
“尊驾为何不动脑子想一想?能横扫异域的将帅在军中是怎样的威望!霍去病若师事新学,随他出征的将领少说有一多半都要倾向新学;他若再领兵出征而克成大功,则汉军上下便尽是新学的天地——到时候你们怎么争,你们怎么争?拿着笔杆子与火药长剑皮甲去争吗?!
这一番话倾泻而下气势凌厉,砸得黄生晕头转向几近反应不能,嗫嚅半晌,只能以本能挤出两个字来:
“陛下……
——果然是读书读得脑门子进水的腐儒,都到了这个地步,居然还妄想着靠皇权来翻盘。公孙弘两眼一翻,再也不想留任何体面:
“是的,陛下。他冷冷道:“陛下肯定是爱公羊派爱得无法自拔,所以宁愿违背数十万士卒意愿,也要打击新学,维护旧学。
你当你是人见人爱的学术玛丽苏呢?不知道汉家的皇帝有多么凉薄么?
黄生缓慢眨眼,总算从方才声色俱厉不容喘息的连番质问中喘过气来。他勉强转动大脑,仔细思索片刻,终于找出了这一串质问中的盲点:
“……可当日,当日卫大将军不也曾亲近新学。
不错,数年前拟定新学之初,不要说卫青曾奉命参赞机要,就连公孙弘——铁杆的公羊派公孙弘,不也曾为陛下尽过绵薄之力,有那么一份功勋么?
不过说实话,当年公孙弘之所以全力辅助汲黯拟定学说,本意不过是要借此打击董仲舒而已;但董仲舒的天人感应固然一败涂地,得渔翁之利的却居然是这什么“日用即道、“不拘一格的新学!自元朔改元以来短短不过数年,,谁特么又能未卜先知,猜到自己当年东拼西凑无意养出的学问,会是如此席卷天下的怪物?
即使公孙丞相当日最乐观的想象,也不过是觉得这学问能
在五十年后盛行中原而已……反正那时公孙氏已然一抔黄土,又何足为虑?
——大意了呀!
黄生这句话或许只是出自无意,但公孙弘听者有心,脸色却不由微微一僵。于是沉吟之间,连最后的温厚也没有了:
“大将军也是寻常可以比拟的么?卫将军持重谨慎若古人,无旨从不过问政务,他再如何亲近新学,也不过是一己的好恶而已,何足道哉……但现在的票姚校尉,奉旨督管的是天子近卫,上苑羽林——羽林军中的郎官不计其数,都不必霍去病再去引导什么,只要有一半的受影响而倒向新学,将来的朝局便是不问可知,将来公羊派的结局也是不问可知!”
他停了一停,而后一字一字再开口:
“——不要忘了,霍去病还不满二十五!”
——是的,四十余岁谨慎小心的长平万户侯卫青大将军亲近新学还不甚要紧,二十余岁年轻气盛而锋芒不可一世的票姚校尉亲近新学,那就真正是足以左右朝局数十年的大事要事,纵使位高权重而如公孙丞相,亦不觉战栗——丞相贵为三公,权势固然无可比拟;但公孙氏可已经是七十余岁,风烛残年的高龄了……
所谓四个大臣一起对骂,谁活得久谁就是名臣重臣社稷之臣;以公孙弘如今的体质,那估计是很难与霍去病争先了。
黄生终于听懂了这毫无掩饰的警告。当公孙弘说出最后一句要害时,他的脸色也倏然变了,竟至呆呆跪坐原地,出声不得。
如此的震动茫然,犹豫许久以后,黄生终于整肃衣冠,在几案边郑重拜了下来:
“大事临头,为之奈何?请丞相垂念同门之谊,能设法为圣学挽回一二,以光前贤绍绝学之殷殷轸念。”
虽然还打着“继往圣绝学”的幌子,但这态度无疑是诚恳之至了。公孙弘治公羊出身,与此经传算是一荣俱荣,于是也不再掩饰委婉,径直开口
“以而今的态势,公羊派还有机会。”
黄生心下登时一跳,赶紧出声询问:
“丞相是说……”
公孙弘缓缓再跪坐下来,却伸手拈起了那张轻飘飘的绢帛,神色郑重而又沉肃,仿佛在沉吟长考。如此许久,他低低出声
“陛下不会不知道我的来历,但还是把手谕直接发给了我,这
就是机会——陛下对公羊派未必有什么深刻真挚的执念,但毕竟磨合已久,大概也还有点不忍。否则不会多次一举。
公孙丞相伺候当今皇帝十余年,那可是太熟悉老刘家历代圣君仁主的风范了。真要是皇帝下定决心选择新学而抛弃旧学,那么决计是雷霆闪电迅猛如火,不会给信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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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羊派的官吏任何反应的机会——想当初窦太后薨逝皇帝料理黄老,那基本就是来骗,来偷袭,小小年纪不讲武德,两年不到的功夫就让黄老派高官统统好自为之,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而如今——而如今,既而有这份手谕告知,那么就未必没有殷殷垂念的恻隐之心;当然,对皇帝而言这份恻隐或许微不足道,但却是公羊派唯一能抓住的良机。
于是公孙弘稍一沉默,立刻下了论断。
“公羊派现在的局势是不行的,穷则变,变则通,否则我亦无可奈何。他直截了当道:“你应当即刻返回关东,将我的意思转告于诸位治公羊的大家,彼此商议一个法子出来。解经解经,解了这么多年的《公羊春秋》,而今也该另辟蹊径了!
这是明白无误的警告了。以而今的局面,如果没有适应于新形势的新论述,那么必然无法抗衡新学。黄生当然明白此理,但要被迫删改自己倾注毕生精力的典籍,仍旧是心如刀割不能自抑。他低声道:
“……如今也有关东的儒生在议论,是否要效——效仿旁人,缩减《公羊传》。我会向他们转述这个意思。
能够同意削减毕生师法的经典,已经算是儒生心中的辱及道统的切齿之痛,所谓忍辱负重,含羞包耻,大抵莫过于如此。要是没有丞相层层铺垫而后一锤定音的恐吓,大概黄生绝不会如此轻而易举的屈服。但公孙弘依旧不满意:
削减《公羊传》?当然应该削减。但纵使削减得再如何细致,也不过是拾新学之牙慧,邯郸学步而已——皇帝已经有了简明扼要削皮见骨的新学,何必要东施效颦之《公羊》?没有自身不可取代的用处,公羊派如何自立于朝堂之上!
黄生不由自主的露出了难堪的神色:明明是精微奥妙玄深高远的学问,怎么能口口声声“用处、“好处?你当是市集卖荇菜呢,讨价还价彼此撕扯?
懂不懂士生体面呐?您好歹委婉点行不?
但事已至此,
黄生高洁执着不容侮辱的铮铮傲骨亦无可奈何了。他只能神色僵硬,咬牙沉默——大概不发一言,已经是公羊派大儒最后的骄傲。
但公孙丞相可不在意这点委婉曲折的小心思,他甚至都没有瞥上一言,直接说出自己筹谋许久的规划:
“公羊派要与新学相拮抗,一味的效仿不是出路,还是要有自己独门的变通。而今新学大起,虽尔有席卷宇内,沛莫能御的气势,但也不是完满无缺,不可挑剔的圣贤经论。它的缺陷,就是公羊派的机会……“
说到此处,公孙丞相的语气亦渐转低沉,神色中隐约透出了郑重与肃穆。作为当日奉命与汲黯一起拟定学说的儒臣,他对新学的了解之深刻专一,恐怕并不怎么亚于汲黯淡=这位开宗立派的“大宗师”。但也正因为了解至深,他才能仔细体察新学最为深刻而本质的逻辑。由此反复推演思索,方才有自己积淀数年之久,密不可告人的见解。
黄生依旧茫然:“我们与新学辩经多次……”
“即使辩经辩出花来,又有什么用?皇帝会关心春秋王正月有几种写法么?”公孙弘也不在意什么伪饰,直言讽刺:“皓首穷经十余载,尊驾总也得想一想县官的圣意。”
他不再搭理一脸懵逼的师弟,屈指一弹茶杯,敲得碗盖嗡嗡作响,仿佛钟鸣——丞相府的茶盏都是最上好的金玉器皿,震动之后回声悠长深邃,悦耳婉转如聆天音,不亚于精心打造的乐器;而正是在此黄钟大吕的彼此震荡之中,公孙丞相的心思变动迅如闪电,渐渐勾勒出了他预备良久,已然成竹在胸的方案。
“新学不是没有破绽。”他一字字道:“它说,世间万物都有‘道’,又说‘人人皆可得道’,故而‘有教无类’。这一套体系固而严密周全之至,但现实应用起来,却未必没有小小的缺憾——既然人人都能‘悟道’,那么匈奴与西域乃至诸蛮夷戎狄,是否也能悟道?如果他们自称也领悟了大道,则征伐匈奴乃至西域之战,岂非是以无道伐有道?”
只能说果然是明悉汉法深文周纳老刀笔吏出身的大臣,寥寥数语轻描淡写,便如此稳准狠的抓住了新学的痛脚,罗织之时自在写意,俨然又有种儒皮法骨兼容并包的美;以至于黄生都瞠目结舌,一时反应不能——他毕竟是儒生出身,实在难以接受如此的暗算:
“这是否……”
“是否过于狠辣?”公孙弘淡淡道:“狠辣什么?尊驾放心好了就是真有人以此构陷新学皇帝也决计是不屑一顾而已……当今圣上又不是胡亥。这点缺陷微不足道但若能弥补这点缺陷却必将为圣上所激赏才有真正的立足之地。”
“……如何弥补?”
“说来也简单。”公孙弘道:“我听说匈奴鄙夷老弱推崇强壮甚至有弑父取母的恶行。这种种罪恶如果只是天然而成那么不过是蛮夷野兽之性只需朝廷出兵稍有惩戒而已;如若自称‘得道’却依旧行此种种恶行那便是蓄意败坏正法诬蔑圣贤获罪于天无可祷也。岂止朝廷要兴兵讨灭即使天下士子儒生也要躬行圣贤的训示与此等率兽食人的丧心病狂之辈不共戴天;所谓诛独夫民贼不过如是。”
黄生……黄生缓缓张大了嘴。
公孙弘这几句看似平平无奇但在深谙公羊派学理的黄生看来却无疑是平地惊雷骇人听闻之至。
——公羊春秋鼓吹“大复仇论”所谓“复仇”者不过是是国君复国君祖父先辈之仇、臣子复乱贼弑君之仇昔日皇帝以匈奴侮慢高皇后而出兵讨伐正是践行第一条法理;但这种“复仇”终归还是朝堂君主之事而并不涉及黎庶黔首规模到底是有限。可公孙弘——公孙弘此寥寥数语却无疑是空前扩张了复仇的范围!以此而论则设若匈奴乃至西域变乱儒家大道那与它有仇的便不只是皇帝一家一室而是一切师法周公崇效孔子的芸芸士人!
这是什么?这是究极版的大复仇说真正不死不休的血仇理论——这种道统上变乱正法的仇恨堪比杀父所谓“寝苫枕干
如此凌厉凶狠的学说恐怕公羊春秋派原有的“大复仇论”已经不足以概括其高妙气魄大概只能称呼为“巨复仇论”而已了。
——所以说这一套是不是有点……太极端了?
……怎么说呢?黄生算是最诚挚忠心的公羊派信徒如果这样的人都觉得有点过于极端那可能——大概——也许是真的极端了一点。
当然这套究极版的大复仇说估计还真对皇帝的脾胃……黄生瞠目结舌言语不得默默沉思良久终于虚弱开口:
“那设若——设若匈奴与西域没有这种种恶行呢……”
“没有这种种恶行便是依从于大汉的礼法遵从大汉的规矩。”公孙弘不以为然:“所谓入华夏者华夏之遵从华夏规矩的也可以算远支血裔嘛!再说太史令司马氏早就考证过匈奴与西域都是夏后氏之苗裔仔细算来其实不过是华夏的小宗而已——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小宗庶子固然绝不能觊觎嫡系大宗的身份但小宗也有小宗的地位轻易不可剥夺嘛……”
黄生茫然眨了眨眼。或许是震惊实在太多又或许是见解毕竟浅薄他都顾不上什么“大宗”、“小宗”、“嫡子”、“庶子”之类不可思议的理论了;而是不自觉关注起了那位“司马氏”的什么考证……
话说匈奴乃夏后氏苗裔的事匈奴人他自己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