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呆了一呆:
“侍读……”
“是的。”上官婉儿道:“平阳昭公主时,曾有召集幕僚议论军务的先例。不过,高宗天皇大帝以来,朝廷防微杜渐,监察细密,严禁诸宗室亲王招揽门客、罗织爪牙,但无论如何,侍读总不在禁止之列。”
说到此处,她也欲言又止。这寥寥几句交代看似简单,但却隐约触碰到了高宗朝以来最为隐秘难堪的政治私隐——昔日的废太子李贤,正是以注释《后汉书》为名,募集侍读议论政务,培育出足以干预朝政的东宫朋党。也正因这东宫朋党方兴未艾、声势渐起,才与独柄重权的女皇有了不可缓和的冲突。日后母子间不忍言的惨祸,恰恰发端于此。
大概是惩于废太子一败涂地的前科,自永隆元年以来,无论庐陵王李显抑或当今皇嗣李旦,都再也没有延请侍读扩充势力的机会;而女皇能轻松料理自己的两个儿子,多半也是借着这东宫孱弱无力、皇嗣正统伶仃无依的机会。
李家的姓氏毕竟是太危险了,真要让她的子嗣们壮大强盛起来,那别说如昔日天策府一般的赫赫威严,但凡有两三成往年李承乾、李泰等人的气候,那神都太极宫的御座都将大受动荡,结果不可预料。
皇帝打破常惯例,授予太平公主此诸亲王贵戚均不能染指的特权,不能不说是极大的恩宠。不过,限制诸王的清谈养士的权力,是为了防止政治上可能的祸患;而对公主网开一面,则未尝没有点意味深长的暗示——对皇权来说,即使公主真召集了自己的党徒,那也是绝对安全的……
好吧,这意思要显露出来,那侮辱性未免也就太强了些。当太平公主若有所思之时,上官婉儿便相当之及时的转移了话题,以避免某些不应该的设想:
“……自高祖皇帝以来,朝中重臣大都瞩目于东宫及宗室诸王,对公主侍读这种小事,并无一定的规制;也正因如此,宫内尚有自我裁夺的余地。所以,沿途中但凡有一技之长、乃至一言可采的才女,都可以设法招揽至麾下,以随同读书的名头先聚拢来再说。不必太顾及常规。”
所谓我大唐自有国情在此,自高祖皇帝长安定鼎以来,短短数十年里精彩纷呈花样迭出,真个是空前绝后而莫可思议,纵览史册也罕有匹敌——武德年间短短安稳之后,先是隐太
子巢剌王与太宗皇帝激情对线于玄武门“是兄弟就来砍我一刀”;随后是李承乾李泰夺嫡之争父辞子啸而兄忧弟攻几乎复读出玄武门2.0版本;好容易两场骨肉厮杀先后平定高宗朝上下喘息不过十余年立刻又是天后与儿子们接连不断的神仙斗法余波至今未曾平息。
——什么叫盛唐政治啊?其他朝代做得到吗?
某种意义上来说大唐国政的根本就在宫变而历代宫变的根本就在夺嫡。一个人都已经在大唐从政了他要是再不研究夺嫡那就仿佛读唐诗不读李杜王高说明这个人政治造诣和自我修养不足他理解不了这种内在的精深奥妙的权谋艺术他只能看到外表的浮皮潦草参不透其中深奥的精神内核他整个人的层次就卡在这里了只能度过一个没有品味的政治生涯。
而历代宰相们经久世事人老成精自然不会犯此低级的错误。多年来重臣公卿等念兹在兹、紧盯不放的便是一切可能搅合进夺嫡中的政治势力:太子、亲王、宗室——在女皇之后或许还要添上一个皇后。同样的在此十余年辛苦以后他们也真在制度与技术上折腾出了不少的补丁力图修补大唐这千疮百孔摇摇欲坠的权力制衡体系
……不过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宰相们以历史为鉴设计的制度周密详尽将太子到皇后一切不安定因素都防范得严严实实但百密一疏却唯独忘了自定鼎以来便一向安分守己(至少与大唐保留节目——“太子谋反”——相比已经是安分守己温文尔雅得能让皇帝落泪了)的某个政治角色。
——天子的亲生女儿也是能利用地位搞事的喔。
这同样是系统的内生性bug源于长久以来因轻视而诞生的疏忽。或许不久宰相们也能堵上这个bug但在此漏洞存续期间已经足够让太平公主利用它做出太多的事情。上官婉儿建议道:
“陛下的意思是公主可以调遣人手沿途探听但凡是有一点才名流传于外的女子都可以重金礼聘而来别有大用——有圣上御旨背书料想不会有什么推拒的人。如此兼收并用方可示天下以诚。”
她
停了一停,缓缓道:“请公主仔细筛选,不要错失了这个机会。”
寻常士人或有伪造才名博取官职的可能,但女子之行唯在德言容功,却绝无展蓄意示才华的必要——以而今论之,所谓才女高门的名声,恐怕还不如一手上佳的女红手艺,更能博取嘉许。就算而今风气宽松,尚且没有到“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地步,高门大户亦绝不会推崇什么闺阁中的才气。
也正因这举世风行,对女子才华有意无意的漠视,能突破重围,流传于外而轰动一时的“才女”,那决计是真有两分本事,一丁点也不容假冒。公主按图索骥,好赖也能捞上几个人物来。
这些才女未必精通政务,但招揽来清一清账本料理奏折,总还能胜任。再说,天地生才总有其异数,黄河沿岸的人家何止数万,如此芸芸“才女”之中,搞不好便有上官昭仪一流的人物呢?
公主俨然也想到了这一层。于是凛然听训之余,竟在心中泛出了不自觉的喜悦——她到底是皇宫中随女皇一起长大的人物,正所谓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当然知道这种私下招募的“侍读”、“女官”能在政治中发挥如何的妙用;而精心培育、休戚相关的心腹,更是政治斗争中意料不到的王牌,精妙的用处无穷无极、无可想象。
——说白了,这些被她太平公主以私人名义收揽来的“才女”,在政治立场上天然就是公主绝对的拥趸,完全的附属;侍读们没有任何能正当干预朝政的合法职权,她们所能接触到的那一丁点权力尽数来自于主上的分润,来源于名不正而言不顺的亲近,天心难测的信任。侍读所做出的任何举措,都只不过是太平公主权力的衍生与扩张,而绝无自己独立“决策”的可能。她们可以是爪牙、是腹心,是顾问,却永远不会有能力干扰上位者的决断。
……毕竟,这些才女出身的侍读比寻常王府属官的身份更尴尬一百倍。依附于皇子的幕僚大多是声名在外的高士,实在君臣不能相容还可以良鸟择木而栖,改换门庭不算为难;可普天之下九州万方,还有哪一处朝廷的衙门,能容忍女子沾染权力呢?
但凡这些“才女”们有一丁点政治的热望,她们都没得选呐。
对于帝制时代的主君而言,一群走投无路只能依附强权的边缘人,算是施展权术最为恰当的媒介了。历朝历
代内朝佞幸与宦官干政屡禁不绝,也正在于君上这点不可言说的心思。而皇帝特许,招揽侍读的敕令,则无异于为公主量身定制了一套彻底依附于她的小型政治团体,其设计之高深微妙,甚至更在寻常宦官之上——宦官们当然好用,但在长久生理摧残后心理亦为之扭曲,以至于行事中往往乖张怪异、极端躁进;远远不如自小诵读《女则》、《女训》的才女们更稳定、可靠、便于控制。
……所以,至尊命心腹送来这道口谕,其深情厚谊,缱绻爱女之心,大概真已经是殷切温厚、体贴备至,足以令自李弘李贤至当今皇嗣痛哭流涕而不能自已。而这种浑无忌惮而示之以诚的手法,也正是天子多年以来拉拢人心的一贯伎俩——即使明知彼此之间有数不清的利用算计与谋划,但当高官厚禄与匪夷所思的恩赏铺天盖地而来时,绝大部分人仍旧忍不住会生出士为知己者死的亢奋与冲动来。
——譬如吧,无论老板们如何的阴狠恶毒工于心计,只要他愿意开出一千万一年的离谱薪资,那么心甘情愿来领受这份算计的社畜只会前赴后继络绎不绝,顺便从心里歌颂这一份真真切切的福报。
在这种狂轰滥炸的重赏之前,即使贤能如狄仁杰、李昭德亦难以抵挡,何况乎太平公主?公主仔仔细细将这份口谕从头至尾想了数遍,越想越觉得心潮澎湃,不能自已,胸中隐约生出羽翼既成而将横绝四海的豪情——只要能以招募的侍读为根基,精心培育自己的底盘,那么她从此就有了上桌下这一盘混沌棋局,乃至左右整个朝廷风向的资格;如此一展身手,而不至于闲淡散漫,无所事事,沦为诸位公主王孙一般空有其表的花瓶——
这份恩遇与照顾实在太大,大得公主心绪激昂而莫能自已,真是由心底生出炙热的感激与喜悦。她踌躇片刻,只觉言语实在不能表述心情,于是郑重起身,肃衣敛裳,向仙居殿的方位深深拜了下去。
“臣惶恐不胜。她缓缓道:“昧死再拜,叩谢圣恩。
上官昭仪肃立于侧,待公主行过三拜三叩的力气,方才郑重出声:
“臣会转达公主的话。
如此顿了一顿,上官婉儿又道:
“是了,陛下还嘱托过,公主启程上路时,也可以将皇嗣家的几位皇孙一并带上,也算长长见识。
公主深深伏拜于地宽大衣袍如水一般氤氲铺散似乎是五体投地全身心匍匐于皇帝天覆地载的恩典之中。但听闻这短短一句嘱托衣袖依旧是微微一颤。
皇嗣家的几个大儿子都快要到弱冠之年又哪里需要长什么见识?
——不过这也并不足为奇。所谓事为之防而曲为之制既然恩出格外大大加强了女儿的权势那自然要依仗儿子家的血裔稍稍予以制衡。
这原本是很正常的帝王心术。只是与先前温厚体贴、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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谊殷殷的假象相比未免太过——太过——
这转弯也太急了点吧?!
太平公主深深呼气终于平复了那莫名暴躁的奇异情绪。她低声开口:
“是。”
·
凤阁侍郎、平章军国事狄仁杰合上一份堂帖拈起狼毫饱蘸朱砂在堂帖的落款处画了一个小小的花押。
“上官昭仪已经从太平公主的府邸返回径直进了仙居殿。”狄仁杰平静道:“看来主上的意愿已然不可更改了。”
凤阁令李昭德俯首翻阅奏本头也不抬:
“以陛下的作派自然没有后悔一说。不过招揽女人做侍读以公主府干预朝政……这样的精密算计都真是我们这位皇帝惯用的手段。”
宰相的语气从容平静之至但私下却是静水流深——身为博学广闻熟稔典故的重臣狄、李二人对国朝制度了如指掌自然知道皇帝是钻了个什么bug。但知道归知道两位重臣也只能无可奈何而已。他们是百官之首官僚系统的领袖与代言人在系统权限范围以内宰相们无坚不摧所向披靡甚至能阻遏皇帝的圣意;可一旦超越了系统的界限他们便软弱得连寻常路人都不如。
官僚不能违背自己的规则一如人不能抓着头发将自己提起。
当然bug是可以修补的不过修补完成以前……
“其实也不算什么。”擅长和稀泥的首相豆卢钦望只能硬着头皮开口:“当日至尊以天后辅政不也曾招揽过北门学士么?再说
他停了一停低声道:
“……以而今的风气太平公主能否真在闺阁中招来合适的人手还在两可之间呢。”
不错。
豆卢首相心思敏锐立刻发觉了计划中莫大的破绽——皇帝虽然授予爱女募集女子侍读的特权但当今之世非但君择臣臣亦择君;真要是延请侍读修学经义也就罢了而今明白着是要与黄河河工扯上瓜葛又有多少“才女”愿意趟这一池浑水呢?
归根到底当今皇帝才是天下女人中的异数如陈硕贞一般的人物千万人中又能有几个?
女子还是要以贞静为主嘛!
这一番话入情入理温和恳挚深得宰相协和阴阳的风范。但李昭德沉思片刻却微微摇头:
“若论女子的本心大概不会有几人愿意与天家生出牵扯。”他缓缓道:“不过能左右这些‘才女’命途的却并非她们自己而是她们的母家……寻常的官吏为了攀龙附凤谦辞卑礼、身冒奇险也在所不惜何况一个女儿呢?再说送女儿做侍读总比送女儿联姻讨好献媚贵人更好听一些是不是?”
能养出才女的少说都有点家底。这样的人家源远流长为了延续家族死几个至亲都不算什么
说</a>全网首发无弹窗免费阅读caixs?com?(请来才小
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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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整章节)送个女儿又何足道哉?公主府又不是凶险莫测的深宫大内估计家主们送起女儿就更没有心理压力了。
换言之只要公主肯开方便之门那人数是绝对不会少的。
这道理委实无可反驳。豆卢首相也只能闭嘴不言。倒是狄仁杰出神片刻却微微而笑。
“这么说来朝中倒是很快就要有些北门女学士了?”他轻声道:“阴阳相谐本是美事。不过‘绿叶生半长繁英早自香;非是迎冬质宁可值秋霜?’惜哉惜哉!“
狄仁杰所诵为南朝萧子范《惜花诗》之首、尾联咏叹百花质地娇柔莫能抵挡秋冬风刀霜剑的交相摧折;而自古以花喻人在感慨才女如花之余亦有不可言说的隐喻。其中所谓之“冬质”、“秋霜”者……
几位宰相对视了一眼。
……北门女学士?当初皇帝赖以掌权的北门学士能在风浪中幸存至今者可不足十分之三呢。
真以为手握大权厕身朝堂是那么轻巧的事么公主殿下?
作者有话要说
简单来说对则天皇帝来说大概所有人都是她的工具人与耗材——包括什么“北门学士”什么“侍读”。
不过工具归工具皇帝给工具的待遇一向是大方慷慨之极宽厚到匪夷所思的地步。女皇这么刻薄寡恩翻脸不认人还能有如此多如此好用的工具人那原因也正在于此……
简答讲给得实在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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