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邹恒与黎舒平各自为战,一人跟随闵邵左右,一人与死者家属周旋。
今日看来,两人皆有所获。
禁军卫的小厮透露:辛奇志身上淤青遍布。
邹恒问道:“何如霜对他施暴?”
黎舒平点头称是:“何如霜酗酒成性,清醒时还算正常,一旦醉了就会对辛奇志大打出手,孩子都差点保不住。这件事似乎刺激了何如霜,便发誓再不饮酒。没想到几个月前,生意伙伴给了她几壶露酒,她以为露酒不醉人便收下了,结果越喝越上瘾,行为举止都变得疯癫。辛奇志见势不妙便出言阻止,谁知何如霜打他比以前还狠,听说梦华楼有更醇香的露酒,便骗亲戚朋友说要入京做皮毛生意,东拼西凑借了十两银子。从此便音信全无。”
邹恒冷笑一声:“辛奇志恐怕早就猜到她入京的目的。”
黎舒平道:“嗯,但又阻止不了,干脆随她去了。好在何家就何如霜这么一个女儿,辛奇志为了孩子,便装作什么都不知。毕竟何如霜活着还不如死了,往后好好孝顺公爹公娘,怎么也能将孩子好好拉扯大。”
第一位死者王清芬情况与何如霜大同小异,甚至比何如霜还恶劣一些,此女不仅酗酒家暴,还颇为风流。其夫想着她身强体健,能靠打铁养家,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料一年多以前,突然爱上了听戏,自此王清芬身体状况越来越糟。
其夫以为,她听的压根不是戏,就是看上了梦华楼的伶人,身子搞不好也是乱来亏空了。因为自打她爱上了听戏,整日跟丢了魂一般,铁匠铺也歇业了,还无声无息的卷走了所有银两,俨然就是要与情夫私奔的样子。
故而连人都懒得寻。
比较让人惋惜的就是冷妍,明明家境殷实,又爱四处游历,应当是个一辈子无忧无虑、明媚阳光的女子,无意间接触了梦华楼的露酒,从此一发不可收拾,每日精神萎靡、无精打采,一定要去梦华楼亲尝鲜酿美酒。
结果入京的第一晚,竟莫名其妙的人间蒸发了。
长随姓王,自幼同冷研一同长大,当晚许是喝醉了,醒来后找不见自家小姐方寸大乱。可在梦华楼周遭连找了几日都不见踪影,又担心被家主责罚,不敢回禀冷家,干脆携带冷研的财物跑了。
冷家人找到她时,其女竟已在某村落中娶了夫,过起了自己的日子。
经过三方口供审问,黎舒平心中已有定论,诸般问题皆指向梦华楼的露酒。
遂命人购入几壶露酒回寺品鉴,却发现并无异样。
只能利用人脉,购入几瓶沉酒对比。
两项对比,微妙差异,显而易见。
邹恒分别端详两杯酒,发现味苦那杯,色泽与新酒稍有差异,若非仔细观察,实难辨识:“她们应是等察觉东市井浮尸案与露酒有所牵扯,故而更改配方。”
邹恒放下酒杯,又道:“今晨去了一趟义庄,冷家家主带着文书与另外死者家属,将尸体领回安葬了。我观朱婆子见那领尸文书的神色麻木,想必常泰县不按章程办事,已是惯例。”
黎舒平面色一沉。
邹恒又将刚刚整理的东市中毒刑案文书,呈予黎舒平。
黎舒平仔细查阅,神色愈显凝重,愤愤道:“这些败类!”
东市刑案隶属常泰县,大理寺案牍繁冗未曾察觉异常情有可原,可常泰县岂能毫无所觉?
端看今日朱婆子见那领尸文书的神色。邹恒无端有种预感,东市井浮尸案最先看破之人,也许就是朱婆子。
邹恒又道:“律法铁则不过是上位者的理想化,下方人想坚守,不仅需莫大的勇气,亦需靠山才行,否则免不了被报复。”
黎舒平深吸一气,这道理她自也明了!
“我早该察觉,常泰县在此案上十分不作为,若非有意纵容,便是早与梦华楼暗中勾结。”
邹恒同意她的看法:“梦华楼的露酒配方已改,昨日我观察梦华楼的暗室,似乎也已关闭。大概是想等东市井浮尸案平息后,再重新启用。”邹恒看向她:“大人意下如何?”
黎舒平冷哼一声:“既然她们不希望我们关注梦华楼,那我们就顺了他们的意。”
邹恒心领神会:“这种酒具有成瘾性,恐怕掌柜不急,客人先急了。如果大理寺撤回对此案的监察协理,想来不日‘真正的’露酒,就能重新出现在客人的餐桌上。”
黎舒平重重地放下筷子:“到时候人赃并获,我看她们还有什么话可说!”
大理寺与禁军卫同时撤回东市井浮尸案的监察协理,文书递送到常泰县衙时,县丞石春竹大为失落。
“此案错综复杂,若无大理寺及禁军卫协理,仅凭常泰县侦查,此案恐将遥遥无期。”
邹恒微微一笑:“县丞大人谦逊了,三名死者身份已确认,三方家属口供亦已明晰,仅需抽丝剥茧,不日便可真相大白。”
石春竹重重叹息一声,她已年迈,满头鹤发,背亦佝偻,颤颤巍巍的翻阅着邹恒递来的文书道:“令使有所不知,常泰县人力有限,面对纷繁刑案,实难周全。若无上峰指导、他部援手,速侦此案……岂一个难字了得。
邹恒不再多言,躬身行礼,转身而去。
寻到虎子时,他正与闵邵站在梦华楼外听戏。闵邵比之昨日,全无半点不同,依旧是目光沉沉,仿佛只要盯的紧,那个害他至此的鼠辈就会无端载个跟头掉进井里。
邹恒无奈喟叹。
虎子则十分热情:“姐姐,我昨日跟了那娘子半天。”她掰着手指头道:“她从梦华楼出来后,先去了赌坊,又去了忆春楼,时至戌时,才从忆春楼离去,奔着郊区方向去了。”
邹恒冷哼一声,她这便宜妹妹,黄赌毒是一样不落,这样还妄想金榜题名?名列前茅?做她的春秋大梦去吧!
虎子又道:“她今日又来东市了,与几个娘子去了悦客酒庄。”她指了指前街方向:“就在前街,姐姐要去看看吗?”
邹恒摇头:“同伴中,可有颇具盛名的贵女?"
虎子摇头:“我都不认得,但我便留心听了一下,她与其中一娘子是血亲嘞。”
邹恒面露狐疑:“血亲?”
“对,”虎子点头道:“我听她叫那位娘子表姐。”
邹恒恍然,原来是她。
原主的祖母曾任太常丞,负责宗庙礼仪等事务,取一夫纳三侍,育有三女。
大、二小姐为嫡出;三小姐,也就是原主的娘邹仁善,为侍夫所生。
虽自幼也养在邹老爷房里,但极不受待见,境遇可想而知。
邹仁善到了取夫的年级,也是随意找了一位农户的儿郎,也就是原主的生父韦冠为夫。
可以说,邹仁善在邹家活的如过街老鼠都不如,母亲冷落,嫡父不喜,常被两个嫡姐当成出气筒,娶的夫郎更是粗鄙不堪。
然而戏剧化的是:两名嫡女天资愚钝,屡试春闱不第;相反,备受忽视的邹仁善却在科举中意外高中。
祖母闻讯,惊喜交加,方知多年忽视的三女儿竟有如此才智,遂常带左右,悉心栽培。本以为命运之轮已转,却未料想那年宗庙布置发生意外,搬运石案的绳索断裂,重达数百斤的石案从台阶滑落,直奔祖母而去。
邹仁善见势,推了母亲出去,自己则不幸殒命。
祖母悲痛不已,只能善待邹仁善一脉,以慰藉失女之痛。
数年后,祖母辞世,尚未出殡,邹家老爷便迫不及待的将邹仁善一脉逐出府邸,从此断绝往来。
那日,天寒地冻,大雪纷飞,韦冠习惯了养尊处优的生活,突遭驱逐,可谓茫然失措,怀中三个子女更是哭泣不止,若非原主早慧,这一家五口怕是会冻死街头。
可如今,邹远竟与大房一脉把酒言欢,邹恒不禁好奇,若是韦冠得知这一消息,会不会气的七窍生烟。
邹家老宅位于东市偏南的繁华交汇地儿,昔日的东市尚不及今日繁荣,邹家老宅立在其中尚显高贵。
可岁月流转,东市与西市历经数载发展,如今已是车水马龙、商贾云集,端的一派繁华盛景。
环顾四周,精致楼宇鳞次栉比,彼时的邹家老宅宛若一位耄耋老者,破旧的砖瓦无半点华光;裂痕的墙面亦垂垂危矣,与周围的繁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邹恒静默许久,终是叩响了邹家老宅的大门。
昔日的朱红漆门如今已是斑驳不堪,随着邹恒轻叩,红漆掉落。不多时,大门缓缓开启,白发管家双目浑浊,盯了邹恒半晌:“你找谁啊?”
邹恒嘴角微勾:“多年不见,张管家竟还尚在呢?”
张管家脸色微沉,又盯了邹恒片刻,忽而堆起笑容,满脸皱纹立显,宛若深渠沟壑,邹恒猜她一定经常假笑。
“原来是邹恒小姐,您快请。”
邹家老宅内也萧条不少,陈设虽还是昔年景象,但历经风霜,早已破败不堪。
凭借原主的记忆,邹恒直接去往了厅堂。
邹祖母去世后,邹家就此萧条,宾客少有往来,所以厅堂的空气都带着清冷气息,仅能从上方匾额‘光前裕后’四字感受到一丝昔日光彩。
邹仁启得闻邹恒入府的消息,赶忙一路小跑至厅堂方向,可临近院子,又堪堪顿住身形,长长呼了一口浊气,理了理衣襟,方才叮嘱张管家一句:“速将前年得的那饼普洱启了。”
张管家神色一愣,片刻了然,自打得闻邹恒与司大将军攀上姻亲,自家家主便在秘密谋划,终于迎来了今日邹恒登门的机会,自要郑重一些。于是一步一瘸的小跑,片刻不敢耽误功夫。
邹仁启步入厅堂,目光所及之处,一位身姿窈窕的女子正背手凝视着匾额上的题字。她徐徐启唇,语调中带着一丝赞赏:“方其鼎盛之时,光耀前人。”她说着,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其中似有自嘲之意:“昔日总觉得此言虚无缥缈,如今方悟,能为先祖增辉者,竟是你这后生晚辈。”
邹恒缓缓回眸,日斜的阳光洒进堂中,将邹仁启照应的一团乌黑,直至她脚步临近,邹恒方才瞧清她的样貌。
昔日那个不可一世、高傲自大的女人,随着时间的流逝和岁月的洗礼,面容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如今,她的脸上再也找不到半分昔日的高傲神色,取而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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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平和与谦卑。仿佛锐气和锋芒被岁月磨平,留下的是一个处事圆润而谦和的长者。
“多年不见,姨母可安?”
邹恒说着,不等来人寒暄,自若寻了个位置坐下。
此举颇为失礼,尤其邹恒还坐在了主位上。邹仁启笑容半僵脸上,顷刻又恢复如常,便寻了其对面的椅子坐下:“尚可,你父亲现今如何?”
韦冠?
邹恒噗嗤笑出了声。
邹仁启听出这笑不怀好意,本就虚伪的笑容僵在脸上,衬的更加僵硬。
她心有不悦,不禁抬眼去看面前之人,却见邹恒面上毫无笑意,甚至双眸凌厉,似淬了毒般静静看着自己。
邹仁启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就听其语气幽幽道:“托您的福,安得不得了。前几日甚至拖家带口的跑去司大将军府大放厥词了一番。大将军竟然没砍死她们,着实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邹恒一手托腮,神色慵懒的看着面色巨变的邹仁启道:“姨母活的久,想必见多识广,能否为侄儿解惑啊?”
邹仁启:“……”
什么情况,她这侄女怎么是这个画风?不是愚孝至极,最好说话,甚至还被韦冠、邹远轻松拿捏吗?可听她这一番话,半点与孝女两个字搭不上边儿啊!
空气就此凝滞,邹仁启正思量说些什么打破沉默时,张管家一瘸一拐的端茶进来了,她这才松了口气。
待茶奉上,才道:“沉年老班章,侄女快尝尝。”
茶汤金黄明亮,香气清悠,是不是好茶邹恒也不知道,她不善此道,若给她上碗红烧肉,她倒能说上几句。
故而抬手轻敲起杯盏,一道道波纹在茶汤波澜起伏,也不喝,单纯喜欢听响。
邹仁启见状,已然有些挂不住面子,本想愤然起身送客,可屏息凝神了多时,缓又露出笑颜:“看来侄女不喜欢普洱,无妨,换一盏便是。”
说罢,眼神示意张管家。
张管家急忙躬身退出。
不多时,绿茶奉上,邹恒态度依旧;复又换了花茶,依旧……
邹仁启内心波澜起伏,难以抑制的愤怒使得她紧握杯盏的指节都泛起青筋。尽管如此,她仍旧竭力抑制着内心的怒火。她一生碌碌无为,依赖着母亲遗留的家业维系生计至今。虽然她已到了可以安然离世的年纪,但为人父母,怎能不深思熟虑,为后代谋划?
于是温和道:“看来侄女不喜欢喝茶?那……茶点可有兴趣?你姨夫做的桃花酥堪称一绝,我记得你小时候最爱吃了。”
邹恒不语,不过眼眸微亮,邹仁启赶忙一摆手,命张管家前去准备。
桃花酥小巧精致,酥皮层次分明,似花瓣一般细腻堆叠,中间轻点一抹粉红,看起来十分诱人。邹恒轻拈一块送入口中,酥脆的外壳瞬间在口中崩解,内里馅料是桃花瓣与豆沙调和,甜度适中,不腻口。
邹恒不禁展露笑颜:“多年不见,姨母这隐忍的性子,倒是与我有几分相似。”
邹仁启一怔,看着邹恒面露不解。
邹恒笑着解惑:“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邹仁启又是一脸问号。
邹恒只得又道:“仔细一看,我好像与姨母的容貌也有几分相似。姨母以为呢?”
邹仁启嘴唇翕动,良久,一个大胆的想法突然在脑海萌生。
她不可置信的看着面前女子,难不成……
邹恒见她似有所悟:“我不喜纷扰,只得恳请姨母多加关照。婚期迫近,姨母务必要抓紧时间,妥善筹备。”
她默了默:“此处与西街较近,想必司家郎君会喜欢。”
邹仁启还未从震惊中反应过来,闻言只是讷讷点头:“好……好好……”
邹恒不在多言,起身离开。
只是才行几步,复又转回身,取出帕子将扶案上的桃花酥尽数打包揣进了袖口。
邹仁启:“……”
邹恒不觉惭愧,大摇大摆的走了。
离开邹家老宅时,夕阳的余晖洒满天际。邹恒只听一阵跺响,不由歪头看向司清岳。少年站在那斑驳的石墙边,十分活泼地上下跳跃,头发随着动作而舞动,不久便显得凌乱。他全不在意,甚至不时地伸长脖子,试图窥视墙内,奈何石墙太高,只能望见一排挺拔的松柏。邹恒:“……”
总感觉这孩子一天到晚有使不完的劲。
司清岳感到有些沮丧,正犹豫是否要翻墙而入时,后脑勺突然被人轻拍了一下。
他愤怒地转过身,一看到来人,嘴角立刻露出了笑容:“姐姐。”随即他又皱起了眉头:“你再不出来,我可要破门而入了!”
邹恒淡淡地说:“别砸。”
司清岳顺从地应道:“哦。”
邹恒道:“往后这里就是我们的家,怎么能砸自家门呢?”
司清岳一脸震惊问:“为何?”
邹恒极为淡然,似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我刚刚给自己换了个爹。”
司清岳:“……啊?”
啥呀?谁呀?换爹?她说的是人话吗?他怎么听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