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笔落成。
秦越端详着自己刚写好的悼文,“天色也晚了,不好打扰夫人,听说太傅近不久收了一房外室,眼下还安置在久林胡同,那地方朕去过,最是空旷,便把太傅送去那吧。”
太傅死了是件小事。
但怎么死的,在哪里死的,是件不得了的大事。
司马起是秦越见过最好面子的人。为了维持两袖清风的形象,每天穿浅色衣衫,瘦得颧骨凸起,光看外表,谁知道他富得流油,随便从手里漏点好东西,就够可怜的皇上过个好年。
秦越对着他的私库嫉妒得两眼发红,每个背书背到发昏的夜晚都想撕掉龙袍化身强盗,发疯一样闯进他的私库,把地砖下的每一块金子都撬走。
真正的读书人穷得叮当响,没良心的读书人已经升官发财,连外室都多了好几房。
司马起中探花后,岳家榜下捉婿,将女儿许配给了他。十几年来,司马起没有任何妾室,只守着他的夫人。直到几年前岳家倒台,贬谪的圣旨还是他亲自批的。京城里突然多了一处宅邸,里面住着的是他的老青梅。
秦越刚听见这件事的时候还很无语。
多大年纪了还这么腻歪,恶不恶心啊。
没想到这么道德败坏的事还能为她所用,妙啊!
秦越不想他好过,便开始出馊主意:“太傅的身形和明宇差不多,朕记得他家也差不多在那块地方。他今夜值守?替朕跑一趟,把人扔进去,马上就跑。”
临安:“……”
她想了想:“还有,沈侍郎家的老五前段时间得罪了司马氏的娇客,被打了个半死,害得沈侍郎连掉两级,老大的婚事也告吹了,提点他送点礼,赶紧回来,礼部还等着他操持葬礼呢。”
沈侍郎一向是明哲保身的,但是家里老五成了残废,难免会对太傅有怨怼。倒是不知道,他会不会抓住这个机会踩着仇人的尸体往上爬。文官最重视清廉,但要撕下脸皮,大家都是一样的恶兽。
秦越:“吩咐下去吧。”
临安:“遵旨。”
他接过圣旨,垂头道贺:“恭喜陛下得偿所愿,铲除心腹大患。”
秦越叹气,“接下来才有得忙。一条汪汪叫的老狗,命能值几个钱?”
司马起私下敛财,不知收了多少好处。爪牙更是遍布朝野。秦越蛰伏数年,终于有机会将他斩杀,但这还只是个开始。
她用帕子拭擦短刀,刀锋振回刀鞘发出短促的嗡鸣,“给太傅备好帛金,过几日朕要亲自吊唁。”
临安垂着头:“是。”
阿清的手一颤。
秦越半管袖子都染成了红色,唇角的笑简直让人通体生寒。
阿清曾听见过宫里的人说闲话。
“能够去伺候皇上最好了。他一点也不讲究,能够偷懒不说,还能吃到御膳房的糕点。”
“对对对,就是面对来请安的娘娘时有点麻烦,淑妃娘娘炖的雪梨都吃得腻了。”
“淑妃娘娘国色天香,皇上这都不心动,该不会是……”
说话的人是两个小太监,那天之后,阿清再也没有遇见过他们了。
但宫里这么多人,遇不到也是正常的。哪怕这是妃子和下人人数最少的一届后宫,也足足有好几百人。
可……传言中的皇帝和她撞上的也太不一样了!真的是一个人吗!
说好的胆小怕事每天只知道玩无敌和善好说话的皇上呢?难不成都是骗她的?
阿清掩饰住眼中浮动的茫然,低垂着头在旁边当木头人。她的手臂开始发痒,她抓紧了掌心。
秦越似乎没有要应付她的意思,吩咐临安:“后宫还有什么动静吗?”
“陛下,没有。”
前段时间,惠嫔所居的清漪殿发生了一起命案。耳房的宫女晨起打水,竟从水井中捞出一具不成人形的女尸。尸身早已溃烂,肿胀得不成人形,太医诊断,怕是在井里待过一段时间了,不知为何现在才被人发现。
惠嫔得知消息,直接昏死过去。三四日时间,清漪殿上下都靠这口井满足日常用水,惠嫔都不敢细想,生怕面前的茶水突然生出一股腐臭味。她病了好几日,好转后哭哭啼啼,闹着皇宫有鬼,差点上吊。
秦越本来不想管。可谣言不堪入目,越发离谱,甚至连“女尸是皇帝的心上人,淑妃含恨在心,找人弄死了她”这种话都有人信。
别的也罢,她哪来的时间夜会?光是和朝堂上一帮豺狼扯皮已经够劳累的了,卯时上朝,在龙椅上拼命睁大眼睛看着太傅在台下慷慨激昂,作为傀儡还不能打瞌睡,硬生生撑过一个早上,她的命也去了一半。
每天只能睡两个时辰,还要大半夜晃荡到水井边上和女鬼谈情说爱,她是脑子有坑吗?
“陛下可有听过有关于太祖的传说?”临安问道。
在太祖统一四海之前,人人信仰神道。狂热的信仰使得神明有庇护人类的强大力量,祂们接受供奉,守护一方水土。直至太祖横空出世,扫平林立神庙,建立大庆,从此百姓信仰归于人皇。
秦越转动眼珠:“这和太祖有什么关系?”
太祖是数一数二的风流人物,可他的后代却不争气。到了秦越这一代,国土只有五分之一大小了。合合分分,裂出了数个小国,北方的胡人南下,攻城略池,又减小一倍。皇帝不争气,朝堂乌烟瘴气,一个没看好,太祖的陵墓差点被南边的叛党撅了。若是太祖泉下有知,估计也要被气活过来。
临安说道:“陛下应该知道,太祖得到神灵庇佑,才得以登基,从此君权神权合二为一。可陛下是否知晓另一桩旧事?”
秦越脸上依旧是漫不经心的表情:“嗯?”
“有传言说,宫中镇压了某尊祟神,皇族既是天下的主宰,也是祟神的祭品。”
秦越手上的力道加重,差点将鸟揉下晃荡的秋千。它的鸟喙张张合合,发不出声音,只拼命地去啄她的手指。
她的眼神带了杀意:“临安,就算你是父皇旧人,也不该这么编排。这话说出口,可是要掉脑袋的。”
临安不慌不忙跪下,额头触地,谦卑到了极点,“陛下息怒。奴才一介阉人,身家性命全在陛下手中,哪敢编排天家威仪。只不过给陛下说些趣事解解乏罢了。”
秦越的眼神沉沉的:“朕说的也不过是玩笑话罢了,你起来吧。”
“谢陛下。”
“既然要说,那就说完。”
她松开手,蓝色的鹦鹉熟稔地飞到她的肩头,找了个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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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祟神被镇压后,果然迎来了太平盛世。百姓得以休养生息,繁衍子孙。历代圣驾于寒朝节沐浴斋戒,祭祀天地,祈求来年五谷丰登,风调雨顺。只不过……”
剩下的话临安没说,而是将头垂得更低了。
秦越慢条斯理帮他把话补齐:“祈求祟神是有代价的。大庆建国五百年,虽然国基稳固,但历代皇帝不是早死就是残废,还都有些疯病。到了朕,病得更厉害了。”
她肩膀上窝着的鸟突然像是夺回了声音,趾高气昂地叫了两声。
秦越转动手上的扳指,语气不明:“临安,看来你是真想被砍头了。”
临安语气平稳:“老奴不敢。陛下登基是顺应天命,何惧鬼神。倒是祟神之名,可以为陛下一用。”
上首沉默了一会儿,传来平静的声音。
“起来吧,你的腰不好,还是别趴在地上受累了。”
临安轻呼出一口气,站了起来。
陛下这几年身上的气势越发迫人了,除了喜欢砍人脑袋,还喜欢做些阴损事。哪怕外头几位大人为了争抢权力勾心斗角好不热闹,可到最后,皇位上的还是秦氏的血脉。太祖的后人……岂有平庸之辈?
他添了灯油,一瞬间膨胀的火光浇出浅浅的碧色烟线。
秦越皱着眉头,一目十行扫完手里的奏折。
“我看这些老东西也都是活腻了,什么狗屁倒灶的事情都往奏折里塞,朕是衙门的小捕头吗,成天在哪个妓院抓哪个一身病的脏男人……不怕朕哪天不高兴,统统把他们拉去菜市场?”
“陛下。”临安委婉纠正她的话,“沉迷女色只能算是德行有瑕。”
秦越敷衍道:“嗯,朕知道。”
“砍头有点便宜他们了,送砒霜吧。”
临安:“……”
秦越上位五年,全在太傅的指导下“处理朝政”。以至于重要的折子全部被司马起挑选出来才送来这里,她只能看到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匆匆扫了一眼,毫无意外,最近轰轰烈烈的淮南战事也没包含其中。
“真是朕的好太傅啊。”秦越合上最后一本奏折,意义不明地勾了下唇角。
死了真是便宜他了。
年幼时他们也曾打过几个照面。秦越从出生起就不得宠,又怀着混淆血脉的秘密,活得战战兢兢。
太傅从南书房经过,看到被小宫女捉弄的她,淡淡点评:“顽劣好事,不成大器。”
那天的事传到各个兄弟耳中,她又被拎出来取笑了一圈。
秦越到现在还记得那时的场景。她穿着起球了的袍子,站在皇子们面前,好像鹦鹉一般重复着太傅的话:“……不成大器。”
哄堂的笑声比穿堂风还要刺骨。她面红耳赤,恨不得马上飞奔回宫。可在座的每一位都位高权重,她只是供人娱乐的渺小虫豸,如何能逃?
身边伺候的小宫女被随便找安了个“没伺候好皇子”的由头杖毙,她就和尸体一起站在风口吹了一宿的冷风。回去大病了一场,梦里都是那双泣血的眼睛。
也就是那时候起,她萌生了一个念头:
她要让所有人都必须跪着对她说话。
骨头太硬,那就去了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