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退到席下,这宴席也到了酣处。杯浅盘藉。
此时黄昏已过,水里带起凉意,宫人停了水车。
女帝起身,叫陆美与王女官陪同离席,余者再饮几回,自然各自赏风饮月。
苏云卿见弟弟独去,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边上瑞小侯爷攀来,扒在案角围观承盘上的金钱袋,啧啧称奇:“乖乖,今日竟然有这样的宝贝。”
苏云卿笑着向他行礼,余光看向那位先答了“自己”的第四人,见那人面上并无愠色,悄声问瑞小侯爷:“今日这钱袋的由头又是如何起的,莫非靳公子是故意设的赌局。”
瑞小侯爷与陆美玩得好,自也与苏云卿亲近,答道:“陛下的事我们哪里晓得,这不是答得好的奖赏么。再说,哪里会有他什么事,他可真是替人作嫁真真赶巧了,他不设赌,陛下也要将这两个袋子赏出来,到时候只怕是拿我做筏子,夺我的袋子问是谁的绣工,叫我答这句也不对,答那句也未可,今日倒叫我逃出生天,”他向夜空连连抱拳,也不知在朝哪个道谢,“感激不尽。”
这人又向苏云卿凑来,小声笑道:“苏公子,不提这遭,我另有事问你。我也不怕冒昧,只同你打开天窗说亮话,你在楚州可有着落?我家对你这云卿公子的名号可是仰慕已久。”
他家里也有两个姊妹,与苏云卿年岁相当,倒也有意。他们家原以为苏大郎有大贵缘,年岁虽比圣上小些,但皇室选人,姑侄姨表尚同为后宫贵位,伦辈年纪更不足为虑,凭苏云卿的品貌,总是要进宫,让圣上先挑,不想如今是更小的二郎得圣宠。虽然名分未定,但内外都顺着圣人心意,只把陆小郎君当人物敬着。这也是为何陆二郎婚事如今竟无人问津,古有禁脔之说,群下岂敢先尝。若哪日挑破,苏云卿这兄长的婚事恐怕需再多层考量,不如此时当不知道,抢了人到自己家府里。
要他说,入宫有什么好,凡事思前想后,说一句,想三句,猜十句,便是王侯之家也是这样,行动说话防备得罪人,许多话不能讲,便要随口胡沁旁的话填它。这又养出搪塞扯谎的习性。
他家侯府已好一些,也比不得陆府的松快。陆家养出来的两个公子,又何必到那样地方承闷受罪,那二郎又哪里受得住。不过也是他白担心,如今只为家里姊妹问问苏郎君的姻缘。
他也不避人,择日不如撞日,见了便探探口风。只略悄声,实在成不成都不要紧,苏大郎的姻缘吃香,自家姊妹得不着,亦毫不损颜面。
苏云卿抬头,指了指夜色。瑞小侯爷抬头同看,哈哈一笑。“罢罢,是天不够亮。”这亮话不说也罢。
穹似碧玺,西挑太白。
从兰台往天际望去,说是夜色,也不过暮色四合、群星方起之时。
转瞬间天色变暗,将早早点起的宫灯显出彩来,流光溢彩的天际也被几抹黛色涂满。
瑞小侯爷蹭着苏云卿的案,略有些懒散,也不等人说话,突然捂嘴:“我方才是不是念叨了陆夫人名讳?诶哟诶哟。叫陆美知道打我。”
苏云卿一愣,往前数了几句,竟确实有个“真真”,难为这小侯爷细心。笑道:“你倒特意说起来。家母何曾在意这个,她有言,所求不过一个真字,若世上人人求真,人人言真,当是幸事才是。”
“竟是如此,这话我要写信告诉家里去。”身边这人击节拍案,赞叹不已,“不愧是陆夫人!果然是陆夫人,十几年前,就以一篇原君原姓文章收服了我家三代的奇女子啊。”
他拿过桌上的壶,自己敬了苏云卿一杯。
苏云卿也礼回一杯。
瑞小侯爷见这么敬来敬去,摇头哑然,搁下不提。
他知道苏云卿这人,为何起初人人以为苏大郎有入宫之景,只因这次序礼仪,云卿公子熟得很,瞧他移个座答个问都要同人致意,一派谦谦。又生性雅谨。甚似历代中宫中正平和的品性。
相熟后便知,守礼不过是他自然而然的习惯,倒不是他真多看重那些次序等第。
真是可怜他来这宫宴,分明也是不耐烦俗礼的人物,才叫小侯爷心慕笔追。
像今日靳小郎君那作派,若不来敬,也就罢了,敬起来是按排行,还是按座次?按排行,小侯爷是宗室子弟,头一茬的年轻郎君,身份在陛下之下,众公子之首。陛下之下,当先来敬他。但若按圣宠、按坐席,自然要先紧着陆美他们。这就是次序的无趣之处,不论如何都挑出事来。若非他小侯爷心胸宽广,又聪明机智,不为人所借刀,岂不是要记陆美一笔,再连上他景仰的云卿公子。
旁人道陆美海量,那小靳郎便以酒徒暗讽,真是何苦来哉。试问陆美几时醉酒胡闹过,正因他从不胡闹耍酒疯,才得了海量之名。这还是在御前,陆美又几时在陛下面前丢过脸面。
他虽也常在宫里,不过自有小殿,是宗亲一派,本来也看不太上靳小郎,倒是靳家大郎在宫中念书长成,与他说得上话。
瑞小侯爷心里慢吞吞滤过,又凑近些,歪着身子跟苏云卿看案上金荷包,侧头闲话:“看出什么来了?”
苏云卿道:“陛下常赏金碧辉煌璀璨之物。”
小侯爷撇嘴:“净说些宫里人都知道的,”陛下面上素简,不爱脂粉,吃穿用度却到处可见金镶玉缀,喜好是摆在明面的——他伸出手指轻轻去碰,“也不知道耐不耐用,放进银子却磨掉金子,岂不很亏?要不塞银票用吧。”
边说着,边直身从怀里掏出胡乱叠的一沓纸,再翻覆叠小了,试图塞到金荷包里。
苏云卿失笑,抬手捂住:“概不受贿。”
瑞小侯爷一愣,拍他手,笑道:“才几个钱,”好云卿果然有趣!突然想起什么,翻了翻纸笑着抖纸叫屈,“嗐,什么钱,诗稿!这是诗呀,哪是钱。”
古往今来,也只李太白的诗能作钱用,诗哪里能是钱呢!
“嘿嘿,对,此乃诗也,”他捧着纸摊开,意思意思抚平,双手端给苏云卿,故意拿腔拿调恳切道,“这是专门揣来请教你的诗稿。”
专门得差些忘了。
苏云卿对这位胡乱行礼的小侯爷无奈叹气,抬过他手,接过纸看,观之露出笑来。
却见第一页纸上书着:
团团复扇扇,
直直立道边。
班女何须怨,
秋风独自眠。
上题:宫中银杏有色其叶如扇
苏云卿心道,倒也可爱。又肯用班婕妤的典。
复翻页,只见下一页是:
人生自古多轻愁,
缠绵儿女为情忧。
千肠百转思君久,
何日歌在君楼头。
上序:月下长歌一阙时十九
这是将他少年赠歌伶的胡乱叠韵之作也混进半阙了。听闻当年那歌伶集诗,将此曲定为特特头等,又有绣像琴谱回礼给他,看来便是这半阙的故事。
再翻页,又是许多笔墨。
瑞小侯爷探头:“怎样?”
苏云卿端坐,看臂弯旁探出的这颗富贵脑袋,舒一口气:“至情至性。”
是能和陆美玩到一处去的人物。
瑞小侯爷喜笑颜开,自觉得了云卿公子赞美,生涯圆满,向他崇拜的这位郎君腼腆甜言道:“你看几时我拜陆夫人为师方便?”
被崇拜的敲门砖苏云卿挑眉侧目,不由讶然笑开,亦很期待他家陆夫人的反应,低头选了一张诗,折好放入那金荷包,只道:“会带到。”
*
小侯爷欢欢喜喜起身去解酒,走过回廊,见前面几个人聚在一处,有个身影看着眼熟,正低头抹脸。
他一走近,其他几个宫衫的身影就退下了,眼熟那个倒还在原处向他行礼,对面见过,果然是陛下身边的王女官。
“姑娘怎么在此处?”他上前说话,笑道,“这是受了哪个姑姑欺负?要我替你打他们一打么?”
王女官抬脸笑道:“并没有的事,谢过小侯爷。”她倒还招呼关切,“小侯爷从宴席上来?可要什么不曾。”
瑞小侯爷看她面上虽有异色,却无泪痕,便放心道:“没什么要的,坐久了站一站。王姑娘可曾用过饭。”他从怀里掏出两个饼子,竟然是从宫宴上藏下的,原本打算回去夜里看书的时候打发着吃。这会儿分给王欢一个,笑道:“吃不吃?”
王欢被他堂堂小侯爷藏私食的举措惊到。忍了一忍还是笑个不停,接过谢了这个妙人一礼。
二人索性在廊下坐着,干啃饼子。
“我方才见有几个身影,怎么见我来就跑了。”
王欢有女帝恩典,御前不必奴仆自称,此时面对小侯爷,也坦然坐着,道:“是司仪管事罢了,见我今日未梳着双鬟髻,特特来提醒。”
瑞小侯爷奇道:“还有管这个的管事?”
宫中人多,司仪本是为陛下仪仗设的,陛下虽然爱用金玉之物,仪仗排场上却不铺张,这些管事渐渐便把为陛下办事的职责,化成了管理后宫仪表的权柄。
王欢虽然在天子近处,他们也要摆个规整严肃的脸,说什么“为陛下办事是好,也不要自恃功劳骄矜”。
又有说什么,“年轻女子自然要有年轻女子的样子,这堕仙髻妖妖娆娆,不妥,有失王女官殿前当值的身分,还是双鬟髻为好,得体合礼,又亲切,显得年纪小,陛下贵人们看到也讨喜。自来宫规既定了宫女发式作双鬟,便是有它的道理。”
瑞小侯爷看了看王欢发辫,因前朝民间觉得堕马髻之名不雅,改作堕仙,既有偏发之意,又有谪仙之态,如今亦称堕仙髻。小侯爷略观一眼,只觉少女俏丽,并无不妥。
王欢道:“也不是觉得双鬟髻不好看,只是日日规定要梳着这发式见人,总觉得有些……”
小侯爷道:“我懂得,你自己爱什么发式,与旁人要你作什么发式,是不同的。”
王欢咬一口饼,笑道:“正是。”
瑞小侯爷举饼同她虚虚一碰,道:“这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你在陛下面前说得上话,告诉陛下就是。陛下宽和,必会允你,若还有其他不爱梳这头的宫女,正好一并帮她们解忧。”
王欢笑:“怕太令陛下烦心。宫规本是为了服饰一致,防止外人混入,我再忍忍,忍不得便告诉陛下。”
小侯爷只好道:“也行。你忍不得告诉我也是一样,我如今也是能上折子的。”
王欢不由莞尔,推谢道:“哪能请您为这些小事上折子。”
“我便说在宫中住着,看双鬟看得眼睛疼,”瑞小侯爷已经连措辞都想好,十分正经地说道,“宫人风姿事关皇室颜面,我们宗室子弟的面子也都在这上面啊。”
说得少女噗地一乐,露出梨涡来。
二人吃了饼,小侯爷起身回去,告辞道:“我再去席上送送云卿,你呢,要去御前当值吗?”
王欢也起身,拿绢帕擦干净手道:“我不必去,陆小公子陪着陛下呢。”
瑞小侯爷露出我懂的表情,挥手自去不提。
此时紫宸殿里,陆美确实与女帝一处闲坐,宫中消食多用酽茶,陆美独爱茶色清亮,他那杯总与他人不同。
也是紫宸殿里才能喝得着的好茶了。
嵌夜明屏风诚然碧色,镶珠玉几案未必芳菲。
女帝净了手面,转出来时,眉间已洗去白日案牍疲色,指尖犹带水意,戳戳他额头,打趣道:“你可真讨巧,方才你哥哥说要自己绣制,你却说男子也能拿针线,我猜猜,这个男子只怕不是你,而是你的哪个护卫小厮。”
“噫,我竟没有想到这个。”
陆美随之转身,绕着圈自觉跟着主人家找了座,半拄着椅背,仰面笑答道。
“方才只是觉得男子不能如何如何的话不对,在那混说,没想到还能把自己摘出来,谢过陛下提醒,”陆二郎笑着拱手又伸手,展示十指道,“我也想拿呀,但我这双手,做不得太精细的活,陛下见过我的字是知道的,我也常疑心我的笔难道和别人不同,怎么写得与帖子不像,母亲常笑那是螃蟹爬过墨汁盘。”
倒省了蘸醋。
女帝允王欢不必自称奴仆,对陆美更是偏爱,他在御前,向来是“我我我”的。他也没有官身,并不称臣,又嫌“草民”之流字多繁琐难听,女帝觉得听他称“我”亲近,素来不以礼法拘束他,更叫他在太后等人面前也不必拘礼,越发将这小子纵得一身赤子天性。
此刻果然仍只偏帮他,肯定道:“我看就很好,自成一派,别无分号。”
陆美美滋滋一笑,乐道:“别无分号倒是真的。”
他收回手,向陛下进言:“再说,我一人绣,那是我一人觉得男子应当拿针线,我请另一人绣,那便多一个人认为男子应当拿针线,这岂不是更好些。”
他的陛下摇头无奈:“听听,胡搅蛮缠,竟还很有理。”她明眸亲和含笑,弯着眼睛看向陆美,“你哥哥说的是君子之言,你虽然躲巧,倒说出朕想说的,所谓‘正中下怀’,岂不当赏。这荷包合该是你的,朕又不会不肯,快别胡乱找借口。”
陆美亦亲近着笑:“陛下不肯我也不还的。”
二人和乐融融,女帝想起一事,问道:“今日刚见你时看你闷闷不乐,可是有人叫你不痛快?”
宫里人多口杂,王女官从前似乎也有提及,或有背后不像样的,陆美在宫里听到什么风声也说不定。女帝细细看陆美脸,见他拿根手指戳脸咧嘴。
“陛下怎知我闷闷不乐?我今日分明笑得很开心呀。”
女帝弯眉。
伸出一手,学他在自己面上戳起嘴角:“你往常是这样笑。”又降低一点,“今日约莫是这样。”
陆美见状,不由心里一跳,心道:天爷,陛下这样!这样,诶!
他寻不到词,只囫囵在心里夸出一个“她竟这样美”来,往常知陛下好,不知她这样身份竟这样好,作出这样动作,竟比从前认定的平易近人又近了千里,此刻浑觉心肝如被惊到一般突突直颤,又激动,又不知所为何来,只呆呆看她半晌,又想,此刻说伴读的闲话倒叫她费心。
于是低声道,“并不曾有谁能叫我不痛快,只是今日听闻世间百业贵贱之分,受了些冲击,面上木了点?没有什么要紧。”
一边将想娶歌姬的事当笑话讲了。
女帝含笑听着,听到他要娶歌姬那段,也不过轻抬眉眼,宽厚慈和地一勾嘴角。
拾起茶盏,一壁研着,一壁倾听,玉镯金钏在腕间相击,玲珑作声,她又停了手。挪回身,时时颔首等他往下讲。
等听了整个故事,才放下拈起的茶盖,笑道:“你这状倒不必告了,什么三六九等,你母亲她自己可是市井百业三教九流都有朋友。
她看向外面,“人活世间,或因际遇,或为名利,譬如流水入四渠,各有前路。要糊口,要成名,要金银钱货,总要做自己擅长的事,那便生出百业来。”
又收回目光,对着陆美,“比如样貌上佳者,便多出来走动,叫我们这些人看着欢喜。”
这倒是新奇的解法。
只是她心里清楚,流落乐坊的歌姬,毕竟是被迫流落,与云卿那种长得好看而被四处邀饮的样貌上佳者,是不同的。
但这话哄哄陆美尽够了。
她侧脸看了看时辰,笑道:“不若我们打个赌,今日若是你们一起在那花楼乐坊,这会儿应当回府了,但你和云卿被我叫到宫里来,你母亲一个人在那,就不见得肯早早回府。此刻只怕还在听曲游乐,寻她三教九流的朋友呢。”
欢月坊,人声鼎沸,白日无聊的地界此刻仿佛翻新苏醒。凡有楼梯扶栏处,其上缠丝绕锦,花伞掩映处,灯火通明。灯有描才子佳人,有描鸟兽虫鱼,也有镶花嵌叶别具一格的。
乐音动人,自各处轻摇慢传。各色锦衣薄衫攀肩搂腰,摩肘擦踵,熙熙攘攘。
陆真果然还在坊里,她白日嫌此处声音噪杂,打发白羽回去教车迟来,自去旧日熟悉的故人处坐了半日饮茶。这旧人倒还是老样子,眉目含情,似有水盼。新收有两个小徒,捧着请她留了几行词,陆真的笔墨素来金贵,能唱半曲她写的词,便可在花楼间做魁首,她把词当了茶钱,此刻夜色催更,才起身告辞,熟门熟路选了一所华楼进门。
女帝还在宫里与陆美分说。
“她交朋友,哪里管什么琴师歌姬,壮汉老仆。既然朋友都不讲门槛,更枉论寻常的交识往来了。”
这华楼自然是陆美相干的那歌姬的栖身之所,陆真进门,先扫一眼层楼高低,但见环翠绕红捧出个半层高的歌台,青歌碧舞,热闹非凡,恍若节庆。仿佛白日里阴凉空荒、暗淡无灯、铺陈粗粝的大堂是在另一地界。惟梯角柜侧,发白卷边的毯沿留有端倪。
缭缭女声自楼阁掩映处伴来,作歌幽怨软绵。
细听分辨,那词却悠远平白,杂在笛箫之间,陆真进来时,恰听闻其词曰:“山海间,梦相连,天涯未必食榴梿。山海间,情相连……”
陆真:……?
仿佛听见凌牙斯加之物,青楼瓦舍间竟已博闻至此?
陆真略驻足观赏,有小个的迎宾女上来为她引路,陆夫人淡淡侧目,叫开雅间,又指着台上当中转圈的细腰女问道:“现在的花魁是她?能否请来陪饮?”
一楼的管事恰在入口处,闻言忙上前来,这管事个子不高,塌腰弓背,逢迎道:“可以可以,自是可以,客官来得巧,杨娘子难得有此空档,今夜只定了这一场舞的节目,恰好是悬灯待期。您先里面请,这便叫她来,她跳过这场还要梳洗一番,梳洗一番。”
陆真不置可否,随二人步入雅间,雅间恰在舞台一侧的二楼,门口悬挂着汉宫月的牌,进门有座屏风,绕过屏风便是桌椅绣凳,又有纱帐案几,绕过案几则有半面木窗,开扇正可低头看舞,只是这雅间坐东朝西,并不正对着台上舞者。木窗右边,又连着墙,穿缀珠帘过镂花罩,便是一座描画汉宫情怨的画屏,画屏绷着半透薄纱,背后便是床榻。
陆真扫一眼室内陈设,拣椅坐了,手边铺锦圆桌上备有雅集按册,翻来是词曲文字,兼楼中绝色牌目,这花册倒是此楼特色。她随手翻看,翻到词曲处,原来方才听到的那一句词乃是“天涯未必识流连”,虽胜在情深意新,比之榴梿总归寻常。陆真不由翻得一笑。
又见后面各类佳人,有男有女,登载艺名,不笔花红,一如酒馆菜牌悬名挂标那般。
陆真弹一弹册子,对一旁躬身而立的管事道:“再叫一位,”她丢开手,懒懒往后一靠,问起正主,“听说有一位姓茅的小姬,色艺双绝,不如就一并请来。”
那管事闻言笑道:“客人好灵的消息,要说姓旁的多了,姓茅的却只有一位,不多久前才来小楼落脚。”他从袖中翻出排单,作势查这茅姓小姬的场次,又不由皱起眉来,偷偷抬眼打量面前这位夫人,揣摩着露出为难脸色,陪笑道,“这位茅娘子未曾登台出台几次,确实一身好皮肉,只是不巧如今摘了灯……您看是不是……”
灯悬上,比如那位杨花魁,就能点了来陪桌取乐,相对的,灯摘了,便是人还在楼里,但不接生意的意思。
陆真笑一笑,看向这位生脸管事:“你不认识我,说的倒是真话,你若认识我,我倒要疑你故意说些她清白不俗的话哄我,也罢,方才那位花魁也不必来了,你只叫茅姬来,她若不来,便请你东家杜封来。”
这楼里东家恰姓杜,人称杜七,管事见这位夫人随口叫出老板全名,又衣着华贵,佩玉穿金,这一身气势,一看就不是来寻欢作乐的。京城地界大尊人物太多,管事不由暗暗叫苦。这楼里姑娘郎君若不肯接客,强压来也不过得罪人。叫茅小姬破例来陪是小,不知觉得罪了这尊女客是大,管事无法,忙去请楼里的老板,或有办法周旋。不多时那位杜老板赶来,一看,嗬。
十来年未见这尊神人,今日偏撞了当脸。
他就说,他就说,前回那荣家浪荡子引来的小少爷面善,闻说姓陆,又像这位眉眼。果然是她家的!他就说,哪来的青头小子,又是大太阳底下点了姑娘出台去溪湖踏游,又是搭台设席听曲叫宴,又是白日里摸进绣阁,两人暗戳戳凑头说小话,果然陆府小郎君来不得,是要引来背后真人的。
但他若敢寻隙赶走那位陆小郎君,小郎君回去一说道,还得引来这位,算他招待不周的账。
何苦何苦,竟叫他收留那么个小姑娘。
“陆师!”杜老板擦去额间细汗,惊喜上前:“稀客稀客,怎在此间?快去开天字一号雅间,陆师哪回来我小楼,不在那间!”
他另开了顶楼雅间升厢招待,请陆真移步。“烦您劳动,新来的不认人,我回头就打他。”
陆真笑笑,倒也肯抬脚去新雅间里坐,进门一看,确与多年前不同,新漆鲜色,嫩蕊青纱。
“陆师请坐,请坐。”这陆师的称谓,当然是缘起于争诗之事,他家楼里当年买的琴师没有别家的好看,身段又不柔软,当年竟未争过。——今年或可一争,杜老板心思忽然一动,不由不合时宜地生出些生意人的念头——他还不知道那位琴师这趟又早他一步得了陆真的词。
杜七老板替陆真倒茶,他有心再说些场面话,但小管事还杵在一边,事无巨细向他禀告过,陆真也必知道禀告过,他也不敢装不知情,再叫陆真说一遍缘故。
要人嘛,茅姬嘛。
陆师向来爱惜颜色,不是硬点灯的人,指不定这回是陆小郎君露了马脚,春楼事发了。
“嗐,必是小茅不懂事,小的先替她跟您请罪,是打是卖您咳嗽一声的事,哪值当当回事办,您这样的大人物,哪里用得着跟她计较。”他索性也直奔主题,打着大人不记小人过的哈哈。
陆真摆袖入座,请他也坐,面上无波,问道:“为何不与她计较,不与计较,是因为没将她当作可以计较的人。这岂不是看得人低?我儿今日方说,她是同等同样的人,我觉得很是有理。”
人们常说些不与孩童计较、不与仆役计较、不与蝼蚁计较的话,背后正是这一套道理。因为高高在上,所以不必计较,不可计较,平白跌了身份。
若真是平等待之,这话就不通了。
杜老板听她话里带出陆小郎君,心下暗苦,拈袖擦汗,忙应是是,在半张凳子上如坐针毡,摆手叫人快去催来。
紫宸殿里女帝饮尽了茶,合上盖子。
“不过交游、择友、婚嫁,彼此亲密不同,自然标杆准则不同,你母亲费心一些,也是常理。”
除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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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相貌、志同道合、言谈投机,这些寻常择友所系的事项,姻缘所虑犹多。民间婚姻嫁娶,成亲后于律法习俗之间,更将银钱身家混在一处,自然要将对面祖宗八代考察过,免得贴补姻亲太过。豪门联姻,还要防着派系牵连,文武勾结,被什么谋逆人家带累。
陆美的心思本也不在婚嫁之事上,只盯着他自己的事多问一句:“陛下,国子监真的低人一头么?”
女帝挑眉展颜,倚回扶手,摇头一笑:“你这样就很好。”
若换个人,只怕要说“莫作稚儿之语”,但女帝不会,陆真也不会,苏云卿亦不会。陆真便将世情与他分说,也并不强令他从服——只怕陆真自己,也愿生在个可常作稚儿语的世道。
他二人言笑晏晏,此时欢月坊的雅间内,亦是娇花似锦,细柳插瓶。
枝叶交瓣,形影暧昧。
一双玉手纤纤呈出,捧艳色,薄轻云,当真柔若无骨。
另一双手拾起她手心物件。
杜七等来了人,见陆师没有喊打喊杀,便极有眼色地带着管事迎宾告退,装聋做哑只当是女客点姬,将人往房里一送,白嘱托几句好生伏侍就是。
陆真拿过那小歌姬递上的一叠纸笺。
楮皮纸绯色洒金,平滑精致。外面朝歌夜弦,醉吟酣舞,屋内只她二人。灯烛映照,铺陈华丽,金迷纸醉里,连笔墨都似乎有甜腻香气。
陆真展读,纸上字迹锋利,却并非与陆美唱和的诗稿,而是字字有声的一沓状纸。
她叹一声。
合该如此。
细细读下,明了事件原委。原来是个郢县的地方官吏妄为,乡里举告未果,集结成状入京投告。如今朝廷威权不胜,广开商路,路引周游之事倒是便宜。只是官吏既是法外之徒,如何会依遵法内之事,这些乡人泄了行踪,路遇拦阻,于是状民游散。
那状民们也是心灵行壮,竟人手一份合状,分道入城,只看谁能进城,便将众人的也一并告了!眼前这一位,便是进了城的。进了城,却与不进也不差什么。
她再叹道:“何必绕这么一个圈子,白骗上我儿那个傻子,往后莫要这般行事。”她请这姑娘落座,郑重道,“须知少年人的心思珍贵,情意也珍贵。”
那茅姓歌姬闻言,只当这位贵夫人怪罪,哪里敢落座,忙低头含愧行礼道歉。
陆真虚拍了拍她轻衫掩映的肩臂,复道:“我是说你,”她在“你”字上重重一顿,“你的心思情意珍贵。你这样的少年时,何必舍弃寻自己知己的时光,捧他那个并不懂你的假知音。”
话音里,竟真是为她可惜而叹。
这歌姬闻言抬头,面若芙蓉,云鬓下两颊晕霞,一双妙目落下泪来,红着眼拭泪再拜。她为了这告诉,日日忧心含恨,衙门不理,歹人劫道。
郢县乡人盼望,只盼她上京有路,哪里知道同行者零落失散,惟有她舍了官道驿站,凭着身段喉嗓混迹戏班画舫,一路叫她爬到京里来。
她只见那小郎君眉目清明,四围纨绔子弟皆让着他,想来是好高门人家的子弟。只是不知根底,又不知他哪里做事,竟不敢稍言烦忧。这回引来他家中人物,虽非所料,倒也情理之中,若是霸蛮人家,或陆小郎在家说不上话,也不过差人来将她发卖打杀罢了。
小歌姬今日被点牌急唤,名为陪饮,自知实为赔罪,那楼里杜老板以为她勾缠郎君为罪,哪里知道她来前咬牙携了纸笺,很是赌了一场。因她见杜老板对此人只敬无惧,想来来的是个正路的高人,再没有这样难得的机会,于是拼了性命,将藏之甚深的缘故捧奉道出。
——若来的不是好人,恰进来的是个勾连地方的京贼呵,那便是赌道不通,莫说不能再去陆郎君处款诉衷肠,只怕皮肉喉舌都要先尽锉磨。
如今忽而有人肯信她,助她,宽慰她,一时间不由百感交集。倒明白了为何坊里人人说她走运,为何杜老板说她攀到了贵人高枝。
这样的作派,便是不能攀配结交,又如何能不亲之爱之呢。
这茅姬也是忧思紧绷已久,此刻遇到陆真,见这位贵人不仅未曾见怪,言语间看重她反甚于自家小儿,为她可惜,替她不值,叹她抱屈,又细细体贴她——竟是生出许多可依可靠的仰慕付托之情来。这又是一桩不足为外人道的情账了。
陆真收下状纸,问清细节,自是答应帮忙。她高门贵女,也结交侠义之友,自己又何尝不是一位侠义之人。
陆真又仔细,叫歌姬记得多誊抄一份,她今日来得张扬,一在她本性张扬,二来也叫坊间各楼有所计较,认认她,明白明白她陆真又来坊里作耍,少替她翻出些风月花样。——若知道此回内里有告状的内情,倒不肯这样走漏风声了。为今之计惟恐夜长梦多,便又叫歌姬收拾好证物细软,携了她到早先吃茶的旧人处。
这楼里老板眼睁睁看着,不敢要出台花红,那吃茶故人眼睁睁看着,只好再扫榻相迎。
陆真揽着小歌姬的肩,和声细语宽慰她:“京城的衙门不接你的状子,却也没胆子害你。只不知你这状告之人有怎样布置。我儿与你结识,一来时日尚短,对方未见得发觉,二来他们眼中,他不过声色犬马之地一纨绔之辈,不足为虑。但这些不过我们猜测,并非保险,你既然已经遇见了我,”她拉过小歌姬的手,“我便必不叫你多担风险,有状无处诉。”
声色犬马之地能攀附到的权贵,也不过是声色犬马之辈。就算出自什么高门豪族家里,也多半不是实权人物——若是这样的人当权,倒是那一家子豪门不长进了。
外乡人不认得陆美,不知他在御前如何得宠,倒叫这歌姬惊险安稳几日。
陆真去而复返,那旧人倒也欣喜。
由得彼此引荐,陆真略提了提歌姬之事,思及状纸上落款,称其茅十七娘,又指着旧人向小歌姬介绍:“这是我的故交,姓严,也在这欢月坊落脚,平日躲在帐子外弹几下牛琴,多半凭收租过活。”
严琴师闻言失笑。茅姬与他彼此见礼,告声叨扰,陆真看她仍形容惶惶,面色局促,于是笑着打趣:“十七娘,你莫看他一双桃花眼,半张多情面,像个风流浪荡子,不似个好人,他实在是个功夫了得的人物,你在此处住上一夜,明日我接你一同去将事办了。”
那严姓故人也摇扇打诨道:“我这面是剩下半张,没得吓到小姑娘。要我护着她么也可以,终究男女有别呀。”
陆真白他一眼,轻嗤道:“那么我也留下?”你护着他,我管着你,岂不妥帖。
“不敢不敢,”故人慌忙收起折扇,摇手送客,“去吧去吧,我给小姑娘收拾屋子。”
陆真么,他是不敢留的。就比如陆府之广,陆真也不把这位小歌姬带府里去。
他们是不怕,就怕哪里的醋缸翻了。
陆真向小歌姬道别,执着她手,又替她理了理云鬓,为她抹去泪痕:“且安心住一夜,我须家去,便不陪你了,他陪你也是一样的。要什么吃食热水只管使唤他,万万莫要一个人躲在屋里哭。是不是?”
这句“是不是”问得却是此间主人严琴师。
“是是是,”琴师讨饶,笑向歌姬道,“我有两个小徒,也是可信,你若怕我的样貌,便直管叫他们做事,等下便叫他二人来。”
“岂敢如此。”茅姬忙称不敢,亦悄悄打量面前人遮颜的面饰,感激又乖巧地朝他一笑。
陆真摩了摩她肩背,思索又道:“明日我们也不必起早,早了陛下也未起——或者先不忙去敲天子的登闻鼓,这事,也尚不必拿去烦扰她——我倒看看,三司六部的衙门是不是摆设。说来你可会投壶的鼓戏?”
茅十七娘正想原是衙门的事,我等苦于进不去衙门,却不敢想,夫人眼中竟是因为进不去宫门?
如何说话间,就要捅到最顶上那重,直扣陛下家门了?!
——啊,这是哪家的高门贵人,行动就到御前。
她恍恍惚惚倒是摸到了陆真的阵门。
有贪官?告之女帝。污吏?告之女帝。吃的?告之女帝。玩的?女帝。
陆真这阵法轻巧:又不是什么值得瞒她的事。
这又是陆真世家习惯作祟了。
世家大族嚒,行事便是如此,姻亲全是执事之辈,又找执事权贵结亲。于是遇事便先打招呼,也不必怎样找关系,拐个亲戚就认得,哪个去按部就班提核请批。
不过她寻女帝,倒不是为这份人情便利,实在是确实交好。直达天听又省心,又替女帝通些消遣的消息,交好不也是这么来的么。
如今她心血来潮,要走一走按部就班的道路,也是一时兴起,也是陆美夹在其间,陆真为之多走一步。只不知哪个“部”、哪个“班”未紧皮肉,要拜一拜这大小两位魔王了。
茅姬听到后面,听她改去三司六部交涉,又想幸好这位夫人改了主意,暂不拿屠龙宝刀去杀盗雀毒虫,又听问鼓戏,话题转得突然,小歌姬闻言茫然,仍答道:“薛鲁两种,都会一些。”这等曲谱在礼记中有载,是投壶所行之鼓乐。她自小学艺,有所涉猎。
“好极。”陆真想一出是一出,笑着又赞一回,“好极。明日你便按着谱子击那衙门口的堂鼓。衙门若不乖乖开业,我就投个长枪进去——也算是投壶。”
边上二人想到那画面,不由失笑,连小歌姬也淡去芙蓉面上几分忧愁。
紫宸殿里更漏薄。
女帝看着时辰,想外面云卿大概也等急,说话间送陆美出门,仍是些择友的闲谈:
“大概陆宰相是她挑的考量等第最严的朋友,所以鹣鲽情深。”
彼时陆真,正坐车回到陆府。
陆宰相今日下衙早,到家听说几人都在外应酬,就不等他们,一人随意吃了点面。天色渐暗,他也不进屋,饭后仍徘徊前院,浇浇月季磨时。此刻听到车马声,到府门接自家夫人。
陆真下车便把一沓粉香玉熏的状纸拍在他面上,边往里走边斥道:“堂堂宰相,衙门不接告状,叫百姓告诉无门,就光紧着什么进贡的果子?你儿子都要被人骗走了!”
“怎么呢怎么呢。”陆宰相手忙脚乱接住。
“嗯!母亲确实和父亲要好。”
陆美在殿门口告辞,他就知道,和陛下一聊,他就能疑惑全消。陛下实在是他的良师。
他的良师宽慰他:“你母亲所谓的门当户对,是某时某事的前人经验,是行路之航灯,也是枷锁和窠臼。
“它们并不像天理昭彰一样放之四海而皆准,可能只是士庶不通婚这样不知哪朝哪代的规矩,它可以保护人免受一些伤害,但也会让你的所行所止落套在前人的旧槽里。”
她笑了笑,蹙金朱袖抬过,替陆美取过宫人送上的灯递给他。
“比如朕这样送你,便是从来没有的规矩,但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陆美笑道:“我知道的,多谢陛下!”他走下几步又回身,灯火映照间,少年郎歪头感激一笑,“陛下太好啦。”
女帝笑着送人远去,站立片刻,低声自语道:“小美有意思,人人平等。”
殿外有公子跪迎,圣驾所视之处,咸伏地行礼。她向虚空温和道:“看,他们在跪朕。”
“朕首先就与他们不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