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帮主虽在近海临水生活,但吃鱼说话素无避忌,全是江湖人自强不拘做派。此是上章别话。
东南天气甚潮,热过之后,凉雨几日,又翻回秋虎之晒。
帮主在外巡过,回到住处,凑了热闹,她身旁一个叫史七的姑娘送来一份账簿。
“帮主,蔡小哥说今年恐怕有雨水寒冬,报来条目,您看按这个准备可以么?”
这史七是他们帮里管账的帐房之一,蔡小哥是她好不容易挖来的营造水利诸事的行家。
今年盛夏暑热,比往年更胜,这蔡姓小哥略知水文气象,忧心入冬将会大寒,便先来报,好早做准备,未雨绸缪。
东海本就多大风,冷冬热夏,南旱北涝,或来年暖冬南涝,总有规律。
她接过条目看一眼,递回道:“专人专事,叫他们几个行家与有经验的江上人讨论着办便是,若有方案条目,只要并非机密的,都布告在城中城外,或者有懂行之人查漏补缺。只一条,出了纰漏,落笔经办的可要问责。”
城里的布告极多,官吏房产细软、金银库存,市井米面行价,各理事堂办事细则,乃至衙门办了什么公案,观者如何投举、是否信服其陈,此类都在上头。
史七应好,又翻开账簿问道:“那这营造用度,便批给他们一些?”
帮主笑道:“小七信我,我自然也信你,这些你拿主意便是。”
她弯腰面向小姑娘,“再说,银钱人工都是有数的,每回都在外列清楚,人人能比对。你也是经年的老帐房了,放心去做便是。”
史七抿嘴一笑,露出酒窝:“我也是问过帮主才放心。”
帮主便伸手揉揉她发辫:“我们要好归要好,叫我费力劳心,是不可能的。”
叫她做事,付够银子不曾呀。说得史七捂嘴一笑。
此时又有帮众进来,一壁擦汗道:“我们这还好大秋老虎,彬县那却连下几日雨了。”
“又有哪家的货受潮了吗?”
“倒也没有,只是风大,船路过左近,来得不易。”
史七在一旁听了,疑惑道:“彬县不早就废县了吗,我记得是因北山流寇盘踞,废县后林中无人了?”
“不错,说是涛声岭上雨水暴涨,幸好废县后无人居住,邻县人都不出门了。”
“啧,”一旁帮主忽然一拍腿,“小公子们走的那条路,正选了条松涛八陉。”
落大雨是甚辰光?莫不是恰困山里。
……
天水无根,绵绵如雾,决山口,落凡尘,静默处无声涨起,狭急处咆哮哗鸣。
涛声岭,其名之涛声由来,原是簌簌松涛之声。时移日久,松林几经兴灭,现今樟杨冬青,杂植其间,柴枣荆棘,寻隙自生。
山脉高耸,蜿蜒曲折,前人开出松涛八陉,凿古道,辟通行。路极窄,极险,北面四陉极难行。这才有流寇占要处盘踞,混迹洞窟,易守难攻,落得移县废村。
八径中的南侧四陉,植被茂盛,平坦许多。杂树遍生,石阶夹道。
正因平坦,地势更较北径低。岭上有一处簸箕峰,形如簸箕,小顶有青碧小湖,其名仰天。如今峰上承风受雨,峰顶湖口溢出,落下山与林间水流汇聚,真似个涛声滚滚而来。
苏云卿等人自京中出发,行宽车慢,一行十数人,随游赏景。路途遥远,虽各自带上坐骑,苏陆兄弟二人仍共坐马车,另有一车箱笼器具。随行的除了墨海白羽打点护卫衣食等事,另带了四五个护院。
相府人口清静,护卫不多,这几个调出来,已是抽了一支小队。这次出京不知须多久,家小在京的侍从也不好久离,只选了几个年轻经事的同行。
一行人过了几座城池,观花踏青,四下渐渐山野,护卫里有一位曾随云卿去楚州的,建议主家将箱笼之物抽些放在坐人的马车上,再分一些在轻便行囊里,由几匹马各自带一些,如此万一遇着紧情悍匪,也好抛却辎重诱敌,快马跑离。
他们人手不多,虽然年轻力壮,但遇到几十几百个的,也抵挡不住。相府富贵,沿途吃住都是顶尖,更有两个风姿不凡的人物在,一行人再遮掩也显露出不寻常。有些贼匪不敢招惹这样衣着光鲜的队伍,有些却胆气极壮,正爱将这样底厚的车队当肥羊。
于是一行人分派定,又启程东南。
到松涛八陉处,这八径古已有名,可观苍岩峭壁,可赏云海奇潭。此季节青碧转红,正是一年景好,几人自然不肯错过,早早将其放入行程,择南端较平坦处入山。
南路也宽,车队可过,骐骥能行。
枝叶攀辕,游山玩水,石上有方浅凿痕,不知何人何年月凿出,供人履足。还有巨石巍巍独悬峰顶,不知哪个天工放上。
雷云闪鸣时众人正观峭壁奇峻,乍觉风起云暗,飞沙过叶,轰隆隆一声,不多时便倾盆雨来。
车队停在崖下暂避,山崖外突,倒挡住风雨,有个干处。然而上方峭壁雷声也近,雷雨天气,悬崖峭壁下,与高树孤竿下何异,躲不得,躲不得。于是护卫里分出两个探路,余者上马车披蓑衣,冒雨缓慢前行。
此时正在山脉深处,前后无据,众人行过一阵,并未寻见洞窟木屋之类,那雨竟不似阵雨急电,掌雷电者不肯少歇,瓢泼泼了半个时辰不止,渐渐身上也无干燥处,石路泛泥,车轮黏腻。
此事亦有记载,其辞乃是:
白电雷脚动地来,
惊翻云江上蛟台。
千仞绝壑仰天险,
万丈阴崖渊魅开。
未料天漏连汉液,
孰知地坼又生霾。
一片苍凉灰碧里,
雁飞不动去复还。
苏云卿在车上推开些窗,发觉林间变暗,天际灰沉一片,那原本的墨云晕开,全落成雨,密密笼下,与周遭天色混在一处,分不清是云是天。
此时雷声稍歇,风中起了腥气,此不知是泥是水的潮腥之气弥漫开。
山野里仍是雨水不断,砸出泥来,岩土潮湿,渐渐雨水合成细流,小溪一般跑在土阶乱石上。
阶间溪流跌落成片,汩汩而奔仿佛瀑布。
俄顷车轮又陷在泥里,众人停马来推,陆美与他也下车搭手。
他替陆美打伞站在泥里,忽然脚下一动,原来是被风雨打落的枝条撞着。
水流悄过,先冲下些枯枝落叶,踩在脚下泥泞,渐渐漫上水来,又冲出些浑浊泥水,突然一阵漫流路过,便只见黄泥水不见路了。
车队众人见状一怔。
此时车轮拔出,这相府公子当机立断:“上林中。”
几人也不再按着路走,此处四坡不陡,他们索性横行入林,爬上一阵,到山腰树丛茂密处,借高枝大叶停车躲避。
再往里粗干紧密,马车却是不好过了。众人此时方能稍歇,整顿行囊,商量办法。
车才在高坡停住,突闻底下轰轰哗哗声响,比方才黄泥水更大更宽的雄浑激流冲过,将方才他们行的路给压碾过去,道路曲折拐弯处更是撞出白浪来。
众人惊悚乍舌,忙四顾地形,怕上面也有水来。
听闻过洪水,但这浊泥洪浪奔涌山坡,真是头一回见。原来那风里的土腥气便是湍流要来的意思。
好山洪,竟也不肯作暗杀。
陆美抱着那樟木箱子,在马车里头躲雨,这箱子里头除了他兄长的书,还有他的衣裳。
“可别淋湿了。”
苏大公子擦过身上的雨水回头,正好见到弟弟抱着他的书箱,略觉诧异,也有些感动。
“太重就不要管它了,书册不过是承载的器具,不大肯费记性时用它,真丢损了也无妨,用记性再默一遍就好。”
陆美也不说里头有他多少宝贝,只笑。
“雨水如果太大,正好抱着箱子,当个浮船用。”
苏云卿摇头好笑,载书还可以,载个人约莫是乘不下。
他看了看四周地形,水势极猛,现下远远望山间,竟已看不出是路是沟。
于是擦干头发,摸出火折点灯问道:“彬县方志在那箱子里,取出看看,有舆图没有。”
“有舆图没有?”
帮主疾步跨入偏厅,四面木档满墙,塞了满格的文书。
几百个卷轴在东面木架上,挤挤挨挨。她一手捋过一串琳琳琅琅的青绳挂牌,眼疾手快抽出一卷标注“彬、涛、陉”的,拉开布帛绳口,剥出卷轴。
史七姑娘紧跟在一旁,忙替她清出桌面。
二人将图展开,这图虽旧,但山川险要都画得分明。帮主并指在图上点了几处,“他们走的马车,必然是南线,南边可观景的大约是这几处……小七就留在帮内,联络越城英……罢,不必叫他们,哨马还不如我快。”她将图随手卷起,直起身立即往外走。
一边卷袖摸刀,将图往衣襟一塞,一边向外高声喝着:
“传令风堂,人马备衣双,食水绳筏刀——”她跳出几步,到外间门前,拿指背骨铛一下敲撞门口铁铛,“堂口速来集。”
“风——堂——速——集——衣双食水绳筏刀——”
“风——衣双食水绳筏刀——”
铛声传开,鏳鏳震荡。连带各路值守的呼喝口令层层送出,夹人马跑动呼喝声。史七赶出去看时,早找不见帮主身影,只有铁铛旁一口系粗红绳的老锈大钟被牵连,仍在嗡嗡晃悠。
……
“驾——”
蹄声震过,一行数十人轻身疾行。当中一袭暗红色影子一骑当先。
她在的地方离涛声岭不近。松涛八陉,历来横在京城与东南之间,是个天然屏障。虽如今关口废置,但谁也不会把议事堂放到它门口去。
这帮主的老窝更是设得远在八百里外。
越城离那里倒近,可以召集相助。但既然不是天下攸关的烽火之事,她也不好动用公办急令,私事哨马又速度有限,到了越城联络帮众搜寻,不如她自己跑这一趟——索性她亲信堂部的战力马力是最顶尖的。
沿路奔出百里,帮众换马又行。
她座下神驹油亮乌黑,行了两日,仍旧精神完足。
渐近地方,沿途草叶横飞,雨丝弥漫。
道旁田间地头,沟满渠溢,有渔夫披着蓑衣在地里放笼,竹条弯折,大杠一抬便网出不少银光闪亮的鱼来。
一条鱼跳出银线,被个大手凭空捏住,这手满是刀痕厚茧,把着细鱼往廊下股间里塞。
“好人儿,我们亲香亲香。”
……
络腮胡子的大汉扯过手里的腿,眼皮半塌着笑:“索性雨大做不了别的,你在京里没有这样快活过吧?”
令彬县废弃的北山流寇窝里,头目也被雨困住。不过他们这里各自有各自的活法,家家自作打算罢了。
这大汉忝为头目,捡到做官的送来交好的便宜,色胆陡生,将人扣下摆弄了再论其他。
被按住的是个白面样的年轻男人,精致衣衫剥得凌乱,推拒道:“大王饶命……这实在吃不下……”
“怎么,不给面子?卖肠子的玩意儿,还当自己是大老爷的人?”大汉闻言作色,又哄他道,“既然来了,就好好住着,以后有你的好处——”
这正是,盖因图富贵,弃置饲虎狼。
腰纤虚贴画,夜夜依洞房。
不堪轻薄寐,唯恐窥偷尝。
一点荤日雨,能入几家窗。
不多时只闻啊啊乱叫,传出破碎泣声,又有高声狂笑粗喘。
布满红痕的粗壮臂膀滴落汗水。
……
黑红健壮的臂膀奋力振缰。
“前面就是越城了!”有帮众策马在旁,摸一把头脸汗水,朝前一望喊道。
“无妨,还是我们的地盘,到了越城再换行装。”
“好!”
风堂众人以风名,善奔袭,雨丝迎面,几人也懒得用雨具,索性湿漉漉一气直奔到城里。
过了城门就有堂口,众人饮马歇脚,擦拭换装。
衣服都是带着的,这正是“风堂备衣双”里“衣双”切口的说法。
若去的地方雪雨严峻、寒热骤变,或者是龙潭虎穴事关机密、需要隐匿身份,则都需另备一套衣服。此回恰是雨水泛滥,又有不知状况的北边山匪在侧,帮主谨慎起见,就叫众人多带一身看不出来处的行装,好掩盖身份。
这法子简单却好用,有一回帮里有个小哥出门办事,路上和人斗诗起了冲突,他国子监念的书,正好当时着“双衣”,于是坏笑着把墨往对面脸上一搪,丢下一句“我太学生还会不懂吗”,抬腿就跑。
……
实为居家旅行、栽赃嫁祸之必备工艺。
有帮众套上干衣,此时忽问:“我们来做什么?”
“……”
“……”
众人迷茫,纷纷抬头。
——对哦,熬夜跑马干甚来着。
依稀听见是找什么人,听得不真。
大家过于信服帮主,出门又急,连做什么都不问,听到个地名,跟着就跑。
这就仿佛出门干架,一众人嗷嗷前扑,喊着并肩子冲哟——忽然刹住,四顾茫然:?
这个帮派的未来,是不是有点悬……哈=。=b。
途中几日,竟也没人问起,大家补个短盹都来不及,反正就算出门干架……也不用做什么准备。
风堂的腿快,刀也快。
帮主自己稳重就好。她不布置周详,必然不是大事。
但见众人带着皮绳皮筏,大家猜测,该不会是趁乱攻打北四陉?
各人跃跃欲试——也不是不行,奇袭又有天时地利,谁能想到千里迢迢岁月静好的有一个堂口会脑子一抽越过越城冒大雨来拿下八百里外的北山?反正山匪们一定料想不到!
要是成了,以后在帮里可以吹一年的牛。
诸人兴致勃勃,期待地看着素来不按常理出牌的头领。
红衣头领披过件不知哪个随手乱缝看不出工艺的粗布常衫,将领口仔细塞好系紧,一点里衫不露。
“我们先找俩人质。”收收你们快活的杀气。
“啊?”
众人茫然。边上一个俊朗青年刚将粗麻绳理顺缠紧,在腰边挂好,闻言多看一眼他们帮主,又将剑抱起。
到了越城,他们的帮主又不急了。
于是就见那淡定稳重、还有心思说笑的女帮主系好护臂,端回正经脸:“咳,玩笑话,是客人。”
“西京送来两个小公子,烦劳各位冒雨跑这趟,找找这两个年轻男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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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朝廷在西北,他们江湖人自有盘踞,偶尔黑话一般称之为“西京”。
她将大约的年纪样貌跟众人说了说。
——年纪,二十出头的两个后生。小的弱冠不久,大的大抵大上五六岁。
——相貌,她也不曾见过,听闻长得不错,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大约就那样,只看有没有嫩脸后生便是。说不定还是凭华服穿戴更好辨认。
“也或者,他们行程耽误了没有进山,总之到山里不论寻着谁,先搭一把就是了。”
众人应好,各自分发传讯焰火,避水收妥。
要是大家运气好寻到落单落难的山匪,那也可以先搭一把,再不小心架走,换点赏金情报之类自取酬谢。
这焰火也是个好东西,乃是帮中特制,不惧日光夜色,乍然能作“噱”响。高射如空,响彻云霄,各分堂焰色不同,风堂为青带光亮,入得乌云去,那真是暗沉天空里炸放一朵摇人焰火。——敌我都看得分明。
所以不是极紧急、或极稳妥的时候,众人也不爱用。譬如此来越城,若是一路烟花传讯,自然可以早几日委托当地,但只怕人未找见,先暴露岭中有事。越城人路近,山匪路更近,万一山匪好心,热情好奇地搜个山,就真把两位公子搜去哇。
恐怕还会吓着天然屏障另一头的朝廷。
帮主笑着悬刀系绳,边在心里摇头:说人质也很合宜,怎么就不是人质了。
那一个称本宫的开玩笑,说什么将那两个小子绑来,好让他们母亲出山去赎。
结果第二回信一到,也不必绑了,他们母亲被他们父亲一干人气得出山了。
虽然不必绑,但陆真的两个小子倒真的要当质子。何出此言,非是绑儿请出山,而是陆真有意出山,先送来一对儿“人质”。
虽说如今世家大族里,已经有许多人出仕,但芝麻绿豆的不足为虑。而陆真不同,她做的是京官,与女帝又交好,离权力中心极近。
世家、皇家、江湖,三者一向维持着微妙的平衡。陆娘子作为世家的一员,原在朝野之间。如今要替朝廷出力,便算半个身子倚靠着“朝”这头的秤砣,也难怪她把两个孩子送过来,放到帮主这侧“野”的盘子上,好继续维持平衡。
这也不稀奇,世家几处下注,本也是惯常手段。历来一个大家族,往往派出子弟在不同阵营出仕入幕,做副手,做谋士,各为其主,有时交锋处遇到,一看还是本家兄弟。远的譬如三国,那真是各家阵营都有亲戚熟人,打的就是嫡亲同宗。
这却是帮主替陆真想得远了。
陆夫人快把世家大族那套嫌弃得忘了。于她来说,小儿子少在陛下面前露脸才是第一要义,余下都是顺手的一石几鸟。
帮主几人收好装备,换过行头,便出越城奔赴涛声岭。
此时距风灾暴雨,其实已过四日,路远,莫得办法。如今风已远去,水气仍潮。
几人在原上驻马,远望那岭,只见平野展处,有山嶂高入云,岭阔林色深,巍巍横天际。
“风停了还好,风灾也就一阵。”
“但这雨下得也太惨了。”有帮众不合时宜乍舌。
是太惨了。
“这山做的什么孽哦。”
他们驻马的地方开阔,四野望去,看得天际完整。
远远看去,一坨上灰下黑的墨乌巨云,左右绵延松散些,堪堪遮着山岭,挂下一幅宽水帘,这宽帘恰就对着山,一点不偏移的。
四面已少重云覆盖,空蒙蒙白淡淡苍穹万里——这万里,抠去了中间一截——只有那山岭,如生有怪力相吸,叫那云当当正正停在山岭上方,兢兢业业往下倒水。
从平地望去,尤为可观。众人啧啧称奇。
这景致海上常见,草原亦有,山岭之处么,是他们出来游玩得少了,难得一见。
那处山势高,远高出周围地形,大概因此勾住了云层。
山峰触碰着云,那就和蘸泡在氤氲里一样,也不知是山太高,还是云太低,那山头简直像有半个窝在云肚里。
南面迎风,更将雨汽拦下。
“希望他们不会那么惨恰好在那个坡上吧。”
……
苏云卿等人倒也没有太惨。
——还活着。
“冲走的箱子也不知道去哪里了。还有我的车车。”陆美抹一把脸,小少爷衣服上都是泥,淅淅沥沥往下淌水。
锦衣吸水,步履沉重,走一步,抱一棵树。
他尝听闻有妇人将分娩时恰在路上,一路抱着柱子走,如此坚持到医庐,后来诞下一个刘姓女婴,长大后那女郎被好友笑称“刘抱柱”。如今小郎君也要得个嘉名,叫“陆抱树”。
争渡争渡,陆质抱树。更舆换图,蔚为奇景。
亏得这里植被多,石质亦坚硬,淹得虽然严重,但不曾山土崩坍。如今虽然雨势仍打得他们张不开眼,但水也渐渐在退。比起外物,到底是诸人都在重要。
陆抱树伸手去够下一株,“就是哥的小红跑了可惜。”
“小红比我矫健,这样荒郊野外的地方,它能过得比人好。”苏云卿在一旁苦笑,人的肚肠不能与牲畜相比,食水不足才是他们要面临的难题。
原本以为一两日就能穿过,到下个城池就可采买,吃食便备得不多,如今已不剩什么。车厢笨重,早被湍急浊流轰然冲走。亏得侍卫墨海眼疾手快,激流到前砍断绳索将马解下,可惜那拉车的马留下了,苏公子的马受惊跑了。
车厢里的一应糕点铺盖,一并付诸流水。
队伍里还有一些干粮肉条之类,被雨一下,这样的天里也放不住。各人都将油纸包里的食物分了,清水不多,大家都省着——抬头倒是能喝个满饱。
苏云卿抬袖擦过溅在面上的水。
自西南进,往东南出,真巧,南边的水汽一口不漏都叫他们吃着。
南岭虽然地势较缓,但只要雨转小,水线退去也不过朝夕之间的事。
仰天湖大概终于漏平,往下溢出的水漫坡而过,脚下的水渐细,渐薄,渐缓。
帮主一脚踩在黄泥水里。向众人打了悄声的手势。
“先找人,”她紧了紧身上绳索,将马束口,“要是碰上北山那些贼寇,能避则避,避不了就打吧。”
“好。”众人也将装备服饰再检查一边,布条缠刀,牵马入林。
平坦处众人驱马,难行处又换步行。野树林里虫蚁跳飞,土腥气伴着瘴气飘荡。
帮主将领口布往上一拉,系紧遮住口鼻。
她可真是十来年没踩这等泥滑之地了,浪荡江湖多年,风尘霜雪都见过,惟这等黏腻龌龊——走到天涯尽头也不过如此。
怪道进山时,山脚路上遇着几个斫薪的劳苦人,看他们逆水而来跟看傻子一样。
哈哈,痴儿狂生癫神仙,岂不也有趣不俗。
天上仍然浮着积雨云,也不知这样林深茂密、水流湿洼地方,几时能摸排过。
树影晃眼而过,又入树影,恍惚又似回到当年。
天涯难道有两个尽头。
——十来年前书院采风,误道遇匪,风雨里浪荡,野林里潜行,火光不得用,惟叶间漏隙有淡淡天色,一应景致也是这般,一众小友也是这般,几个坚守旷日,几个找寻彻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