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几人在瓷都饭馆临窗吃饭,高谈阔论,斜地里插进来一个男人声音,亲亲昵昵唤小尘。
座前扬眉剑扬眉,这天下能称帮主小尘的,一掌数得过来,叫了不怕被打的,那就更少了。
帮主的名号明明是无尘,这人偏叫小尘,未免略显叛逆。
这就跟叫魏无忌小忌、霍去病小病一样,不是什么很有理智的叫法。
听声音年轻,扬眉剑看了一眼苏云卿,转头看窗户方向。
是几年前常来的那个吧。
陆美趴在窗口,近水楼台,先看个稀奇。他也稀奇什么人敢叫边上这位女郎小尘,循声看去,见是个戎装青年,高发尾,清瘦脸,身边跟着两个推车搬货的兵丁。那人抬头朝这里看来,也看到他这个少年郎君,似乎有些讶异。
边上帮主默了默,往下扬一记手。“巧。”
她从窗口收回身,问扬眉剑:“回去是你划船?”
倒是半句不提遇到的熟人。
于是纵横江湖多年的扬眉大侠也不好奇,他顺着帮主的问话,想到今晨漂泊无定的经历,诚恳颔首:“如果陆小兄弟把船桨让出来的话。”
“哈哈哈。”陆美从窗口转回身来,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
苏云卿坐在边上,闻言朝扬眉剑抱歉:“舍弟胡闹,连累您受罪。”青年剑客摆摆手,这倒不值当什么,他觉得小郎君有趣得紧。
陆小兄弟要是还在划船棹舟的新鲜劲上,他也能欣然陪他一起。
扬眉剑把手掌拍在一旁的剑柄上,一本正经,跟陆美他家长夸赞道:“小兄弟有做剑客的天赋,剑客最擅长的,就是漂泊江湖、渡水无痕这种事。”
有时候看着四面不靠的广阔江面,他这种老剑客也要甘拜下风啊。
锦衣绿衫的陆小公子闻言笑得凳子一歪,起身给他添了一杯两名剑客之间的茶。帮主也沾光拎过壶多倒一口水,笑问云卿:“我们跟着搭船回去,还是按原定的雇一辆车?”
升任家长的世家公子摸着茶盏,犹豫了一下,陆美歪上来:“哥哥哥不和我们一起吗,来呀,一起漂泊江湖来呀。”
苏云卿低头看他:“你回程的漂泊江湖是不是逆向的,逆着河流水势?”
“逆着吗?”陆美疑惑,看向扬眉剑,“那早上我们是顺水来的?”
扬眉剑笑着扬眉肯定。
不错,顺水漂都漂半日,这才是无双剑客的独门天赋。
帮主看着扒在一起的兄弟二人,笑道:“逆流也不怕,所谓剑客天赋之二——逆流而上,咱们来得及回去吃饭,他划半程,我划半程,中间还可以让小美玩半程。那么……我们也搭船?”
苏云卿笑着应道:“好。”
陆美小声欢呼,他最是喜欢几个人在一处,又疑惑道:“我的半程算在哪里,这两个半程就满了,哪来的三个半程……?”
“你说呢。”
苏云卿一掌推开他脑袋,把人拍凳子上。
众人都乐,扬眉剑假作护着把小公子解救出来,于是四个人都有车不乘,个个带着盘子碗去坐船。
他们几人在这商量行程,那楼下的青年抬步上来,转过楼梯,便见临窗坐着的几人。
这人扎着高马尾,系束腰,配长剑,他走来朝帮主招呼,又向见过的扬眉剑点点头,看向另两位,都是俊朗人物,一个华服碧腰,一个月衣素袍,却不知怎么称呼。帮主也不起身,也不引见,只笑着回他招呼。扬眉剑见状,便只移了移身子,让出剑身斜靠的桌角。
“你怎么也在此处?”
“来采买些瓦罐。”那人见帮主与他搭话,笑回道,“在这里遇到真是好巧。”
“是好巧。你来吃饭?”
“啊?对。”
帮主笑着跟他客套:“那快去吃饭。”
这戎装青年看桌上已满,也不多言,左右看看并无空座,又去楼下找位子。他身后跟着的人没有一同上来,想是也在楼下等。
扬眉剑移回身子,替帮主满了一杯热茶。
帮主谢过,向云卿陆美二人解释道:“好几年前认识的一个人,凑巧碰到,也不太要紧,就不跟你们引荐了。”
她沿路多有熟人,陆美早就习惯,乐呵呵也拿过只杯子双手捧着,请扬眉兄弟替他续杯茶喝。只苏云卿侧脸看了看楼梯,暗自回忆方才起扬眉剑的反应,低应一声。
几人结过账,帮主买单,还捎带一份茶点说不定路上吃。
出「简单点」的时候没撞见那位熟人,正好省了招呼。
一行人便从东街晃回西街提货,本着来都来了的念头,路过南街还再挑了几个栽花的紫砂深盆。
“帮主,够了够了,再多要叫他们送货了。”扬眉剑作为回程第一段的划桨人,慎重打量着花盆重量。
我们要考虑到陆小兄弟掌桨那段路的真实载物水平。
帮主笑着放下一个:“好罢,有些花草是该地栽,拿盆养嫌小了。”
秋日正是移栽芍药一类的好时候,她新得了几株根芽,盆栽不如地栽。
帮主爱养花草,她的屋子素雅开阔,院子里却也有许多桂竹石榴、辛夷牡丹,养得不太讲究,全靠风霜雨露、天地替养。
花花草草把自个儿托付给她,她也精细不来。
几人走回码头,扬眉剑和陆美找到那艘银舷小舟,收缆跳上,帮主把云卿送上去,自己也迈入她的银旋风。
这船快就快在做得狭细尖巧,所以不仅船斗地方不大,遮阳雨篷也活动可拆,这会儿就拆去了大半,只有中间搭着一小段。
陆美坐在上午扬眉剑坐的船尾处,苏云卿和帮主坐到篷下,几人把货物往脚下一堆,就欣赏扬眉剑开船。
剑客开船,桨柄一点,舟离水岸,一时便越出商船聚处,行去开阔水面。他划船也像练剑,用劲极巧,拨水流畅如御风,船桨直入碧波面、划开股股分流,就像剑顺着走向划开皮肉。
扬眉剑的剑学得杂,有一段时间是从帮主这里请教剑法,于是也学了帮主躲懒的精义,一点不浪费多余的力气。
风吹碧水,恍如生鳞,江边数声啼鸟鸣,潋滟波光,倒浮远树,一棹利落过竹林。
沙晴晴,烟阔阔,正是江湖有好景,穿大江,过细流,银舷上多少笑语频。
船在这样的水流推动下,行得极快。
陆美看不出内里精要,却也看得出扬眉剑的动作又顺手、又好看,不由惊叹不已。
“我们竟行出这么远一段了,这样一比,早上我就是在狗刨诶。”
扬眉剑笑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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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算什么,师姐和帮主才厉害。”
“我不厉害,最多我教一个徒弟出来呢,能比你徒弟厉害。”帮主摇着扇玩笑。
“欸,陆小兄弟可不是我徒弟,我也算不得你徒弟,我们只是一对陪练。”
“好,我陪练的比你陪练的划得快那么一点。”
扬眉剑闻言忽然停下桨,让船慢了下来,自顾自走进篷来喝水,还很沉稳地指了指悬停的江面:“——现在是我陪练的赢了。”
帮主将他打出去,快去继续做工。
陆美哈哈笑着从船尾扭着身子坐过来,问道:“什么时候让我上呀。”
帮主替他打打小折扇,借他一点凉风,撺掇道:“等下就上,要不你先唱个歌儿?”
“啊?”
“所谓渔舟唱晚、江上踏歌,有水处便有竹枝词,你看我们现在就泛舟江上,难道不应该来上一曲,不负此情此景?”
苏云卿在旁坐得端正,闻言作势低头理袖。
开始了,年节点唱节目,上回弹琴是故意逗他,这回也幸亏有二弟这个活宝杵在前面。
果然陆美也不怯场,听了帮主的话甚觉有理,但他又不知道江南的曲调,扒拉过来问能不能请帮主先打个样子。
“可别——”回去撑桨的扬眉剑寻隙阻止。
他们家帮主荒腔走板,宫觞角徴羽一个都摸不着,只能听个响,这响动它威力之甚,能影响他剑客稳如泰山划船的手,一会儿被吓得江心打转儿给你们看信不信。
帮主狂笑。
你请我唱,我不唱,你不许我唱,我倒真要来吓唬你。
于是扬眉剑抢在帮主开口前忙道:“我来!小兄弟,江南调是吧,我来给你学一段——”
不等人答,便一桨欸乃——
“……风吹碧水似生鳞,两岸又闻啼鸟鸣,潋滟波光浮树影,一棹画破到竹荫……
“……烟漂漂兮渚晴晴,正是江南好乐景,我船儿多少歌语频,谢君过此江上情……谢君过此江上情。”
这年轻剑客边摇桨边高歌,竟真像个正宗的渔夫船家,好不意态风流、诗情画意。
他用的烟雨江南之地轻远悠扬的曲子,头一句,乃是“(风)徴(吹)羽宫(碧)商徴(水)角、(似)角(生)角商(鳞)宫,(两)羽(岸)宫(又)商(闻)角、(啼)商(鸟)宫商宫羽(鸣)徴”。
苏云卿坐在舱中侧耳倾听,心下默念曲谱。
这曲,果然是水乡之曲,男子唱来,一样温润清透。
他听得专心,座前忽而递来一根瓷箫,抬头见女郎扬首,示意他接着:技痒否?呐,伴奏?
苏云卿失笑,这年节奏乐是逃不过了。
他接过箫一看,簇新青青,形制流畅优美,釉色温润精致,触手生凉,原来帮主方才在东街慢了两脚,是买了这个。
瓷箫烧制不易,百支里难有一二根音准合调的,这色泽胜玉的一管又是精品里的精品——云卿抬袖,跟上剑客的吟歌,于是有琅琅清清箫声自芝兰般低垂眉眼间流出。
宫商角徴羽抚过青年公子的静谧棱角与支颐女郎的慵慵笑意,融于青碧之风与雀跃鸟鸣,拂面穿舞的,尽是江上的闲雅风流。
人生正合江南住,有诗有歌有同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