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夏意渐浓,公主府内池塘中的莲花复长了起来。
林蕴霏斜靠在亭子的阑干上,手臂垂下去撩花瓣,楹玉立在她身边轻轻摇着团扇。
暑热催得人出汗,思绪也变得浮躁,林蕴霏在想谢呈昨日送来的那封信。
今年云州又发旱灾,且较之往年还要严重。
再过几日,眼看着便是收获早稻的时节,农户们就指着这次丰收过活,却不幸碰上天灾颗粒无收。
尽管云州太守早有预见地组织众人挖井取水,但云州已有十余日不曾降雨,地下水并非取之不尽之物,旱灾还是成为定局。
百姓们急得将州署与各县的府衙围堵起来,偏偏这种时候动强只会激发民怨,一时间心有顾忌的官吏们连门都迈不出。
倒不是他们不想开粮仓赈灾,实在是官府内的存粮也告罄了。
极度缺粮缺水导致哀鸿遍野,据说甚至还出现了子食老母,父食幼女这般不忍卒闻的惨状。
更有大批百姓为求得生机跋涉至临近的州署乞求粮食,引起一片混乱。
总而言之,局势恰如汤汤热水,叫涉于其中的人皆感到难以喘气。
地方加急往宫中送去了请求赈灾的信,户部因此开始清点国库,同时文惠帝交代了由林彦负责护送粮食至云州,且让国师谢呈随行。
将谢呈从高塔中请出来的缘由显而易见,文惠帝这是要拉他去安抚人心。
林蕴霏记得前世也是林彦同谢呈一道去处理此事的,彼时林彦在那儿顺手剿灭了泛滥的山匪,赢得了一众民心,自此他夺嫡的呼声让林怀祺一党望尘莫及。
这一世谢呈为何要她也跟去呢?有林彦在场,如何也轮不到她来争取风头。
如若此行她只是去镶边,实在不必劳神折腾。
谢呈不会想不到这些,所以他是知晓什么内情吗?或许是指向林彦的内情?
想不出啊,想不出。林蕴霏费解地叹了口气,最终决定进宫。
*
“你要跟去云州?”文惠帝皱起眉头,愤愤地添了一句,“简直是胡闹!”
林蕴霏来之前便猜到他会反对:“父皇,你且听儿臣说。眼下云州百姓处在水深火热之中,亟需人力相助。儿臣不想在皇城内浪费韶华,也想尽一份绵薄之力。”
“你有这样的心思,朕很是欢喜,”文惠帝闻言脸色稍缓,语气仍旧不容分说,“但你自幼就被娇养,哪里受得了这番奔波。何况真到了那儿,众人都各有要事,没人能顾得上你。”
“儿臣知晓父皇其实是担心儿臣的安危,”纵然他有千百个拒绝她的借口,林蕴霏有一个能叫他松口的缘由,“但儿臣不怕路途长远,更不惧辛劳。”
“父皇虽派了三皇兄去,可他一到云州便要忙着与官吏们协商大大小小的事务,怕是无法顾及百姓们;而国师终究不是皇室中人,代表不了父皇的心意。”
林蕴霏提起裙裾,刷然跪下,言语铿锵如玉:“儿臣却不同!我作为大昭的嫡公主,此刻应当挺身而出,为父皇、为皇室去安抚与关心百姓。我只消出现在云州,他们便能知晓您对子民的切切之心。”
“此事儿臣义不容辞。”
文惠帝看着她端肃的眉眼,惊觉她似是逐渐脱离了他的掌控。
男人默然在殿内踱步,心中将她说的话思量再思量,发现自己竟无言以对。
倘若嫡公主能够现身云州,对于树立皇室威望、笼络民心有百利而无一害。
作为一国帝王的他,是无法拒绝这份请命的。
“父皇,此诚危急关头,无有父女,仅需君臣。”
林蕴霏搬出的最后一句话让文惠帝不再迟疑。
“好孩子,”文惠帝停下脚步,走过来将林蕴霏扶起,“朕为有你这般明事理的女儿感到骄傲。”
林蕴霏垂下眼,清楚他这是答应了:“能为父皇分忧解难,儿臣荣幸之至。”
*
因着事态紧急,林彦带着钱粮先行一步,林蕴霏与谢呈则在两日后出发。
马车是宫里配备的,楹玉将此行的包袱装入车内,一切皆准备就绪。
前途充满未知的险阻,是以林蕴霏没打算带楹玉去。楹玉为此事与她闹了足足两日的脾气,便是此刻也不忘撅着嘴,希望她能改变主意。
然而林蕴霏最终只是拍了拍楹玉的手,说:“你在府中放心待着。”
正当她欲上马车时,宫门外出现了两位并行的男子。
“户部李沉,见过公主殿下,见过国师。”一道慵懒的声线进入耳中。
紧跟着的是熟悉的嗓音:“户部江瑾淞,见过殿下,见过国师。”
林蕴霏的目光在李沉身上打转了圈,前世她与此人有几面之缘。
对方朝她作揖的动作看似恭敬,眼神却明晃晃地往她周身扫,里头存着没有恶意的好奇。
即便被林蕴霏抓包,他的神情仍旧坦然,甚至还回以一笑。
是个有趣的人,可惜他选择了林彦,注定与她陌路。
林蕴霏转开眸子,眼波掠过一旁的江瑾淞,微微颔首致意:“两位大人好。”
那边谢呈闻声掀开帏子,看向他们,问:“两位大人此时进宫是要做什么?”
李沉回道,话里话外都透着股显而易见的操劳味儿:“国师应也知晓,云州的事一出,我们户部近日又有得忙了。这不,陛下传唤我们俩询问呢。”
他提起云州,林蕴霏忽然想起一茬,从旁插话:“本宫记得李大人好像是云州人。”
未曾想到她竟会知晓他的底细,李沉心中感到讶然,但他并非才入官场的新人,转瞬滴水不漏地说:“正是如此,若非朝中事务叫人脱不开身,臣真想返乡探探情况。”
“李大人眼下亦是在为云州尽心。”林蕴霏道。
李沉称是。
“那便不叨扰二位办正事,”谢呈极为体贴他,又对林蕴霏说,“殿下,我们该启程了。”
“李沉恭送殿下与国师,祝愿此行一路顺风。”李沉率先对掖袖子行礼,却发现余光中的江瑾淞立着不动,便用手肘暗示地怼了他一下。
江瑾淞这才敛衽作揖:“祝两位此去万事顺利。”
“便谢过大人的吉言。”林蕴霏应道,最后看了一眼江瑾淞,转身进入马车。
马车远去后,李沉对江瑾淞说:“走吧,小江大人,别让陛下等急了。”
江瑾淞默然向前走,心中则回味起刚刚谢呈落在自己身上的那道目光。
他常从旁人口中听到这位国师的姓名,其中被提及最多的字眼便是对方温润如玉、襟怀浩渺,可江瑾淞确定自己没有看错,男人方才眸中分明冷若冰霜。
虽不明白对方缘何会对第一次见面的自己抱有恶意,江瑾淞直觉谢呈尤其不一般。
*
从皇城到云州,紧赶也要十几日的车程。
林蕴霏上一次如此舟车劳顿,还是前世和亲的时候。
一路上虽说安排了驿站供他们落脚歇息,但第一夜为了赶路,车夫直接熬了个通宵。
他们只在夜里稍停了一会儿,让车上两位主子下来透气,顺道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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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吃食。
初夏的山林间,偶有风吹来时,还是有些冷的。
林蕴霏敲了敲因久坐而发软的双腿后,拿着干粮下车。
谢呈比她先一步下车,长身立在树下,衣袍随风翻飞。
听见动静,对方撩眼看过来,冲她点了点头。
两位车夫在一旁动作利索地生起了火,并用布在地上铺出一片干净能坐的位置:“国师,殿下,入夜天冷,两位过来取取暖吧。”
林蕴霏当然是没意见的,她稍后坐下,隔了一端距离将双手放在火上炙烤。
谢呈趋近在她的对面落座,问道:“殿下可还受得住?”
“不过是赶路而已,”林蕴霏不以为意道,“我在国师心目中竟是如此娇弱的人吗?”
见她小口嚼着干粮,半天都没能咽下去,谢呈轻笑了声,伸手递来一只汤壶:“倒是谢某小瞧殿下了。”
就着水堪堪将食物咽下,林蕴霏不得不承认她在宫中被养出了一身富贵毛病。
手中的干粮味同嚼蜡,却很是管饱,接下来的路程里她少不了要吃这个,总归会习惯的。
左右环视了圈,林蕴霏发现谢呈的那个黑衣侍卫抱着剑在远处盯梢,车夫与随从们也各自轻声谈话,所以应该不会有人注意这边。
于是她看向谢呈,抛出了埋在心底许久的问题:“敢问国师,为何非要叫我跟来?”
“这么巧啊,”谢呈的眉目间有种说不出的意味,与林蕴霏醉酒那夜很像,“在下亦有些疑问欲向殿下请教。”
“那便你先说。”他话音才落,两人竟是同时说了一样的话。
许是被火烤的,林蕴霏莫名感到脸热。
她无意识地在地上寻了根细树枝,拨转进火堆:“国师先回答我的问题吧。”
谢呈说好:“我让殿下去云州,的确是因为发现了那里藏着一些秘密。但目前我也只窥得十之一二,故而请殿下一道去揭秘。”
以林蕴霏对他的了解,此人口中的十之一二便至少是十之五六。
她乜斜看谢呈:“国师的这番话说与不说并没什么分别。”
“在下已将我知晓的消息尽数告知。”谢呈面不改色道。
林蕴霏轻哼,清楚再难从他嘴中套话:“轮到国师了,你想问什么?”
谢呈目光幽幽,仿佛接下来的话有些难以启齿。
林蕴霏等了半晌,却听得他轻呼出一口气,喟叹道:“罢了。”
怎么就罢了?林蕴霏被他的戛然而止吊得心痒痒。
“别啊,”她道,“国师若有什么问题,直说便是。”
“听殿下的意思,我若问出口,你便会认真回答么?”谢呈的眼尾上翘,如蜻蜓点水时鼓动的飞翅。
话比思绪先一步做出回答,林蕴霏道:“自然。”
而后她看着谢呈眸中闪过的笑意,回过味来她这是被人兜了一大圈子算计。
可惜谢呈没有给她反悔的机会,正色问道:“我观殿下近日为收服那位江大人感到格外高兴……殿下那时将我拉入麾下时,可也有这般欢喜?”
林蕴霏属实被他问得脑中一片空白。
首先这个问题很奇怪,其次谢呈对此事的锱铢必较也很奇怪。
他眸中封着的情绪太深、太重,那些情绪化为千丝万缕,将林蕴霏拘在某种困境里。
读不懂索性就胡乱答一通,林蕴霏眨了眨眼,拣出投巧的话:“能将国师这样的神仙人物拉到我的船上,我自是欣喜万分。”
“是么。”谢呈应了句,垂下那双灰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