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雾再次醒来时,就发现他身处一间空旷的屋子里,面前只有一张木质办公桌,上头散放着几张没填写内容的空白病历单。
他茫然地向四处看去。
“醒了。”李医生推开门走进来,但今天她身上穿着的不是便服,而是一阵整齐板正的白大褂,手里还拿着个铜质小巧按铃,她面上带着抹淡笑,走到迟雾面前,微凉的手指在迟雾的额头中央摁了下,像是开启机器人的开关一般。
迟雾感觉脑袋里挥散不去的痛感一瞬清空。
又是这种大脑空白一片的感觉。
如同个感知不到事物的傻子。
“李医生……..”迟雾一开口,就发现自己嗓子哑得可怕,音不成音,调不成调。
李医生笑了下,她屈腿靠坐着办公桌,说:“最近见面还真是即频繁又不太频繁,听说你在学校里打伤了个学生?我看了监控,你的状态不大对。”
迟雾就像是被桎梏在监控里的小人,每个和他有关的录像视频都要经过无数人的手,被揣摩分析,并加以定性。
迟雾说:“我感觉,我还是不太清醒。”
他看见的李医生是不停在摇晃的重影。
李医生慢条斯理道:“那让我们来进行一下治疗吧。”
她摁下按铃。
“叮——”
随着清脆的响声落地。
迟雾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呼吸慢了下来,他眼前的人彻底变了副模样,那张属于李医生的脸变成了——于南。
于南走到他面前,蹲下身,胳膊搭在曲着的腿上,他仰着脸用一种格外冷静的眼神看着迟雾。
迟雾几乎做不出任何反应,只能任由他这么冷冰冰地盯着自己。
良久。
于南一字一顿地说:“迟雾,你知道吗,我曾想过要杀了你。”
这种表情出现在于南的脸上实在是太过无情,尤其是这抹无情还是针对着他的。迟雾不想看。
这道幻境真让人讨厌。
迟雾闭上眼睛,抬起手指轻慢地在于南的眉间摸,指腹缓慢地动着,辨别着是催眠的幻境,还是现实:“李医生,你为什么……..”
手指顿到眉骨锋处时,话也停住。
是于南的骨相。
他再熟悉不过。
迟雾倏地睁开眼。
于南抓住他的手,直勾勾地看着他,低声问:“为什么叫李医生?叫也该是叫于医生吧?”
迟雾真的分辨不出来了,他再抬眼看四周,环境俨然变成了于南家的地下室,而他发现自己的处境也变了,腿和身体都被绳子捆绑在椅身上,只有手臂还能动。
而角落里的阴暗处还站着一个人,是梦里那个又瘦又黑的温程安。
温程安对上他的视线,表情阴郁,无声地轻笑了下。
于南的手指掐住了他的下巴,强迫他看向自己,声音又低又缓地说:“迟雾,为什么不看着我。”
于南的瞳孔格外的黑,就像一面黑夜中的镜子,迟雾的脸清晰地倒映在里面,甚至能看清自己脸上的表情,他发觉自己也在笑,很诡异奇怪的笑,就像是终于等来什么一样,隐隐藏着病态的兴奋,他从来没这样笑过。
就像是另一重人格在控制着他。
迟雾听见自己说:“你终于来找我了。”
或许他真的精神分裂了。
于南勾着他的手指往自己脖子动脉上摸,迟缓微弱的跳动撞击着指腹,他说:“迟雾,我现在的生活过得差极了,你感觉到了吗,再不见到你我就要死掉了。”
他站起身,却弯着腰,将脸附贴到迟雾的脸侧,在他耳边轻声说:“你一点儿也不想我,究竟是谁想要过更好的生活?你根本不是想让我好过。”
于南的嘴唇从迟雾的耳侧游离,时不时贴上去,就这样一路滑至迟雾的唇角,就在迟雾以为他要亲上去那刻,却骤然抽离,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你离开孤儿院,是为了抛弃我,对吧。”
离开孤儿院。
迟雾的脑袋如同被揭开封印,一个个曾在噩梦里出现的场景串联着展开,这是新一重噩梦吗。
李医生所谓治疗,就是让他重新陷入噩梦和幻境吗。
之前的治疗都是尽量避免引起接连反应,如今反倒主动往外引。迟雾想,或许他的症状真的救无可救了,只能这样以毒攻毒。
可噩梦里为什么要出现于南呢。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于南小声问他:“怕吗。”
迟雾不受控制地回:“怕什么?”
于南说:“被我绑架。”
就在这时。
温程安在暗处开口说:“于南,你反悔了。”
于南缓慢地站直身子,拉过迟雾的双臂,牵引着他抱住自己的腰,又一手抵着迟雾的脑后,让他被迫用力深拥着自己,就像濒死时抱住唯一一根浮木那样。
于南俯视着拢住迟雾的、属于自己的影子,眉眼弯着,颇为满意,不过他的声音却格外冷淡,他反问道:“反悔?我说过我要对他做什么吗?”
两人贴得太近,声音从上空飘到迟雾的耳朵里,很轻,漫不经心的。
迟雾就像是在一出已经落幕的戏里回顾全程,他无法掌控自己,只能任由于南牵引着他来走完这出老戏。
他只知道,于南的怀抱很暖和。
这场梦是美梦,这场幻境也是美好的。
他又用迟钝的大脑不大灵光地想。
绳子是谁捆到他身上的呢?
于南?还是温程安?
如果是于南,那就太好了,迟雾觉得于南真贴心,绑绳子都记得把他胳膊露在外面用来拥抱,腰背的绳子还勒得紧紧的,很有安全感,迟雾还真没想过他连绑架人都这么细心。
如果是温程安,那迟雾就要骂他是反社会人格的绑架犯,而且绳子绑的很丑、很粗糙,哪有给被绑架者留外面两条胳膊的,方便他逃跑?那太蠢了。
而且这时候的温程安应该正在变声期,嗓音嘶哑,实在难听,一听声音就知道不是好人。
迟雾不明白为什么温程安会出现在这儿,是因为他刚和温程安发生了冲突,大脑皮层里还残留着潜意识吗?
那太烦了。
二人世界的绑架游戏都要被电灯泡注视。
迟雾完全将这当成了李医生刻意构造的幻境,忽略了其中逻辑先后的不连贯,也一并忽视了自己心里对这幅场景莫名的熟悉感与想要逃离的冲动。
他只知道温程安很丑很烦很多余。
迟雾想,要是能让他自主控制身体就更好了。
于南又说:“迟雾,要不要留下来。”
但随着这声落下,一同响起的还有门被爆破的声响。
迟雾的视野顺着声源旋转。
他才发现,原来这儿不是那个地下室,而是与它格外相似的另一处居所,只不过房子里唯一一扇窗户建得格外的高,在紧贴着门的那侧墙上,像是老楼体的凸出构造。
一片尘埃后,一群警察闯了进来。
站在最后方的,是神情冷漠的迟延宁,他的视线笔直地觑着迟雾,如同一把上好膛的枪。
之后。
迟雾发现抱着自己的于南不见了。
周遭环境又变了变。
变成了迟家。
迟母抱着他哭,眼泪将他身上的衣裳都浸染湿了,而迟延宁还以那副姿态站在三步远的位置。
这时的他比起平时的冷淡寡言,更像是暴风雨来临前刻意维持的平静。
他说:“迟雾,过来。”
而后视野再一转。
迟延宁就坐在了书房里,他身子向后倾靠,双手交叉着放在膝盖上,如此居高临下的掌权者姿态,他眯着眼睛说:“迟雾,交易结束,我讨厌有人在我眼皮子底下耍小聪明。”
迟雾听见自己说:“你想怎么样?”
迟延宁字字清晰地说:“迟家需要的是真正的迟雾,而不是一个仅有形似的劣质品,你装得很好,但毕竟瑕疵还存在,我不希望你再演出什么加重我母亲伤口的‘绑架案’,你故意被他绑架的不是吗?”
装?
谁在装。
迟延宁在对谁说话?
他吗?
迟雾被框在固定视野内,通过那双眼睛甚至能感觉到幻境中这具身体的情绪波动,他感觉到了无法压抑的愤怒,在迟延宁说出“交易结束”那四个字时。
什么交易?
和谁交易?
他的第二人格吗?
迟雾好像有些确定了,他可能真的——
有人格分裂。
否则怎么会冒出这么突入其来的一出戏码呢。
没有源头,没有逻辑。
交易。
他怎么可能跟迟延宁做交易。
他一向对公司的事一窍不通,他有什么资本和迟延宁做交易?
迟雾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还在轻微地抖着,他在抗拒迟延宁说的话。
迟延宁拍拍手,李医生从暗门中走出,面上带着得体的微笑,自我介绍道:“你好,以后我就是你的心理医生。”
迟延宁抛出砝码,“绑架案的罪名究竟是重还是轻,只在我一句话,他未来如何,也是我一句话,哪怕提前找好了替罪羊也没用,彻底成为迟雾,或是看着他被清扫。”
他嘴里的每个字眼都又硬又冷,一颗颗子弹从枪杆中射出来,直逼迟雾命门,不容拒绝。
彻底成为迟雾?
什么意思?
逼迫第二人格妥协吗?
可这又和于南有什么关系。
为什么另一个人格会因为于南而屈服呢?
他也喜欢于南吗?
他早就喜欢上于南了吗?
那于南喜欢的是谁?
另一个人格还是现在这个人格?
不对不对。
迟雾提醒自己,这只是幻觉,是一场催眠之下的梦。
画面再次一转。
迟雾又出现在了那间空旷的屋子里。
李医生笑着对他说:“不要紧张,我们慢慢来。”
她再次摁下铜铃。
声音低柔,如同海妖般充满迷惑性。
“迟雾,你有一个十分幸福美满的家庭,从小到大都是天之骄子,唯一的缺憾就是对学习不大上心,但没关系,这不是你需要担心的问题,你的未来是一条平敞大路,最不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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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就是成功的机遇,而且你还记得吗,你很喜欢弹钢琴,从小到大,你母亲最爱做的事,就是在午后的夕阳下听你弹奏那首《克罗地亚狂想曲》,你的生活顺遂美好,直到一起绑架案打破了你宁静的生活。”
“但好在你最后被解救出来,可你好像因为刺激而模糊了过往的记忆,现在由我来帮你想起一切属于你的生活———”
在她第一个字落那刻,迟雾原本清醒的脑袋就开始再次陷入昏沉。
就好像,李医生吐出的每个字眼都能顶替被他私自戒断的药物,麻痹他的大脑,以至于他根本无从听清那一字一句究竟是什么。
“叮!”
铜铃响的那刻。
迟雾的意识聚拢。
李医生笑着将手指抵上迟雾的额头,指尖的凉意强迫着迟雾清醒过来。
李医生问:“看到了多少?”
迟雾脸色煞白,陡然闯进脑袋里的一段段不停歇着交叠而过的画面是最锋利的刀片,割拉出阵阵模糊的碎响。
他有些耳鸣。
见他的反应,李医生直起身,在病历单上简单记了几笔,“嗯……..看来是没记起来多少,否则也不会这么老实地坐着了,那还要再来几遍,先查出全部垃圾,才能再次彻底清洗。”
她停了笔,微笑着再次摁下铜铃。
“叮!”
迟雾被撕扯着带往不知名的彼岸。
这次,噩梦里那道模糊的影子清晰地屹立在眼前,他终于看清了孤儿院的大门。
锈铁弯折着盘成圆拱状,无数细小的沾染上尘土的假花被盘绕在上面,营造出粗壮高大的假象,而圆拱的最上方挂着几个有些歪斜的用铁打出来的大字——安丁园。
是这家孤儿院的名字。
迟雾发现自己的手脚变成了噩梦里那般瘦小,他站在孤儿院的角落里,远离着孩子群,孤僻地站立着。
一颗因漏气而显得干瘪的足球滚到了他的脚下。
迟雾顺着足球在地上碾压出来的痕迹看过去,就看见一群小孩怯生生地盯着自己,他们张了张嘴,却又不敢说话。直到将那颗足球踢出来的孩子被他们推出来。
那孩子身体轻微抖着,小声说:“迟、迟雾,对、对不起,我没看见你在这儿。”
迟雾看着他,没说话。
那孩子才壮着胆子快跑过来,刚弯下腰准备伸手去捡球,迟雾就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动了。
他没用什么力气,轻飘飘却毫不犹豫地把球踢到一边去。
球滚走了。
孩子的手捞了个空,反倒在地上蹭了层灰。
他颤颤巍巍地直起身,看着迟雾,哭了。
小孩儿的哭声就像是怯懦的犬兽不成调的叫嚎,格外难听。
随着这一声声呕哑嘲哳的摧枯拉朽,迟雾发现自己脑袋里属于李医生的部分渐渐开始模糊,他记得他现在在梦里,却不记得为什么在梦里。顷刻,他脑袋里关于迟家的记忆也开始模糊,再后来,他觉得脑袋一片空白,原本塞满记忆的位置好像空了下来。
他的身体也变得空荡荡的。
衣服太大,肚子还有点儿饿。
等等。
他记得什么来着?
哦。
他记得,他叫迟雾。
他是个孤儿。
他还记得,那个在他饭菜里放过虫子的孩子现在正在他面前哭,他怕他,因为迟雾那时候把那条虫子亲自还给了他,用同样的那个堪称愚钝蠢笨的方式,藏在了菜里。
可同样的方式,为什么迟雾用了他就要怕呢?
哦,因为他们说迟雾不怕虫子的原因是迟雾身体里长满了别人看不见的蛆虫,他说不准还和虫子做朋友,每晚无声地说着虫子和人类之间的悄悄话。
他们被自己吐出来的瞎话给吓到了。
小孩儿的脸上眼泪鼻涕纵横,丑陋无比。
一群胆小鬼。
院长跑出来,她看看正在嚎哭的小孩儿,又看看迟雾,蹙了蹙眉头,却什么都没说,只是朝着其余正站在周围看热闹的孩子挥挥手,让他们聚拢过来,而后颇为娴熟地戴上个和蔼可亲的假面具,扬声说:“今天安丁园又开了一朵花。”
院长以前是园丁,姓安,以前做事的时候总是被人叫安园丁,她觉得那样叫起来不大好听,生疏又别扭,就自觉清新脱俗地学着外国人那套姓氏后置的叫法,让人叫她园丁安,后来这孤儿院的名字也是这么倒置过来的所谓“安丁园”,而每一个孤儿院里的孩子,都被她看作一朵花。
每来一个新孩子,就是新开了一朵花。
迟雾看见一个小孩儿远远地走过来。
那个孩子长得很漂亮。
迟雾一直盯着他看。
院长说,他叫于南。
于是的于,南方的南。
可迟雾觉得应该是美人鱼的鱼。
他就像是一只漂亮的小鱼。
倏然被扔进了臭水沟里。
那时迟雾对人类的美丑有了初步的认知。
他无意识地扯了扯宽大破旧的衣服。
迟雾觉得,他就像是臭水沟里的污。
他们的名字,好像都不太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