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笙之眉头微蹙。
莫名其妙的诋毁。
她不打算忍耐,只在心头漾起怒意的一瞬间抬眼望去,目色如锋锐利刃,倒真令白老太心头一颤。
她素来厌恶儿子的第一任妻,而白笙之的眼睛,最像她的娘亲。
白宝之抖着腿看好戏,白周氏环着白蓉之的肩身,以免她发出一丝声音。
死寂中又是白老太道:“那老许来日不多,你却连他什么菜拿手都摸得透彻,莫非这是你求欢的手段?我的好孙女,即便你貌丑如兽,也不至于堕落到如此地步。”
厅内阒然无声。
在如此荒唐的言论中,白笙之目不转睛地直视白老太,交握膝间的双手微拧着衣角,透过那张褶皱横生的肿面,恍惚想起第一次被诋毁时。
十岁黄口幼龄,白老太说她诱惑亲爹。
污言秽语的痛骂之后,尾句落在:“与你娘亲一样,狐媚子转世而来!”
那晚过后,父亲再未归家。
白笙之在其后许多年里,一次次陷入白老太的诋毁,一次次绝望的自证,哀求,反抗。
却不知为何,她越自证,白老太越得意洋洋。
直到逐渐麻木不仁,对诋毁无动于衷,她却发现她越冷漠,白老太越歇斯底里。
愠怒仅持续少顷。
白笙之心如止水地站起身,端起面前的鸡腿转身离开。
“你要去哪,你敢走?”
望着白笙之坚毅的背,白老太语气尖锐几分,大喘着气,转而向白周氏道,“儿媳,你快看呐,我孙女因为想要嫁给一个厨子,我不同意,她便要与我决裂啦!”
白周氏讪笑几声未做回应,既因为尴尬,也因为她早已摸透,此时白老太并不在乎她回不回应。
果然听白老太愈发洪亮地吼着:“决裂便决裂吧,本就是颗丧门星,跟她那命薄的娘亲一个德行!”
已至院中的白笙之缓慢顿住了脚。
这叫白老太劲头更足了,却听白宝之咳嗽一声,语气不耐道:“莫要太过分。”
那也是他的娘亲。
还欲唾骂的白老太这才想起身旁有个祖宗,忙换上笑颜哄道:“乖孙儿,阿奶不是在为你出气吗?你又不是不知,若不是你娘亲生出个没用的庶女,又何苦再要第三胎?若不是要第三胎,也不会难产身亡,致你从小无母可依。”
遂指向白笙之,苦口婆心道,“所以啊,这一切都是她的错,她不该来到人间,她是一条白生的命。”
白宝之不附声,眉梢浮出一抹烦躁,这时见白笙之缓缓走回厅内,他稍作意外,好奇望了过去。
只见白笙之平静走回桌前,眸中波澜不惊,稳稳端起那盘寓意家和万事兴的红烧鸡腿,在众人目视下走到白老太身后,将鸡腿迎头倒下。
哗啦——
满座震撼无言,舌桥不下。
白老太红烧浇汁满面,鸡腿挂在头饰,前胸,□□。
她因过于震撼而失了声音,呆坐原地一动不动。
白笙之一派从容,举起就近那盘西湖醋鱼端起倒下。疙瘩汤离得也不远,倒起来最为顺手。
许是疙瘩汤太烫了,白老太终得回神。
“来人呐——杀人啦——杀人啦——”
她叫得石破天惊,浑身抖成筛子,却不忘抬手卸下满头金钗。她的钗子一个比一个贵,可不兴烫坏了啊!
望着菜叶汤汁黏腻满头的花色老太太,白宝之也终得回神,又惊又喜地捂住口鼻,尽量掩饰自己的笑声。
白蓉之则哈哈大笑,白周氏捂着女儿的嘴想笑不敢笑,低下头憋着声儿笑。
在白老太实难入耳的辱骂中,白笙之端着最初夹好的两根鸡腿悠然离去。
她推开院门,传张嬷嬷进去打理白老太,将鸡腿递给怜月,眼瞧着怜月举着鸡腿颠颠儿跑走,这才悄无声息离开了白府。
回到柴院里静默坐了会儿,心思缓了过来。
这是她第一次给白老太浇汁儿。
不知会不会致使她被撵出去,影响不大,她存的银两已足够她离开。
她从墙面上的置物篮里掏出一沓鞋垫,大概十二副,这是昨晚加之今日上午的成果。
十二副鞋垫,可变卖两银四十文钱。
望向门外,天头尚早,不必赶牛车去市集,这又能省下十文。
今日应会赚得不少。
如此想着,心思愈发轻盈了。
白笙之深呼一口气,将鞋垫揣入布包,换了一件戴兜帽的深色斗篷,扣了帽子出门去。
*
墨京城围绕皇宫向外散开七环主街,白府位于第七环,以外算偏郊,以内才是城心。
白笙之所去的市集是七环街上最热闹的一个,货物品种齐全,衣食行应有尽有。
第一次步行而去,竟走了接近一个时辰。
穿过大大小小的长路,间或遇到层出不穷的步兵,既给人压迫感,也给人安全感,倒是让白笙之决定,晚间回来也可步行。
到达市集已近黄昏,入了市集口便是小食区,此时炊烟缭绕,香喷四溢,白笙之的肚子也适时叫了起来。她只在早上吃过一颗红薯,中午啃了昨日剩的半穗苞米。
远远听到骚动,越过人潮望去,见一处糕点摊前起了争执,两名壮夫抡着膀子扭打一处,周围人群半数不敢拦,半数看着热闹。
白笙之不喜看热闹,越过人堆时加快脚步,隐约听旁人解语,客人说摊主压秤骗钱,摊主说客人是个找茬的,就这么打了起来。
这不是白笙之第一次碰见起争执,近些年类似的事频频发生,许多次还闹出了人命。
世道乱,天气乱,人心也乱了。
小食街尽头处有家老字号包子铺,远远便能闻见蒸腾的香气,这是整条小食街上,白笙之最为钦佩的摊铺。钦佩的不是摊主做包子的手艺,而是他的赤诚之心。
十年前支摊时,摊主每个包子卖五文钱,十年后的今日,依旧只卖五文钱。
可如今这年头,五文钱与石头子无甚区别,落水沉底无声。
在包子铺前凝立半晌,白笙之决定卖完鞋垫后,回来买一个五文钱的甘蓝粉条素包,再去粥铺讨个一文钱的茶蛋,买茶蛋会送一碗免费的面汤,夜宵便齐全了。
行至小食街尽头,左侧是工艺街,右侧是衣饰街,两条街上行人都很寥落。
今年开始,人们不愿逛集了,出门只为在外吃喝。
白笙之拐进衣饰街,再寻着熟悉的路线拐入配品区,越过五花八门的饰品摊子,来至一处鞋铺。
不知是不是今日来得早,铺前竟有名女子在购置,白笙之候在角落,静等那女子买完。
隐约听女子夸道:“这鞋垫儿纳得真好哇,逛了这么久,就这个手艺入了我的眼。”
白笙之好奇望去,左右偏头寻遍角度,才瞧见女子手中握着的,正是她纳的鞋垫儿。
她将笑颜藏在黑纱之中,眼底溢了骄傲。
鞋铺老板却苦涩道:“这位夫人好眼力!可不妨实话告诉您,十里八街只有我斥重金购置了这种手工鞋垫,进货价极贵,都是赔本卖的!”
那女子好奇问:“卖多少啊?”
“三两银子一副。”老板道,“您看仔细了,这鞋垫的材质可除臭,可防尘,可保五年焕然一新,若有任何问题,您只管找我来换!”
白笙之笑不出来了。
原以为进货价二十文的鞋垫,卖做一银便是天价,竟不想能卖到三银!
眼见那女子买下两副鞋垫,白笙之极力克制上前阻拦的欲望,待女子乐呵呵走远后,才怒气冲冲现身而去,大声问道:“您为何把我的鞋垫卖得那么贵?”
老板稍一愣眼,旋即认出了白笙之。把自己捂得这般森严的,也就只有他的鞋垫儿货主。
他环顾四周望过来的其他铺主,笑嘻嘻吆喝他们莫管闲事,拽着白笙之向角落走去,好言好语道:“姑娘消消气,今日这批鞋垫儿,我按三十文收总行了吧。”
“这不是成本价的问题!”白笙之面色凝重,回望横架上展列的鞋垫,指着一排男子鞋垫怒目质问,“我问您,男子所穿的鞋垫,您卖多少钱?”
“这——”老板稍作怔愣,支支吾吾起来。
因答案就在那处写着呢。
在男子鞋垫展列区,赫然立着一块纸牌,其上写着【童叟无欺,五十文钱】。
白笙之强忍怒火,压低声音道:“男女鞋垫所用的材质本就相差无几,却被您编得天花乱坠,竟说出女子鞋垫能五年如一日崭新如初这般离谱的话来!”
近年来,竹材工坊研发了一种叫做“泽竹”的底料,专门用于纳制女子鞋垫。
若不是学习了纳鞋垫的手艺,白笙之也不会知道,“泽竹”不过是在普通竹织的表面上浸了一层滑膜。
此道工艺无需消耗多高成本,却能让竹织看上去光泽满满,可也仅仅是瞧着好看而已。
简言之,“泽竹”与普通竹织的效用是一样的。
而同样效用的鞋垫,卖给男子五十文,卖给女子三银。
老板涨红了脸,勉强赔着笑:“姑娘,我也是为了养家糊口,互相理解,互相理解……”
“您利用这种行为养家糊口?”她越发愤慨,“我理解不了,您这明明就是诓骗!”
“诓骗?”老板稍作惊愕,随即拧紧了眉头,“什么诓骗,你莫要胡言乱语!”
白笙之倔强地歪过头:“这还不算诓骗?这不但是诓骗,更是选择性诓骗,摆明了只为诓骗女子!”
“我也想诓骗男子啊!”
那中年男子许是首次被小姑娘训斥,面上终是挂不住了,音量也大了些,“可我若眼睁睁同男子说瞎话,被打一顿都是轻的!哪知这些瞎话女子却能轻易相信,这也要怪我吗?”
白笙之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您——”
“我什么我?”老板不耐地哼哧一声,又道,“还不都怪你们女子不但爱慕虚荣,还蠢到什么都信?”
一番话说得白笙之蓦然失语,怔在原地目瞪口呆,又见老板头也不回离开了,低吼道:“你这鞋垫我不收了,走走走,再也别让我看见你!”
望着老板离去的背影,白笙之咬紧了下唇,手里这批崭新的鞋垫儿也被她捏得走了形。
僵直伫立颇久,直到将满心的不可理喻过渡为怒而脱力,她终是未置一词,转身离开。
她不认同老板说的每一个字,也不后悔自己说的每一个字。
只不过,今日分文无收。
她原路返回,步伐呆滞。
穿过小食街时听见喧闹声涌入耳畔,抬眼见一处摊位前弯弯曲曲排着蛇形长队,熟悉的香味扑鼻而来,令她霎时亮了眸色。
是奉心香酥鸭!
今日竟在七环市集出摊了!
她毫不犹豫跑到长队末尾,兴致勃勃排了起来。
队伍行进很快。排在白笙之前面的是一家四口,小孩子坐在爹爹脖颈上,大孩子一手举着风车,一手牵着娘亲,他们其乐融融。
后面是一对小夫妻,手牵着手,耳贴着唇,似乎正当新婚燕尔时。
这便是白笙之享受排队的原因,她总能在其中感受到人间清欢。
让她不那么想哭。
白笙之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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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哭,或者说从未哭过。
只记得有一次摔倒,门牙生生嗑在石头上,那次她确实泪眼朦胧,不知是因为牙疼得厉害,还是因为年仅五岁的她身旁无人,趴了半晌才能爬起来。血涌了全身,要自己洗干净。
许是今日实在憋闷,又无人可说,默着默着悄然红了眼眶。
但她终是没哭。
望着渐近的香酥鸭招牌,她笑都来不及。
奉心香酥鸭的创始人奉心柔,是白笙之唯一的精神支柱。
奉心柔是一名白手起家的青年女子,靠着小不起眼的摊位卖香酥鸭,逐步举国闻名,分店遍布四海。
五年前听闻奉心柔为了扶持女子自力更生,在江南的奉心香酥鸭总部旁建了一所女校,白笙之便知道,她的人生终于有了归宿。
女校学费一年白银千两,基础学期三年,便是白银三千两。加之南下的费用,生活费,住宿费等,这对白笙之来说实为一笔不小的数目。
可对世态来说,千两白银并不贵。
十年前,一百两白银便能换一两黄金,如今银钱通胀得厉害,一千两白银才能换一两黄金。
白银三千两,便是黄金三两。
白笙之的父亲每月俸禄有五十两黄金,八成都会寄回白府。白笙之的嫡姐每月也会寄回十两黄金。即便白家开销很大,存银也断不可能少,几百两黄金一定有的。
她离家求学,只需要最多五两黄金。
问白老太要过,挨打了,毒打。
后来得知优秀学子可免学费,于是她一边孜孜不倦啃书本,一边做尽能做的手艺,变着法换钱,眼下攒到了两千六百两白银。
依照计划,再坚持半年便有三千两了。
只是没想到,今日给白老太浇了汁儿。
不知还能不能在白家继续赖下去。
若是不能,离开自然是可以离开的,手里的钱足够她维持一段生计。
只是去不起女校了。
怎么办?不去了?
随便寻个小县城度过余生?
此刻立于人潮,白笙之坚定不移——不可能。
必须完成求学的夙愿。若有机遇,也要成为奉心柔那样自强不息的女子。
钱不够,再想办法便是。
她已然来到长队第一排,却深吸一口气离开队伍,向市集口走去。
买不起。浑身上下只有十文钱。
包子也忘了买。
夜幕渐合,她依旧决定步行回家,路上也与她所想一样,不时有士兵穿行,于她这般毫无存在感的良民而言,倒真是百利无害的好事。
她不知是不是最后一次走这条路,甚至不知,今夜是不是在墨京城中的最后一个夜。
于是她走得很慢,很慢。
甚至听见打更人敲响了三更的梆子。
后来连星月都犯了困,四更的梆子声也响了起来。
她安稳回到白府,却并未直接回柴房。
在白府所在这片十字街道上,共有四座格局相同的府邸。
白府位于西南,西北与东北两处府邸也住着人家。
东南那座府邸却经年无人。
白笙之轻车熟路地来到东南府邸后街,钻进一片茂密的梧桐树,沿着墙沿向前摸索,瞧见一处狗洞。
窝身爬进去,入眼是一片开放式温泉池,外沿苍树林立,疏影婆娑,池岸岩嶂叠景,以假乱真,池面氤氲着腾腾热雾,星月皆映其中。
她起身拍拍膝上杂土,朝正南方向倒数第二个假山置景走去,在下数第三个岩洞中取出她的命根子。
一本薄书,内里夹着支票存证,是她的两千六百两白银。
小心吹落书皮上的尘灰,白笙之决定歇息片刻,偎着假山缓缓滑落,望着粼粼水面愣了神色。
——下去泡泡?
许是最后一次来这里了。
未免太逾越了吧!
却不知为何摘下了面遮,解开了斗篷……
顷下身去,葱指探入水面微微搅动,波纹随即清浅蔓延,舒宜的温度顺着指腹涌入心窝。
心动了。
她将斗篷叠放一旁,思索着是否顺手卸了假疤妆,但又想她抹了厚粉,定会染脏热泉。那便不卸了吧。
抬手解绵衣外扣时,稍一偏头,在不远处地面上瞧见一个托盘。
其上物品很奇怪。
有许多瓶瓶罐罐,瓶身罐身雍容华贵。此外还有纱布,剪刀,针包,帕子,镊子等。
像是医者专用的器具。
白笙之上次来这里是三日前,当时未曾见过这些器具,应是最近几日才放在这里的。
莫非是宅邸的主人回来了?
如此想着,白笙之当即决定离开。
却在穿斗篷时满心困惑——即便是主人家回来了,准备一堆药材做什么用?
倏然听树梢扬起清脆婉转的鸟鸣,下意识望眼去,天边竟已隐隐泛起鱼肚白,五更天的梆子声随之响起。
天居然要亮了。
白笙之仰眺着发愣,忽而在蒙亮的天际线上瞧见一抹修长的黑影,迫她拉回弥散的思绪。
那黑影形如惊鸿,轻盈踏过树梢,扰了枝头休憩的群鸟,哀叫着扑翅而逃。
她讶然望去,有那么一瞬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
直到眼见黑影从天而降,无声落于池岸另一侧,与她遥遥相立。
随即四目交织。
许是眼中唯有彼此,两人没能注意日头从东方冒了尖,浅白色晨曦自树丛穿身而落,聚如冰凌的寒雾将天地覆没,悄然涤尽旧日的污浊。
天光乍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