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用什么颜料,什么画笔,什么画布来描绘他才好,油画,水墨,还是岩彩?不,好像都不合适......
我胡思乱想着,直到他朝我伸出一只手,兀鹫四散飞离他周围,我才回过神,意识到这样趴在他足下是有多么狼狈。
“谢....谢谢。”
我按捺着澎湃的心绪,含混地道谢,目光随之落在他的手上——这男人的手指很修长,骨节分明,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像一层封冻的冰面,能清晰地看见他掌心纵横泛蓝的血管脉络。将手放在他手上时,我被冰得打了个激灵。
站起身,右边脚底便袭来一阵钻心刺痛,我一个踉跄,险些扑到他怀里,慌忙攀住了他的双臂。突然腋下一凉,我竟被他抄起来,双脚一下悬了空,落在了上一级的平台上。
这,这力气……也太大了吧!
“抱,抱歉!”
我站直身子,面前这男人的身高便显得更加直观,我们站在同一平面上,可我的头才刚及他的下巴。要知道我好歹也有一米八.....这人,至少得有一米九五吧?
长得这么高……虽是一张美人脸,可这宽肩窄腰的,看起来十分的挺拔结实。
不愧是吃牛羊肉喝牛羊奶长大的山民......
他不说话,沉默如雕塑,一种无形的压迫感却迎面而来,我缩回手,稍退了一步,再次向他道谢:“谢谢。我.....我迷路了,是个外地人,不是故意跑到你们的墓地来的,抱歉。”
一片可怕的死寂。
他静静站在那儿,一声不吭。
这男人的眼睛蒙着黑布,似乎是个瞎子,可我却产生一种在被他的目光审视的诡异感觉。浑身不自在起来,我攥紧手指,轻抠着掌心的纹路:“那个.....”
“这不是,墓地。”
一个声音突然响了起来。
“啊?”我一愣,才反应过来是这男人开了口。
他的声线像久未开口,连嗓子也生了锈蚀,沙哑,低沉,但不可否认的是,听来有种独特的韵味,令人不由想到某种古老的丝弦乐器,能发出摄人心魄的共振腔鸣。
可我立刻为这种时刻居然在分神欣赏一个男人的音色而羞愧,连忙回应:“抱,抱歉,我以为这是墓地.....这些,这些骸骨,到处都是,我以为......嘶......”
天哪,我在说什么啊。我吸着不慎被自己咬到的舌头,感觉丢脸到了极点。深吸了一口气,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兄弟,你有在附近看到一个女孩吗?大概,这么高。”
我在胸口比划了一下。
“她被,带走了。”
“带,带走?”我皱起眉,“被谁带走了?”
“族民,们。”
我松了口气,却也更奇怪了。之前玛索说她父亲和族长进了林海祭神,难道是遇到了他们?但他们带走了玛索,为什么把我一个人扔在这儿?他们发现了玛索,不可能没看见我啊?总不会是因为我连累了两个孩子迷路,他们一怒之下,决定把我抛在这儿自生自灭吧?
想起之前在雾中所见,我背脊发寒,朝背后无边无际的林海看去:“我们得离开林海,这里面很危险,我刚才看见.....”
我实在无法形容自己刚才撞见的那骇人的一幕,说出来多半是个正常人都不会信我,恐怕会把我当成疯子。顿了顿,我问他,“你知道出林海的路怎么走吗?”
“危险.....你怕。”
这不像问句,而像陈述句。我点了点头:“嗯,你不怕吗?刚才他们来找玛索,你为什么不跟着他们一起回寨里?”
“我,住在,这儿。”
“住在这儿?”我看向他背后黑黝黝的山洞,不可置信。
“怕,就,进来。”
“啊?”我一愣,见他转过身,朝山洞缓缓走去,犹豫了几秒,便几步跟了进去。算了,既然这人说他住在这儿,总比我要熟悉林海里的危险,听当地人的,准没错。
洞里幽暗昏惑,寒意森森,通过内部的狭长通道的两侧墙壁上,每隔几步便可看见嵌着骷髅烛台的壁龛。
这里不是个墓地,还能是什么地方?我拢紧身上的皮袍,紧跟着前面的男人。穿过洞道,另一座更高更大的人骨塔便出现在了眼前,塔前放置着几张毡垫,毡垫前与塔间是一张窄长的骨头桌案,上面最显眼的是三个用黄铜钵盛着的金字塔型物体,好像是用杂粮面团捏成的,中心以铜杵作为支撑,
周围摆了一圈动物内脏、死蛇以及各种毒虫的干尸。
我认得出来那金字塔状物体叫做“朵玛”,是苏南地区古时一种用来供奉神明的特殊贡品,据说通常山民们有所求时便会上贡“朵玛”,材料的不同便会决定祈神得到的结果。
环绕着“朵玛”,还摆着几个较小的黄铜钵,分别盛着不知名的黑色浆果、红色的荼蘼花、以及一碗不知名的黑红液体。
——这里莫非是个洞中之庙?
但什么神要造这样的人骨庙?这也太骇人了。
想起先前那司机口里念叨的“尸神”,我心里一阵发怵。
往塔后望去,这里原来是个天然溶洞,上下交错的钟乳石如犬牙交错,阻隔了烛火的光线,使内部空间看起来幽深复杂,无法窥清全貌,只能隐约看见不远处还有道台阶,通过更深处的洞窟,不知里面有什么,或许是神龛或神像。
但这高个子男人在塔前停下,似乎不愿领我更深入内部,直挺挺在一张毡垫上跪坐下来,缓缓侧过头,示意我过去。
以为他是要领我敬神,我走过去,学着他的样子跪下,顿觉膝盖袭来一丝剧痛。倒吸一口凉气,我垂眸看去,才发现膝盖处洇着一小片血迹,裤子也磨破了,透出里边血肉模糊的伤口——刚才遭受连番惊吓,我竟一点也没察觉。
我撕开裤料,冷不丁一只苍白的手握住我的脚踝,将我吓得差点跳起来,却被冰冷如铁钳般的手指牢牢攥住了。
“你,受伤了。”
“嗯....擦破了点皮。”我拍了拍心口,看向身旁。烛火间,男人的脸半明半晦,似月光下光影分隔的雪山峰脊,令我心中一跳,直恨自己手边没有画材能立刻绘下眼前所见。
出神之际,小腿已托起,搁到了毡垫前的矮桌上,脚自然而然便踩在了那堆贡品间。
“这,这不好吧?”我一愣,想缩回腿,却被他抓着脚踝的手控得动弹不得。这男人的力气奇大无比,我缩腿的动作竟没令他的胳膊挪动一寸,稳得简直如同一个机器人。
他没有回应我,只是将我的伤腿扯直,把裤子破口撕得更大了些,又拾起一个铜盘里的黑色浆果放入嘴里咀嚼起来。
他的动作都较常人要缓慢,有些古怪,却又因此显得格外优雅。随着他的咀嚼,浆汁沿着他的嘴角渗出一缕,像是鲜血一般,将唇色染得更艳,被苍白的皮肤一衬,像极了欧洲古老传说中的吸血鬼,孤冷的气质里又透出几分妖异来。
似是察觉到我无礼的窥视一般,他的脸朝我的方向微微侧来,仿佛有视线穿透了那层蒙着双眼的黑布与我的目光撞上,我慌忙低下眼帘,见他低下头,将嚼碎的浆果吐在手心,然后覆在了我的伤口上。凉丝丝犹如果冻般的触感袭来,疼痛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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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缓解了不少,空气里更散逸开一股沁人心脾的芬芳。
“谢谢。”我回过神,连忙道谢,口水止不住地分泌,肚子也咕噜噜地叫了一声。
我已经很长没进食了,但这果子.....是人家的贡品。
我没好意思开口,只咽了口唾沫,大抵是这响动太大,他的脸又侧了过来。
“你,饿了?”
这盲眼美人真......敏锐。
我“嗯”了一声,有些羞愧: “那果子.....能吃吗?”
“族民吃,我会生气。”他一字一句,“但你,可以。”
因为我是客人,不必遵守这里的习俗?
饿得实在受不了,我也没多问,抓起一个浆果就啃了起来。这果子不算甜,还有点酸,但水当当的,很香,吃起来有点像李子,几口下肚,他又递了一个过来。
狼吞虎咽的吃下两个,满足地擦擦嘴,我才发现自己的脚还被他按在掌下敷药——我的脚脏兮兮的,又是草叶又是血污,他的手指却干干净净,一尘不染,食指上还戴着一枚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红玉髓戒指,这情形有种说不出的尴尬,我忙想抽回脚,却还是给他动不了。——倒是真不嫌我会弄脏了那枚戒指。这人虽有些怪,但着实是心善。
这人虽有些怪,但着实是心善。尽管他看不见,我仍冲他感激地笑了笑,“我叫秦染,染色的染。你呢?”
“秦,染。”男人的声音顿了顿,语速迟滞,“你是问,我的名字?”
山中遇美人,这大美人还是个天然呆,我顿觉有趣,先前的局促忽然就没了,笑着:“不然呢,还能是问什么啊?”
蒙眼的黑布下,他的嘴角微微绷紧,似乎有点不悦,那种被盯视的错觉又来了,我不禁敛了笑,心疑是不是又犯了什么他族里的禁忌:“如果.....如果不方便告知,就算了.....”
“吞,赦,那林。”
“啊?”我又是一愣,没反应过来。
“吞,赦,那,林。”他重复了一遍,念咒一般,语调没有什么起伏。
“吞赦....那林。”
我点了点头,这名字.....挺奇怪的,但念起来有种独特的韵味,不知道蕴藏着什么含义,但“吞”这个字音却让我联想到神话中能吞噬万物的饕餮。
心下虽然好奇,但才刚认识,问这种问题未免有些冒犯。我忍住没问,换了个问题:“吞赦那林,你......怎么会一个人住在这儿?这里,这么吓人......”
“等。”
许久,他才答。
“等?等.....什么?”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他染着浆果汁的薄唇上,呼吸微窒,喉头有点干燥。
“人。”
我一时语塞,心中对他涌起无限好奇。
我算是个健谈的人,以往遇见自己相中的模特,三言两语,我便能轻易引起对方对我的兴趣,敞开心扉侃侃而谈,如同垂钓者钓上了鱼,在烹饪前先剖开皮肉,窥清骨骼,追根溯源,方知其上桌后能否成为一道珍馐佳肴——作画便是如此,画的不是皮,而是骨。
唯骨特别者,方能成为我的缪斯。
时至今日,我的缪斯也只有明洛一个。
明洛因其经历而足够特别,他出生于泰国的豪门世家,是不受待见的私生子,母亲死后,他十五岁就开始四处流浪卖艺,涉足上百国家,踏遍山川大地.....而我直觉,眼前名叫吞赦那林的男人,藏着更为特别的骨。
他一定,值得我画。
“那.....你要等的那个人,等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