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云芍喝完汤,又继续对了一个时辰的账,把账目对应的事情也梳理清楚,直到天光大亮,才全部做完。
她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指,瞧了一眼门外没有要停歇样子的飞雪,唤素月过来为她梳妆。
素月给孟云芍寻了一身黎色襦袄和牙色罗裙,这颜色在京城贵妇装扮中常见,却略显庄重成熟,寻常人穿上都显老,就是孟云芍穿上也把她的明丽姿色压住了几分;又梳了规规矩矩的寻常单螺发髻,每一缕发丝全都妥帖梳起,无一丝凌乱飘逸;配了支样式简单的海棠攒珠金钗和小巧的葫芦型吉祥福禄金耳坠,既不失身份又不事张扬。
孟云芍对着镜子左右端详了自己片刻,轻轻笑了笑:“素月,就是你最懂我。”
素月道:“知道主子今儿要去给大夫人报账,要既体面端庄又不显铺张,只是外边雪还下着,咱们晚些再去吧。”
孟云芍道:“那可不行,我在这侯府内院想要活得顺畅些,第一都不是伺候好世子,而是让我这位婆母满意。婆母素来严苛,我若是晚了,她面子上不说什么,心里也会计较的。”
准备妥当,孟云芍抱上几本账,素月打上油纸伞,两个人就一齐去了大夫人的院子清黎院。
进了门,岳氏已吃完早饭在用茶,她端坐在会客正厅,仿佛在等人的样子。岳氏的小女儿,家中排行亦是最小的贺清娴坐在旁边。
孟云芍心里暗自庆幸没有仗着雪天晚来一时半刻,向着婆母和小姑子问礼。
岳氏脸上现出些微不可察的满意表情,似是对孟云芍的准时到来颇为受用,嘴上却客气道:“大雪天路滑,你还巴巴地赶过来,反叫我担心了。我既把掌管中馈之事交给你,便是信任你,你回不回我都是一样的。”
贺清娴整个人恹恹的,微不可闻地从鼻子中哼出一声“嫂子”。孟云芍知道这位小姑子素来逆反,虽然名字寓意娴静,但一直是个花样百出的顽劣性子,婆母最是头疼。定是一大早上被婆母叫起心有不忿,并非针对自己。
孟云芍柔和一笑,敬上账目,回婆母道:“儿媳年轻愚笨,缺乏历练,如此大事若没有婆母指点着,我倒是寝食难安了。”
岳氏嘴上说着回不回都一样,手上却收了账本细细地看了起来。
孟云芍的这个婆母岳氏,其实不是贺知煜的亲生母亲,但这件事除了岳氏自己偶尔提起,在整个侯府都是讳莫如深的,没人敢主动说嘴。
孟云芍开始也是不知情的,也是巧合才得知。
当年她初到侯府,因这婚事实非良缘,贺知煜受了气想着和离,侯府上下均知底细,对她多有轻慢。
只是孟云芍不愿和离。她本是孟家养女,无依无靠,孤身一人。
本以为顶替了嫡姐,贺家能念她共渡难关之心意,以后不管富贵或者没落,都一起过安生日子罢了;孟家能念她替姐挡灾之情谊,虽往日对她多有薄待,往后也算是她的娘家。
可她又怎么能料到,这婚礼的背后,有如此的大事发生。
贺家没有灾殃,自然不必珍重她那份心意,反而只剩下了被戏耍的恨;孟家没得实惠,自然她的挡灾变成了享福,也只剩下了对她嫁入高门的妒。
婚礼后三日回门,贺知煜和新皇一同唱戏的事情已全城皆知。贺知煜自然是没陪着她回去,可孟云芍没想到,一进孟家门,便被嫡姐揪住狠狠扇了巴掌。
原来嫡姐是真的对贺知煜有情,那日,也真是铁了心要嫁。
她被常氏关在屋子里,寻死觅活哭闹半晌,以为自己终于被从小看她长大的李嬷嬷不忍放出来,却没想到嬷嬷是母亲派来的,哄她喝下了安眠汤,再醒来已一切都晚了。
孟云芍以为的两边得好,最终变成了两边做不得人。
贺家不好待,孟家也是回不去了。
可她孤身一人,没有足以傍身的钱财和本事,也没了未出阁的身份,又能去哪里呢?
也就是那一天,再回侯府,岳氏见她形容狼狈,终是询问了缘由,才知她是替姐出嫁。良久,说了一句:“其实,我亦是替姐姐嫁来这家。”
日子总要过下去,人总得想办法过活。
那段时日,纵使婚礼后孟云芍几乎没再见过贺知煜,她也像个正常媳妇般日日给婆母请安,岳氏也没阻拦。
渐渐地,岳氏偶尔和她说些话;日子久了,岳氏看出她事事得体,也弃了让儿子和离的心思,拨了不少仆妇伺候给她体面,还把常年戴着的白玉镯也赏了她,暗喻她的地位;再后来,见她实在是个聪慧之人,更是把掌管中馈的事情交给了她。
侯府众人见风使舵,也看她行事稳妥大方,亦渐渐唤她一声“三少夫人”。
孟云芍虽需要事事和岳氏禀报,但也终是在侯府站稳了脚跟。所以,虽然岳氏待人严苛人人不喜,孟云芍对她也是十分感激的。
不过,岳氏和孟云芍替嫁的情况表面上有些相似,其实又大有不同。
孟云芍是身不由己,岳氏却是自愿替了姐姐来做续弦。
岳氏本是贺知煜亲生母亲的妹妹,当年其姐门当户对媒妁之言嫁与贺逍,虽是举案齐眉但也无甚情分,生了贺清娩贺知煜一双姐弟之后,身子也日渐凋零。
贺逍早于军中结识一女子沈氏,纳其为贵妾,恩爱如斯,赶在嫡妻前边先生下了长子。且因为贺知煜母亲身体不好,掌管中馈之责也交了出去。
贺知煜亲生母亲眼看着自己要奔赴黄泉,担心一双儿女无人照顾未来堪忧,便找自己妹妹小岳氏哭诉。
两姐妹自小情深,相知相扶,小岳氏便主动提出,若真有姐姐身子撑不住的那一日,嫁进来给侯爷做续弦,照顾一双儿女,也续了岳氏家族的荣光。
贺知煜母亲过身之后,小岳氏便真的嫁了进来。
彼时贺逍心思全然未在她身上,可小岳氏拿捏住了侯爷光耀门楣、看重声名的心思,也为着姐姐的嘱托,对贺清娩贺知煜一双姐弟严苛管教,三岁起天不亮就入学堂,下学后弟弟习武姐姐习琴习女红,无一日懈怠,只盼着两个都能成材。
有一回她过生日,当时年仅八岁的贺知煜一时兴起,亲手用鸡、猪肘、鸭掌、野菇、人参等二十几种食材经历七八道工序吊了极鲜的高汤,配了面,想给她贺寿。
生日宴上端到面前,岳氏看到贺知煜稚嫩的脸上写着等待赞扬的神色,又听他说是自己花了三天时间和侯府厨艺第一的大师傅学了做的,且本是大师傅家的不传之秘,被他磨得受不了才告知。
谁知岳氏挑起柳眉,发了很大的脾气,当着众人直接摔了碗,命人拖过来大师傅当着贺知煜的面打死,身边知情未阻止者也全部发卖。
贺知煜像是吓住了,人丢了魂一般,连哭都忘了,直接高烧了七天七夜,郎中请了一波又一波,连跳萨满舞的大师也请过来驱邪,最后算是堪堪保住了性命。
病好之后,贺知煜再也没有在家里做过读书习武以外的事情,待岳氏恭敬了许多,话和笑容也少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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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岳氏觉得,这对子女算是好事,是去往成材路上的更进一步。她一片赤诚,便是下到地府,她和姐姐也有得交待。
待子女严苛如此,岳氏待下人亦是。
在她的严格管理下,清黎院被治理的井井有条,无一奴仆敢造次。贺逍看她擅于管家,而贵妾沈氏无心,便把掌家之权又交给了岳氏。
自此,整个贺府都开始极重规矩,女使仆役在园子里连话都不敢多说几句,侯府也有了家风严谨的美称。只是但凡是签活契的下人,契期到了之后基本没有再续的。
说回岳氏看了一会儿账,实在是没什么可挑剔之处,便问道:“各院主子和下人们的分例倒是发的清楚,无一错漏,只是看完这账本,我倒是有个疑问,这个月便没有什么不合规矩的犯错之人?怎么分例无一扣减?”
孟云芍早有准备,另抬上一本记事录,道:“这个月倒也有些疏漏之事,诸如丫头吵嘴、摔坏器皿之类,我都循着以往的旧例或罚赔付物品、或罚打手板,没有涉及到例银发放的。”
岳氏接过记事录,逐一翻看,道:“循着旧例倒是无伤大雅。只是到年关了,需得更加严格。这个月有疏漏的,双倍惩罚以儆效尤。”
孟云芍其实不明白为什么到了年关就要更严,但她知道自己就算是辩驳也无法改变岳氏的心思,反惹得她不痛快,只道:“都听婆母的。”心里却盘算着有些能放水的,也睁只眼闭只眼便罢了。
岳氏很是满意,开始对坐在旁边的贺清娴发难:“叫你过来,是让你跟云芍学学理家之能,你坐在这里半晌却没个形状!你哥哥姐姐都如此上进,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不知羞的!”
贺清娴脸上怒火聚集又不敢发作,只得随手抽了本账目翻了翻,却不想真看出些门道:“嫂子,咱们在东市街上的成衣铺子,怎么这个月多卖了这么些钱?我看你这册子上记的,前几个月都生意惨淡。”
岳氏素来只对管好家事在意,对铺子田产不甚关心,几乎没怎么看过自家的产业。听见贺清娴如此说,也拿起看了几眼,才发现原来不少铺子都进项良好。
孟云芍淡淡笑了笑,知道婆母不喜这些事,简单说道:“没什么,江南的风尚总是先于我们三五个月,我差人调查了一番,设计了些时新样式。”
其实,为了盘活这些铺子,孟云芍在背后没少下功夫。偌大的侯府,上百号人要吃穿用度,进项却只靠几个男子。侯爷世子虽高贵,可侯府排场大,花销也多,更何况花无百日红,谁能保证永远繁花似锦。
孟云芍从小寄人篱下饱受苦楚,所以看得长远。
既给了她管家之权,她也愿意多为侯府考虑。
而且练好了经商的本领,还能把自己不多的嫁妆和攒的月例投进去赚些活钱,日后离了侯府,她一有本事二有钱财,也什么都不愁。
谁愿意在这里过一辈子看人脸色的日子呢?反正她不愿意。
纵使是侯府高门,郎君出色,她也不愿意把自己的一生都困在这方寸之地,仰人鼻息。当然,这是后话了。
贺清娴脸上的怒火和烦躁隐退了,眼睛一亮有些惊喜:“嫂子,你可真厉害,这都能想到的。”
岳氏觉得经商之事低贱,呵斥道:“行了,不是让你学这个的。云芍,你也是,我们侯府还不到缺吃少穿的地步,你少在这些东西上花心思。倒是侯爷世子要回来了,接风宴必要办得妥帖。”
云芍柔声恭敬道:“儿媳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