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琴白她一眼,将怀中抱着的沉重大木盆嘭地一下顿在地上,然后对着谭轻歌颐指气使:
“妖女娘娘,您都睡了三天三夜了,也该歇够了罢,今儿是除夕,皇后娘娘派人送来的这些脏衣物可还等着你洗呢?”
谭轻歌望向地上的木盆,那里头尽是些太监的亵裤,隐约散发着尿骚味。“让我洗?”
“自然是你洗,难不成还要我动手?”凝琴捏着鼻子:“你能捡回这条命,还要多亏皇后娘娘给您求情,妖女娘娘怎么一点也不知恩图报呢?”
皇后向恭宣帝求情饶她一命?谭轻歌突然回想起了以前的一些记忆片段:皇后在人前一直以仁慈宽厚著称,满朝文武说不出她半点不好来。
但不会有人知道,谭轻歌如今的处境,皇后在背后使了多少的力。
在不知实情的人看来,谭轻歌身为圣女之时,皇后对她姐妹相称,一心劝她早日服从于皇帝。而等谭轻歌落得妖女名声后,皇后也曾多次不计前嫌施以援手。
没人记得,妖女之名正是出自皇后的一次当众“无意失言”。
谭轻歌听的想笑。她这三日一直在这榻上躺着,没有足够的吃食也没有用过任何药物,可这三日是是谭轻歌堪称最轻松惬意的时光了,她恢复了不少的气力。
她下榻,缓缓靠近凝琴。
凝琴莫名紧张,她语气泛着惊慌:“你站在那,你想干什么?”
“是你去向皇后告的密吧?”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凝琴听后却忽然面色一白,她脱口反驳道:“什么告密,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哦?”谭轻歌歪头,状似无意间拿起了案几上的簪子,在手中摩挲着:“我与太子‘暗中私会’之事,不是你去向皇后告发的吗?”
当时太子身边未跟着任何侍从,而谭轻歌一路从太医院走到成章殿外也没有人会注意到她。
此事泄露出去只有一种可能,是凝琴暗中跟踪她,才发现了她与太子在角落中说话,遂把这件事直接告知皇后,以换得皇后的信任。
失势的旧主妖女与权势滔天的皇后之间,凝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见谭轻歌一副笃定的语气,凝琴也不再眼神躲闪,她还怕个人人可欺的病秧子不成?
“是我又怎样,你做出那等不知羞耻的事来,便该有被人知道的觉悟!啊——”
谭轻歌抵住她脖颈的簪尖让她发出刺耳的叫声,而她微微刺破脖子皮肤的动作又让她瞬间收声,像被捏住脖子的鸡一样。
“我从前待你不薄,前几日还从皇后的手中救下了你的舌头。”
凝琴丝毫不敢动,生怕谭轻歌一个颤抖这簪子就会贯穿她的脖子,她道:“你骗人,你根本不是想救我!”
谭轻歌眼眸中的光微微晃动。
凝琴闭着眼睛笑道:“我跟了你三年了,从来都看不透你。可那日我却看清了,你不是想救我,你是嫌我脏,怕我的血污了你的屋子而已。”
谭轻歌眼也不眨地看着她。
凝琴从她的眼神中得到了一些印证,道:“我说对了吧?……你自己活得像只狗一般,你能受得了,但你凭什么挡着我不让我往高处爬?”
“我何时挡过你的路?”
“你的存在就是我的挡路石!你这个妖女,你凭什么自命不凡,大家都千方百计地想得到皇上的恩宠,你却如此不识好歹,活该你落得这个下场!”
凝琴气急了,激动地言语伴随身体的抖动,簪子已经在不经意间刺得更深了。
谭轻歌却收回了簪子,拿起帕擦拭。她低眉道:“皇上,恩宠……真是笑话。”
她无意再对无可救药之人多废唇舌,不过凝琴的话也不全错。
她是嫌这个背主忘恩的人脏,而她没必要为了这样的人脏了自己的手。她要干干净净地回到神州,他们不值得自己沾染上罪孽,身上染着这样的人的血回去,会让她觉得污染到了神州的土地。
谭轻歌渐渐走远了,凝琴盯着她的背影,一面是庆幸,一面内心中却泛出无法言喻的宿命感。
她有种预感,好像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谭轻歌的预感。
……
谭轻歌徘徊于太医院附近,还有几个小时她就要离开了,必须要想办法弄到药。
她根本就没寄希望于公西祐,在她看来把谋划之事的关键之处依附于男人身上,是最不可靠的。
今日是除夕,太医院只有少数的人在守职,太医更是寥寥。谭轻歌知道自己若是直接索要,定是不会得到想要的。
于是她趁人不注意,佯作某个妃子派来取药的下人,偷偷溜进了煎药房。
煎药房内有着浓郁的中药气味,熏得人直作哭脸。谭轻歌捂着口鼻,奔向最里头的放置着汤药的台子。
这些都是已经煎好了却未来得及取走的药,还泛着热气。谭轻歌不知这些都是治什么病的,却是一碗接着一碗直接仰头灌入自己的嘴中。
是药三分毒,她只能期盼这些药中有药性猛烈的,或者这十几种药混杂在自己体内产生某种化学作用,形成一些明显不利于孕妇的有害物。
她一口气喝了太医院十几碗药,未免被人察觉,谭轻歌又迅速猫一样溜了出去。
下腹传来钝痛,谭轻歌冒着轻汗倚在宫墙边,她不知该去往何处,这宫中没有一处是她的容身之所,无一处地方能让她放下戒备安然躲避。
她蹲在地上,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已经变黑,那剧烈的疼痛才有所缓解。
但谭轻歌依然感觉到,身体正发生着某些不可言喻的变化,她知道自己成功了一半。
接下来,只需要找个地方,等待倒计时结束即可。
如此想着,却听到不远处传来一串又一串稀稀拉拉的脚步声,正越来越近。
谭轻歌紧忙退回墙根处,低头回避。
她只能望见这队伍中人的脚,从侍候的人数来看,此人地位绝对不低,光是抬着轿辇的便有八人。
然而这浩浩荡荡的依仗从她身边路过后,又突然折了回来。
“咦?”
谭轻歌听得上头一声略显沧桑与暗哑的女子疑问之声。
“是你啊,你是灵泉宫那位……”
她没有继续往下说,吐出那“妖女”亦或是“圣女”二字,只是略显尴尬地朝着谭轻歌莞尔一笑。
谭轻歌仔细瞧她的脸,想从回忆中辨认出这人的身份。
但毫不意外的失败了,她并不认得这位虽上了年纪,但颇具风韵又似是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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份尊贵的妇人。
恰在二人僵持之时,这位贵妇人身边的侍女走上前来笑道:“这位是玉霏宫的齐太妃娘娘。”
齐太妃在侍女说话时点了两下头,道:“阿喜说你身形似是有孕,我便猜着你是不是灵泉宫的,回过头来一看还真是。除夕阖宫宴饮,你怎的不去?”
谭轻歌摇摇头,未作应答。
齐太妃皱起眉头:“先皇留下来的规矩,除夕宴饮嫔妃都需出席,你不去可是要遭罚的。”
她轻叹一口气,摆摆手让人来扶着谭轻歌:“我带你去吧,放心,他们会让你进去的。”
两位姑姑搀扶着谭轻歌,随着齐太妃的依仗缓慢前行。
她忽然被膝深的积雪拌了一跤,左手旁的姑姑惊呼道:“雪天路滑,娘子是有身子的人,可要小心些。”
她们不知该唤她什么,也不知道她的名字,于是只能不伦不类地叫着娘子。
谭轻歌摇头示意自己无事,姑姑看见她满额的虚汗,从怀中掏出一个被压扁的糕点来:
“我身上只有这个,娘子先垫垫肚子,可千万不能倒在这雪里。”
她说着,深深的从胸膛中呼出沉重的气来:“今年冬天是灾年啊,这天像被捅破了似的,呼呼的雪下个没完。”
另一个姑姑应承着:“宫里都过得艰难,外头得什么样啊……”
谭轻歌小口小口抿着破碎的糕点,有些粘牙,甜的发齁。明明凉透了,却使她头一次感受到了温暖。
谭轻歌忽然抿了抿眼角,待视线由模糊变为清晰后,齐太妃的仪仗正巧路过一道宫门。
守门的侍卫露在外面拿大刀的手被冻得发紫,甚至泛着乌黑。
像座冰雕一样杵在那儿,他嘴角不正常地向上扬起,嘴唇颜色却是极深的黑紫色。
那不是活人该有的样子……这个侍卫已经被冻死了,以站立之姿冻死在了这宫墙之内。
谭轻歌心中一凛,周围的人没有注意到那个侍卫,仪仗依旧缓慢地前行着。
或许有人注意到了,但无一人敢张口问一句。
自这场雪开始纷纷扬扬地下时,灵朝的所有官员和宫人都默契地闭上了嘴巴,都自觉地捂住了百姓们的嘴。
没有人敢问一句,灵朝为何遭此天灾。若说老天无情,可为何这可怖的天灾只降在灵朝,而临近的诸国却未受到半分影响?
风雪愈发猛烈之时,太妃仪仗才到达了仙寿殿。
此时谭轻歌眼前的倒计时显示为:3时46分26秒。
齐太妃由人搀扶着从轿辇上下来,她对着谭轻歌轻轻一点头,道:“你且随我一道进去。”
说罢,她便被宫人们簇拥着,先行步入殿中。
谭轻歌正要抬脚跟上去,身旁忽然窜过来一个身影。
是一个头低得很低的小太监,他故意撞了谭轻歌,而后匆匆离去。
谭轻歌身子一歪,回过神来后才发现手中多了个白色的小瓷瓶。
里面是褐色的汤药,散发浓郁的苦味。
谭轻歌若有所悟,抬目四望。
公西祐隔着大半个宫殿,原本正与旁人攀谈着,他似感受到了她的目光,倏而转头。
谭轻歌的目光与他对上,二人相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