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修斯将伊纳丝抱在怀里,穿过花园与窄巷,朝伊纳丝的住处走去。
一路上的仆人和侍从悄无声息地站在道路两边,朝国王和王后深深低下头,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这是维迪兰王室不成文的礼仪。但更重要的是,谁都不愿意引起国王陛下躯壳下‘那东西’的注意。恐惧与流言宛如阴云,笼罩在王宫的上空,让此地即便是在晴朗的蓝天下,也显出一种古老而华美的阴森。
黑色的尖顶建筑直插云端,绵延至海上峭壁的尽头。建筑投下的影子将这条迷宫般的巷道笼罩。周围的墙上攀着某种暗绿色的植物,下水道里积水流过的声音潺潺作响。
亚拉德尔跟在两位陛下的身后。他身上的盔甲和披风像清冽的阳光一般耀眼,剑柄上的花纹更是流淌着光泽。但骑士的半张脸被烟灰色的头发遮住,于俊美之中呈现出一分深刻的阴沉。
这份阴沉与环境的压抑正相衬。
但在国王的怀里,银发美人的神情却安宁而恬淡。
她闭着眼睛,银月般的睫毛覆着眼睑,似乎已在宽阔的怀抱里安心睡去。
*
等到伊纳丝醒来的时候,她已经被安置到自己舒适的床上。伊纳丝现在发觉,灵魂受到损伤之后,时时刻刻都想睡觉,仿佛那是一种自我痊愈的过程。
少女从被窝里坐起来,刚抬了抬手,女仆就把漱口水和绸帕送到了床边。
梅修斯已经离开了。
就在这个时候,外面传来亚拉德尔的声音。
“陛下,您方便让我进来吗?”
“无妨。”伊纳丝说。女仆很有眼色的退到了门外。
骑士走了进来,将门反锁。
银色长靴踩在厚厚的地毯上,发出一声声闷响。
亚拉德尔站在王后的床边,他抬起手,将垂落脸颊的烟灰发丝抚至脑后。
从伊纳丝的角度看过去,骑士的五官刀刻斧凿,就好像她在藏书馆前见过的天使雕塑。
“请您准许我离开几天,”亚拉德尔压低了声音,“明天我就出发。是为了准备‘那件事’。”
伊纳丝也用极轻的声音说:“亚拉德尔,如你所见,我恐怕最近一个月都……”
“那就将我们的计划推迟到一个月后,”骑士说,“我的剑随时为您效劳。”
伊纳丝的眼皮此刻却有些支撑不住,困意侵袭了她的大脑。
亚拉德尔扶着伊纳丝的肩膀让她躺下。
“睡吧,我的主人。”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又透出一丝喑哑。
*
伊纳丝是被女仆叫醒的,女仆告诉伊纳丝如果她不吃晚饭,梅修斯就要把女仆的脑袋挂在城墙上。
这让本来想倒头继续睡的伊纳丝惊出了一身冷汗。
她竟有些分辨不出梅修斯是真的会这么做,还是又设下了言语的圈套。希望是后者。
伊纳丝记得在书中,能用话语解决的事情,梅修斯向来不愿意动手。能用人类形态解决的事情,他也不愿意显现出魔鬼的本体。
但在她面前好像不是这样……
少女摇摇头,赶走了发散的思绪。
“把晚餐端过来吧。”她说。
*
用完晚餐之后,伊纳丝想洗澡。
女仆们立刻忙碌了起来,有的烧水,有的去花园采摘花瓣,有的去清洗浴桶……
*
伊纳丝被女仆扶着来到洒满玫瑰花瓣的浴桶前。
她的身体还有些虚弱。女仆们都很担心王后会一头栽进浴桶出不来——当然,她们用的是更为委婉的说法。
“如果我感到不舒服会告诉你们。”伊纳丝强调。
但女仆们还是紧紧拉上了浴室周围的帷幔。两个身材高大的女仆走过来,帮伊纳丝脱下裙子,又像抱孩子一样将少女抱进了浴桶里。
这让伊纳丝的耳尖微微泛红。望着眼前的水蒸气,伊纳丝猜测一定是因为浴室里太热了,自己的脸才会如此发烫。
女仆长实在担心王后的安危,决定亲自留下照看她。于是伊纳丝不得不在这位老淑女的注视下泡澡。
所幸水的表面漂浮了一层玫瑰花瓣。伊纳丝坐在浴桶里,只露出一个脑袋,还算可以适应。
风声在帷幔遮掩的窗外响起,入夜的寒意渐渐侵袭。在浴桶里泡着、不时有女仆来添热水的伊纳丝感觉不到这份寒意,但只穿了一条亚麻布裙的女仆长却是冷得微微缩着肩膀。
“你可以去烤会火。”伊纳丝建议道。不被时时刻刻盯着,她泡起澡来也没那么拘束。
女仆长尽职尽责地摇了摇头。
“陛下,您的身体还很虚弱,无论如何都不能冒这个险。但如果您是‘命令’的话……”
伊纳丝:“……算了。”
就让她站在这儿吧。
反正大家都是女性。
而且倘若因为自己的一时任性,让这些女仆受到了梅修斯的处罚,这并非她想看到的场景。
于是伊纳丝继续安安静静地泡澡。
女仆长也低垂着眼睫安安静静站在一旁,隔一段时间就看一眼王后有没有在水里睡着。
忽然,伊纳丝听到了摔倒的声音。
她连忙回眸看去。
原本矜持严肃的女仆长此刻正倒在地上,双眸紧闭,似乎陷入了昏迷。
伊纳丝连忙大声呼喊了起来,打算叫女仆过来帮忙看看女仆长有没有事。
——她现在走路必须让人扶着,如果爬出浴桶去救人,恐怕躺在地上的要多一个了。
可是平时耳朵灵敏的女仆们,似乎并没有听见。
周围寂静得有些可怕。
伊纳丝察觉出了一丝不对。
而且她发现自己和木偶之间无形的联系也被某种力量切断了。
【结界。】
一个单词浮现在伊纳丝的脑海。
用这个单词来形容她目前遭遇的情形再合适不过。
就在这个时候,侧面的窗户上忽然传来了一声轻笑。
窗户上本来悬挂着遮光的帷幔,但那帷幔却仿佛被风卷起一般坠落到地上。
盘腿坐在窗棂上的影子也现出了身形。
这是一位头戴兜帽的黑衣人。兜帽下只露出半张精致的脸。他的双手耷拉在盘起的脚边,一只手的指节轻叩着另一只手的掌心。
伊纳丝:“……请问你是?”
她看见黑衣人用舌尖舔了舔嘴唇,微尖的牙齿若隐若现。
黑衣人似乎想了想,才说:“……我想吸你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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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伊纳丝面无表情,他又补充道:“昨天我就闻到你血的味道了。”
泡在花瓣里的伊纳丝尽量朝下缩了缩。
“你是吸血鬼?”
黑衣人点了点头,将兜帽掀开。
一张精致而美丽的脸呈现在伊纳丝的眼前。
她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这位黑衣人竟然有着青涩的少年外表。
他有一头黄金般耀眼的卷发,发梢簇拥在鼻梁和耳侧。耳朵上打了好几个孔,镶嵌着符合这个时代审美的耳钉。
但最吸引人的还是少年那对血红色的眼睛。这纯粹的红似乎是他身上唯一像吸血鬼的地方。毕竟在维迪兰的传说里,吸血鬼都有着犹如黑夜一般漆黑的头发。
少年的脸颊上还有少许的婴儿肥,但这无损他面容的精致,反倒增添了一种圣子般的纯洁。他五官白皙,脸颊却透出微红,这和吸血鬼常见的苍白无血色的皮肤并不太一样。
少年伸出手在伊纳丝眼前晃了晃。他不同的手指上戴着好几个镶嵌红宝石的黄金指环。
“即便猜到了我是血族这件事,也不用惊讶得在浴桶里发呆吧?”
伊纳丝默了默,回答:“……你看起来和别的吸血鬼不太一样。”
少年抬起一只手,将指尖插.入金发之中,黄金镀过般的发丝从纤长的五指间流出。
“你是说……我的头发?”
他扬了扬暗金色的眉毛。
伊纳丝点点头。
“染的。”少年说。
伊纳丝:……
“您的眉毛和睫毛?”
“血族做事从来都做全套。”少年金色的眼睫忽闪,红眸中透出一丝狡黠,“喏,这可不是强迫症。我最讨厌别人说我强迫症了。”
伊纳丝非常从心:“不说不说。”
少年似乎忘记了他此行的目的,他坐在窗户上,不慌不忙地同伊纳丝聊起天来:
“嗯,忘了自我介绍。我叫西尔维斯特,姓氏有些拗口,就不提了。反正就算提了,你这位来自芙芮塔的大小姐肯定也不了解。”
“你好,西尔维斯特,我叫伊纳丝,你应该也已经了解。不过我很好奇,你这样英俊,应该会有不少女孩愿意奉献自己的鲜血,为什么偏偏找上了我呢?”伊纳丝尽量友善的说。
当然,这是为了拖延时间。亚拉德尔如果发现她被困在结界里,一定会前来寻找。
“你的味道很好闻。”西尔维斯特的神情纯洁无瑕,“而且,被困在兰提之后,总要找点有趣的事情做。”
伊纳丝敏锐地把握到血族少年话中的重点。
“困在?”
“兰提有一个超大的黑暗结界,”西尔维斯特夸张地张开双手比了比,“你不会不知道吧?”
伊纳丝还真不知道。
西尔维斯特颇有耐心的科普:
“就是那种只能进不能出的结界。当然,这只是对于普通人而言。如果我想,还是可以从结界中出去,但是结界的扰动会被它的主人发现。”
少年摊开了双手。
“我可不想被那家伙发现。”
伊纳丝知道少年说的是梅修斯。
就在这个时候,少年忽然无辜地眨了眨眼睛。
“……说了这么多,好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