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旅馆从来不存在真正的寂静长夜。
路崇宁六点半就醒了,他起床洗漱,穿衣回家,经过梁喜房间时特地停下看了一眼,把脚步放轻,上午有几件事要办,得抓紧时间。
借前台座机打了个电话,路崇宁回家拿上骨灰盒,小心包好放进袋子里,根据今早联系的地址打车过去。
这位去世的同事叫“肖国强”,五十岁,下班回家时突发疾病,抢救无效去世。
肖国强跟路崇宁同是一个老板介绍出去的,虽然之前不认识,但老家都在化城,肖国强对他很照顾,所以他主动提出要把肖国强的骨灰带回来。
半个小时后下车,路崇宁看见一个男人从塑料大棚里钻出来,冲路崇宁摆摆手。
男人正是肖国强的儿子,母亲多年前去世,父亲出国打工后他一个人经营着蔬菜大棚,专往菜市场供应,赚得时多时少,糊口没问题。
骨灰交付完,肖国强的儿子要留路崇宁吃饭,他说还有事,饭就不吃了。
在简短的聊天中,路崇宁听到一些肖国强的过去,一个因贫穷而被迫沦为普通人的大半生,虽然普通,却夹杂着让路崇宁意外的事。
......
旅馆走廊洪亮的说话声将梁喜吵醒,正好三叔来电话,聊了几句,但她没提路崇宁回来。
在床上又赖了会儿,九点钟,梁喜收到一条信息,“我出来办点事,中午一起吃饭。”
她猜到是谁了,却还故意问:“路崇宁?”
“是。”
号码应该是新办的,梁喜存上,然后回他:“你自己吃吧,我不饿。”
“忙完联系你。”
完全自说自话,不理会梁喜上句回了什么,无奈,她起床穿衣,下楼退房。
回家进屋梁喜一眼便看见地上摊开的行李箱,她不信昨晚会看错,小心把衣服一件件拨开,都是工服,往下翻到底,果然发现了那件T恤,原来被路崇宁藏到了箱底......
梁喜想把衣服抽出来看个究竟,忽然听到敲门声,慌忙恢复原样,起身过去开门。
一个男人探头,“姑娘,你定的床吧?”
“嗯。”
原来是送货师傅。
梁喜紧张的心回落,师傅把单子递给她,确认后往屋里搬,送货和安装是一个人,他问梁喜:“大床放哪屋?”
梁喜买的一大一小,本来只想买一个大的,可商场搞活动,送单人小床,买的时候她根本没想到路崇宁会突然回来,既然不要也不能优惠,没有拒绝的道理。
“放这屋吧。”
大床给路崇宁睡,毕竟他个子高,单人床实在不合适。
师傅很健谈,没话找话跟梁喜聊了半天,安装完,她把床单铺上,衣柜和书桌都不旧,所以没扔,该有的东西全部归位后显得屋里多了些生活气息。
收拾完她洗脸洗头,刚吹干路崇宁打来电话,说他在小区门口。
早上从旅馆出来,梁喜被太阳晒得睁不开眼,天气暖和,她换了件黑色镂空针织衫,深蓝色九分裤,一脸素颜,却很清爽。
走出小区,梁喜四下望望没看到路崇宁身影,忽然前面一辆靠边停着的私家车鸣笛两声,车窗摇下,副驾驶那侧伸出一只手,食指勾了勾。
嗯?信航的车。
梁喜走过去,勾手的人是路崇宁,再往里看,开车的正是信航。
“你俩怎么搞一起去了?!”
信航吊着眉梢对梁喜说:“什么叫搞啊?我跟小宁是亲兄弟。”
三人虽然打小就认识,但梁喜和信航一起玩的时候比较多,十四岁之前一般逢年过节聚会的时候梁喜能见路崇宁一面,那会儿他家的条件在化城首屈一指,除学习以外,他妈给他报了不少兴趣班,梁喜还曾偷偷翘课,被杨婉仪带着去省城看路崇宁参加钢琴比赛。
相比信航话密的程度,路崇宁实在少言寡语,穿着干净又贵得要死的衣服静静坐在那,显得与众不同,格格不入。
他不主动找梁喜玩,梁喜自然不会找他,信航嘻嘻哈哈,倒是能跟路崇宁多说几句。
梁喜打开后门坐进去,看见路崇宁身上穿的暗绿色外套有点眼熟,仔细辨认才想起来,这件衣服是路崇宁高考前一个月梁辰义拉着她一起去商场给路崇宁买的,当时梁喜假装不情不愿,实则走了好多家,终于选中一款好看的外套。
买完回去路上,梁喜跟她爸说:“你别告诉路崇宁衣服是我选的啊。”
梁辰义一直以为兄妹俩不太对付,呵呵笑了声,“行,爸不说,放心吧。”
嘴上答应好好的,可刚进屋就说漏嘴了,梁喜觉得她爸纯粹故意让她难堪。
这件衣服至少有六七年了,样式倒没过时,穿起来依然好看。
“小宁,我必须跟你告状,你走之后喜喜提也不提你,连送机都没去,就我对你念念不忘,天天想得茶饭不思。”
听到信航的话,路崇宁脸上闪过一丝阴郁,转瞬又对他笑笑,“想吃什么?我请你吃。”
“逗你玩呢,兄弟给你接风。”
梁喜不怪信航那么说,因为这几年她的确表现得对路崇宁很不在意,可当年送机她去了,独自坐火车到省城,蹲在机场门口,看着路崇宁被梁辰义和信航一家包围,依依不舍地送行,梁辰义还跟路崇宁解释说:“你妹舍不得你走,在家哭呢。”
后面半句属实,梁喜甚至看不清路崇宁最后消失的背影,机场这种充满离别情味的地方眼泪常见,悲伤更不足为奇,没人在乎梁喜哭成什么德行,她独自前来,又独自返程。
后来在回去路上,梁喜忽然意识到一件事,这些年她只有过两次自察的成长点,一次是父母离婚,一次是路崇宁离开她......
信航回头问梁喜:“自己在家没害怕吧?今天我不值班,过去陪你啊?”
梁喜冲某人的后脑勺抬抬下巴,“他回来了。”
信航拍了下路崇宁肩膀,“这次回来能待几天?”
“不走了。”
“啊?”信航露出信息严重滞后的惊讶,“不走了啊,那太好了!咱仨又能一块玩了。”
梁喜撇撇嘴,“别了,谁敢打扰你。”
信航冲路崇宁笑得不怀好意,小声说:“生我气呢,这段时间太忙,她回来我就见了两次。”
路崇宁看眼后视镜,躬着的身子坐直,“你去青云寺了吗?”
青云寺在离化城五公里的山上,是附近最大也最有名的寺庙,香火一直很旺。
“嗯?你咋知道?”
“身上有檀香味。”
梁喜听到“檀香味”,暗暗嗅了两下,没闻出来。
“咳,有个案子,到那边了解点情况。”信航不再扯闲篇,“去哪吃啊?”
路崇宁把选择权交给梁喜,她听见也没客气,“南四路那边有家冷面馆,还记得吗?”
信航启动车子,“记得,我上班后还总去吃呢,就是过去得经过一段菜市场,早晚特别堵,现在去应该没啥事儿。”
信航这两年在警队锻炼得车技高超,即便狭窄乱停的街道照样顺滑通过,没一会儿就到了。
“老板,来两大两小,不放蒜。”
“咱们三个人。”路崇宁皱着眉看信航。
“知道啊,我吃两碗。”
梁喜和路崇宁相视一眼,“......”
信航虽然没路崇宁那么高,但也不算矮,净身高一七九,穿鞋差不多八一左右,即便如此,他却整天为了那一厘米恨天恨地,倒是在公安院校上学那几年练了一身肌肉,饭量比平常小伙子大,体格也壮。
靠门口的座位,梁喜刚坐下,信航凑到她这边,铁制的圆凳一抽一拉,摩擦地面的声音让人耳朵刺痒。
“小宁,打算干点啥?用不用我帮你找个活先干着?”
信航边说边给三人分餐具和纸巾。
“不用,介绍我出国的老板在化城有公司,我去那上班。”
“不错啊!过来跟我住吧,我平时不怎么在家,房子空着也是空着。”
梁喜条件反射一样反驳他,“我哥凭什么跟你住?”
“你还以为小时候呢,都二十来岁了,不方便。”
信航一副教训人的语气,梁喜听到“不方便”三个字顿觉脸颊发烫,刚才脱口而出才意识到话不对,她闷着头,摆弄手里的一次性筷子,想起她给路崇宁立下的“不平等条约”
信航停下擦桌子的手,抬头,“诶?你单位在哪?”
路崇宁:“林业新区那边。”
“有点远呐,把我车给你啊,开车上班能快点。”
“不用,公司有通勤车,公交也能到。”
冷面很快做好端上来,和延吉有名的朝鲜冷面味道有些区别,梁喜更喜欢化城这种。
老板说:“孩子,辣椒油在桌边,想吃自己放啊。”
三人一起“嗯”了声,信航拿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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装辣椒油的玻璃罐,挖了一勺然后递给梁喜。
“我不要。”
信航又递给路崇宁,他也说不要。
辣椒油被信航放回去,“忘了你俩都不太能吃辣,完蛋。”
路崇宁掰开筷子,搅动碗里的面条,问:“民叔和唐姨怎么样?身体好吗?”
“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
唐姨是信航他妈,典型的付出型人格,家中长女,在那个年代不得不承担照顾弟妹的责任,渐渐养成爱张罗的性格,听说当年家里和邻居闹出点摩擦,她跟父母到派出所调解,因此结识同去派出所找梁辰义的信民,倒追一个月才追上,这件事后来总被梁辰义和路召庆调侃,说信民肯定先相中人家,欲擒故纵。
信航家里所有人都喜欢唐姨,因为她对每个人照顾得体,精力多得用不完,这些年信航爸妈一直在市中心菜市场的冷鲜柜台经营冻货,攒了不少家底。
“等我这两天忙完抽空去看看他俩。”
“快去吧,我妈可想你了,经常念叨你和喜喜。”
梁喜回来后也只在葬礼上见过唐姨一面,她很喜欢梁喜,以前大人们聚会,开玩笑说要定娃娃亲,唐姨坚定选梁喜,搞得跟真事儿一样。
这顿饭是简餐,吃得比较快,信航结完账跟路崇宁去门口抽烟,他对梁喜说:“你先到车里坐,我抽完送你俩去墓地。”
手中纸巾扔掉,梁喜看了路崇宁一眼,虽然他事先没提,但梁喜不意外,好几年没回来,肯定要去看看他爸。
这种情况梁喜不能说不去,只是......她前天刚去过,一个人。
......
城里温度还行,但郊区空旷,风大得像要把人吹跑,尤其墓园凉飕飕的。
门口停车场,信航下车对路崇宁说:“刚才队里打电话有急事,我就不跟你俩进去了。”
他又看向梁喜,“穿这么少,嘚瑟!”
说完把衣服脱下来给梁喜披上。
旁边,路崇宁扭过头去,背对他俩往山坡上看,五年时间,亲近与疏远在此刻一目了然......
梁喜想把衣服还回去,谁知信航飞快钻进车里,车窗落下,喊了句:“晚上再找你俩吃饭。”
说完扬扬手,把车开走,轮胎卷起的灰尘一瞬被风吹散。
路崇宁在前面带路,顺着墓园的水泥小道往里走,没多久便找到了。
墓碑四圈很干净,青草葱葱,无声寂静,梁喜停下脚,把墓碑上的字默念一遍,路召庆和梁辰义生前的样子也随之浮现眼前。
给梁辰义火化那天,站在殡仪馆院内,望着巨大燃烧的烟囱,梁喜对信航说:“你要好好的,咱们三家人,至少得有一家过得好吧,天长地久,安乐自由,别像我和路崇宁一样。”
梁喜真心祝愿他人,也同样认清自己。
“谁来过?”
路崇宁看着墓碑旁摆放的菊花,眉头一皱,花瓣有些打蔫了,应该是最近两天的。
梁喜假装没听见,进来前她一遍遍告诉自己,在墓园一定少说话,更不要像昨天一样对路崇宁那种态度,即便她有心结,也不能不挑场合。
路崇宁没再追问,蹲下把带来的酒拧开,洒在墓碑两边,想说点什么却没开口,等了半天,他仰头问梁喜:“阿姨知道梁叔去世了吗?”
“不知道。”
梁喜没说,她妈已经跟这个家彻底断了联系,即便费力找一圈人将话传过去也没什么意义。
一阵冷风吹来,她下意识裹紧信航衣服,风声忽大忽小,从墓碑间隙穿堂而过,似故人耳语。
“你之前给我爸寄的钱,给我卡号,我转你。”
梁辰义给路崇宁的那封信里写得清清楚楚,梁喜知道路崇宁是在还梁辰义收留他的恩情,但梁喜不能要。
拿酒瓶的手顿住,见路崇宁沉默不答,梁喜又说:“不要的话,以后别见了。”
她虽然喜欢过路崇宁,但从不是示弱那一方。
闻着白酒的辛辣味,路崇宁暗暗长出口气,家里出事后他寄养在梁辰义家,那段情份对他来说无比厚重,所以绝不能让梁喜把钱退回来。
“我下午去单位报到。”
梁喜没被话题牵着走,“记得把卡号发我。”
短暂的沉默过后,路崇宁轻不可闻地笑了声。
梁喜扭头,“笑什么?”
“你一点没变。”
还是那么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