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主家
    正值四月,雨淅淅沥沥的下了一天,雾蒙蒙的水汽氤氲在乌瓦白墙的宅院之间,激得石阶上的青苔都多漫了两寸。

    “汀兰,你去取了偏院东面第二间屋里存放的罩席来,铺在夫人的床褥底下。”夫人身边的大丫鬟翠屏道。

    江浔知道,梅雨时节空气潮湿,不免房屋内也湿漉漉的叫人不痛快,为免水汽沾染床铺,这时候体面的人家都会备下罩席、床笠等物。

    她听了吩咐,依言照做,顺便将熏笼里的雪梨檀换了苏合香,以起除秽辟虫之效。

    翠屏看着,不由得叹道:“这般伶俐,难怪夫人喜欢你。”闻言,江浔对翠屏笑了笑,“姐姐且莫赞我,论起剔透玲珑心,我可比不得姐姐,只不过是姐姐教的好罢了。”

    “你这小丫头,嘴越发厉害了。”翠屏笑骂道。

    翠屏又道:“欸、再过一年,你也到了年纪,该放出府去了。可有什么打算?”

    翠屏言语爽利,行事稳妥,是夫人的陪嫁丫头,按例是要伺候主子一辈子的。她看江浔人还算机灵,模样生得俊俏,有心要提点一二。

    江浔一怔,这么快来到这个世界已经三年了。每日做伺候人的差事,整天掐着数过日子,不知不觉已是这么长时间了啊。

    她在家里好好睡午觉,一醒来就莫名其妙到了这里。原身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她也跟着过了几天苦日子,后来家中第一个男孩出生了,竟然开始连米也吃不起,原身父母便将江浔卖给了乾安县的县尉家当丫鬟。

    自来到县尉府,管事看着江浔聪敏伶俐,容色周正,便拨给了县尉沈家夫人做洒扫侍奉之用。

    饶是江浔有一颗大心脏,一时半会也是接受不了从现代自给自足的有尊严的独立女性,变成古代任人摆布的奴才的。

    在沈府待了几月,她终于定下心来,决定先好生伺候好县尉夫人。一来能多得些俸银赏赐,为将来做打算;二来得了主子欢心,自己在县尉府也能好过不少。

    翠屏见江浔怔怔的不说话,推了推她:“你这丫头,有时总愣愣的出神。花朵一样的年纪,也不知成日老神在在的想些什么。”

    说罢,复又叹了一口气:“夫人待咱们宽和,你又素来讨夫人喜欢。趁放出府之前,可要好好给自己做个打算。”

    江浔知道翠屏话里话外的意思,无非是提早物色个忠厚老实的人家,等求了夫人嫁去,放出府后也有依靠,不必终日弯腰躬身当伺候人的奴才了。

    可江浔不这样想,毕竟接受现代教育那么多年,她接受不了做终日困于深宅的妇人,或许丈夫再纳几房女子,几女共事一夫,想想便觉得恶寒。

    手头银子攒了不少,等一放出府去,慢慢寻个营生,置办一个小宅也就是了。

    正胡思乱想着,只听堂前一阵响动,有两名身着藕荷色襦裙的仆婢各持一盏雕花提灯,其后便是由贴身侍婢雨荷打着油纸伞的沈氏夫人。

    翠屏和江浔忙迎了上去,躬身行礼。一个将雨荷手中的伞接过,置于连廊镂空朱漆架子上;一个则拿出预备好的素毯,给夫人垫在脚下,细细清除鞋底沾染的雨水和尘土,一时廊下众人俱是静悄悄的。

    事毕,翠屏细看了一眼沈夫人神色,问道:“夫人可是先要去更衣?奴婢适才已从柜笥里找了夫人喜欢的那件艾绿香云纱裙一并拿拂手薰炉熏了。”

    沈夫人却摆了摆手,眉间微蹙:“先不必麻烦,汀兰、你先随我来。”

    江浔忙跟沈夫人进了内屋,侍立夫人右侧。翠屏和雨荷观夫人神色,心知这时夫人不愿太多人侍立身边,便小心端了一盏明前龙井,悄无声息将门掩上,退于屋外。

    “汀兰,你来我沈家有三年了吧。我听老爷说,你家以前在京中生活过一段时间。是不是?”说罢,沈夫人素手一挽,摘下左手佩戴的蓝玛瑙指环,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江浔心知,这等官宦人家的侍婢仆从,进来伺候主人时必是要细细盘问核实家中情况的,她的来历想必夫人一早就知道。如今这般开口,只不过是寻个话题的由头罢了。

    察觉到沈夫人的视线,江浔眼眉低垂,面上一丝波澜也无,“回夫人,一切如夫人所言。自到了沈府,奴婢得蒙夫人眷顾,实是无比感激。”

    沈夫人闻言微抬袖口、掩了唇角,笑道:“你这孩子,每每跟你说话,总是这么小心。”

    她侧身看着江浔,论容貌身段也不过在中上之资,可那双眼睛,眼尾微微上挑,她目光转来之时,道无情而似有情,多一分则轻浮妖艳,少一毫却又该说太过疏淡了。

    随即沈夫人温言说道:“适才老爷与我说起,英国公家的薛大公子刚被圣上任命江宁刺史,后日便指名要到乾安落脚歇息,县令回乡祭祖,便是沈家接待薛大人了。你既熟悉京中风俗,就尽快带着人把西边的引竹院收拾出来,陈设布置种种我便放下心了。”

    原身家中贫困,成日只帮衬家中劳作,更别提了解什么京中风俗,江浔怎么会知道。正暗自哭笑不得,又听夫人这话说的奇怪,顿时心中一惊。

    顿了一顿,沈夫人又说道:“听闻薛大人身边从不留女婢侍奉,倒不必安排这个。”

    闻言,江浔略略放下心来。

    “是,夫人。”江浔屈膝行了一礼,“夫人可还有什么旁的吩咐?”

    “你将床帐挂了就退下吧,今天换雨荷值夜。”江浔将雨过天青软烟罗纱帐轻轻从铜勾里取下,叫了雨荷进来,然后退出屋内。

    这时雨已经停了,青石砖地上仍留有积水,江浔绕过连廊,回到自己屋内。翠屏正解了外褂换一件中衣,见江浔进来,忙迎上去问道:“发生了什么事?被夫人单独叫了去。“

    江浔摇摇头,“只是英国公家的大公子要来乾安县,咱们老爷太太要接待一二,命我收拾一处院子出来。”

    翠屏惊了一声,又忽的看向窗外,压低声音道:“原来是国公爷的薛严薛大人要来了。你可知那公子连我都有耳闻,说是建元十年的探花郎呢。”,她看着江浔无动于衷的眉眼,补了一句,“而且好像还十分俊朗,不知道是怎么一副模样。”

    “你想什么呢,这么出神。”翠屏说的正高兴,看江浔毫无反应,伸手推了推江浔。

    江浔对谈论这位公子并无兴致,又对刚才沈夫人的话暗暗疑惑,换了促狭的神色试探着问道:“那我与夫人说说,让姐姐去办这差事,如何?”

    “你可别去多话,我要睡了。”翠屏急急上榻,将自己裹了个严实。

    江浔一哂,将桌上的油灯熄了,也躺上了床榻。

    据她所知,乾安县与江宁并不顺路,甚至可以说是绕道而行。为什么这大公子特意指了乾安县休息缓脚呢,夫人眉头微蹙也应该是在沉思这件事。想了片刻,江浔摇摇头,这些与她并没有什么关系,何必浪费心神。

    随即江浔翻身侧躺,闭目沉沉睡去。

    到这位未闻其人先闻其声的薛公子一来,府上已是一片新光景。各处石阶被洒扫的光洁齐整,亭台楼榭,不显铺张靡费,但无一处不用心布置。

    有几匹马从远处奔驰而来,在沈府面前停下。为首一人正是薛严,也该叫刺史大人了。

    沈老爷忙从门前迎上去,施衽行礼:“下官携拙荆拜见刺史大人。”门前众人随之一齐拜下。

    “沈县尉快快请起,众位也都起来吧。”,薛严附身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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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起沈老爷,爽朗笑道:“沈氏与薛家同出河东,论资排辈起来,我还得叫您世叔呢。如今往江宁顺路来到乾安,怎能不来拜见大人呢。”

    果然是国公府的大公子,几句话冠冕堂皇,笑中自有一番不可逼视的威严。

    沈氏夫妇一路将薛严引到明心堂坐下,传仆婢端了些蜜饯点心与薛严,另命江浔等人上茶。

    江浔立于沈夫人身侧,垂首静默,尽职尽责做好一个奴婢的本分。目光所及,薛严脚蹬玄墨绣金云六合靴,身着月白圆领锦袍,腰佩镂雕青玉鹤纽飞天佩,端的是公侯贵胄的斐然气度。

    谈笑片刻,正是午膳时分。因着薛严不喜食荤腥,所上菜色只碧玉羹、田园四丁、金丝裹合菜等物。宴毕,沈夫人指了江浔为薛严引路,到下榻之处引竹院安置。

    引竹院内绿草碧波,有一片翠竹遮映,向阳两间正房。一路鹅卵石圆润光亮,伴有微风阵阵,属实清幽无比。

    江浔又将屋内拔帐床理了理,垂首走到与薛严两三步的距离处。

    “大人若觉得有什么不周到之处,奴婢立刻着人添置。”江浔等了片刻,没听到薛严的声音,抬头看去,这才看清薛严的模样,确是剑眉乌鬓,眼含精光,玉颜朱唇,望之竟能不由生出可畏可亲两种相反之感。

    薛严看了她一眼,摆摆手,江浔随即掩门退下。

    沈府可真会挑婢子,方才那人,虽长着一双桃花眼,然目光清明澄澈,无寻常仆婢谄媚讨好之意,更无奴颜卑微之态,周身举止倒像个正经人家的小姐了。

    伴随一阵微风,屋内后窗敲了两三声,翻进来一个黑衣男子。他抱拳朝薛严行了一礼,凑到薛严耳边,“不出大人所料,已有异动。”

    薛严冷笑一声,摩挲了一下手中的白玉扳指:“这样就等不及了么!真是。”他低声说道:“你再去继续查探,有什么响动随时回来汇报。”

    紧接着薛严又叫了贴身侍卫进来,问道:“你可探清路数了?有无找到封函、来往凭证?”

    侍卫抱剑垂首,走到薛严近前,“回大人,属下办事不利。今儿虽休沐,但我去府衙前后一番观察,守卫丝毫不减,光前门就立有六个兵卫。后来传大人之言将赠礼放于前堂门厅,又趁人不备摸去架阁库,也只能拿了这个。”

    说罢,他从衣襟里拿出一页折得精细的黄页纸,拿了呈给薛严看。

    上面记了去年上供朝廷的粮食总数,还有朱笔小字另写了承天府及其下属各县所产黍米、稻粟等数。账目清晰,条理分明。薛严扫了一眼,闭目细算,纸上记载竟无一丝错漏。

    他冷笑一声,将纸递给侍卫:“这页你亲自藏在贴身处,等有消息从影卫那边传来,咱们再作打算。”

    第二天破晓时分,薛严早早起身更衣,用罢早膳,一时有些气闷。顾及沈府内宅女眷,不好乱走,就依着昨夜记忆准备出府探看乾安风物。绕过一处假山,只见路中央定定站着一位身穿桃粉春衫的婢女。

    定睛一看,正是江浔。

    桃粉衣裳衬春波碧草,又是一位俊眼修眉、薄肩细腰的美人,本该是一幅极美的景儿。可是这美人眼睛直勾勾盯着天空,整个人凝滞原地,好似要透过天空看到些什么一样。

    “在这干什么呢。”薛严走上前问道。

    江浔回神,见是薛严,屈膝行了一礼说道:“回大人。奴婢适才看着雨过天晴的天儿好看,一时便忍不住多看了看。”

    这话说的不老实,看什么天能看成仿佛羽化登仙一样。薛严不置一词,头也不回的走了。江浔心中暗道:“这人好生奇怪。”,只见薛严身后的那个侍卫悄悄回头看了她一眼,也赶紧跟着自家主子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