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人放下托盘,盘上搁着两排花边小白碟,碟子里赫然是各式各样的颜料,旁边笔托上还有两支细紫狼毫笔。
季姜仔细端详李兖的脸。
目光细细划过他凌厉的眉眼,笔挺的鼻梁,红润的薄唇,最后视线轻巧一转,抬头对一旁侍立的宫人道“先给小侯爷擦擦汗吧,汗湿成这样可怎么入色。”
“孟昭妗你疯了?你敢碰小爷,”李兖叫骂不休,见季姜闲闲盘坐,八面不动的样子,他干脆冲着殿内喊。
“来人啊,圣人、娘娘救命啊,孟昭妗要画我的脸......”
“她给你们灌迷魂汤了,你们纵容她这样肆无忌惮欺侮我......”
季姜正挑颜料,闻言手下一顿,转头认真道“小侯爷此言差矣,圣人和娘娘最疼的当然还是你啊。”
她说着还语重心长拍拍李兖肩膀。
她真的有病,李兖心道,挣扎着不肯叫宫人擦汗。
季姜只好四处望望,最后指指早躲得远远的阿蛮,笑道“那让他给你擦,可好?”
她根本不在意李兖好不好,直接将阿蛮拉过来,手下的胳膊瘦如竹竿,颤抖个不停,被她一拉,腿软得差点跌倒。
季姜不禁抬头看他,阿蛮眉目清秀,又白又瘦,这会儿更是吓得唇色发青,眼中盈满泪花。
他怕李兖。
“算了,”季姜眼底闪过不忍,终放开手,轻轻推一下阿蛮。
“你且走远些吧,我亲自给小侯爷擦。”
“不要!”李兖又不乐意。
季姜心下大烦,干脆一指旁边的千牛卫。
“给他擦!不擦再多给两棍子。”
“噗。”
殿里,萧峥取回颜料后便躲在殿柱后面,此时直笑得肚子疼,他手拍着殿柱,克制着自己大笑出声。
“殿下,这样对小侯爷是否不大妥当啊?”他身边的小内侍踌躇道。
“怎么不妥当了,李兖小时候在郡王府横行霸道,现在在宫中无法无天,他坑我们的时候难道少了?这就不大妥当了,我看是他给你们灌了迷魂汤,叫你们还有阿耶阿娘如此顺他的意。”
“嗯......这......”
“去去去,少在这儿败本殿下的兴啊。”
萧峥挥手赶人,又侧倚回殿柱上,往外探看。
“那今日殿下还去不去南曲小阁?朱绿娘子可等殿下呢。”
“没了我她照样接待旁人,有什么要紧的,”萧峥头也不回,随意摆摆手,摇头笑道“不去不去,今日殿下我要交新朋友了。”
即便擦过,李兖的脸还是被汗湿粘黏,季姜甩出绣帕,垫在左手指尖,探向李兖下颌,轻轻捏住,手下一阵挣动。
“别动,”季姜眼角瞥向李兖“你别动,我给你画漂亮些,绝不枉费了你这张好看的脸。”
她说着左手取来狼毫笔,笔尖轻转,没有触碰,虚虚绕着李兖的脸描画了个圈。
李兖如砧板上的死鱼,除了呼吸再无其他,他气结却拿季姜毫无办法,此时更无人来帮他。
绣帕轻薄,下颌的温度逐渐攀缠上李兖的耳尖,甚有燎原之势,终于,额间落下一点冰凉,李兖眉心一蹙,眼睫乱颤。
季姜轻呵“不许皱眉!”
李兖幽怨瞪她。
季姜又道“再瞪,给你画一脸。”
李兖复垂下头去。
温阳轻照,暖风吹拂,殿廊下,小娘子作画捶地大笑,小郎君受屈无力怒吼,殿门后,还有笑到撑柱而立的。
待季姜离宫时,帝后自然得见李兖的模样,季姜画工不错,他额间开出一朵描金朱花。
帝后两人既心疼又好笑,碍着李兖这个当事人在场又不好笑出声响,只命人送李兖去东宫召医。
沈皇后又赐给季姜许多小娘子们喜欢的稀罕物,快到午时,才放季姜带着宝帘出宫去。
孟家的马车等在长乐门外,一个女子立在马车旁边,正向这边张望。
“毓娘,”季姜喊着扑进她怀里,嘤嘤撒娇“我累。”
被小娘子软软抱着,毓娘笑道“那走吧,随婢子归家去,”她一手环着她,一手牵上宝帘,带着两个小孩上了马车。
折腾一上午,两人早就饿得不行,季姜拿过矮桌上的软糕,递给宝帘一块,自己再坐下来,痛快吃起来。
毓娘摇头失笑,抬手给两人倒茶,马车沿朱雀天道一路驶去。
*
永乐坊孟宅,靠近内院的侧门处,遥妗和菁妗由仆妇搀扶,踩着马凳下来,笑着往内宅走。
进去内宅向左有一座不大的八角凉亭,翠绿细竹从旁掩映,入夏蚊虫多后,便无人再来,两人远远便见似是有人坐在里面,走进才看清竟是知妗和孟濯。
“五姐姐。”菁妗眼前一亮,高喊着跑进凉亭。自季姜归家后,这是除了晨昏定省她第一次见知妗。
“五姐姐怎么在这破亭子待着?”
菁妗好似没看到孟濯,喊过知妗,便皱眉看向四周,伸出手扇拍附近的蚊虫。
知妗抬眼瞧孟濯,收到他‘不必在意’的眼神,才不答反笑道“这亭子去岁才新建成,七妹妹从哪里看出它破了?”
这位七妹妹在家是刁蛮惯了的,她不欲叫她知道,自己在等阿姜。
省得她大闹一场。
菁妗果然被这话引走,她挠头,侧身瞥一圈亭子,到底没看出什么不妥。
她心下不在意,又回头抓住方才的话“哎呀,左右内院里亭子多的是,五姐姐待在这儿作甚,不如去我院子里吧,前两日表哥送来两套白玉头面,五姐姐去看看,若是喜欢便拿去一套。”
世族多累世之财已是共识,更何况是郑家这样世族里的勋贵呢,几套白玉头面着实不算打眼。
这样的头面菁妗手里多的是,她频频要送知妗,可奈何知妗从未收过,这次如是。
知妗浅笑婉拒道“我不常出门,头面便罢了,与七妹妹多聚聚倒是使得,只今日不行,改日七妹妹寻我,我一定去,可好?”说着便轻推七娘,送她出亭子。
菁妗不依,反手抓住五娘的衣袖,偏要她今日就去她院子里,撒娇撒蛮闹腾个不停。
眼见知妗要被她拉下亭子去,一旁喝茶的孟濯实在看不下去,上前把人拉回来。
“说不去便不去,七妹妹怎生这般缠磨人?”心知这位七妹妹不待见自己,孟濯说话时也不去看七娘,只闷头快速说完。
“我与五姐姐闲话,与你有什么关系,要你在这里横插一脚,没得讨人嫌.....”
“七妹妹!”知妗终于有点生气,皱眉制止她。
孟濯早已懒得与孟菁妗计较,只与知妗道“五妹妹今日可应了我的,千万莫忘了,定要与六妹妹说。”说完便带着小厮出了内宅。
“与孟昭妗说什么?他与她有什么话好说。”菁妗不满撇嘴,兀自嘟囔“果然都是一路的货色。”
知妗蹙着眉,实在被她搅得心烦,看向一旁的遥妗“快午时了,院中也热,还劳三姐姐把七娘带回去吧。”
遥妗一直静站在亭子边缘,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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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插话,这会儿听知妗出口便是使唤,心下顿时不舒服起来。
白玉头面自己不要也没想过她,这会儿使唤起人来却想到了,她又不是她们的随从婆子,凭什么受她们支使。
遥妗心底不快,面上却愈发不显,她不接五娘的话,反倒上前挽住五娘胳膊,笑道“五妹妹莫急,咱们姊妹也许久没坐下来叙叙话了,”
她说着拉知妗两人,在亭中石凳坐下。
瞥见向来好性的知妗面色不虞,遥妗只觉得更高兴,甚至还觉不够。
便直直出言点破“五妹妹一个人在这儿等六妹妹也是无趣,不如趁着这空挡,咱们姊妹说说话,解解闷也是好的。”
这话一出仿若油星子溅在冷水里,菁妗瞬间沸腾,她猛地甩开遥妗的手大喊起来。
“我道这大热天的,五姐姐何故守在这破亭子里受罪,原是为着孟昭妗,又是为着她,又是为着她……”
菁妗越说越气急,叉腰来回走了几步,气怒大吼“五姐姐与郑姐姐关系那么好,孟昭妗一来便挤走了她,五姐姐就一点都不怪吗?她一个穷乡僻壤处来的,也好意思住进重明院,凭什么?”
“凭我姓孟,她姓郑,恰巧这宅子也姓孟,够不够?”
一道不轻不重,带点疲累的声音忽地砸下来,亭中一静,三人望向垂花门。
说话之人正是季姜,她坐在门槛上,手肘撑着膝盖,脸托在手掌上,清风穿门,吹皱她裙角,浅绿发带随风招摇。
却是不知听了多久。
季姜撑着宝帘的手站起来,在宫中闹了太久,她浑身无力,小腿还隐隐发酸,跺跺脚强撑着走过去。
她虽然有些不善识人情,可她不是傻子。
每日晨昏定省,凡阿姐不在场,孟菁妗都要找机会刺她两句,虽说无非是些‘乡野村妇’、‘粗陋不堪’、‘自知之明’这样的话,可鄙夷之心却是昭然若揭。
她不曾说不代表她不懂,她只是不甚在意罢了。
可如今倒好,孟菁妗蹬鼻子上脸,敢欺到阿姐面前,那就是万万不能再忍了。
因菁妗从没将季姜看在眼里,所以哪怕被当面发现背后说人,她也毫不羞愧,反倒梗着脖子道“难道我说错了?难道不是你挤走了郑姐姐?”
季姜气笑,不慎吸进一口风,呛得她轻咳了两声,才道“郑姐姐?哪个郑?孟家的郑?”
见季姜这病秧子来势汹汹,遥妗暗暗拉扯菁妗的衣袖,却被其一把拂开。
她反上前两步,一扬下巴,倨傲道“郑姐姐是我舅家表姐,自然是荥阳郑氏的郑。”
菁妗自觉舅家光耀,说得都更大声些。
遥妗暗道一句蠢货,便果然听季姜笑起来。
“那她不住荥阳,也该住长安郑府啊,怎好住在别人家?还住得如此理直气壮?”
“你.......孟昭妗你少在那儿强词夺理,郑姐姐住进来时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菁妗说不过,越发气恼,挥舞着上前便要动手。
知妗伸手紧紧抓住她胳膊,直接把人推进身后保母怀里,淡淡道“把七娘带回院子去,没得整日惹是生非。”
孟府下人里没有不敬二房的,保母闻言连拖带抱拉着菁妗往院中去。
“五姐姐,你不能这样......”七娘挣扎大喊。
遥妗见讨不着好,便朝两人笑笑,顺势跟着四房一伙人走了。
两人一走,季姜便有些气弱撑不住,倚在毓娘身上,掩唇猛咳起来。
“阿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