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侯府
    一路北上,未免周霖起疑,骆心词时不时戴着幂篱出马车透气,有几回还特意将周霖传至跟前,打着手势问他前路情况。

    幸得先前明念笙露过脸,再加上连星的配合,全程未引起怀疑。

    临近京城,春寒随着雨水杀了个回马枪,随行侍女病倒了好几个,让骆心词久不痊愈的风寒有了更好的借口。

    紧张情绪刚有所缓解,有人出城迎接来了。

    连星掀着帘子往外瞧了一眼,紧张转回:“是汤总管!”

    入京之前,骆心词做了许多准备,知晓四年前老夫人寿辰,汤总管曾奉命亲自去林州祝贺,见过明念笙。

    这是近年来,京城中唯一近距离见过明念笙的人。

    遇见汤总管是预料之中的事情,骆心词保持镇定,低声道:“不慌,四年了,小姑娘长大有些变化很正常。把镯子找出来……”

    连星点头,慌忙从随身荷包中掏出两个青玉镯。

    这是四年前汤总管去林州贺寿时,顺道给明念笙带去的。

    玉镯过腕,骆心词有了些底气,悄声与连星确认:“那年汤总管送去的贺礼中,蜀锦、云锦等彩缎共计二十匹,琉璃屏扇共三架,珠宝玉石三箱……另有一套绿石缠花玛瑙头面,是新罗进贡来的,侯爷……父亲专门让人打造成首饰给祖母。”

    连星不住点头。

    骆心词又与她确认了下近年来林州与京城的来往,刚说完,外面有声音靠近,二人立即噤声。

    “小姐,汤总管来接您了。”

    骆心词匆匆将幂篱上的垂纱落下,确认看不见容貌后,连星轻手轻脚地打开车厢木门。

    外面的汤管家脸上堆着笑,在看见被幂篱遮得严严实实的骆心词后,明显一愣。

    周霖就候在车厢外,见状忙道:“临行前小姐感染了风寒,至今尚未痊愈,声音也常常发不出,汤总管见谅。”

    骆心词朝外颔首,紧接着,配合地掩唇低咳了几下,手放下时,刻意抖了抖袖口,状若不经意地将腕上青玉镯露了出来。

    汤总管眸光向下一扫,重新回到骆心词被垂纱遮住的脸上,关怀道:“既病了,怎的不多歇息歇息?不急于这一时。”

    周霖笑道:“老夫人也是这样说的,是小姐挂念侯爷、郡主,一刻也不肯耽误。”

    汤总管跟着笑起,附和道:“小姐孝心可嘉。”

    他再看向连星。

    连星跪坐在车厢中,赶忙低头行礼。

    “随行这么多人,只有这一个丫头近身伺候,难怪小姐风寒总也不见好转。”

    听他有指责连星的意思,骆心词心头一沉,抬起双手摇了摇。

    周霖跟着这么多天,多少看出了骆心词的手势是什么意思,他也怕被追责,赔着笑道:“小姐在林州时就不爱被人跟着,这一路身子不适,怕吵,就更不喜欢被人近身了。实在是这一路舟车劳顿,不说丫鬟,就是侍卫也病了两个……”

    汤总管欲再说些什么,“轰隆隆——”,一道春雷响在天边,打断了他的话。

    同时骆心词捂着心口剧烈咳起。

    两拨人是在京郊相会的,头上是阴云密布的天空,车厢中是拖着病体的千金,声声闷雷昭示着雨水随时将要落下。

    此情此景,汤管家不好再计较什么,简单关怀两句,命周霖启程。

    车厢门窗紧闭,马蹄声与辘辘车辙声交替响着,弱化了骆心词砰砰的心跳声。

    她扶着连星坐回软垫上,互相看了看,半响没有任何动作。

    一路沉寂,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声音渐渐转为嘈杂,像是要进城了。

    进城,就离入侯府不远了。

    骆心词开始怀疑自己在做梦,怎么就真的顶替明念笙的身份入京了呢?

    那可是武陵侯府!

    老侯爷是因从龙之功得爵的,江山安定后,几个异姓王侯先后因各种罪名被抄了家,唯有武陵侯府屹立不倒。老侯爷去世后,承爵的武陵侯不输父辈,依然与帝王并肩。

    骆心词来到这世上拢共不足十七年,怎么有胆子去欺骗武陵侯?

    她心中忐忑,这狭小的车厢也化作封闭的牢笼,让她喘不过气,可看了眼惊惶的连星,骆心词硬是将退缩的情绪压了回去。

    开弓没有回头箭,镇定!

    “小姐。”

    汤总管的声音冷不丁地在车窗外响起,骆心词吓了个激灵。

    “到城门口了。”

    自与汤总管汇合,骆心词就没敢说话,一直潜心听着外面的动静,她很确信马车停下后,没有听见任何人靠近。那就说明,汤总管是寸步不离地跟在车厢旁的。

    大抵是因为心虚,骆心词总觉得汤总管对她起了疑。

    顶替明念笙的身份入京这事,骆心词是瞒着家中的。

    她只与舅舅说过想入京查询,被舅舅绝然驳回。

    “你也知道凶手极有可能是你爹或者姓周的,他们想去京城逐名追利,大可一封书信说明,咱们家虽是平民百姓,却也不是死皮赖脸纠缠的,一刀两断就是!可你瞧瞧凶手怎么做的?一声不吭地耍阴招想将我骆家灭门!”

    “若是周夷也就罢了,说到底,你二人徒有婚约并无情谊,他嫌咱们家碍了他的前程要将咱们除去,是他深谋远虑、手段非常。可你有没有想过,倘若凶手是你爹呢?”

    “你爹,那是你爹!虎毒尚不食子!”

    说到这儿,舅舅似有千百句辱骂想要吐出,看看骆心词,最终闷闷转过了头。

    无言了许久,他才继续:“那样手段凶狠、无情无义的人,哪里是你不谙世事的姑娘能招惹的?你不许去!就算我废了,还有你大哥。等你大哥养好了伤,他会去解决这事,你老实待在家中,哪里也不许去!”

    舅舅口中的大哥是骆心词的表哥,在狱中受了许多折磨,伤势严重。

    归根结底,家中一连串的祸事都是由骆心词母女惹出来的,她不愿意舅舅一家再被连累。

    骆心词再欲争辩,舅舅道:“你执意要去,我不拦你,只要你能答出这道题。”

    他说:“若你表哥惹上赌债,败光家业,我为了还债,要把你卖去青楼,你当如何?”

    骆心词愣住。

    她自降世就被舅舅护着,被冠上母姓,一辈子都是骆家人,无法想象舅舅会这样对自己。

    费劲地思量了会儿,她道:“我就带着娘亲远走。”

    舅舅气笑了,“且不说你能不能顺利逃走,我若谎称你窃了家中银钱与人私奔,报官抓你呢?抓到之后,你可是名声尽毁,被活活打死也没人为你说一句公道话。”

    骆心词嗫嚅两下,没了声音。

    舅舅又厉声道:“对我这个舅舅,你就无法狠心,倘若凶手真是你那个有权有势的绝情爹,你只有惨死的份!今日起,你给我乖乖待在府中教妹妹识字,不准外出!”

    骆心词讪讪低头,不敢说自己无法相信舅舅会对自己做出这种事,已经将歹人代入成亲爹,才想出这个办法的。

    她知道舅舅说的没错,但委实不知道怎样的解决办法才能让舅舅满意。

    舅舅没有直白回答她,而是反问:“记得城西的孙姑娘吗?”

    “记得。”

    林州城西的鱼花巷里有个孙姑娘,在母亲去世后就承担起家中杂物,洗衣做饭,刺绣裁衣,样样皆精。性情乖顺,长得也漂亮,十四岁起,就不断有媒婆登门提亲。

    就是这么一个姑娘,在两年前的一个深夜砍死亲爹与兄长,卷了家中所有银钱逃走,官府至今未能将人抓捕归案。

    这是一个以不孝、残忍、恶毒而闻名江北的姑娘。

    “她筹备了至少五日,先装乖降低父兄的警惕,再暗中规划路线,利用了四个捕快、三个邻里、一个镖局,抵达襄阳城后,混入往南方的商队,最终消失在江波府,再无半点音讯。”

    说完这些,舅舅又严肃道:“卖女儿给兄长还赌债那事,可不是我随口编造……你根本无法想象人能坏到什么程度。”

    骆心词听明白了。

    舅舅说的对,她生在林州、长在林州,学的是仁义礼智信,读的是圣贤书,做过最坏的事情是少不更事时跟着表哥偷邻里的枣,她的确不是那样心狠手辣之徒的对手。

    想对付幕后真凶,必须要有同样狠毒的心肠。

    就如传闻中的孙姑娘那样,镇定、果决、狠心。

    许多人说她恶毒,连至亲都能杀害,死后是要下十八层地狱的。

    可就像舅舅所言,若她未能成功逃脱,被父兄抓回来后,等待她的将是尊严尽失的人间炼狱。

    由此可见,要对付歹人,就要比歹人更加恶毒。

    左右她冒充侯府女儿已有罪过,那就做个彻彻底底的恶人吧。

    恶人可不会心虚。

    骆心词按着心口重重吐出一口气,转向小窗,打开了条狭窄的缝隙。

    凉风从缝隙中灌入车厢,拂动她面前的轻纱。

    骆心词看见汤总管向她看来,她屏息凝视,掠过汤总管打量周围其余人,见城门不远处有百姓好奇向着自己张望,侧前方,侍卫目不斜视地立着,而周霖正与守城士兵交涉。

    没人注意她。

    “我就是明念笙。”骆心词在心中默念着,忽然掀开覆面垂纱,露出那张昳丽的容颜。

    她清楚看见汤总管眼底滑过的惊诧与淡淡的疑惑,拘谨地冲他笑了笑,声音细弱道:“辛苦汤总管。”

    汤总管快速反应过来,同样轻声道:“分内之事,小姐客气了。”

    骆心词余光扫视着周围,见负责护送的侍卫均未看来,心中既紧张,又害怕。

    按耐着惊悸的心,她又细声说道:“上次见汤总管时,念笙年纪太小,时隔四年再见,方才竟不敢相认……”

    汤总管笑:“不怪小姐,老奴乍然看见小姐,也觉小姐变化颇多,若非周侍卫护送,换个地方碰见,老奴也不敢相认呢。”

    骆心词展颜一笑,又好奇地朝外面张望,尽显初入京城的小女儿的好奇。

    只是没看几眼,前方周霖就转身回来了,骆心词吓得手一抖,垂纱及时落下,遮住了她的面容。

    周霖自然是看见了汤总管在车厢旁说话的那一幕,心底最后一丝怪异也被抹去,径直带人入了京城。

    而车厢中的连星,早在骆心词掀开垂纱的那一刻就惊呆了,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与汤总管交谈完,眼中的惊诧不安,转化成浓浓的钦佩。

    骆心词捂着砰砰直跳的心口,心情却是极好的。

    汤总管没看出不对,反而认定了她的身份。

    二人对视,对这趟京城之行都多了许多信心。

    .

    马车停下时,春雷与雨丝一并袭来,寒意逼人。

    汤管家让人扶骆心词下了马车,道:“侯爷与郡主都不得空,小姐不妨先洗漱歇息,晚些时候再拜见父母。”

    这正合骆心词的意。

    她被人拥簇着入了侯府,过了三道垂门,周霖等侍卫和粗使侍女的身影已看不见。

    这与她和明念笙的预想一样,侯府规矩多,那些人是进不了内院的。

    只要与周霖等人分开,就没人能发现她不是明念笙。

    再过两日,等她以不放心祖母为由将周霖等人全部遣送回林州,就不必顾虑身份了。

    “……侯爷在主院静养,这几日不见人。摘星阁西面是佛堂,郡主不喜别人打扰,小姐若是无事,最好别往那边去。这边过去是小侯爷的住处,同样去不得……”

    汤总管躬身带路,介绍着府中布局,总体可以概括为一句话,除了云上居,这府中哪儿都不能去。

    骆心词巴不得避开府中众人,乖顺答应着,想与汤总管打听下父亲与周夷的情况,又怕太过急切被人看出异常,竭力忍住了。

    此后,骆心词在云上居住了两日,期间除了汤总管、伺候的侍女和看诊的大夫,没见过任何人。

    她有些急躁。她来京中是为查找凶手的,这会儿连侯府主人都未见过,谈何外出?

    她没那么多时间消磨在这四方庭院中。

    第三日,骆心词假装风寒痊愈,觉得该见武陵侯与嫡母了,却听府中侍女道,宁王府的小公子前来拜访。

    宁王府是韶安郡主的娘家,算起来,明念笙与这位小公子也能攀上个表亲关系。

    只不过别人愿不愿意认,就是另一回事了。

    这日怕是也要枯燥消磨了。

    骆心词的沮丧不及扩散,有一年长侍女前来传话:“小姐,侯爷请您过去。”

    不被传见时,骆心词焦躁不安,真被传去相见,她心底又生出退缩之意,酝酿了会儿才问:“父亲身体好些了吗?”

    侍女道:“许是好些了。”

    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哪有什么许是好些了?

    骆心词又问:“嫡母、嫡兄都在父亲那儿吗?”

    “小姐去了便知。”

    每次骆心词问起侯府中事,侍女们都是这样,每一句都有回答,却没有一个精准答案。

    骆心词心中彷徨,定了定神,最后问:“怎么不见汤总管?”

    汤总管是侯府中骆心词接触最多的人,也算给她面子,她更希望由汤总管带过去,顺路能打听些消息。

    “汤总管在忙呢。”侍女说道。

    骆心词已看出府中森严,得不到任何答案,便不再追问。

    要去见武陵侯了。

    骆心词对武陵侯所有的认知都来自于明念笙,知道这是一个极度无情的人,未像骆心词的父亲一样抛妻弃子,却比抛妻弃子更可怕。

    但到了今日,骆心词、明念笙、连星的命运已绑在一起,她唯有鼓足勇气面对。

    她的不安在侯府侍女眼中是乡下庶女入京的拘束,所以当骆心词借口更衣将人遣退时,侍女们互相看了看,就恭敬地退了出去。

    确认屋中无人,连星悄声道:“小姐,这府中怪的很。”

    骆心词也这样觉得,但要说具体哪里奇怪,有点说不上来。

    “都说汤总管是侯爷身边最得用的,可奴婢每次见他,都是在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今日周霖侍卫返回林州,也是汤总管亲自送出城的……”连星道,“在林州时,老夫人身边的余总管都不会亲自去送侍卫。”

    说武陵侯不把这个庶女当回事,他让最得用的总管去接。说他重视,他又迟迟不见。

    骆心词点头,道:“今日宁王府的小公子登门,侯爷恰在此时见我,也有些怪异。”

    难道是想让她见一见这位小公子?

    一个长在偏远地区不受待见的庶女,与堂堂王府公子有什么可见的?

    连星猜测:“是想让小姐你认清京中贵人,以后万万不能得罪?”

    骆心词否定:“不对,我连嫡母、嫡兄都未见过呢。”

    说到这儿,连星忽然想起一件事,“小姐,今晨奴婢去送洗衣物,看见了年轻男人的衣裳,应当是小侯爷回来了。”

    小侯爷明于鹤,武陵侯与韶安郡主的独子,明念笙的嫡兄。

    两人想再交流下已知信息,侍女突然叩门催促,对话不得已中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