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第 12 章
    村里像余姐这种情况的不在少数,他们逃难来的,手头没积蓄,才在南柏舍安定下来,地里的庄稼还没有收,朝廷就要征税,好容易攒了点钱,这下全交出去都不够,得四处借。

    妙娘和葛大娘这两家的门槛都快让村民给踩断了,只因她两家人口少,又都能挣钱,手上有积蓄,总能借到几吊钱。

    葛大娘送东西来大院时便和幼儿抱怨道:“这种灾荒年月,朝廷还想着征税,老百姓连饭都吃不上,哪来的钱粮交税,就算借着了钱,总要还的吧,没有赚钱的营生,光靠种两亩地,什么时候才能把钱还清,就说陈妇借给余姐的钱,要还到几时去,不知道朝廷怎么想的,今年的税比去年还高,真是不给人活路。”

    听葛大娘的抱怨,妙娘也接口道:“原先同爷爷在外讨生活,路过江南,那边征税比咱们这边还要厉害,农具税、脚税什么的,名头多着呢,地税也比咱们这边高,说是江南田地肥沃,产粮高,就要多交,都说江南富饶,我看不见的,富的是地主,老百姓还是穷的吃不上饭。”

    “真是不让人活了。”葛大娘端一个大盆去给鸡喂食。

    西屋的炕桌上摆着笔墨纸砚,旁边一摞堆起来地契、田契、户籍和账本,前三者向来是一式三份,村民本人一份,衙门留存一份,里正手中一份,买卖田地需备齐三份才行。

    幼儿正在记账,还有十几户村民没有交,明日是最后期限,若再交不出,县衙就要来拿人去服徭役或处以杖刑,手腕粗的棍棒打下去,撑不到二三十下人就废了。

    越记越火,索性搁下笔将账本丢到一边,扭脸望窗。

    在盛都时她从不知道百姓的生活过的如此艰难,地税收三石,哪还有余粮留给百姓过活,倒不如叫人直接去死。

    今日虞归晚没有出门,歪在炕上抛玻璃珠玩。

    天热,她就不乐意穿多,在屋里就穿薄薄的麻裤和上衣,裤管还折到大腿,衣领也半敞露出里面青色的肚兜,细细的带子系在脖后,长了许多的黑发乱七八糟铺在枕上,一条腿架起搁在另一条腿的膝上晃来晃去,很是悠闲自在。

    幼儿已习惯她这般样子,说的嘴皮子都累了也不见改,索性不说了,由她去。

    幼儿搁笔的动静引起她的注意,视线往这边瞥,以为是自己将这些烦人事交给她,她有情绪了,便说道:“不想记就不记,累了就睡觉,等明日高脚带人过来,让他们自己收。”

    “哪有你说的这般简单,交不上税是要受罚的,这十几户我去问过,家里实在艰难,借都没处借,明日可怎么办,总不能真让官差将他们绑走。”

    虞归晚斜眼瞅她,道:“你还真是有操不完的心,这么爱为别人着想,当官去多好。”

    “女子不能入朝为官,你不知道?”

    “当了又如何。”

    “不如何,就没这先例,也不可能。”

    “有什么难,谁不同意就宰谁,宰多了就没意见了。”虞归晚两指夹住玻璃珠用力掷出去,珠子镶嵌进黏土夯的屋墙,扬起一小片粉尘。

    幼儿打了个冷颤,又想起那日在雪地里,这人用狼群拉雪橇从寒风中穿来,锋利的冰箭搭在弓弦上,随时准备要人命,她当时也怕那支冰箭会将自己射穿。

    这人确有狂妄的底气,可世间有心无力的事多了去,又岂如她说的这般容易。

    “伴君如伴虎,当官也不见得就好。”忆起自家被抄,她眼圈微红。

    虞归晚不喜她老动不动就哭,唉声叹气仿若天要塌,不过就是要多交几两银子的税,有什么愁的,挣钱的法子多得是,把她丢到满是丧尸的末日世界,那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哭都没地方。

    “别整日哭哭啼啼的,起来,我带你去个地方。”说着就一把将人从炕上拎起,也不管幼儿同不同意,拿过围帽帮她戴好就拽着出门。

    幼儿挣扎道:“大日头底下,你要带我去哪。”

    她挠猫似的力气哪挣得过虞归晚,轻易就被攥紧手腕,强拖着出了院门。

    外头路上一群萝卜头举着自己做的小风车呼啦啦跑过去,幼儿不想在人前不雅,遂即使不愿出门,也不得不安静下来,乖乖跟在虞归晚身边。

    走了几步又停下,“等等。”

    “又做什么。”虞归晚不耐烦,出个门都这么费劲。

    “你的衣领子这么着像什么样子,拢好去。”这人偏爱穿的凉快,在家也就罢了,在外头还是要注意些,以防让人看了去,又传闲话。

    “热。”

    “也要穿好。”

    “你事儿真多,就是不穿又能怎么样。”

    幼儿横起一对凤眼瞪她,“你这人,怎么油盐不进,谁光着身子出门了。”

    “我又没光着,这不是衣服?”虞归晚拎起身上的薄衫。

    “真是没法跟你说。”幼儿一跺脚,拉下围帽的薄绢挡住脸,独自往前走,不想理她了。

    虞归晚几步跟上来,手背在身后,“走这么快,你知道要去哪?”

    “……”再没有比她更能气人的,“前面带路。”

    虞归晚轻哼一声:“你还指挥起我来了。”

    “怎的,你现在一箭射死我。”

    虞归晚走到了前面,认真道:“你是我的人,除非你先背叛我,否则我不会对自己人下手。”

    幼儿不再说话。

    .

    虞归晚在村河的岸边地势较高的地方弄了间茅草屋,留陶翁师徒二人在此住着,对外只说两人是她路上收留的,无依无靠遂投在这里,实则茅屋后面就是已经在开挖的盐井。

    虞归晚起先也不知道阎罗娘竟给了自己一位财神爷,待她领陶翁去河边看过,又说了想法,并将盐井的构造图画在纸上让陶翁照着凿,陶翁这才大惊失色,跪在地上朝她做了套古怪的祭拜礼,还称她为大祭司,搞得她一头雾水,问过了才知道陶翁原是蜀地滇族人,卓筒井是蜀地滇族才知道的秘法,井口窄小如竹,内深可达数十丈,若要打的深就需借助器具。

    滇族居于深山老林,鲜少人知道,数年前滇族与其他部落起冲突,身为族中长老的陶翁遭人掳走,先是流落山外,几经辗转又被卖到江南,之后是中原,再是北境,若不是阎罗娘突发善心救了他,怕是早已化为枯骨。

    滇族靠取地下盐水制盐田,再晒出细盐供给族人,并立下族规不许族人将井盐往外运,更不许对外人提起。

    陶翁说盐井是族中的大祭司传授于族人,这位大祭司在传授完毕后就消失匿迹再没有出现过,他见虞归晚能拿出盐井图纸,且面相与他儿时见过的大祭司有几分相似,便认定虞归晚就是滇族的大祭司,跪拜她是应该的,身为滇族人,也永远供大祭司驱使。

    在过来的路上听了始末,再看到藏在茅屋后的盐井及开出来的一小块盐田,上头已经结出一层细细的水晶盐,长了颗七窍玲珑心的幼儿又岂会不知虞归晚在打什么主意。

    “你要贩私盐?!”

    虞归晚蹲在盐田边,拿杆子拨弄盐水,面对幼儿的质问,她很是漫不经心,道:“何为私?何为公?公本应惠民利民,可如今盐价居高不下,税收又年年往上增,朝廷将钱用到哪去了?安置难民时你不是没看见,官府一个子儿都没有,若不是我,村里这帮人早饿死或让豺狼虎豹给叼走了,好东西都是朝廷占着,谈公私岂不可笑。”

    幼儿反驳:“若朝廷不管束,以商人逐利的本性,盐价只会更高。”

    “错,价高是因为量少,当一个东西如路边草芥,满眼都是时,价还会高?再说,逐利不是商人本性,而是人的本性,古往今来,贪官污吏还少吗?朝廷控制盐场,只许百姓买官盐,不是怕商人逐利,而是掌权者怕这个钱落不到自己口袋,贩卖私盐的官员在盛都时你应该也听说了不少。”

    她说的句句属实,让人难以反驳,幼儿气极,脱口而出:“你这般说,是想谋反不成。”

    虞归晚丢掉杆子站起来,拍拍手,道:“我没这么远大的抱负。”

    幼儿深深看她一眼,道:“贩卖私盐亦是死罪。”

    “你怎么比我还记仇,就因当日在雪地里我差点射死你,你就总盼着我死。”虞归晚绕着盐田慢慢转圈,又蹲下捻点儿晶盐放到嘴里尝味道。

    “我何时这样想过!”幼儿紧跟几步,因为太急还踩到虞归晚的后脚跟,一头撞上后背。

    虞归晚连头都没有回,手往后一抄就把险些栽倒的幼儿拎到跟前站好,“没有就没有,你急什么,想栽进盐田把自己腌成咸菜啊。”

    幼儿将围帽扯下来丢到她怀里,气的一句话不再说。

    虞归晚接住围帽,评道:“还真是娇小姐脾气。”

    幼儿越发不想理她,她也没有继续逗人玩儿,而是跟陶翁讨论起盐井要如何打才能更深,现下只凿了五丈,越往后就越要深,涌出的盐水纯度才够,否则也难晒出晶盐。

    程伯也在,他早知虞归晚有贩盐的打算,却不知南柏舍的村河边竟凿出能出盐的竖井,陶翁晒出第一捧晶盐时,他也惊的无法言语,难怪虞姑娘要他打听关外的盐价,守着这口盐井,如同守一座金矿,只要不被官府发现,往后就都不用愁了。

    程伯走南闯北卖艺,胆大,当即说道:“虞姑娘,五日后钱老爷又有商队前往偏关,咱们可以先晒出一批,悄悄混在货物里不让人瞧出,到时再多使几两银子贿了守关的大爷,他们也不会检查仔细,咱们的盐就能顺利出关,谁还能查得着咱。”

    原以为虞归晚是要在庶州贩盐,听程伯这话,竟是想将私盐带出关卖给关外的牧民,幼儿的心思转了几转,很快明白过来虞归晚办镖局的用意,这人分明早有打算,镖局不过是个幌子,连那女匪首阎罗娘怕也是这人故意留的活口,好帮她打掩护。

    “收留难民,再借钱给他们修屋,好让他们欠一屁股债,不得不依附于你这个债主,听你的指派,即使他们知道盐田,也惧不敢报官,好,好得很,你竟算计到这种地步。”幼儿一时难言自己是何种心情,早知虞归晚非善人,却还是低估了。

    这么快就能猜到,虞归晚颇为欣慰,她身边就缺这样脑子好使的人。

    “我能带领他们发家致富,有何不好?”她放下豪言壮志。

    幼儿冷笑道:“你身手好,即使东窗事发也能全身而退,隐姓埋名,逃遁他乡,可那些手无寸铁的村民呢,你让他们逃往何处,最后还不是人头落地,血流成河。”

    程伯:“幼儿姑娘可别忘了,你也是虞姑娘救回来的,这些时日虞姑娘待你如何,你不会不知,怎的现在事事阻拦。”

    “就因她待我好,我才要说!你们以为将私盐运出关就高枕无忧了?殊不知‘天下之赋,盐利其半,宫围服御、军晌、百官禄傣皆仰给焉’[1],以至于朝廷对盐禁榷十分严苛,能贩到关外的官盐皆有定数,即使有官吏从中牟利,私卖出去的盐也出自盐场,要查也查得到,只不过官官相护罢了,若关外出现大量私盐,又查找不到出处,官府又岂会善罢甘休,没有不透风的墙,迟早都会被发现,到时官府派兵来抓,她身手再了得,双拳也难敌四手,一旦被抓,证据确凿之下就是诛九族的大罪,你们见钱眼开不劝阻,由着她胡来,我却不能眼睁睁看着她送死!”幼儿不怒而威,将程伯训的抬不起头。

    而虞归晚的眼睛则是亮了亮,嘴唇不自觉往上翘,眼神就如饿狼盯住肥羊那般,问道:“你在担心我?”

    幼儿拍开她伸过来的手,只拿凤眼瞧人,“谁稀的管你。”

    虞归晚心情甚好,笑容难得一见,再为她戴好围帽,“没问你这个,只问你是不是担心我,你回答就是,别扯旁的。”

    幼儿哪里肯承认,嘴硬道:“少自作多情,我是怕被你带累,平白受杀头之罪。”

    “谁敢动你,我活剐了他。”虞归晚眼底又现杀意。

    越说越不对劲,幼儿及时止住话头,“不说这些,就说这盐田,你当真要贩私盐?”

    “定了。”

    “你可想过后果?”

    “不会有事。”

    “你拿什么保证。”

    “还需保证什么,被发现了就跑路,天下之大,还能没有地方混?关外、东辽,再不济就去西南蜀地、海外蓬莱,人生短暂几十载,游历五湖四海、山川河流不比闷在这方寸之地强,谁还能限得住我。”

    闻言,幼儿竟愣住,这般肆意潇洒是她未敢想的,从小父母亲就教导她要知书识礼,日后配一门当户对的夫婿,孝顺公婆,为夫家开枝散叶,为家族添光增彩,可她想要的却不是这些,她三岁启蒙,五岁出口成章,七岁下笔成书,期望有朝一日也能像兄长那样入仕,报效朝廷,只可惜她是女子,终究只能困在后宅。

    虞归晚跟她先前在盛都结识的贵女都不同,这人肆意狂妄,行事大胆,狠戾之下也有几分柔情,她也说不好虞归晚到底是怎样的人,只知自己羡慕她,何时自己才能如她这般洒脱,了无牵挂就好了,可注定不能,大仇未报,又何谈其他。

    虞归晚打定主意要做的事绝无半途而废,当晚她就将镖局的人召集到大院,倒也没有一上来就说要贩私盐,只说无意在河边发现地下盐矿,问众人是否同意上交官府,从此南柏舍改为盐村,村民成为盐民,世代为朝廷开采井盐。

    大雍的盐场都设在盐湖或海边,地下盐矿还无人知晓。

    其他人还处于震惊之中,陈妇却第一个站起来表态:“我不愿!死也不愿!我爹就曾被征为盐民,险些累死在采盐场,又因看管的小吏诬赖他偷懒,便打折他两条腿,害他至死都瘫在炕上,让我再为那些狗官采盐,休想!就是把盐矿毁了也不给他们!”

    能被虞归晚选中的人必是有些胆量,陈妇这番话一出,其余人也点头道:“那帮狗官要是知道咱们村有盐矿,定会强征咱们为盐民,这跟服徭役有何区别,咱们现在的日子只是穷些,又不是过不下去,何苦去受那窝囊气。”

    “我听人说为防着盐民偷盐,是连盐场的大门都迈不出去的,就跟坐牢似的,这样的日子我可不过。”

    “盐民无土地,一辈子都要采盐,到手的工钱都是几经剥削的,能剩几个子儿?还不如咱们种地的。”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全是不愿,且对官府怨念颇深。

    虞归晚坐于上首,并未插话,她看向幼儿,两人视线交汇。

    听众人越说越大逆不道,贩私盐的念头一冒芽,便压也压不住,他们忐忑的等虞归晚拿主意。

    幼儿的心越发往下沉,灾年加税,百姓怨声载道,前几日虞归晚去县城还听高脚说南边就因为加税,好几处地方起了乱,只不过都被镇压了,现在也不知如何,若再不减税,势必出大乱,真到了那时,贩私盐又算得了什么。

    待大院重归寂静,远处狼嚎传来,幼儿还坐在凳上没有回西屋。

    虞归晚擦着湿发跨过堂屋高高的门槛,身上穿的越发凉快,两条肌肉结实匀称的长腿晃到幼儿跟前,道:“不去睡觉坐在这里干什么。”

    幼儿不敢拿正眼看她这双光/裸的腿,将脸扭到一边,轻声问道:“明日县衙来人收税银,还有十几户村民没交,你打算怎么办。”

    还以为她要说盐井的事,虞归晚叉开腿,坐姿豪放,弯腰甩干湿发上的水珠,“该罚就罚,我能有什么办法,总不好让我年年自掏腰包帮他们交税。”

    “你!”幼儿发现自己竟气不出来,自暴自弃道,“好歹把裤子穿上!”

    “天这么热,刚洗完澡,又是在家,大半夜又无外人,马上又要睡觉了,穿什么裤子,你事儿真多,天天这么规规矩矩的,不累?”

    “衣衫不整,成何体统!”

    “啰啰嗦嗦。”

    其实里面有穿一条衬裤,只是外衣下摆太长,挡住了而已,虞归晚将布巾搭到一边,快速拢几下头发,差不多干了再梳两下,手法简单粗暴,打结的地方还被她扯的断掉。

    看的幼儿直皱眉,认命般站起来,抢过梳子帮她弄,“就没见过你这样的,梳头都不会,每次都生扯,不知道痛。”

    有记忆以来这还是她第一次留长发,鬼知道怎么梳,虞归晚烦躁的将挡脸的发丝扒拉到两边,扬起日常没多余表情的脸,两只黑漆漆的眼珠子直勾勾盯着幼儿,她都不晓得自己的眼神多吓人。

    幼儿垂眸避开,道:“朝廷征税一向严苛,若税目不齐,主办的大小官员也会被问责,他们为了不让自己受牵连,定会找个替罪羊。”

    “我瞧着像替罪羊?”

    幼儿心想谁敢让你顶罪,“这种节骨眼,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早早把县衙的人打发了,好做你的事,五日后商队要去偏关,别耽搁了。”

    “你不反对我贩私盐了?”

    幼儿平静道:“让村里人吃饱穿暖比什么都重要,再说你制盐田这事瞒的了一时,瞒不了一世,总有一日村民会察觉得出古怪,你也是虑到这一层,所以早早计划让他们欠账的吧,又把那些难管的刺头赶出村,留下的这些要么跟你一条心,要么胆小怕事,即使知道了也不敢告发,南柏舍的盐矿就是你一个人的聚宝盆,村民要是老实听话,就能跟着喝口肉汤,要是背叛你,你就会毫不犹豫杀了他们,我说的没错吧。”

    她梳头的手法很特别,让人舒服的昏昏欲睡,虞归晚仿若真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