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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21章 第 21 章

    巨石与青砖筑起的围墙下, 金色麦浪在翻滚,孩童挥舞着手中长鞭驱赶成群结队的牛羊,七八条毛色油亮的大黄狗充当牧犬, 尾巴低垂,躯体伏地,确保牛羊不离队,井然有序沿着村道返回畜圈。

    大黄狗是萝卜头们看虞归晚驯养狼群,他们也想,奈何无驯兽天赋,就只能就地打滚央求爹娘抱几只小狗崽回来,萝卜头们非常宝贝小狗崽, 自己不吃也要省下饭菜喂狗崽, 晚上睡觉也要同一个被窝,气得家里大人给了他们一顿竹笋炒肉。

    好在小狗崽也懂事,还没长大就知道看家护院,还护送萝卜头去学堂,乖乖趴在门边不吵不闹, 等萝卜头下了学又跟去放牧,站起来都没到羊腿高, 却不惧羊群, 哪只羊不听话敢乱吃, 它们就冲上去‘教训’。

    后来都不需萝卜头指挥, 它们就知道大清早跑到畜圈, 用嘴咬开栅栏门,将牛羊放出来, 赶到青草肥美的山坡,它们就支起耳朵守在四周, 牢牢看住牛羊,顺利完成任务,回家就有带肉汤的饭吃。

    点过牛羊的数量,确认无误,萝卜头们才关上栅栏的门,吆喝着让大黄狗跟上。

    今天家里炖羊肉,还有喷香暄软的蒸饼,想到那个滋味,萝卜头舔过没了门牙的牙龈,馋的直流口水,两条小胖腿紧着倒腾,跑的飞快。

    “回家吃肉咯!吃肉咯!”

    村外,几个随父母来南柏舍做工的孩子目睹这一切,羡慕的眼睛都发红,他们平日里别说吃肉,就是糟糠窝窝头都吃不上几顿,去年冬天他们饿的躺在炕上起不来,家里大人就用锅子煮雪水草根,硬熬着过了冬,待开春地里的野菜长出来,日子才慢慢过起来。

    因围墙需在入冬前修成,干活的人多了一倍,且在村外搭起草棚,晚上也睡在这。

    雇佣时说好包一顿中饭,他们要宿在这,晚饭就得自己解决,虞归晚严禁村民乱发善心,升米恩斗米仇,对他们太好反而会让他们生贪念,认为村民家中既富裕,就理应给他们吃的。

    阿秀同那汉子的事给虞归晚提了醒,如今村里人手不够,外来做工的又多,管不过来,索性将外面的生意歇一歇,将外派的人手召回,先顾着村里的安全,等围墙修好再出去,赶在冬季大雪来之前再走两趟关外,到那时盐井也差不多冻上了,有先前积累下的钱粮,全村足以安稳过冬。

    遂这两天总有体格健壮的妇人和汉子提着碗粗的棍棒在周围巡视,哪个偷懒不干活,当场拎出来,结算了工钱之后再不用。

    城门口多得是等活干的壮劳力,不愁雇不到人,被赶走的才后悔,就算为了那顿能敞开肚皮吃的饭,也不该偷那会子的懒,现在好了,只能回家吃野菜。

    村庄屋顶的烟囱飘出袅袅炊烟,炖肉的香味更是飘至村口草棚,正在用吊锅熬野菜疙瘩汤的工人抽抽鼻子,肚子发出轰鸣。

    “真香啊,这是第几回吃肉了,天天都能闻到肉香,啥时候咱们也能过上顿顿有肉的日子啊。”

    “夜里做梦想想就得了,人家日子过的好是有个能耐大的里正,山贼听了虞里正的名号都吓得尿裤子,谁还敢打南柏舍的主意。虞里正跟县太爷都能说得上话,得了嘉奖,又有自己的镖局和商队,往来贩货。那些牛羊,看见没?都是从关外带回来的,家家户户都有份,最少也能分到五六只羊,咱们也只能有羡慕的份。我可提醒你们啊,别跟姓茍的学,现在可不比之前,那几个拎棍棒的手上可都有山贼的狗命,杀过人见过血的,谁要是生出不好的心思,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尤其那三个妇人,厉害着呢。”

    工人口中所说姓茍的就是当日哄骗阿秀的汉子,被狼群下破了胆,如今疯疯癫癫在城门口讨饭,不少人都见过,传来传去也都知晓了。

    曾经起过歪心思的都老老实实收起来,认真干活,等围墙建成,或许能求虞里正准许他们在村外居住,帮着村民开荒垦地,也能换点粮食,好过回老家啃老树根。

    入选到商队的十来人已搬到村里,住的虽是茅草屋,也好过村外的草棚。每天只需做半天工,就可随领队的去训练,一日三顿敞开了吃,有肉有菜,在家过年也没吃这么好。

    村外的工人就盼着啥时候再选人,就算再苦再累他们也要拿到入选名额,不为自己,也要为了家里等着米粮下锅的老人孩子。

    疙瘩汤煮好,几人围在锅边拿缺口的陶碗,闻着村里飘出的香味,越发觉得没滋没味,愁眉苦脸。

    年长者瞅他们这样,叹道:“行了,赶紧吃,吃完了早点睡,明天还要干活,可别偷懒,干完明天就能发工钱了,到时大家伙再凑数买两斤肉,分着吃。”

    每月结一次工钱,算好了再兑成铜板,装在大竹筐里再由妇人们抬过去按名册分发,领到钱的就在名字上摁手印。

    飘出去的肉香自有虞归晚家的一道,散满孜然的羊肋排烤的外焦里嫩,锅中辣汤炖煮的羊蹄筋辛辣扑鼻,用筷子插起一块就能看到胶质满满的蹄筋,裹着红到诱人的汤汁,从廖姑的眼前晃过,馋的虎丫头差点扑过去咬。

    “什么时候开饭啊。”摸摸肚子,她真的快饿死了。

    “就快好了。”

    余姐将羊蹄筋盛出来端上桌,又揭开旁边锅的盖子,里头是拿小米和稻米闷的饭,底下还有一层锅巴,焦香酥脆。

    正房的厅上已摆开饭桌,虞归晚净了手,坐在首位,幼儿母女在她的右手边,左边的位子是给廖姑留的。

    余姐坚决不与她们同桌吃饭,带着几个跟廖姑差不多大的女孩在厨房支张小桌也能吃。

    夏季剪下的羊毛堆积在库房未处理,虞归晚便找匠人打了几台手摇的纺线机,这几个女孩就是她雇来纺羊毛线的,以后还要织羊毛衣。

    “这是羊骨羊肉锅,只放了萝卜,其他都没放,还有那道白菜叶卷肉糜荸荠,知道幼儿觉着口腻,做的时候我特意多放荸荠,肉放的少,吃着清脆爽口多,一点都不腻。”端完菜,余姐站在边上笑呵呵道。

    虞归晚的口味并不固定,辣口、清淡的她都能吃,在物质缺乏的末日,能有干净的食物吃已经很幸运,就算是各区的掌权者也没有资格挑剔,爱吃不吃,不吃就出去啃丧尸,看腐肉美不美味,合不合口。

    到这之后,可选择的食物变多,她也渐渐偏爱吃辣菜,从关外换回来的香料就有很多辛辣刺鼻的,她留了一起种子,看明年能不能种出来。

    余姐做菜多以她的口味为主,后来发现幼儿不太能吃辣,她就让余姐每次做些清淡的。

    幼儿神色一动,浅笑:“费心了。”

    她祖籍江南,七岁那年才随父兄搬至中原盛都,对北地的饮食确是不习惯,到底寄人篱下,苦求生存,不好挑三拣四惹虞归晚不喜,就没有说。

    厨房做什么,她与母亲就吃什么,从不多言,没想到虞归晚会特意吩咐余姐,倒是让她意外。

    虞归晚是主人家,其他人都是等她动筷了才动筷。年长的杜氏在家中如同隐形,轻易不开口,对此更不提意见.

    夜色深,屋外树影晃动,屋内烛火摇曳。

    南窗下的炕垫着一层厚实的羊毛毡毯子,炕桌上铺开账本,几个盒子打开放置在旁,里头都是还未来得及清点的金玉珠宝。

    幼儿提着小秤杆,仔细称量金块。

    从澡房洗漱出来的虞归晚靠在门框看了好一会儿,随手打落钩上的挂帘,抬脚迈进来,扯过炕上的一个大红迎枕靠着,支着下颌看那双纤纤玉手在算盘上拨动,清脆的珠算声也不知敲了谁的心房。

    幼儿本该和杜氏睡在厢房,可新房入住后她就一直住在正房,和虞归晚同睡一床。

    这屋里的布局亦是她操心,要按虞归晚的意思,房子只要够结实保暖就行,无需多精致,哪又会多出来一张拔步床,一面多宝阁,一组大小都有的套用衣柜,贵重的财宝都藏在里头的暗格中。

    “放在库房的五筐铜板是明日要发给工人的工钱,我都归了账了。”

    幼儿将账本推过去给她看,垂下的乌发遮在胸口,挡住月色衣襟处露出的一抹春青的肚兜,玉指撚过纸张翻页,柔柔荡开的言语如轻羽拂过。

    她盯着幼儿的手,随即又摊开自己的掌心,入目便是粗糙的厚茧。

    沉思半刻,突地勾唇一笑。

    幼儿觉得奇怪,“怎么,可是账目不对?”

    “没有。”掌心的厚茧是她的荣誉,她亦骄傲。

    幼儿敛眸,软若无骨的手伸到她面前,似是要碰她的脸,却又在她诧异的目光中陡然转个弯,拎起滑落肩头的衣领。

    “家中无外人也要将衣服穿好,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总是不听。”

    她身体往后一仰,才被拢起的衣领散的更彻底,露出大片肌肤,从小到大攒下的伤疤也全暴/露在幼儿眼前。

    她也不在意,反道:“换以前,你敢这么冲我伸手,脖子都给你拧断。”

    第022章 第 22 章

    大片裸露的肌肤, 纵横交错的伤疤。

    幼儿不是第一次见,尤其肩头那处,似是被野兽生生撕咬留下的, 疤痕狰狞,触目惊心,观其又不似新伤。

    对虞归晚的来历,她愈发好奇,只是面上不显,连神色都不曾透露半分,两汪赢赢弱弱的柔情,足以迷惑心智, 瞒天过海。

    虞归晚评她手无缚鸡之力, 本是实情,她又何必逞强不愿低头,故作姿态,相府千金的傲气才情该随着家族的颠灭一同葬于地底。古有勾践卧薪尝胆,她以弱者之态求庇护, 有何不可?唯有养精蓄锐,日后才能寻得时机为父兄洗去冤屈, 光复随家荣耀。

    心思百转, 脸上却不露分毫, 还不顾虞归晚的冷眼, 素指抚上肩头的疤, 凹凸不平的触感使得柳眉微蹙。

    转瞬,手腕就被虞归晚扣住, 力道之大似要将腕骨捏碎。

    幼儿脸色一白,强忍巨痛, 抬起满含泪水的眸子与虞归晚对望,红唇轻颤。

    “疼。”

    闻言,虞归晚定睛看她片刻才松开手。

    拢起衣服,虞归晚不复先才的随意,安稳的生活让她的警惕性都降低了,若在末世,此刻她早已被丧尸啃噬殆尽。

    幼儿揉着被捏痛的手腕,并没有将她的话放在心上。虞归晚若真想杀她,早动手了,何必等到现在,说狠话不过就是想吓唬她。

    “你肩膀的疤?”她关心的是这个。

    虞归晚拨乱算盘的珠子,跨越时空的对话带着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苍凉,回忆当时的险象环生,平静的仿佛不关自己的事。

    “我年少时在某地偶遇一群得了疯病的人,与之搏斗,力不敌,半个臂膀都险些被疯人撕咬下来,幸好鸽子及时飞来救了我。”

    三言两语足以让幼儿骇然失色,“疯病?可是癔症?”

    虞归晚摇头,现代文明陨落,末世降临,存下的资料残缺不全,她亦不知零号丧尸从何而来,许是病毒入侵,又或者基因突变。

    幼儿想起藏在暗格中的那只古怪鸽子,本该物归原主,虞归晚却说留给她防身。

    将虞归晚弄乱的算珠拨回原位,她轻声催促:“夜深了,去睡吧。”

    幼儿若是蠢笨不堪,虞归晚定不会留,她待幼儿不一般,是看她知进退,那温柔之意宛如春风拂面,留这样的人在身边也无不好,触手可及的暖意,可驱散她积攒许久的冰冷,那种冷,让她多个夜都无眠,眼睛睁的涩痛,却不敢闭上。

    那皓腕上的红痕终究刺痛了她的眼,她转开视线,“下次不要突然碰我,我会伤了你。”

    错愕出现在幼儿脸上,低头一瞧,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唇边绽开温婉笑意,神色却促狭,道:“若想碰,问过你便可?”

    虞归晚煞有其事点头,认真道:“是。”

    她如此坦荡,倒让幼儿不知如何应对,万般计策都胎死腹中,俏脸透出粉红,唇上胭脂愈发艳丽。

    此景胜过万紫千红,暗光在虞归晚眼底乍现,她挑过幼儿的下巴。

    烛光盈盈,灯下看美人。

    去年在冰天雪地遭罪,到底是伤了底子,先前又大病一场,入秋后天干物燥,幼儿就咳嗽不止,请大夫看过几回,药也吃,可总不见好。两人同睡一床,虞归晚哪能不知她半夜辗转反侧,久久不入眠,眼下的青色掩都掩不住,人也越发瘦,风一吹就要倒。

    白如玉的脸颊上那一点朱红越发醒目,她伸出食指点在唇瓣,轻轻蹭着,这是她在城里的胭脂铺给幼儿买的口脂,盛在一个扁平的瓷盒中,每日清晨她都见幼儿打开瓷盒,用指甲盖挑起瓷盒中的口脂,对着铜镜在唇上细细描绘。

    唇上的热意让幼儿微微惊讶,心砰砰直跳,或许早料到会如此,遂在虞归晚蹙眉,想将手指缩回去时,她竟一把握住。

    虞归晚的眉头皱的更紧,反手挣脱,掌心的厚茧刮到幼儿的皮肤,带出道道红痕。

    匆匆瞥过,虞归晚急着跳下炕,身手一向敏捷的她险些左脚绊右脚,踉跄之下她还分神想,若是这样摔倒,她定将幼儿杀掉灭口,绝不让如此丢脸之事外传。

    好在没摔,幼儿也得以保命。

    只是虞归晚的脸有些黑,翻身上/床就用被子将自己裹住,只给幼儿留一个冷漠的背影和后脑勺。

    正常情况下她都不会将后背暴露在外,这十分危险,丧尸或其他变异的兽类、植物都有可能从背后偷袭她,往常睡觉她要么对着幼儿,要么就直挺挺躺着。

    她也没有睡着,竖起耳朵听那边的动静。

    幼儿将炕上的东西收好放回原处,打来热水净过脸,解开发髻,褪掉外衣,揭开灯罩吹灭四角的烛光,只端一盏豆灯,用手护着微弱的火光,款款来到床边。

    虞归晚睁开眼,盯住烟青床账上那一道被火光拉长的人影,发梢随人影转身而晃动。

    她分明从影子的动作看到搭在肩上的手是幼儿的,却还是出于本能,翻身再次捏住那段皓腕,同时眉头皱起,借着微弱的火光不赞同的看着幼儿。

    明明警告过不要随便碰她,怎么就不听,神经紧绷之下她是真的会杀人。

    皓腕的主人却无辜的眨眨眼,动了动手腕,示意她松手。

    “我真的会杀了你。”她再次强调。

    幼儿偏头轻咳两声,压下喉咙的痒意,回身躺下,被子齐胸盖着,“不是还没有杀么,等你真起杀心时再说。”

    “起过。”还不止一次。

    “我知道。”

    自己与母亲的命是那日在大雪中跪求来的,虞归晚但凡不动那一点恻隐之心,她都活不成,可也因为这点恻隐之心,她才能安然活到现在,还在这人的心里占了一席之地,哪怕只是一点点,也终究不同。

    压下的痒意再次翻上来,她不舒服的咳起来。

    虞归晚翻身下床,去桌边倒了半杯温茶送到她嘴边,“明日再叫大夫来瞧。”

    幼儿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感觉略好些,推开茶杯说道:“瞧过好几回也不见好,算了,不费那个钱。”

    “病怏怏的,看着不长寿。”

    “我又不属王八,要长寿做什么。”

    “活不长,还怎么报仇。”虞归晚放下茶杯,回到床上。

    幼儿抿着唇不言语,脸上却闪过紧张之色。

    床的里侧,虞归晚已经躺好闭了眼,“夜里你做梦,喊打喊杀,我听了两句。”

    本来就是少觉的人,好容易睡着又做噩梦,思虑过重,病能好才怪。

    过了良久,耳边因为紧张而急促的呼吸才重归平静。

    “你不该对我动恻隐之心,那日大雪中,你该杀了我的。”

    索性睡不着,虞归晚就将双手垫在脑后,“求死容易,求生难,你都不想死,我又为什么要杀你。”

    “救我,对你没什么用。”

    “还行,你算账不错,还能教我认字,没有你,我的大雍话还学不了那么快。”

    “那如果我会给你招来杀身之祸呢。”

    “贩卖私盐已经是死罪了。”

    “……”她竟忘了这个。

    “还有什么。”

    “……没了。”

    “你就叫幼儿?还是还有别的名字。”虞归晚一副夜间闺蜜闲聊的口吻。

    幼儿沉默不语,拿不准她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

    轻叹一声,现下不说,又能瞒多久?总该是要知道的,与其从别处得知,倒不如由她亲口说。

    “我姓随,名望京,幼儿是我的字。”

    “哦?字?”虞归晚来了兴致,“都有名有姓了,为何还要取字?”

    幼儿再次语塞。

    好在虞归晚也不是非要一个答案,她以前生活的地方很多人连名字都没有,只用代号,死了之后代号就会换成另一个人,她的名字是老学究给取的,有何寓意她也忘了。

    “随谦安是你什么人?”

    平地一声雷。

    幼儿又是一惊,随即苦笑:“是家父。你如何得知?”

    “在高脚那里得过消息,言去年流放寒地的犯官家眷在庶州境内失踪,朝廷下令府衙追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高脚说失踪的就是前宰相随谦安的妻女,我猜就是你,又让佟汉借护送商队的名义往南边走了一趟,没去盛都,能打听到的消息也有限。”

    幼儿恍然大悟,难怪虞归晚会同她说少在人前露面,即使出门也要戴围帽,原来是早知她的身份,恐她被人认出。

    一时间,万千思绪堵在心头,胀的她难受。眼眶发热,不知不觉两行清泪就从眼角滑落。

    虞归晚对周身的变化十分敏感,幼儿一哭她就知道了,不禁疑惑,这有何好哭的?

    心里这样想,到底没说出口。

    她没有爹娘,亦无兄弟姐妹,从未体会过失去亲人是什么感觉。也见过太多生死,对此早已麻木。

    “别哭了。”她从床头摸出一块帕子丢过去。

    幼儿擦泪,“我父亲是被冤枉的,他绝不可能谋逆。”

    皇权压下,说有罪便有罪,还是谋逆这样的大罪,她要为父亲正名,困难重重,稍有不慎,她和母亲也逃不过一死。

    虞归晚不说话,实是不知道说什么,这个时代的权利斗争对她来说过于复杂,她不懂。

    “我只管你的命,其他的,不管。”

    第023章 第 23 章

    次日, 清晨鸡鸣。

    天不亮就过来的余姐甩开膀子揉面,很快就拉出两指宽的裤带面丢进正在翻滚的汤锅,旁边的碗是提前调好的油辣子和肉臊。

    虞归晚有自己的镖局和商队, 香料佐料这些家中自是不缺,余姐又有好厨艺,提过一遍她就知道如何做油辣子。

    另有一小锅熬至粘稠的粟米粥,里头还加了口感绵密的饭豆,再配上清脆爽口的腌菜,齐齐端上桌。

    用过早饭,虞归晚便着人赶马车去县城请大夫。杜氏一听,就下意识看向脸色颇为憔悴的女儿。

    随望京轻轻摇头, 她不想母亲为自己担忧, 且她身体并无大碍,只是昨夜未睡好,今早咳的有些紧罢了,也值得虞归晚当个大事,这般上心。

    “真无碍?”杜氏将女儿拉到厢房。

    女儿一直宿在正房, 夜里如何她也不得知,前几日虽也咳, 气色倒还好, 怎今日就面黄唇白, 病厉害了。

    随望京只好将昨晚的事捡能说的说了。

    “虞姑娘早就知道了?!”杜氏惊惧不已。

    “娘放心, 此事她没有同别人讲。”随望京搀着母亲发软的身体坐到床边。

    杜氏先是哭, 再是恨道:“大皇子一党是要将我们赶尽杀绝!”

    “娘。”

    她用力握住杜氏的手,想到要置她家于死地的人, 眼底尽是冰冷,从盛都到庶州, 九死一生,灭家之仇,她必报.

    围墙已建了大半,应能在入冬前完工,虞归晚也好说话了一回,让妇人们给工人做了顿大餐。

    等着领饭吃的工人排起长队,伸长脖子看一筐筐喷香的麦饼,大盆还有堆成小山的卤猪头肉,都切好了,两个人一碗肉,一人一碗豆腐白菜汤,麦饼和腌菜不限量,随父母来干活的孩童也能领。

    往日虽也吃得饱,却不会有这样成块的肉,多是下水或骨头炖菜,他们也不挑,照样吃的头也不抬。

    有些人还会把领到的饭菜省下来带回家,负责分饭的妇人也知道,没说什么,但不会额外多给。

    每碗肉的分量都差不多,偏偏有的人就爱挑,总觉得别人那碗比自己的要好要多,吵吵嚷嚷起来。

    分饭的妇人丝毫不惯着,抡起大勺喝道:“领到了就赶紧走,别挡在这吵闹,谁再吵,一块肉都不给!给什么你们吃就是了,哪来恁多事儿,刚来那会儿一个个饿的皮包骨头,才吃几天饱饭啊就开始嫌这嫌那,告诉你们,若不是我们里正心善,这些猪头肉还轮不着你们吃咧,别不知足!”

    妇人扣下带头吵闹的那几人的猪头肉,嫌分量不够是吧?那就别吃了。

    几人自觉理亏,面对夜叉似的妇人,他们也没胆子争辩,只得灰溜溜捧着麦饼和豆腐汤离开。

    排在后面的老人拽住孙儿的手,不许他乱动,“听话些,咱们现在是给人家干活,可不能瞎搞让主家不高兴。”

    七八岁的孩子正是爱玩的年纪,哪里静得下来,还瞧什么都新鲜,手指那边,喊道:“爷爷,羊群!大黄狗!还有牛车!爷爷爷爷!快看,那个会转的是什么!”

    村民忙于秋收,满穗的麦子和粟米堆上牛车,村河上巨大的水车在滚动,拉动农具给麦粟脱粒。

    水车建成后多用于吊石块建围墙,不说第一次见的工人和孩童,就是高脚等县衙来的官爷初见也大为震惊,还惊动县太爷,只因水车常见于南方,北地少见,许多人不认识,更不知它还有这么多作用,虞归晚这也是物尽其用了。

    后来干活的人都被耳提命面过好多次,不许乱打听村中诸事,更不许调戏村里的姑娘媳妇,一经发现,辞退还是轻的,极可能会被吊起来打。

    老人就是后来的,生怕孙儿吵闹会惹来主家不喜,赶忙捂住他的嘴,“快住声!”

    等到发工钱,众人更不敢大声说话,全都老老实实拿了自己那份退到一边,再一个一个铜板的数,晒的黑红的脸上满是笑,有钱就能买粮,今年冬季不会再饿肚子了。

    坐在高高草垛上的虞归晚将众人的神情尽收眼底,一甩手中的马鞭,她从草垛跳下来。

    原本趴着打盹的大黄狗立马* 站起来,绕着她的腿摇尾巴,讨好之意明显。

    她用脚顶开大黄狗,“去,刚给你一根大骨头,这么快就啃完了?”

    大黄狗前爪趴地,撅起屁股将尾巴摇出残影,嘤嘤叫着撒娇,肯定不会说它把大骨头藏在草垛后面的土坑里,留着以后再吃。

    见虞归晚走过来,工人们都忍不住往角落避让,根本不敢多看她。

    监工的健妇也凶狠,手中的棍棒也吓人,但眼前这个满身煞气的年轻里正更让他们害怕,那双黑幽幽的眼睛看过来时,如同被猛兽盯住,即刻就要被撕碎。

    先前捂住孙儿嘴巴的老人双手都在抖,将孙儿紧紧抱在怀里,摁住头不许抬起来。

    虞归晚冲负责监工的妇人颔首,随即站到前面,看着一个个连头都不敢抬的工人说道:“这段时间大家干的都不错,待围城建好,会给你们额外发两吊钱,三斤羊肉,五斤猪肉,十斤粟米。”

    哗!

    众人都不敢信,有这么好的事?!

    他们当中有人原想的是和村民买些粮,不用多好,陈粮都成,价低就行。不曾想喜从天降,还能分到十斤粟米。

    “可是真的?”有人大着胆子开口问。

    也来凑热闹的廖姑听不下去,冲那人瞪眼睛,“我师傅还能骗你不成,自然是真的。”

    那人讪笑,天地良心,他没有那意思,可千万别误会。就是馅饼砸下来,感觉不真实。

    他们给很多大户人家干过活,遇上黑心的主家,扣着工钱不给不说,做的饭也是稀汤寡水,有时就只给一碗热水,一个冷硬的窝窝头。一般的主家也不会太大方,顶多年底多给几文钱,还想有肉有粮?做白日梦。

    现在粮食多贵啊,庄户人家根本吃不起细粮,多半吃的是发霉的陈粮或者掺了沙粒的糠。

    倒不是虞归晚突然大方,是观这些人干活还不错,按天算工钱也不耍心眼偷懒,计较肉多肉少也只是少数几人。

    这个时代的百姓还是勤劳的,赏些钱粮给他们过冬也无不可。

    为这点恩惠,有人当场就要跪下来给虞归晚磕头。她不喜别人跪自己,像上坟,她又没有死,磕头太晦气。

    廖姑非常了解自家师傅的脾气,飞快跑过去把要跪下去的人拎起来,别看她个头还矮,力气可不小。

    “你们记着我师傅的好就行,不用跪。”

    “记着记着,我们肯定记着,就算死了也会留话告诉后代子孙,记住虞里正今日的大恩大德。”

    众人都激动的脸通红,想迁居南柏舍的心更坚定,哪怕在围墙外面住草棚也好过在原来的村被山贼掠劫。若有山贼不开眼来南柏舍,村民应该会让他们进村躲避,只要能保住命,家当以后还可慢慢置办。

    对众人说的感恩,廖姑只是撇撇嘴,原先在师傅家干活的阿秀也说过这样的话,还不是为了个不知姓名的野汉就胳膊肘往外拐,险些把大家都害死。

    去城里请大夫的人回来了,老大夫仔细为幼儿诊过脉,又开药方。

    待虞归晚和廖姑回到家,随望京捧着碗正在喝药,满屋都是中药的苦涩味,别说廖姑,就是虞归晚都忍不住皱眉,若是对症,她都想把背包的药片拿出来喂过去,也好过天天喝乌黑的药汤,见效实在慢。

    虞归晚坐在一边,等她喝完药,又拿过清水漱口,才问:“大夫怎么说。”

    随望京用帕子拭唇,从胃里泛上来的苦酸令她感觉不适,蹙着眉沉了会儿才压下去,当真是良药苦口。

    “颠来倒去还是那些话,还能说出什么新鲜来,药方只照着上次的改添了两味药。”

    许是昨夜伤心过度劳了神,早起又激起仇恨,郁结在心,她显疲乏得很,素指撑着额角,语声轻缓,眼眸半瞌,累极了。

    也因她不舒服,才没去学堂教孩子识字。

    “这些天在家歇着,别出门了,等咳嗽好了再说。”她这副病怏怏的身体,除了仔细将养,也没太好的法子,虞归晚也无奈。

    “我没事,工钱都发了?”

    “嗯。”

    “围墙修成之后,对那些工人,你可有想法?”南柏舍的村民还是太少,跟中原江南那些大村庄比起来还差着远,日后想再壮大,就不能只有这些人。

    她能想到的,虞归晚自然也能,想法是有,否则也不会默许工人在村口搭草棚居住,拖家带口过来的也不在少数。

    盐田的事,她暂时不打算再让人知道,迁居到南柏舍的这些人若老实,她自有别的安排。

    她既有了主意,随望京便不多说.

    关外,草原深处。

    前几次都顺利的商队还是躲不过被劫匪盯上的命运,程伯大喊着让其他人赶马车先走。

    “别管我,往西边跑,快!”

    妙娘杀红了眼,她怀里揣着虞归晚重画过的商道图,马车和货大不了丢给劫匪,不要了,但商道图不行,就算死,也不能让图纸落到劫匪手里。

    第024章 第 24 章

    草原的盐巴生意大多掌控在东辽贵族手中, 他们用牛羊金玉同大雍换盐,再转手卖给其他部族,利润翻好几倍。

    几月前草原深处突然出现一种细白如雪的雪花盐, 打乱了贵族垄断百年的市场,同时也让他们心生警惕,派出心腹探查。

    得知雪花盐来自一支神秘商队,且行踪不定,神出鬼没,心腹几次跟丢。

    追踪了好几个月才摸清商队行走的路线,由军仆假扮成劫匪提前埋伏在四周,前后阻断, 合力包抄, 硬生生将商队困在其中,抢夺牛羊和马车上的货物。

    商队多人负伤,身上的皮袍被利刃划破,皮肉外翻,血流不止。

    若不是带了火/药/筒, 炸伤了大部分劫匪,队伍的伤亡还更大。

    即便如此, 也无人退缩, 全都咬紧牙关, 双眼赤红, 生生挡住东辽人往下劈的弯刀, 冷兵器碰撞在一起发出嗡鸣。

    狠起来的妇人跳到劫匪身上,双腿死死绞住对方的脖子, 用手硬生生抠出劫匪的眼珠,又咬下半只耳朵。

    “啊啊啊啊!”

    劫匪痛到发疯, 被妇人用他们手中的弯刀割断脖子,当场身亡。

    妇人往死透的东辽人尸体上吐一口血水,凶狠骂道:“呸!东辽蛮狗!”

    残阳如血,厮杀还在继续。

    刀尖从劫匪的咽喉刺出,妙娘不顾喷溅到脸上的鲜血,从怀中掏出一个通身银色的短笛。

    她跟虞姑娘学过那首驭鹰的曲子,可总吹不好,控不住黑鹰,若她有虞姑娘一半的本事,商队也不至多日走不出草原,还被这群东辽匪徒截杀!

    带血的笛声断断续续,十分刺耳。

    嗅着血腥味过来的草原狼徘徊在战圈之外,似是想等双方人马杀不动了,它们再下去捡漏。

    捕捉到笛声,头狼踌躇不定,爪子往前踏出半步,感觉不对又退回来,黄褐色的狼眼透出几分疑惑,不确定吹笛之人是否为狼群臣服的那位。

    妙娘也知凭自己还不足以让狼群和黑鹰听话,可眼下情况不容她多想,劫匪的人数是商队两倍,众人能撑到现在已是不易,爷爷也让劫匪砍伤了大腿。

    茫茫草原,能助商队脱困的就只有狼群和黑鹰,她必须一试!

    银笛来自末世,笛身嵌了丧尸王的晶核,能驭兽,亦能扰乱人的中枢神经,致人头痛欲裂,神经错乱。

    在末世,每个杀过丧尸王的进阶者都会制一个这样的短笛,虞归晚原有两支,其中一支在乱杀中遗失,余下的这支她也极少用。

    将曲子交给妙娘也只是为商队增一重安全保障,至于银笛能发多大威力,全看吹笛之人。

    狼群在观望,盘旋在高空的黑鹰也没有下落,却发出戾鸣。

    东辽人脸色骤变,他们从别处得知这支神秘商队会驯鹰,是神灵派遣的使者。

    他们不在乎所谓的图腾神灵,那不过是部族祭司编造出来哄骗牧民的,为的是让牧民臣服自己。他们奉命截杀这支商队,如任务完成不了,回去也是个死。

    领头的军仆捂住受伤的手臂,盯住马背上吹笛的妙娘,脸色阴沉。

    “杀了她!”

    这支来历不明的商队今天必须埋在这,谁都别想活着走出草原,尤其那一老一少,这两人手里有能让大地都颤抖的杀器,领头对此颇为忌惮。

    军仆冲妙娘包围过来。

    妙娘的心往下沉,笛声陡然变调。

    军仆渐感不对劲,似千万条虫子钻入他们体内,头要炸裂那般。弯刀哐当掉地,数人抱住头在地上打滚痛吼。

    狼群和黑鹰终于听出指令,野兽猛禽加入战斗,局面瞬间扭转。

    妙娘握住银笛,抬手抹去嘴角那缕血丝。

    虞姑娘告诉过她,吹笛驭鹰指引方向尚不会对自身造成太大伤害,如想驭兽杀敌,必遭反噬。

    强忍疼痛,她抓起大刀砍下一劫匪的脑袋。

    勒紧缰绳,健马嘶鸣着扬起前蹄,踏过劫匪的尸身,喷溅的血雾激发了众人的斗志,劫匪如刀下瓜,被砍的七零八落。

    即使侥幸逃脱也被狼群扑上撕咬,残肢断臂足够等候在旁的秃鹫饱餐一顿。

    程伯抓住时机,让车夫赶着还完好的马车往西边跑,至于那些散落的货物,受了伤的牛羊,只能留在这,便宜野兽,或者下个会途径这里的其他商队或部族。

    “大家也赶快上马,保命要紧!待日后再来寻这帮杂碎报今日之仇!”

    谨慎起见,程伯说的是最近才学会的部族话,发音有些奇怪,倒不要紧,别让东辽人知道商队来自庶州河渠就行。

    为此,每次出关,商队都会乔装打扮,除眼珠子外,都看不大出来是大雍人。

    车夫刚才也拿刀跟劫匪拼杀了,眼下顾不得伤,跳上车,挥起长鞭驱车。

    负责断后的几个妇人用弓箭射伤东辽人的马,致其发狂,将人抖下马背,直接踏成肉泥。

    回首看身后的血雾,妇人半点不可怜那些东辽人,只恨不能杀到东辽的国土去,让他们也尝尝村庄被屠,亲人遭残害的滋味。

    “别看了,回家要紧。”另一妇人提醒,她们出来多日,再不回去恐家中亲人记挂。

    带伤的队伍在黑鹰的指引下往西走,披星戴月赶路,终于在五日后抵达偏关。

    万幸队伍有配备止血伤药,伤者才不至于重伤不治,死在关外。

    换装入关,阎罗娘的手下已在镇上等候多日,接到程伯等人便立马往河渠送消息。

    “我们当家的日前接到传信,信中言你们多日未归,恐遇险,我们派了人出关找,也没找到,倒是听说东辽那劳什子贵族勇士在草原边境遇袭,随行的人死了不少,这两日关内也是风声鹤唳,极不太平。我们当家的意思,关外的生意是不是该停一停,等风声过了再说。”

    来者身形矮小敦实,像个冬瓜,说话却像连珠炮,一字不带喘。

    他将队伍带进一个隐蔽的小院,又请大夫为众人看伤,从草原带回来的牛羊和货物也安排妥当,无需程伯祖孙再操半点心。

    程伯伤了腿,又连日骑马赶路,即使有伤药,伤口也不见好,人已经发了热,能撑到今日实属不易,才喝了药睡下。

    妙娘没歇,这次队伍遭截杀,主要原因在她,若不是她带错路,也不会如此。

    “传信?可是河渠来的?”

    “自然。”

    闻言,妙娘疲惫的脸上终于露出一抹笑容,很快又消失。

    随即说起队伍在草原遭遇东辽劫匪,如何拼杀才逃出生天,又言:“观他们不像寻常劫匪,我们以往也遇到过小股拦路劫财的,用的多是棍棒和长鞭,这次的却是弯刀。”

    “弯刀?”矮冬瓜皱眉,阎罗山靠近边境,自是知道东辽军仆以上的都配弯刀。

    “正是,我们频繁往返草原,换出去的雪花盐少说也有百车,东辽和喀木六族不会没有察觉。关外的生意,即使你们当家的不说,怕也要暂缓了,不过也得我们回到河渠,问过家里的意思。”

    矮冬瓜点点头,盘算着这个消息要及时告诉阎罗娘。

    盐是暴利,同时也要担巨大风险,过阎罗寨的手流入黑市的雪花盐也是出关绕了一圈回来的,官府一时半会查不到出处,但东辽那边也不能不防,这群蛮狗最常干的就是烧杀抢掠,比阎罗寨更像土匪。

    队伍在镇上只停留一个晚上,次日众人不顾身上的伤,将所有东西装车,一路赶回河渠。

    此时的南柏舍变化甚大,几丈高的围墙已竣工大半,围墙之外错落大片草棚,荒地也开垦出近百亩。

    最后一斗秋麦也收进粮仓,不日县衙会派课税大使再来收税。

    这次和收夏税时不同,村民手头有钱,家中有粮,无需四处借也能交得出税粮,再不必垂头丧气,担忧无粮过冬。

    今日不用去学堂的孩童爬上围墙的瞭台,远远看见山路上的队伍,立马欢呼:“回来了!出关的人回来了!”

    正在干活的工人直起腰,顶着歹毒的秋阳眯眼,果真看到几头大马驰来,马车则落后一段距离。

    有孩童火速往虞家院子跑,告知廖姑。

    心悬了几日,央求出关又不被允许的廖姑正烦闷,手中的马鞭挥的虎虎生威,将门口那截木头抽的木花飞溅。

    听到队伍回来,她撒腿就往村口跑,一阵风似的。

    路过的葛大娘吃了一嘴灰,呸呸两声。

    “这丫头,跑那么快,前面是有肉给你吃啊。”

    从菜地挑两筐白菜回来的余姐:“程伯和妙娘回来了,这会子应是到村口了,廖姑担心了这些天,自是要跑去看。”

    “回来了?”葛大娘拍拍裤腿上的灰,“前日有人送信来,我估摸也是这两天。那起杀千刀的东辽人,就没有他们不干的坏事,也不怕哪天下地狱被阎王抓去下油锅。”

    队伍被劫,程伯和其他几人受伤,消息一传来,谁不跟着忧心,又把东辽人拎出来骂了个遍。

    看到受伤的人,聚集在村口的工人脸色都白了。

    钱果真不好赚。

    廖姑险些咬碎一口银牙,等她下次出关,一定要连本带利讨回来!

    第025章 第 25 章

    多人受伤, 牛羊折损大半,另有两箱金玉彩宝和三车香料肉干落在劫匪手里。

    听完事情的经过,虞归晚并未出声言罚, 妙娘固然有错,然那起劫匪却也是早就盯上商队。

    东辽人最近越发猖狂,听高脚说单是河渠县就揪出数个探子,都是扮作行商假借贩货然后四处打探消息,有的还煽动百姓上山为匪,专门跟官府作对。

    能抓到这些探子还要归功上次在黑子山抓到的那个东辽商人,他不仅是探子,还是个小头目, 一套酷刑下来, 撑不住,什么都招了。

    出关的商队在东辽人眼里就是肥羊,他们压根不在乎名声,碰见了就抢,货物瓜分, 人也绑回去当奴隶,女子的下场还会更惨。

    妙娘她们算好的, 能凭借身手和火/药/筒以及猛禽野兽保命。

    “这事不怪你。”

    她并非那种不讲理的人, 该给的报酬一分没少, 还额外赏了金玉, 让受伤的人好好在家休养, 另外点出一批人,两日后随她去庶州府城。

    村里的牧场牛羊多, 眼看要入冬了,大雪封门, 没有足够的草料喂牛羊,迟早会饿死冻死,倒不如换成粮食,或制成肉干储存,且还有金玉彩宝需尽快出手,河渠县的购买力有限,府城的名门望族却多,货物运到那边也好找买家。

    围墙进入最后的收尾,工人们很忐忑,这里的活儿干完了他们又该去哪,能留在南柏舍固然好,可入冬后冰天雪地,没有御寒的屋子,单靠草棚是会冻死人的。

    战战兢兢过了几日,监工的妇人告诉他们村里缺干活的人手,要从他们当中选一批人,工钱另算。

    “硝皮,制肉干,纺羊毛线,这是轻省活儿,男女老少都能干,心细点就成。进山砍树需要力气大的,工钱也高些,每十日结一次工钱,也可折算成米粮肉食。我们里正还说了,若你们想迁居南柏舍,也可,允许你们在围墙外租地修建房屋,一时拿不出钱来也不要紧,可以赊账,以后按月还。”

    妇人胖胖的圆脸笑眯眯,看着和蔼可亲,工人们却不太敢看她。

    谁能想到这么个矮墩墩一脸和气的妇人前阵子会抡起大棒将两个试图闹事的懒汉打的满地找牙,然后丢到村外山林,绑在树上冷了一夜,第二天两人面色青白,只剩一口气。

    看到两人如此下场,那些心思不老实的都吓得自己跑了,之后再无人闹事,留下的工人都是老实本分想好好过日子的。

    他们不怕吃苦,只要能换回来够一家老小吃的粮食,多累的活儿他们都能干。

    无汉子撑家门的妇人照样撸袖子扛大包,四五岁大的孩童都知道帮大人搬砖,这样中午就能多分一勺菜,上回吃的卤猪肉,那个味儿到梦里他们都记得,盼望着啥时候能再吃一次。

    妇人说完,底下先是静悄悄,过了会儿才嗡嗡吵开。

    有年轻的妇人大着胆子上前询问:“我们也能租地建房?”

    去年冬季雪灾,谁家都没粮食,村子周边的草根都被挖空了,她们的丈夫为生计出门找活,至今未归,生死不知。族人欺她们孤儿寡母,无依无靠,霸占了房屋,将她们赶出村子,她们没法,只能来县城门口找活干,寻一个落脚之处。

    女子若想建房是极难的事,许多村庄都不许女子单独立户,寡妇也很难守住房屋田亩,多数都会被同族侵占,没地说理容她们说理,最后只能认命改嫁。

    在南柏舍干活的这几个月让她们在绝境中看到些许希望,虽然外面都管南柏舍叫寡妇村,兆头寓意都不好,但村里的妇人有屋有地,日子过的滋润,还可招婿,这在她们原来的村庄是想到不敢想的事,她们想留在这,房屋不需多好多大,能遮风挡雨就行。

    妇人的回答也没有让她们失望。

    “自然,肯本本分分过日子的都可留下,我们村中有学堂,你们的孩子将来也可以送去读书识字,能不能成材另说,若好好学算数记账,长些本事,往后也能跟着商队出去,关外去不得,南边总去得了,来回一趟的报酬可不少。”

    虞姑娘下令暂停晒盐,没来得及运走的雪花盐由各家分一分,囤着过冬,待明年春天再重开盐井,现下就先顾着牧场的牛羊。

    大雪封山之前还可砍木材,由商队运往南边,还有砖窑,围墙修完了砖窑也没有停,烧出的青砖在河渠县卖的很好,村民不愁赚不到钱,现在缺的只是人手。

    得了妇人的准话,最先报名的就是年轻小娘子,她们力气小,干活却是一把好手,且都会纺织,妇人说的那些活她们都能干,当天就随妇人进村签了契,安排到屠宰的院里制肉干,硝皮,晚上还能和村民一起吃大锅饭,荤菜都不限量,敞开肚皮吃。

    那些起初犹豫不决,后来又想干活的就派不到轻省活了,只能随队伍进山砍树,是辛苦些,工钱却丰厚,晚上也有炖菜吃。

    算上之前的工钱,每人手头都能攒下五六两银子,要是回原来的村子,也能建一两间土墙的茅屋,却没人要说走,甚至已经跟村民打听什么时候可以租地,他们想盖房过冬。

    虞归晚已经带人去了府城,路途遥远,少说也得十来天才回得来,租地的事交由随望京管。

    在围墙外划了一个区域,也就是原来工人搭的草棚那块,连着新开垦的荒地,工人可以根据自己的财力选择租多大的,钱不够可以赊账,签下契约书,通过高脚的关系过了县衙的明路,根本不用怕赊账的人跑掉,不还钱?那就在这里干活,直到把账还清为止。

    深秋,北地的天已经冷的要穿棉袄,村外的大路上几个壮汉却赤膊上阵,将三四个成人都合抱不过来的树干往车架上拖,干的热火朝天,汗水挥洒。

    几座砖窑外,包着头巾缚着襻膊的妇人正一摞摞的往牛车上搬青砖,又有人从泥田那边挑来砖胚,放进窑中再烧一窑。

    半大的孩子则上山捡柴。

    烧砖每日需要大量干柴,按市价给孩子算钱,铜钱装进口袋,跑起来哗啦啦响,孩子们的欢声笑语扬在村道上,村民听到都忍不住跟着笑。

    村庄的生活越来越好,那些惨痛的经历似乎已经远去.

    南柏舍村民的日子过的好,让临近的几个村庄都很羡慕,眼看着人家有成群的牛羊往外卖,有大批的青砖建房子修围墙,谁不眼红,可眼红归眼红,却也没人敢去占便宜,因为都知道南柏舍的村民不好惹,山贼去了都讨不到好,老窝后来还被一锅端了。

    知道南柏舍的砖窑需要干柴,价钱也公道,其他村的樵夫就想来碰碰运气,看人家收不收他们的柴。

    樵夫背着成捆的干柴来到村口,被村民拦在围墙外边,有了围墙,非本村人都不得随便进。

    知道他们是来卖柴的,村民就让樵夫在原地等着,他们回去问问看收不收。

    “有樵夫担柴来卖?”听人来报,随望京放下手中的书,喊余姐进来交给她一袋钱,“你同葛大娘去看看,若是好的就收了送到砖窑去。”

    青砖的生意十分好,靠孩子们捡柴已经跟不上烧砖的速度,有现成的自然好,干柴便宜,买上几大车也花不了几个钱。

    余姐接过钱袋出去了,走前还特意叮嘱新雇来干粗活的仆妇守好大门,不是常来的村民都不许随便进。

    近些时日,随望京越发的深居简出,只每两日给孩子们上半天课,再留下课业,许他们做完了拿来给她批阅,便不再出门。需她代为拿主意的事都是经余姐等仆妇传进来,觉得可行便让人去办,这也是虞归晚去府城前吩咐下的,是为她的安全考虑。

    不知消息来源是否可靠,据说盛都那边已经派了一队人马来庶州,专为追查她们母女俩的下落。

    由此可见,就算她父亲与兄长被处以车裂这样的极刑,随家满门就剩下她与母亲,背后诬陷随家参与谋逆的人还是不放心。

    连续几日都写大字磨练心性,今日却怎么都静不下来,笔尖悬着迟迟没有落下,墨点滴在宣纸,乌了一大团。

    到底是悬心自己与母亲的安危,还是记挂出门在外的虞归晚,她亦说不清。

    那日母亲同她提,让她搬回厢房住,有事再去正房商议也不耽搁。

    她没摇头也没点头,踌躇不定,一拖再拖,就拖到今日。

    虞归晚不在,她也还宿在正房,夜里盯着一盏豆灯出神,辗转反侧,脑子里翻过的全是虞归晚的身影。

    这人每次出门回来都会为她带一两样东西,有名贵罕见的玛瑙珊瑚,亦有街头手艺人做的小玩意儿,样子做的巧妙,看着十分有趣,她也喜欢。

    从关外带回来的那袋珍珠,虞归晚说送她,她至今还放在暗格里没有动,倒是不久前虞归晚挑出成色最好的两颗,去县城的铺子让人嵌了一对珍珠耳环给她。

    抬手抚过耳垂的珍珠,笑容不自觉就爬上脸颊。

    她轻叹一声,到底忧心,暗暗盼着那人能平安归家。

    第026章 第 26 章

    庶州府。

    今日府城门口格外热闹, 几百头羊挤在一处咩咩叫,引来进城百姓的围观。

    如此多的活羊在府城也少见,商坊中正在市货的商旅听闻消息, 顾不上还未谈拢的生意,拔腿往城门赶,生怕晚了会被同行抢先。

    数匹草原马在羊群外围溜达,有枣红、栗色、纯黑三种色,每一匹都膘肥体壮,闪着大眼睛,伸出舌头卷走镖师手上的糖块,三两下嚼完又将头蹭过去要, 见镖师不愿意再给, 便聪明的把大脑袋往镖师腰侧的口袋伸,想将口袋咬下来吃里面的糖块。

    马儿喜甜食,却不宜让它们多吃,糖块只是作为日常奖励,偶尔给它们一块尝尝鲜。

    镖师推开硕大的马头, 将它们牵到一边,缰绳绕木桩好几圈。要不到糖的马儿冲镖师喷气, 还时不时打个响鼻, 以示不满。

    牛车上竖插一面布幌, 顺利镖局四个大字格外醒目, 几个妇人从牛车跳下来, 掀开防水的油布,露出堆成小山包的货物。

    成捆的皮毛、罕见的犀角、几尺长的象牙、整株的红珊瑚、满斛拇指大的珍珠、金灿灿的金块和难以计数的玉石玛瑙翡翠, 足以闪瞎围观百姓的眼,连守城的官兵都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 闻讯赶来的商旅更是脚底一滑。

    有部分消息灵通的商旅恍然大悟,“顺利镖局?难怪。”

    他们显然比另几个还处于震惊状态下的同行知道的多,初次来庶州贩货的南方商旅忍不住打听道:“这个顺利镖局是什么来头?”

    先才出声的商人抚过短须,眯眼盯住正搬下牛车的红珊瑚,这株奇宝他势在必得。

    “来头?这倒是不知道,只知是几个月前突然在北地出现,常往返于偏关河渠两地,总镖头姓虞,是个年轻人,身手却十分了得,听说死在此人刀下的山贼劫匪有百数之多,手底下的镖师也是个个强悍,由他们护送的商队从未有过损失。顺利镖局虽在北地,中原和江南却也有不少行商知道他们,若能雇佣他们走一趟关外,一车粮换十车金就不是说笑咯。”

    “竟如此厉害?!”

    “北地民风原就彪悍,如此这般倒也不算稀奇,听说他们还有自己的商队,这些货物应该就是他们的商队从关外带回来的。传闻关外的草原深处有数不尽的彩宝金玉,草原之外还有许多胡夷小国,自有商道通海,珊瑚珍珠堆积成山。”

    “果真?”

    短须商人摆手笑道:“我也只是听闻,做不得真,姑且这么一说,你们也就姑且那么一听。”

    他家祖上曾有人到过话中之地,且绘了商道图,可惜家族几经变迁,图纸遗失,不知去向,他所说的不过也是祖辈口口相传。想要组建商队出关,深入草原,找到传说的胡夷国,难于登天,且不说无商道图,即使有,路途遥远,危险重重,单一个东辽就能让商队有去无回,谁敢冒这个险。

    “我看那车上宝贝不少,走,咱们且过去瞧瞧。”

    商旅一窝蜂涌过来,将四周围的水泄不通,七嘴八舌问价。

    “这株红珊瑚我要了,请你们领队出来同我议价。”

    “我愿意用五车粮换一对象牙。”

    “领队在哪?我手里有好东西,而且是其他人都没有的,极难得,换你们两车彩宝,一百头羊。”

    若不是有壮汉健妇挡着,这些人估计都要抢。

    正闹哄,牛车旁边的地突然一阵抖动,四五头身姿矫健的野狼越过牛车,锋利的爪牙踏在地面,狼头往上稍抬,本该是幽蓝的狼眼变成苍白色,中间小小一点瞳孔却有骇人的气势。

    被盯住的商旅腿肚子都在发抖。

    “这这这……”

    光天化日,府城门口怎么会有狼?!

    一声嗤笑从商旅头顶传来,“针眼大的胆儿,还想见我师傅。”

    牛车上不知何时多了个竖马尾发的少女,外罩一件月牙色小披风,里头是绛色的襦裙,颈上戴银项圈,下坠一把长命锁。束发的红绸随发梢轻扬,单看容貌算不得出挑,只是周正,却桀骜不驯,自带英气,尤其配上她手中未出鞘的短匕和挎在腰间的弓箭,想要轻视她的人心里都忍不住打了个突。

    少女无视众人,再要嘲讽,忽地听到一声哨响,原本凶狠亮出利爪的野狼立马夹起尾巴退让到两边。

    那种聚拢在众人头顶来自野兽的压迫才得以移开,商旅也暗自松口气。

    “师傅!”少女跳下车,直奔从后背手走来的年轻人。

    靛青的衣衫缚身,再无其他配饰,一块赭色的大方巾从头包到脖子,多余的斜搭在肩上,只露出两只眼尾狭长的眸子和根骨高挺的鼻梁。若拿北地汉子的体型来比,显得此人过于纤瘦,若说不是汉子,气势又过于凌厉诡谲,身后好似跟着漫天黑雾,隐隐向众人压过来。

    不止百姓商旅,城头的守卫也有所感,领头的带了队人下去查看情况。

    城楼下,虞归晚已经同商旅开价:“我不收现钱和银票,只要粮食,五十车新粮换一株红珊瑚,三十车能换象牙犀角,金玉彩宝可以减到二十车。”

    北地的粮价从去年开始就居高不下,高门大户是不愁吃穿,百姓却过的水深火热,高额赋税更是要了一家老小的命,手中但凡有点银钱的都换成了粮食* 。

    经过战乱和灾荒的老人说,能填饱肚子的粮食总比捧在手里不能吃不能咽的铜钱银子实用,真正艰难的岁月是拿着钱都买不到粮食的。

    对此,虞归晚深有同感,在末世也是同样的道理,干净的食物无比珍贵,浪费食物的人比丧尸还可恨。

    奇珍异宝难得,她开出这个价都不算高,单就那株红珊瑚,若送去达官显贵遍地的盛都,何止五十车粮,碰到爱宝的,愿倾家荡产怕也要买。

    财力雄厚的商旅当即遣仆从回城将装满粮食的大车赶过来,先才那个短须商人想换红珊瑚,就得同其他人竞价。

    虞归晚言明只要粮,短须商人便悔的捶胸顿足,只因昨日他才在城里商坊卖掉三十车稻米,眼下极难凑足五十车,又不甘心红珊瑚落到同行手里。

    他狠狠心,一咬牙,抓过忠仆快速吩咐道:“回去将那一车雪花盐带来。”

    “东家?”

    雪花盐可是东家的老父亲好不容易才弄到的,价值千金,本打算让东家借此次北上贩货,寻机会送到九王爷府。

    “休多话,快去。”

    雪花盐再难得也终归是盐,红珊瑚可是奇珍异宝,盛都都未必找得出如此完整的一株,定能成功送进王府。

    忠仆很快将盐车赶来,短须商人底气十足过去要买下红珊瑚,忠仆揭开盖子让顺利镖局的人验货,短须商人站在旁边揣着手,一脸势在必得。

    哪知验货的妇人看到罐中雪花盐只是扬了扬黛眉,随即摆手道:“这个不行,我们不收。”

    短须商人一趔趄,控制不住升起些许怒气,道:“你这无知妇人,可知道这是何物?!就说不收,去去去……我要当面同你们领队交易。”

    陈妇勾起饱满的红唇,单脚踩住车辕,啪一下甩开马鞭,“我不用知道。我们领队说了只能换粮,你没粮,就换不了。”

    好东西多也架不住商旅财大气粗,就在短须商人气呼呼的时候,旁边有人插话,问大豆油能不能换。

    “大豆油?”陈妇眼睛一亮。

    卖油商一看有门,便靠近两步,将短须商人挤到一边,对陈妇和气笑道:“我们才从燕州收上来二三十车上等大豆油,还有五车香油,几车秋麦,看这?”

    卖油商紧张的搓搓大手,他想换珊瑚,也想换其他彩宝,这些奇珍异宝带去中原,何愁敲不开那些贵人的大门。

    “你且在这等着,待我去问过我们领队。”

    陈妇转身,风一般卷进人群中心,找到被府城高门派出的仆从围起来的虞归晚,凑到她耳边说讲明经过。

    “燕州?”

    随望京为她恶补过大雍的地理知识,燕州在东边,与庶州隔了一个中原,燕州土地肥沃,粮食产量高,小麦和大豆也最多,当地百姓会用大豆榨油。

    达官显贵觉得大豆油不如香油好,隧豆油极少进入高门,倒是在民间的口碑很不错,河渠县也曾有过豆油出卖。

    “那人说大豆油就是从燕州收来的,应做不得假,姑娘是否要亲自查验?”同时陈妇还告诉虞归晚一个消息,“有个盛都口音的商人拉来一车雪花盐,想换红珊瑚,我做主没收。”

    雪花盐本就是从南柏舍运出去的,要多少没有,傻了才会往回收。但这个事心里知道就行,不能透露给外人。

    “嗯。”

    虞归晚来到有红珊瑚的那架牛车前面,先安抚了下因为人群聚拢而躁动起来的青牛,若是被这巨大的牛角顶到,肚子都破洞。

    青牛在她的安抚下很快平静下来,似又不舒服的甩甩脖子,她知意,吩咐陈妇喊两个人过来先把车辕卸下来,好让青牛能趴卧在地休息,驮着货赶了好些天的路,它们也累。

    这一幕落在旁人眼中,又是一翻议论。

    虞归晚目不斜视,拿刀柄砰砰敲两下车辕。

    “豆油在哪?拿过来验货。”

    第027章 第 27 章

    装豆油的罐子有一人多高, 揭开盖子,用长柄勺舀出一些,颜色金黄透亮, 散发着油香。

    每个油罐都揭开看过,虞归晚才满意点头,应下这桩买卖,不止豆油,香油她也要。

    油商喜笑颜开,命仆从小心抬过红珊瑚。

    这一趟可赚了!

    与红珊瑚失之交臂的短须商人狠狠瞪两眼油商,咬牙切齿暗骂这个油耗子狡诈。

    短须商人不死心,大着胆拦住要走的虞归晚, 大力推荐雪花盐, “这个盐和寻常官盐不同,您稍稍打听就知道了,价同黄金的!”

    虞归晚兴趣不大,淡道:“我们不市私盐。”

    短须商人的笑僵在脸上。

    现场还有很多商旅等着市换货物,虞归晚没有在这边多留, 很快又转到想换药材的商旅那里。

    队伍深入草原带回来的人参、雪莲花、灵芝比珊瑚彩宝还受欢迎,异宝再漂亮也不比人参灵芝能续命, 往往都是商旅刚用大批粮食将药材换到手, 就有城里高门的仆从上前询问是否愿意转手, 也有直接找上虞归晚想花高价买的, 不换粮, 用的是金银。

    她一甩马鞭,冷的不近人情, “没有了。”

    仆从慑于她的煞气和身后的野狼,不敢多纠缠, 只得灰溜溜跑回城里。

    等大部分货物和牛羊卖出去,虞归晚才带人去交商税,又给守城的官兵送了几小袋南柏舍村民自己做的五香肉干。

    这几位刚才一直在四周维持秩序,理应给人家辛苦费。领头的官兵也不客气,当场解开袋子拿出一块放到嘴里嚼。

    城里的商坊也有肉干出售,但味道单一,虞归晚给的这几袋闻着甘香扑鼻,嚼起来还有辛味,吃了就停不下来,要是再有壶好酒就更好了。

    留下人看管粮车,虞归晚也进城采买。

    到底是府城,比河渠县繁华了不知多少,尤其商坊和食坊,人头攒动,擦肩接踵。

    街道两边的商铺汇集天南地北的好东西,单是布店的料子花样就多的挑不过来,在南边时兴的绢花更是受追捧,每个进来的大姑娘小媳妇都不会空手走出店门,店伙计乐呵呵招呼着,并没有因为人多拥挤而暴躁。

    南柏舍的村民还没有来过府城,队伍出发前有关系好的嘱托买些新奇玩意儿回去涨涨见识,廖姑也想给自己的小伙伴二丫挑几朵漂亮的绢花,遂趴在柜台前仔细挑选,店伙计瞧她年岁不大,还以为是跟大人出来玩的,等结账时廖姑掏出钱袋,身边的大人反倒不动,伙计才咋舌,懊恼自己看走眼。

    这一单也是大生意,除小姑娘挑的绢花外,还有十几匹颜色鲜亮的上等布和丝绸,算下来少说也上百两银子,尤其丝绸,是从江南运过来的,价高,饶是府城的百姓较富裕,丝绸也不是他们买得起的。

    店伙计送了两匹料子稍次的布当添头,虞归晚没有拒绝。

    末世没有丝绸,她也叫不出这些料子的名称,只知道是店里最贵,一分钱一分货,贵即好,她就挑贵的买,准没错。

    倒不是她学世人奢靡,只是觉得幼儿正值碧玉年华,衣裳却素的如同吃斋念佛那般,白浪费姣好的身段和出色的容颜,才想着买些新料子回去给幼儿做几身像样的衣裳,即使不出门,也可在家穿给她看。

    她并未觉得有何不对,当初养在基地暖房的花儿,她心里喜爱,也会费尽心思寻来好看的材料做成花盆。养人亦如养花,瞧着欢喜了,也该尽心为修剪花枝,施好肥料,虽麻烦些,但既然选择养了,就该养好,半途而废不可取。

    从布店出来,师徒俩又转到首饰铺,买了好几包头绳,发簪发钗镯子也选了好些,还顺道去专门做风雅人士生意的铺子挑了两箱上好的笔墨纸砚,一把琴,一副棋。

    廖姑手上拎满东西,颇累,跟在后面苦哈哈道:“师傅,我肚子好饿啊,咱们去酒楼吃炖大鹅行不行啊。”

    在城门口市货时她就跟人打听清楚了,来庶州府别的都可不吃,但必须吃炖大鹅,这是府城酒楼独有的,别的地方即使有,味儿也不正宗。

    虞归晚看东西已经买的差不多,一挥手,吃饭去。

    她们一行七八个人,大包小包,还有两头驮货的骡子。

    骡子拴门口,小二热情引她们落座,点了菜,很快就有伙计端着调好味的鹅肉和各种配菜上来,一股脑倒进桌子中间的大锅,底下烧着旺炭,咕嘟咕嘟闷煮着,锅边还贴了一圈麦饼。

    问过店家,得知可以外送,虞归晚又点了两锅让送到城门口。

    她大方的给一颗拇指大的珍珠作为跑腿费,别说店小二,就是店掌柜的眼睛都直了。

    “哎哟,客人,这一颗珍珠都够买下我们店里所有的炖大鹅了,使不得使不得,您收回去,另赏小的几个钱就行。”店家也是厚道人,没有收珍珠。

    虞归晚将珠子抛过去,“接着就是。”

    店家只好收下,吩咐伙计往她们这桌多送两碟蘸酱菜。

    吃到一半,就见送菜去城门口的伙计着急忙慌跑回来,喘的上气不接下气,急道:“客人,您家的护卫跟人打起来了!”.

    顺利镖局今日在城门口着实出了风头,满车的奇珍异宝可谓是财大气粗,健硕的草原马连守城官兵都眼热,那几头护主的野狼更不必说,瞧上它们且想买下的公子哥可不少,遣仆从过来问价,知晓人家无意出售,也不好强求,却也有蛮横无理惯了的,不顾阻拦非要套走野狼。

    野兽凶狠且认主,虞归晚不在,饶是佟汉这样常与狼群为伴的都不敢随意上前抚摸它们,那几个凶仆就敢拿绳索试图套住野狼的脖子,反被暴怒的野狼扑倒,嘶吼声震天,胆小的百姓四散逃命,守城官兵列队出来围住凶性暴露的狼群。

    这里是府城,若让狼群发狂伤了百姓,后果不堪设想,留守的佟汉顾不得许多,遣人进城找虞归晚,又打呼哨想让狼群冷静。呼哨的调子亦是虞归晚所教,镖局人人都会,能不能驭兽却难说,只能尽力试试。

    愤怒的野狼听到哨声,先是烦躁的甩头,接着又冲凶仆低吼,后者没受伤,只是被扑倒在地动弹不得,此刻也吓得浑身颤抖,面色惨白,两/腿/间一湿,竟有股尿骚味。

    守城官兵也怕野狼会再次扑人,所以没有冒然上前,野狼松开利爪,伏地身体慢慢后退,时不时发出两声警告性的低吼,谁也不敢靠近它们。

    被吓尿的凶仆连滚带爬逃到外围,哭喊着要官兵击杀狼群,“纵恶狼行凶,等我们回去禀明三公子,定要把他们所有人捉进府衙大牢,再将那几头畜生抽筋剥皮!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快过去把那几头畜生抓住啊!若是放跑了,三公子问起来,你们吃罪得起吗!”

    凶仆为城中薛家三公子的走狗,守城官兵自认得,平日里也看不上他们仗势欺人,听他们如此叫嚣,官兵脸色也不好看。

    镖局的人亦不好欺,佟汉更是瞪圆虎目,握拳将碗口粗的木头砸碎,怒道:“狼群为我们东家私产,从不主动伤人,分明是尔等企图侵占才惹来狼怒,还妄想恶人先告状,哼!我们走南闯北,刀口舔血过来的,连那起杀人不眨眼的土匪山贼都不放在眼里,宰了不知道多少,会怕你们?笑话!有种就别躲在人后,站到跟前来,看能不能经得住老子这一拳!”

    又跑回来看热闹的百姓:哟!好硬的拳头!

    早有人发现薛家凶仆吓得尿裤子,迫于他们日常淫威才不敢笑出声,却也有不知他们底细的商旅在旁指指点点。

    凶仆臊的满脸通红,骂骂咧咧,出口的话着实难听,还威胁道:“你们有种就等着!看今日能不能走得出庶州府!”

    啪!

    马鞭破风而来,甩在凶仆旁边,扬起的灰尘倒灌进凶仆嘴里,险些将他呛死,满场找挥鞭的人,骂人不长眼云云。

    廖姑收回鞭子,拨开看热闹的人群,哼声道:“哪来的狗,叫的人心烦。”

    原本焦躁不安一直在转圈的野狼见到站在后面的虞归晚,全都夹起尾巴跑过去,绕着她发出嘤嘤的呜咽,仿佛受了极大委屈,头狼还扬起毛绒绒的脖子,让虞归晚看到还套在上面的绳索。

    她解下绳索,二话不说甩到凶仆脸上,若不是顾忌有官兵,她会让狼群扑上去将这几人撕碎。

    谁有理,谁没理,一目了然。

    守城官兵只是负责维持城门口秩序,确保不出乱子即可,又不断案,若要掰扯,双方应带足认证物质去府衙。

    顺利镖局为外来者,在府城没有根基,对上薛家势必要吃亏,得过虞归晚好处的官兵悄悄同她说明利害关系,劝她谨慎处理。

    “这薛家仗着是大皇子岳家的旁支,薛家三公子平日里没少在城内欺男霸女。若非必要,你们还是赶紧收拾了东西离开,也好过让薛家的人拦住,闹到府衙,吃亏的终是你们。薛家要扣个罪名给你们,你们上哪喊冤?听我一句劝,赶快走。”

    虞归晚颔首,谢过对方好意。

    但是就这么离开,恐怕不行,非是她要惹麻烦不肯走,而是领头官兵口中的薛家似乎已经派人来了。

    来人上下瞧两眼虞归晚,轻视之意明显,“顺利镖局?好大的威风,敢放恶狼伤人,是不将我们庶州府衙放在眼里了。”

    来人身后还跟了数名健壮的仆从,气势汹汹。

    感受到威胁的野狼再次呲牙,恶狠狠盯住来人。

    虞归晚松开野狼的脖子,站起身,似笑非笑看着来人。

    第028章 第 28 章

    来的是薛家护卫, 比凶仆胆大且有些身手,平日里没少替薛家三公子祸害百姓。庶州知府和薛家又有交情,他们不将守城的官兵放在眼里, 竟不顾劝阻,先拔刀冲向虞归晚。

    虞归晚一动不动,刀尖照着她的面砍下来,四周响起一片惊呼声。

    “师傅,让我来收拾他们!”廖姑拔出短匕冲过去,灵巧躲过薛家护卫的招式,两三下就将人踹倒在地,嘲笑道, “凭你们这三脚猫的功夫也配跟我师傅动手, 笑死个人了,没本事就别学那横行霸道的行径。”

    连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都打不过,还让周围人看了笑话,薛家护卫面子上过不去,又一窝蜂往上冲。

    陈妇抽出腰上的马鞭, 一甩一卷,硬生生捆住其中一个护卫, 手腕一用力, 将人甩飞至半空, 正面朝下摔了个狗吃屎。

    虞归晚退到牛车边, 坐在车辕上轻轻拍两下受了惊吓的青牛, 野狼匍匐在她脚下,在混乱闹哄中隔绝出一小块天地, 无人敢靠近。

    她无心观战,只是微仰着头, 安静注视远方的天空,掠过的秋风带着北地的寒冷,吹起她挡脸用的方巾,风沙眯眼,她垂下视线,百般无聊的看了看现场的交手。

    眼见薛家的护卫不敌顺利镖局,一个个都被打趴下,为首那人气得放狠话:“给我往死里打!得罪了薛家,今天谁都别想走,打!给我狠狠的打!”

    领头的官兵脸色阴沉,光天化日,众目睽睽,薛家的人就敢当着他们的面行凶,也未免太不把他们放在眼里,薛家简直欺人太甚!

    “薛喜!这里是城门口!不是薛家宅院,再不叫你的人停手,就休怪我们不客气!薛家再势大,也越不过王府!”

    守城官兵隶属于北境军,而北境军由九王爷掌管,两边真要闹起来,薛家家主就算做做样子也会将严惩薛喜等护卫仆从。

    薛喜又何尝不知道利害关系,可他是跟着三公子的,不得不从三公子的命令。

    三公子看上这支商队的狼群,对方却不识抬举,不愿意出售,三公子大怒,铁了心要给这支外来商队一点颜色瞧瞧。

    他要是抗命,不等家主责罚,三公子就先将他扒皮抽筋了。

    再者,不过就是群行商,顺利镖局?倒也听说过,那又如何,在庶州府的地界,若得罪了薛家,还能不能保住命都两说。

    薛喜脸色阴晴不定。

    倒是先前被吓的尿裤子的凶仆不知天高地厚叫嚷起来,“什么王府!在庶州,就算是天皇老子见了我们三公子也要下跪叫声爷!这些外来的贱商还比不上城里的下九流,算什么东西!也敢得罪三公子,简直活腻了!”

    凶仆越说越得意,竟没发现薛喜脸色巨变,反手一掌扇向他,怒道:“闭嘴!蠢货!”

    凶仆被扇趴在地上,门牙都被打掉两颗,他捂着脸怒瞪薛喜,眼里全是仇恨,今天这个仇他记下了!日后定加倍向薛喜讨回来!

    薛喜也恨不得将凶仆碎尸万段,就算薛家在庶州势大,有些话也不能当众说!

    将凶仆的话听得一清二楚的守城官兵怒极反笑。

    “好得很!”

    薛喜僵笑着道:“家下人不知规矩,混说的,待回去禀明家主,定狠狠责罚。”

    妄想将此事揭过去。

    凶仆所说的话要是传到九王爷的耳朵里,别说他们,连三公子在家主面前都讨不了好。

    薛喜越想越气,又狠踹了凶仆两脚,这个蠢货!平日里就属他教唆三公子最多,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刚才怎么没被野狼咬死!

    薛喜这一番换来的只是官兵的一声冷笑。

    城门骚乱,惊动王府,有王府侍卫持令出城,命守城官兵将参与斗殴的人全部拿下,没有押往府衙,而是当场审问。

    难得见薛家吃瘪,不等王府侍卫开口问,周围的百姓就七嘴八舌将事情说明白,更有商旅替顺利镖局辩白,言是薛家无故伤人。

    商旅走南闯北,不来庶州府市货都可,自是不怕得罪薛家,再说刚才凶仆骂的那声‘贱商’,又拿下九流出来比较,如此瞧低商旅,早引起公愤,不趁机会踩上两脚都难以解气。

    守城官兵也偏向顺利镖局,虽没有添油加醋,但也没给薛家护卫仆从狡辩的机会,就凶仆说的那些话已足够他们死上八百回,他们再叫嚣,只怕人头都要落地。

    虞归晚带着自己的人隐在边缘,只在王府侍卫问话时才答,句句属实,没有夸大,如此这般倒颇得王府侍卫的好感。可别小看侍卫,他们是九王爷的心腹,能得他们在王爷面前说一句话,抵得过千金万银。

    “既是薛家仆从为难在先,尔等还手也属常理,便不予追究,只是不可再有下次。”

    “是。”虞归晚低着头,看不清她的表情,只从声音听出恭敬。

    侍卫点点头,还算满意。

    转过脸面对薛家的人就是另外一副面孔,“出言不逊,胆大包天,带回去再发落!”

    薛家的护卫仆从如丧考妣,全被捆着带回城内。

    守城官兵只觉出了口恶气,浑身都舒坦。

    他们负责城门安稳,本该能轻易拿人,可薛家势大,他们亦不敢随便捉拿,让这伙恶徒凶仆踩在头顶上作威作福,真是憋屈!

    “多谢诸位仗义执言。”虞归晚冲守城官兵抱拳。

    领头摆手道:“我们早看薛家不顺眼,只是……唉!不提也罢。你们打伤了薛家的人,那薛家三公子定不肯善罢甘休,你们还是尽早收拾东西离开,以免薛家再来人为难。今天若不是有王府侍卫出面,薛家的人定不会轻易收手,你们与他们结仇,路上也该小心。”

    虞归晚再次谢过领头。

    闹了这一出,让店家送来的炖大鹅还没有吃,揭开食盒发现还热乎着,她招呼底下人吃饱了再说,别浪费了好菜。

    已经吃过的负责清点货物、套车,因比原计划多出来数十车粮,只得临时雇佣车夫,车轱辘吱呀吱呀碾过土路,慢悠悠离开城门口,留下数道清晰的车辙。

    有人前方探路,亦有人负责断后,待走出城门数里,哨声忽起,藏在密林中的狼群接连现身,足有上百头,分开跟在车队两边,细看还能发现狼牙上有血迹,显然是刚捕猎归来。

    与此同时,高空上忽现数只苍鹰,盘旋头顶,发出戾鸣。

    临时受雇的车夫心头剧震,脸色发白,险些从车辕滚落。这支商队到底什么来头,竟能让猛兽飞禽听令,甘愿护卫车队,简直不可思议!

    廖姑从后追赶上来,“师傅,后头有尾巴。”

    刚出城就发现了,估摸有二三十人,先时跟的很近,狼群现身后就远远缀着。

    虞归晚伸出缠了羊皮的右手,接住俯冲下来的苍鹰。

    苍鹰蓬松胸羽,歪头亲昵蹭着她的下巴。

    一旁的廖姑看的眼热,她跟师傅学驯兽也有一阵了,偶尔几次也能召来猛禽,却不能让它们完全听话,更别说如此亲近了。

    将苍鹰移到肩上,虞归晚拉好挡脸的方巾,“不用管,让他们跟着,正好留作狼群的口粮。”

    队伍并未走官道,而是操近路,行人自然也少,倒是有劫财的匪徒会埋伏在四周,来时就已让狼群饱餐了几顿,后面这送上门的口粮也没道理往外推。

    夜里队伍停在林边空地休息,以车架作屏障围成一个圈,中间点起火堆,埋锅做饭。

    大块的羊肉丢进吊锅,浓郁的高汤在翻滚,香味引得众人腹中轰鸣,连一路担惊受怕的车夫都忍不住靠近,盯着锅里的肉块咽口水。

    他们都是城里的车把式,平时靠商人雇佣往来赶车跑腿赚几个辛苦钱,路上辛苦,多数时候还得自备干粮。

    “到河渠之后我们还有队伍往南贩货,会途径府城,你们可跟着一块返回。”佟汉将食物分给他们,并提醒。

    车夫慌忙接过,看着碗里的肉块和手边的蒸饼,眼眶一热,他们已记不清自己多久没吃肉了。

    府城的百姓日子过的稍好些,可他们家中贫苦,经不住官府三番五次的催缴税粮,去岁雪灾,他们的房屋被压塌,修房的钱都是借的,至今都未还清。

    “多谢老爷。”他们不知佟汉的身份,就看他穿的不错,所以尊一声老爷。

    “使不得,你们叫我佟汉就行。”

    车夫们捧着碗点点头,再三道谢才低头吃起来。

    另一边,虞归晚也在吃饭。

    烧旺的火堆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却也不耽误她捕捉那飞来的破风之声。

    侧头躲开迎面射来的利箭,她单手撑地,这一路都未出鞘的刺刀在火光下泛着嗜血的光芒,双眼看向黑暗中的树林,眨眼就以惊人的速度朝前奔去。

    众人神色一凛,抽刀喊道:“终于动手了!车夫躲到牛车后面!”

    噌!噌!噌!

    箭雨从天而降,扎进地面,尾羽颤动。

    这非但没让人害怕,反而被激起血性,大喊着冲进树林。

    “送上门来的,一个别留!”

    在城门口有顾忌,下手都留情了,眼下荒郊野外,来了就别想活着回去。

    第029章 第 29 章

    密林中, 血腥味让狼群更加凶狠,扑上去用利爪和尖牙撕开偷袭者的胸膛,鲜血将附近的土地染成深红色, 踩一脚都黏糊糊,还散发出让人作呕的气味,刀箭盖在碎肉和骨头的下面,惊恐万状的活口连滚带爬想逃命。

    “我们是薛三公子的人,你敢……”

    话都没说完就已经被虞归晚割断喉咙,死不瞑目。

    廖姑领着其他人在四周搜寻,确定没有活口了才放心。

    “师傅。”

    “嗯。天亮前若我还没有回来,你们就直接回河渠, 不必等我。”擦掉刺刀上的血迹, 她牵过枣红马,翻身上去,披着夜色消失在道路尽头。

    狼群正在清扫现场,地上全是啃食过的残肢断臂,躲在营地牛车后的车夫听得打斗声没有了才敢钻出来, 远远看到这一幕,都吓得面如土色, 战战兢兢缩成一团, 不敢出声。

    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更不清楚偷袭队伍的是什么人, 隐约听说是劫匪, 他们也不怀疑。庶州本就多山贼土匪,走官道都经常碰到拦路抢劫的, 更别说这种荒郊野岭。总归是保住了命,货也没有丢, 即使那些野狼啃食尸体的样子十分骇人,车夫们也还是松了一口气.

    折返回府城的虞归晚寻到离开前从百姓嘴中打听到的薛家宅院,万籁寂静,唯有正院书房还亮着烛光,薛家父子正在密谈。

    一身锦袍,头戴玉冠的年轻男子就是薛家长子薛焕之。

    “老三越发胡闹了,竟让手底下人去得罪王府。”他很是看不上庶弟薛丕之,尤其是今日之事,提起就皱眉。

    坐在长案后面的是薛家家主薛重,对那个不成器的三儿子,薛重也是叹气。

    “罢了,不提那个没出息的。让你查的事,查的如何?”

    “还没有消息。”

    薛重转着手中的玉扳指,精明的脸上闪过一抹阴狠,“九王爷一直盯着,大皇子的人在庶州难免就被缚住了手脚。你暗中多派些人手,一定要赶在别人之前找到随望京。此女不除,终是祸患。”

    薛焕之不解:“不过是罪臣之女,就算活着也掀不起多大风浪,为何?”

    “此女曾为太子和长阴公主的伴读,三人的情谊非同一般,长阴公主又深得当今的宠爱,颇有汉公主馆陶之风,若是……”薛重点到为止,“总之,这件事你务必办好。”

    “是。”

    “大皇子的人暂且安置在客居,可别怠慢了。”薛重又交代。

    “儿知晓。”

    父子俩都不知道屋顶上趴着个人,将他们的谈话听了去。

    黑暗中,虞归晚缓缓勾唇,很快就如幽灵般离开。

    她避开薛宅巡夜的护卫,在花园的暗角找到夜会的婢女和仆从,从后将婢女打晕了,又逼着那衣衫不整的仆从说出客居的位置,随后拧断对方的脖子,尸体藏进花丛。

    她潜到客居,将呼呼大睡的几人杀死。

    原本她只是想来薛宅吓唬吓唬那个薛三公子,报白天之仇。凑巧听到薛重父子提到幼儿,还想杀她,便突然兴起,搞出些乱子,让他们互相猜疑,狗咬狗。

    做完这些,她又随手打翻火烛,让客居烧起来,自己则躲在远处的屋顶看薛宅的仆从惊慌跑来,大喊救火。

    原本安静的宅院如同炸了锅,到处兵荒马乱。

    “怎么回事?!”薛重父子急急忙忙赶到,客居已然变成一片火海。

    护卫在后院花丛发现了仆从的尸体和晕在地上的婢女,以及从火海拖出来的几具尸体,虽被火势烧了些,但还能看见颈上的伤口,全是一招割喉,干净利落。

    见此景,薛焕之也是大惊失色,“父亲,这……”

    薛重脸上变幻莫测,背在身后的双手握的死紧。在庶州地界,除了九王爷,谁还有这个能耐!

    一只黑猫追着老鼠蹿上屋顶,看到悠闲趴卧在那的虞归晚,黑猫吓得浑身炸毛,发出凄厉的叫喊,转身就跑。

    虞归晚撇撇嘴,纵身一跃,离开薛宅,赶在天亮起回到队伍过夜的林边。

    天雷滚滚,暴雨倾盆,雨水冲刷掉昨晚的痕迹。

    得知被庶子派出去的三十个护卫都没有回来,薛重怒不可遏,认定是九王爷派人干的。

    薛丕之也被叫到书房狠狠骂了一顿,怪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做什么不好,偏偏去得罪王爷府。

    客居被杀的为大皇子心腹,想起这事,薛重就恨的咬牙切齿。

    到底忌惮王府,薛重没再敢派人四处搜寻随望京的下落,再恨也只能把牙往肚子里咽。待大皇子谋得大位,到那时再慢慢收拾这些拦路的.

    此时的南柏舍村口却热闹非凡。

    知道南柏舍有砖窑,烧出的青砖价格便宜还结实耐用,不仅县城的富户排仆从来买,就连附近村庄的村民也来,三三俩俩赶着驴车或牛车,几个人凑钱买一车,好赶在寒冬大雪来临前拉回去修自家破败的茅草屋。

    砖窑日夜不停在烧砖,需要大量干柴。先前已经收过一批柴,还不够,这些天陆陆续续有别村的樵夫担柴来卖,能换钱,也可换粮食肉干,如要青砖,也可,只是百来斤上等柴才能换半车砖。

    村口的草棚大多数已经拆了,正在抓紧时间盖砖房,男女老少都在热火朝天干活,需要的人手也越来越多,附近村庄的村民都过来找活干,只要是能干的,幼儿做主都收了,工钱按天算,多劳多得,但饭食要自己解决。

    来干活的村民自备干粮,多是硬邦邦的窝窝头或者蒸熟的野芋,就这么坐在冷风里吃,看的人心酸。

    村里脑袋瓜聪明的孩子就用做肉干剔除出来的羊骨牛骨熬一大锅汤,再丢两把干菜进去。

    骨头剔的干净,上面连根肉丝都找不到,但熬一熬也能出些油脂,盐又给的足,可比那些稀汤寡水有滋味,两文钱一碗,干活的村民咬咬牙也舍得买一碗,热乎乎的喝下去,再* 啃手里的冷窝窝头,也没觉得日子很苦了。

    当然,孩子们也不止卖这一样东西,还有流油的咸鸭蛋、五香牛肉干、羊肉包子、蒸饼、鱼汤等等,最低卖十几文,最高二三十文。

    那些为主家来采买青砖的仆从有钱,自是要吃好的,边吃边等青砖装车。

    人聚集的多了,隐隐就成了个小村市,多卖吃食,价格都不高,来干活的人也跟南柏舍的村民买粮,他们钱不多,一般只买几斤面粉、粟米,肉干虽香,却不是他们能吃得起的。

    远远的都能听到村口的喧闹,从府城赶回来的队伍都惊诧不已,走近了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角楼上负责守村的妇人看到队伍前面的人,立马下去打开大门。为防止有不怀好意的人混入,平时只开放小门,只能容一辆牛车经过。

    “虞姑娘回来了!”

    虞归晚的性别在南柏舍已不是秘密,高脚柳东等人估计也猜着了,只是没有揭开。

    从上次黑子山剿匪后,他们对虞归晚就愈发钦佩,虞归晚成立镖局,组建商队,还拉了两人入伙,如今光分成就能让他们一家老小后半辈子衣食无忧,他们更不会跟虞归晚过不去,态度反而比先前还热络,隐隐有几分以虞归晚马首是瞻的意思。

    看着数十辆运粮车进村,在外干活的村民无不露出羡慕的神情,他们不仅羡慕南柏舍的村民,还羡慕能迁居到村外的那些人。才几天功夫,围墙外就起了砖房,样子虽简陋,却实打实的用青砖砌墙,足以挡下寒冬的冷风。

    他们没进过村,只在村口远远看过几眼,里面的房子更好,全是两三人高的青砖院墙,屋顶是木头搭建,钉了结实的木板,还盖了树皮,不透风不漏雨,冬天烧上热炕,保暖得很,根本不用担心冻着,也扛得住积雪。

    用木板树皮做顶的还是很一般的,听说南柏舍的村民会烧一种叫长条瓦的东西,盖屋顶方便又结实,就是价高,数量又少,县城的富户想买都要提前下定金。他们没见过,每天从村里出来的牛车、马车都盖着油布,根本不知道运的是青砖还是其他东西,却也不妨碍他们羡慕南柏舍村民的生活。

    “眼瞅就要入冬,再像去岁那般闹灾,日子可怎么过,一家都要饿死冻死。”

    几个蹲在路边土堆上的外村人愁眉苦脸,他们是过来拉木材的,干的都是力气活,却舍不得花两文钱买一碗干菜汤,只干咽冷掉的窝窝头。

    有人搭腔道:“听说那边起砖房的也是先前来这边修围墙,干了几个月,不愿意走,央求着留下。我打听了,他们起房子的青砖是赊的,就是价格比卖的便宜些,若不是我家中有老小,又舍不下田地,我也迁到南柏舍来。多好啊,那么高的围墙,还有人守村,就算来了山贼也不怕。”

    “就算想迁过来,人家也不见得就收。”

    他们都见识过南柏舍妇人的彪悍,寡妇村怎么了,三岁稚童都能将鞭子挥的虎虎生威。

    队伍在众人羡慕的目光注视下进村,带回来的粮食和豆油除了分出村民该得的那份,剩下的全部被虞归晚收进自家库房。

    随队伍赶车来的车夫安置在别处,晚上葛大娘领了几个妇人给他们抬去饭食,拳头大的馒头,用盆装的炖菜,不丰盛却能吃饱。

    虞家这边,吃罢饭,幼儿同虞归晚说了她不在家这些时日,村里都有哪些事。别的倒也罢,秋季的税粮最重要,已经收齐运去县衙。

    虞归晚听她一件件跟自己说,又搬来许多账册,神色就有些飘远。

    “回来前我听到一个消息,大皇子派人来庶州要杀你。”

    闻言,幼儿翻账册的动作一顿。

    早知道盛都那边不会轻易放过她与母亲,可她还是忍不住生出一股悲凉和愤怒。

    婆子烧好了洗澡水,来请虞归晚去沐浴。

    屏风之后,虞归晚趴着浴桶,热气熏的她有些昏昏欲睡,半眯着眼,享受这个时代带给她的安稳和宁静,珠帘晃动的声响也没让她回头。

    幼儿盯着她乌黑的后脑勺看了许久。

    “人已经被我杀了。”

    这句话从虞归晚嘴里说出来,她竟丝毫不感到心惊。

    虞归晚对她与旁人不同,明显到家中的仆妇都将她当成主子。这样一个杀人如麻,冷面心狠的人,唯独待她不一般,为何?

    哗啦一声,虞归晚转过身,热水浸到肩膀处,头发湿漉漉披着。

    “过来。”她冲幼儿伸手。

    幼儿将手放到她的掌心,慢慢走到浴桶边,拿过布巾想替她擦头发,却被虞归晚反握住手腕。

    她不烂好心,杀人或许是一时兴起,事后却没想就这样算了。

    “你想要什么?”幼儿也不傻,虞归晚的心思她猜着了几分,至于她的心?似乎也不如想象中那么坚硬。

    既生过那样的想法,又何惧世俗人言。

    虞归晚仰头,挑起幼儿的下巴。

    “取悦我。”

    第030章 第 30 章

    幼儿垂眸, 久久不语。

    下巴处传来疼痛,在她感到不适而蹙眉时,力道又突然消失。

    虞归晚意兴阑珊的松了手, 重新趴回浴桶上,留给幼儿一个冷漠的背影。

    末世生存让虞归晚形成了一种固有观念,什么东西都可以用来交换,生命或者身体,甚至出卖灵魂和信仰,这些都是可以拿来当报酬的。

    她替幼儿杀了那些人,解决了麻烦,幼儿就该付她报酬, 而她作为强者, 有权利选择要哪种报酬,幼儿不愿意给,那她完全可以杀了她,因为交易永远不存在公平。

    静默片刻,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未等她回头一探究竟,后背就抵上一具温热柔软的胴体, 她条件反射的往后抓, 钳住幼儿脆弱的细颈, 五指收拢, 险些将幼儿掐死。

    水声哗啦啦响, 幼儿呼吸困难,却没有挣扎, 只是握住她的手腕,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 然后将手反压到她的胸口,掌心的厚茧轻轻搔刮过那些旧伤疤,从胸口到肩头,带起一阵阵奇异的酥麻。

    她低头看那只素白的手,软弱无骨,虚虚握住她的手沉入水底。

    一抹惊讶从她眼底闪过。

    “你……”

    一根手指竖在她唇边,挡住她即要出口的话。

    幼儿倾身上前,鹅颈枕在她肩头,吐出的气带着幽香,被热水蒸的更晕人。乌黑柔顺的长发/漂浮在水面,露出的臂膀白皙滑嫩,随着水波若隐若现。

    “嘘,别说话。”

    水的阻力挡住了手指的探入,虞归晚难得蹙眉,脖子往后仰,整个人靠在浴桶的壁上。

    亲吻如羽毛拂过,似是要以这样的方式数清她身上到底有多少伤疤,她先是浑身紧绷,随后又放松下来,长腿架起落在桶沿,脚腕以下悬挂在外。

    她的瞳眸如望不到底的深渊,黑暗中涌动着火焰。

    幼儿避不开她的视线,抑或者不想避开。深吸一口气,整个人沉入水中。

    水波荡漾,春光乍现。

    片刻后,虞归晚猛地抓住桶沿。

    幼儿很快浮出水面,热气蒸腾,红唇愈发的鲜艳欲滴,早已湿透的乌发紧贴在胸前,肚兜上的彩蝶藏于其中,见证一场没有只言词组的酣畅淋漓。

    虞归晚的头枕着浴桶,失神的盯着屋顶,似回味,又似意犹未尽。

    她自顾愣神,完全忘记将脆弱的脖颈暴露在人前是非常危险的行为,如果幼儿想要她的命,手中有刀,抑或动作稍快些,她此刻已经身首异处,一命呜呼。

    好在幼儿并没有这种想法,只是再次倾身上前,双臂环过虞归晚的肩头,抚开披散的湿发,灼热的气息扑在耳畔。

    虞归晚转了转眼珠子,抬起手,视线先是落在食指和中指上,才缓缓移到幼儿脸上,侧头枕在她肩上的人面若桃花,含情脉脉。

    该怎么说?被动的用自己的手指打开自己的身体,最初的生涩和微痛是自己给的,也是自己承受,最后的欢愉建立在这个基础之上,她貌似是拿到了报酬,可这方式似乎跟预想的不一样。

    “不够。”她摇头,对这份报酬显然是不满意。

    她以为幼儿会推开自己,进而恼羞成怒,拂袖而去。

    可事实并未如她预料,幼儿只是闭眼轻笑,眷恋般蹭过她的侧颈,又执起她的手放到肚兜的细带上。

    “帮我解开。”

    精光在虞归晚的眼中闪过,肚兜很快就被掷到浴桶外,青丝缠绕,幽香四溢,肌肤相贴,甜津如银丝挂在唇角。

    解衣跨入浴桶前,幼儿以为自己会抗拒,会排斥,会落荒而逃,再惹来虞归晚的盛怒,宁静的日子被打破,她会带着母亲再踏上逃亡之路,也可能不需要离开,死在虞归晚手里。

    所有可能她都想过,可当她握住虞归晚的手,破开水流的阻力,触碰到和虞归晚所表现出来的冰冷完全不同的地方,惊讶于原来再心冷面冷的人,这里都是滚烫的。

    她没有排斥,反而升起一种奇异古怪的占有欲,并且强烈到她可以摒弃伦理纲常,将男女交/欢才是正道抛至脑后,只想独占虞归晚对她的这份特别。

    虞归晚跪在浴桶里,桶中的热水已经变温,且只剩到腰部,已经遮不住什么,低头就能看见那只柔弱的手在她身体里灵巧的探索,她抓住桶沿,用力到指节都发白。她可以杀人,杀很多人,可以徒手将丧尸的脑袋拧下来当球踢,她很强大,什么都不怕,可依旧挡不住源于本能的颤栗,半瞌的眼罕见流露出脆弱和惊慌。

    膝盖一软,她脱力倒下,落进幼儿的臂弯,弓着腰急喘的同时她还能分神想,平日里那么娇弱的人,竟然能接住她。

    缓匀呼吸,她起身跨出浴桶,又将幼儿拉起来,“水冷了,你身体不好,别着凉。”

    踩过满地的水渍,拿起搭在屏风上的里衣穿好,走到桌边执壶倒了半碗温茶,转身送到幼儿唇边,后者系上衣带,用布巾拖住湿发,就着她的手喝了两口茶,余下的她自己仰头饮尽。

    她搁下茶碗,道:“明日起,让妙娘跟着你。没找到你人,他们不会善罢甘休,杀了一拨,还会再来一拨。”

    “以后我会少出门,村学那边你再另请个先生教孩子们读书。”幼儿披着衣服出去叫婆子进来收拾。

    教书先生不好找,有名望的都不愿意到村子里来。

    “倒不必,你照旧教书,外人进不了村,不会发现你。”

    从府城带回来的东西还没有归整,放在窗下的暖炕上,虞归晚盘腿坐着,拿布巾随意擦几下头发就丢开,扒出给幼儿买的笔墨纸砚,还有七弦琴。

    “给我的?”幼儿挨着她坐,手环住她的腰,下巴搁在她肩上,整个人懒洋洋,说话声很轻,素指撚起宣纸细瞧,“洛州玉纸?怎么买这样好的。”

    造纸技艺多掌握在中原、江南两地的世家手中,其中以中原洛州王氏的玉纸最出名,此纸洁白如玉,薄如丝绵,且纸表有光泽,颇具韧性,极受读书人追捧,也因出产量少,物以稀为贵,价比黄金。

    父亲与兄长还在时,家中书房的玉纸多被她拿去随意着墨。

    那时她是相府千金,自是不觉得可惜,如今则不同,纵是知道虞归晚不差钱,也不想过于铺张浪费。

    虞归晚僵着身体,极力克制住本能,才没有出手伤着幼儿。她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从今往后要习惯这样的亲密。

    她后脑勺又没有长眼睛,自是看不到幼儿露出计谋得逞的笑容。

    手无缚鸡之力又如何,拿捏人靠的又不是蛮力,虞归晚先前多生人勿近,过了今夜,对她也得存几分小心翼翼。仔细算来,吃亏的未必就是自己。

    虞归晚认不得什么洛州玉纸,只是当时进店,掌柜极力推荐,说这种纸最好,她就买了。也确实不便宜,一指厚的张数花了百两银。

    自来到这,幼儿就没有离开过南柏舍,连县城都未去,先时还骑小毛驴在村里四处走,如今也不去了,愈发深居简出,专为她买来的那两箱诗词话本看了不知多少遍。凛冬将至,俗话说猫冬猫冬,如无事,整个冬季恐怕都猫在家里,又无解闷取乐的玩意儿,只能多买些文人墨客喜欢的东西予她,写字也可,绘画也罢,总好过坐着发呆,没病也闷出病来了。

    知晓虞归晚是这般心意,幼儿贴她更紧,青葱似的手在她的腹部打圈,也不说话,另一只手绕过来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弄横放在炕桌上的古琴,琴音深沉悠远,是虞归晚在末世从没听过的。

    “我还给你买了棋。”她又从一堆东西里找出盛放黑白旗子的圆盒。

    幼儿从后探出身,改为趴在她腿上,揭开盒子,两指撚出一枚白棋,举到她面前。

    “可敢与我对弈?”

    古人的琴棋书画,虞归晚只会棋,这还是基地的老学究教的,没有棋盘,就用刀在地上刻一副,棋子拿不同的果核代替。老学究自诩棋艺高超,最后还是被她杀了个片甲不留。

    她没有错过幼儿眼底的傲色,是认定会赢?不见得。

    她摆上棋盘,做了个请的手势。

    幼儿坐起来挪到对面,拢了拢披着的袄子。半干的乌发垂至腰际,随着她举手落子的幅度轻轻晃动。

    虞归晚支着下颌,仅着藕荷色的里衣也不觉得冷。烛光有些暗淡,她转身拿起小剪将烧黑的烛芯剪掉,一下子就亮堂了。

    回过头,幼儿已经落完子。

    起初难评谁败谁盛,随着棋盘落子越来越多,虞归晚一门心思进攻,却忘了防守,等回过神才发现自己的退路已经被幼儿切断,自己生生被围困在里面,左突右击都无法脱身。

    事已至此,败局已定。

    她紧皱眉头,显然是不能接受自己也有吃败仗的一天,这不合理。

    “再来。”她不服输,哪怕夜战到天明,她也要赢。

    幼儿却拾起棋子收好,劝道:“明日吧,现在夜深了,你又累了一天,该早些歇息。”

    “也好。我肯定能赢你,我从来不失败的。”她郑重其事,只因在她的人生里从无失败二字。

    失败,就意味着死亡,这在末世是不被允许的。

    “论身手我是比不过你,但棋艺,你怕是还要多练。”

    幼儿也是个傲气的人,胜就是胜,败就是败,绝不肯让。

    因为这句话,睡觉时虞归晚都背对她。

    她撑起身体,伸手摇了摇虞归晚的肩膀,“生气了?”

    虞归晚翻身躺平,一脸的郁闷。

    “没有。”

    “你有。”

    “……不是生你的气。我的棋也是别人教的,没赢你并不是因为我笨,而是教我的人棋艺太差。”

    她现在很想回末世,把骗了她两罐午餐肉两袋压缩饼干的老学究杀了,半吊子,还敢教她下棋。

    幼儿忍着没笑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