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老四悄悄挪了一下凳子,“爹,我跟你说门当户对,你给我扯祖宗十八代,真要这么论,咱们姓赵的以前还出过皇帝呢。先人好坏,那都是过去,现人如何,才是最要紧的。”
赵老头面皮抽动,方才说话的豪情不在,他瞪着儿子,把一句“就你话多”咽了回去,只凶巴巴道:“人家上门求亲,就说明我们家的姑娘不差。”
“谁家……”赵老四正欲再开口,就被赵老三撞了一下。
两人的视线相触半晌,好似有一场无言的交锋。
老爷子这么大年纪了,你跟他怼什么,又不是咱们家倒贴上门。
黄鼠狼给鸡拜年,做的都是表面功夫,不都是心知肚明的事吗?打着油灯在里面挑好的,还不如蒙着眼睛摸豆子来的痛快。
赵四,吃药了啊?火气这么大?
赵老四翻了个白眼,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花生壳,推门出去了。
赵老头用余光瞅着他的背影,大声嘟嚷道:“这干啥,在外受了气,朝我撒来了?”
“赵四跟个孵蛋的母鸡一样,成日窝在家里,他不给别人气受都算好。”赵老三看向赵老头,“爹,晴姐的事你别操心,她自己心里有主意,还有大郎两口子看着呢。”
“我不操心。”赵老头口不对心,“这会儿说到了我才念叨两句。”
他问,“老三,那梅家你晓得吗?真跟晴丫头说的一样。”
“去年听娘说了一嘴,那梅大娘子为人不错。”
赵老头单手拿起旁边的茶碗,不过想到天这么晚了,吃多了茶难合眼,就又把茶碗放下,气鼓鼓道:“老三,你在城里做什么去了,怎么横着长了啊?”
赵老三无辜的看了一眼自己的小胖手,这不是家里有钱了吗,心一宽,想吃什么吃什么,肉就长了起来。
“爹,你说我干啥啊?”他捏了捏肚子,“多有福气啊!富户老爷都是这长相。”
赵老头一时语塞。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村里人基本上都干瘦干瘦的,圆胖圆胖的赵老三就格外显眼。
“也别总惦记着吃,那郎中怎么说来着,身上肉多了体虚气短,反正不好。”赵老头给出了个主意,“明年春耕,你在家忙活一个月。”
赵老三惊恐的摇头。
春耕累死半个人,剩下的半个人,留到秋收再死。
“爹,只听说饿死的,没听说过撑死的。”赵老三麻溜的站起身,“天不早了,我先回家,明个儿还要进城呢。”
眼见嘴巴多的都走了,只剩两个锯嘴葫芦,赵老头不想一个人唱戏,从桌上拿起烟杆也走了。
手搭在门上的时候,他突然回头,小声说,“晴姐的亲事,托老四媳妇帮忙掌掌眼,后生不差,就定下吧。明年十七了,也到了年纪。老大,你也别嫌,要换成以前,咱们还攀不上梅家的门呢。”
赵老大哪里会这么想,就是家里堆了金山银山,他的本事和见识摆在这里。
披上锦袍,带上金冠,套着这层皮子,走出去看到的还是沾着泥巴的裤腿。
难能可贵的是,他清楚知道自己的平庸,所以就算赵四郎比不上任何人,他只有微微的失望。
不管怎么说,儿子胜过老子,就是不孬的后生。
赵老头出了门,在院里看了看,几个屋子都点了油灯。
赵老三几人已经回家了。
“这人倒真变的快。”他喃喃道:“前年给大郎相看的时候都没嫌亲家是个杀猪的,去年二郎说了连家,也没觉得有什么,怎么换了梅家,心里就这么不对劲呢?”
他想到了家业,想到了几个念书的孙子,还想到了杨亲家。
本该最出风头的杨老头,含明隐迹,不露分毫,好似那个风光无限、意气风发的状元郎并非杨家长孙。
反倒是谢、赵两家,甚至是潭州杨家自鸣得意。
出门在外,说起状元郎便觉得骄傲。
这是人之常情,只是话说多了,总觉得自家也跟着不凡起来,将来靠着状元郎,儿孙也当大官,做人上人。
名利场上的人闻风而动,放低姿态,既谦虚又低调,话里话外捧着人,便是清醒如赵老四,有时也禁不住蛊惑。
好在原本飘飘然的心,如今终于如重物一般坠地。
他是生意人,对“利益”两字本该最明白不过,但现在居然想不透。
有时候,亲事也是一桩买卖,买家能出多少价,就希望卖家手里的东西能值多少钱。
奔着晴姐而来的商户,要的是庇护,他们睡在银票上,守着金阁,不满于此,他们拉拢官员,谋的是利。
自降身价,委屈自己娶一个农家女的读书人,买的是前途。
他们要入仕,需要人提拔,要有靠山。
赵老四告诉自己,借势而为没有错,世上那么多读书人,哪个不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但他忘了一件事,杨章成是怎么想的。
从老杨头的行事上来看,杨家并不准备成为谁的羽翼。
赵家有杨氏约束,倒也没太出格。
但润物细无声的细雨,很快就会爬满每个人的心口,尽管赵老四不想承认,他确实是最庸俗的凡夫俗子。
“月娘,这世上最厉害的毒药是‘名利’,尝过了滋味,难以忘却。”赵老四窝在软榻上,无端有点落寞,他是从山脚一路爬到现在的,从跨出第一步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他要钱和权势。
人可以清醒的沉迷在上面,但不能糊涂的捧在手上,这是无色无味的毒药,沾上便成瘾。
杨氏微侧着头看他,灯下的眉眼,比之十几年前,只是多了几分成熟稳重,但眼神依旧透亮,“怎么了?是觉得梅家不好?”
赵老四艰难的吐出一个字,“是。”
“我也觉得不好。”
赵老四愕然抬头。
杨氏莞尔,“听说梅家小子寡言少语,将来若真成了,丈人女婿见面,不就是舅舅打外甥?”
赵老四的思绪被她带偏,想起自家大哥蹦豆子一样的嘴,将来跟女婿坐在一起,能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