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托孤
    今日的午饭是菘菜瘦肉粥和香煎豆腐炖肉。

    前者还好,中规中矩,后者,周一原本是想要做平替版的油豆泡红烧肉,结果观内没有酱油,也没有大料,于是只好加些葱蒜炒一炒,再加些清水炖了,从卖相上来看,颇有些不忍直视。

    但元旦很给面子,看着这道菜高兴得不行,跑进清虚子的房间,把清虚子扶出来的时候,还说着:“师父,你看,那个碗里有好多肉!”

    周一于是明白了,口味有时候并没有那么重要,食材本身才是重点。

    这一餐,周一吃得还行,本来也是她自己做出来的东西,也算有盐有味,虽不好看,还真不至于难吃。

    元旦吃得很好,大口吃着肉,在粥里吃到了肉沫之后,更是开心得不行。

    至于清虚子,他吃了小半碗粥,尝了块豆腐和肉,也就放下了筷子。

    周一适时把徐郎中今日中午要来的消息说了,清虚子脸上没有丝毫意外,颔首道:“贫道已经听元旦说了,多谢道友。”

    周一:“顺手的事情,不必言谢。”

    她起身收拾了碗筷,洗完出来,清虚子还坐在院子里,对她说:“道友,过来陪贫道坐坐可好?”

    周一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顺着清虚子的视线,她看到了院子里的那棵桂花树。

    沉默了良久之后,清虚子终于开口了:“道友,你可知观中这两棵树今岁几何?”

    周一看向桂花树还有高出三清殿不少的金色银杏,两棵树中,桂花树要高不少,但周一知道银杏这种树本身生长速度就较为缓慢,别的树一年蹿老高,它还跟个小树苗一样。

    她在山上被师父领着看过千年的银杏,比这棵大了很多,于是猜道:“一百年?”

    清虚子摇摇头:“两百一十二年。”

    他看着院子里枝繁叶茂的桂花树,眼神却好像跨越了时空,他说:“这两棵树是在清水观建观后不久就种下的,那是两百一十二年前的事情了,我的师祖玄空子游历至此,觉得此地山清水秀,是个好地方,动了安顿下来的心思,于是修建了清水观。”

    周一点头:“此处的确风景优美。”

    云雾山虽怪异,可远远看着,倒是颇为赏心悦目。

    清虚子继续说:“师祖玄空子是个闲云野鹤之人,平生最爱游历,即便有了清水观,他也时常外出,若是手中无银钱,他便回到观中种种地。也因他,我们这一脉向来不重香火,师祖玄空子说过,我们既有地,又有力,不用承担赋税,已然比寻常百姓的日子好过多了,又怎能汲汲营营从百姓那里弄钱?”

    周一:“玄空子道长品性高洁。”

    古往今来,有多少人能够见财而不取?能轻松些赚钱,又有谁愿意整日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去赚那三瓜两枣?

    清虚子颔首:“玄空子师祖一辈子光明磊落,所作所为,皆问心无愧。”

    “就是愿意入门的弟子少了些,师祖玄空子等到了六十又八,才终于收到了第一个弟子,也是我的师祖闲云子。”

    “闲云子师祖是个比玄空子师祖更为不羁之人。”

    “玄空子师祖仙逝后,闲云子师祖关了道观,外出游历,足足三十余年才重回清水观,也带回了我的师父,青阳子。”

    清虚子咳了起来,周一起身进厨房给他舀了碗热水出来,老人喝了热水,咳声渐消,缓了缓,才继续说:“待到闲云子师祖仙逝后,清水观已无甚么香火,师父有心想要振兴清水观,奈何造化弄人,他身患重疾,只能勉力收了我这个徒儿,教导我三年后仙逝了。”

    清虚子眼神幽深,陷入了回忆里:“我承师命,意图振兴本观,可我不过入门三年,除了种地之外,再无本领,心有余而力不足。”

    “时至今日,我已是苟延残喘之身,却只有元旦一个幼徒,待我离世之后,垂髫小儿如何能撑起一个道观?”

    周一似有所觉,看向了清虚子,清虚子也正看向她,说:“道友,你可愿接手清水观?”

    即便心里有所猜测,但真的听到这句话,周一心里还是一震,她说:“道长,你莫不是在说笑,我入观不到两日,也只是在观中挂单,如何能接手清水观?”

    清虚子看着她,目光很平静,“只要你拜我为师,你就能接手清水观。”

    周一一愣,没有半丝犹豫,摇头:“抱歉,我有师父。”

    清虚子:“可你师父却没将他的道观传于你,你又何必执着于此?”

    “道长,你说错了,我的师父当然把道观传给了我。”周一叹道,“只是我自己不争气,跑了出来,找不到回家的路罢了。”

    她笑了笑:“况且,就算没有将道观传于我又如何?师父养育我数十年,恩重如山,道观传于谁,不过是细枝末节的事情。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这世上没有因为这点小事就不认父亲的道理。”

    她看向了清虚子,清虚子也看向了她,苍老的眼神锐利起来,似乎要看透她的心底,周一坦坦荡荡回视。

    几息后,清虚子收回了视线,道:“世人汲汲营营,不过是为了黄白之物,多少子女因钱粮房地同父母反目成仇,兄弟阋墙,若你师父未将道观传于你,你当真能安然受之?”

    周一想了想,说:“可能因为我是独生子女吧。”

    清虚子一愣:“独……什么?”

    周一笑道:“意思是,我的师父只有我一个徒儿。”

    她看向了从前殿探出枝桠的银杏:“所以我很清楚,在这个世界上,我师父最爱的人除了他之外就是我,因此我从来不会怀疑他对我的感情。”

    清虚子愣愣地看着周一,年逾九十,已经是很少为事物感到惊奇的时候了,可他难得地感受到了一丝不满,这周道长怎如此轻言‘爱’字?实在是太过轻浮!

    将不满表达了出来,那年轻的周道长看向他,半点不像其他小辈一般认错,脸上也毫无羞愧之色,反而笑了起来,说:“道长,我与师父之间感情深厚,不过溢出一丝让旁人听见了,这不是轻浮。”

    “心中无爱,却言爱,才叫轻浮。”

    清虚子见到这年轻的周道长看着银杏树的眼里隐有泪光闪烁,他心中触动,问:“你很想你的师父?”

    周一点头:“想啊。”

    日日夜夜,想起了他,便觉得幸福,又感到难过。

    死别,生离,师父跟她之间好像都占齐了。

    从此,她连给师父上坟都做不到了。

    抬袖擦了擦眼泪,周一吸吸鼻子,说:“不好意思,让道长见笑了。”

    清虚子摇摇头,看着她,眸光闪烁,最后从袖子里拿出了东西放在石桌上。

    周一看去,一愣:“道友,这是?”

    桌子上竟然摆着五个一两大小的金元宝。

    清虚子说:“这里是五两金子,我本打算利诱于你,看你是否会为这五两金子动心而拜我为师。”

    周一看向他,清虚子虚弱一笑,道:“现在看来,这利诱注定无用。”

    周一也笑了:“道友就不怕我在演戏吗?”

    清虚子摇摇头:“我活得比旁人长一些,除了多吃了些米粮之外,倒也有些别的用处,譬如真情还是假意,总是能辨认的。”

    他看着周一说:“周道友,你是重情之人!”

    清虚子扶着桌子站了起来,朝着周一拱手:“贫道清虚子,清水观第四代主持,请周一周道长接手清水观!”

    周一连忙站起来,想要把清虚子扶起,清虚子摆手,起身看着周一,道:“我知道周道友同自己师父之间情意深重,让你拜师,乃是强人所难。如今观中只有我同元旦师徒二人,元旦年幼,尚不知事,我便作主将这清水观赠予周道友——”

    周一忙道:“道友,不可!”

    清虚子:“道友让我说完,这清水观也并非无偿赠予道友,唯一的条件便是将我这小徒儿元旦养大成人。”

    他看向了坐在一旁的小童,周一也看了过去,灰衣小童趴在了石桌上,闭着眼睛,嘴巴微张,晶莹的口水流出,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竟然已经睡着了。

    周一低声道:“道友,何必如此?你我相识不到两日,你对我的为人一无所知,将元旦和清水观托付给我,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清虚子看向她,脸上突然露出了一丝笑:“听到你这句话,我就更放心了。”

    周一一脸懵,见清虚子伸手去摸元旦的手,起身,走到元旦身边,轻轻将小孩儿抱了起来,小孩儿似有所觉,砸吧了一下嘴,周一问:“道友,该把元旦放在哪个房间?”

    清虚子伸手把小童嘴角的口水拭去,说:“放到我的房间吧,这些日子,他都跟我一同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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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一颔首,抱着元旦朝清虚子的房间走去,走出几步脚下顿了顿,扭头看清虚子,老人没有跟上来,只是站在原地,这才大步往前。

    进了房间,把元旦放在了清虚子的床上,脱了鞋,给他盖上被子,确认小孩儿又睡沉了,她才起身离开。

    院子里,清虚子已经坐下了,周一走过去,想了想,转身进厨房舀了两碗热水,这才走到清虚子对面坐下,一碗水放在清虚子面前,说:“道友,你说的事情我不答应。”

    清虚子咳嗽起来,喝了口水,缓下来才问:“为何?是嫌弃清水观破败,还是不愿养元旦?”

    周一摇头:“清水观很好,我从深山中出来,身无长物,连个落脚之处都没有,多亏了道友收留,才能在夜间得一休憩之所,于我,清水观是极好的地方。”

    “至于元旦,他天真可爱,我虽未曾养过孩子,但也并不排斥。”

    清虚子看向她,不解:“既如此,道友为何拒绝?”

    周一看着老人,认真道:“实不相瞒,道友说的事情对我而言处处都好,甚至让我感觉像是瞌睡来了送枕头一般。”

    她才到这个世界,没有了住处,也没有亲近之人,竟这般好运就遇到了一个清水观,偏偏清水观还只有一老一幼,老道年老体衰,正寻托孤之人,相处不到两日,便决定将孩子和道观都托付给她。

    如果她答应,那么落脚的道观,甚至一个可以陪伴自己的小童都有了。

    好吗?对她而言,太好了。

    清虚子有所明悟:“道友是怕这是陷阱。”

    周一点点头:“是有这个顾虑。”

    她问:“所以清水观有什么债务吗?”

    清虚子笑着咳了出来,好一会儿才说:“道友真是坦率,不过,清水观并无债务,甚至我这里还有这五两金子,若是道友接手清水观,这金子便也归道友了。”

    “现在,道友可愿接手清水观了?”

    周一还是摇头,她看着清虚子,说:“道友,既然没有债务,你还有余钱,那么这事对我来说便是件大好事了,可是,对你来说呢?对元旦来说呢?”

    “你我相识时间这么短,你并不了解我,若我接手清水观后,对元旦动辄打骂,亦或者直接将元旦赶出道观,那时你什么都不知道,更做不了什么。”

    “这清水观虽在城外,但离城并不算远,周遭还有那些菜地,想来并不愁卖,若我将整个观给卖了,你又当如何?”

    周一叹道:“道友,托孤这种事情,还是得找你信任的人才行。”

    她说:“你可将信任之人的姓名地址告知于我,我愿为道友传信。”

    这些话,周一本可以不说的,只要顺着清虚子的话答应了,那么道观就到她手中了,至于元旦,还是那句话,她并不排斥跟一个孩子一同生活。

    可是,这么做了,即便最后道观到手,周一也问心有愧。

    这道观中也就一老一幼,自己一个成年人杵在这儿,遇到这种事情还装傻,跟欺负老幼有什么区别?

    “哈哈,哈哈哈哈。”

    清虚子笑了起来,周一看着畅快大笑的老人,看着他笑着笑着咳嗽了起来,有些无奈:“道友。”

    清虚子止住了咳嗽,脸上还带着笑意,道:“贫道只是高兴,上天终究是眷顾元旦的。”

    他看向了周一,说:“道友,你知道人活得太久了最难受的是什么吗?”

    周一想了想:“年老体衰,身体沉重,行走坐卧不再如以前那般灵活。”

    她师父便是如此,在病重的那段日子里,甚至连起床上厕所都难以做到,病房中帘子一拉,便可以赤身裸体换掉身上的尿不湿,尊严、隐私,所有的一切都伴随年老、疾病不翼而飞。

    周一只是看着便觉得难受了,更遑论她师父本人。

    “不对。”清虚子摇头。

    周一诧异看向他,清虚子说:“是熟识的人都走了啊。”

    清虚子看着那棵桂花树:“将我养育大的父母亲人,一个个早早离去了,年少时一起玩耍的好友,也走了,中年时的知心好友,前些年我去了他的丧礼。”

    “九十载,认识的人一个个都走在了我前面……”

    他幽幽叹道:“道友,到了我这个年纪,信任的人……早就走在前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