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过了年节,土里还冻着,没多少春意,但勤快的乡下人已经忙活起来了。
林竹拎着两个大竹筐从河边回来,里面刚洗净的衣裳还在滴着水,一路走来好些都滴到了林竹的外裤和鞋面上,原本就不怎么暖和的衣物被冷风一吹冰的刺骨。
刚把竹筐放下,就有人叫住了他。
林竹冷的有点麻木,直到来人走到他面前才有点反应过来,对方刚才好像叫了他一声哥。
林秀一向对林竹没什么好脸,这会儿却不知怎么的,不仅喊哥,还主动伸手来拉林竹。不过在看到林竹满手红肿的冻疮后又颇为嫌弃地收了回去。
“竹哥,我有桩好事要同你说,你快随我来。”
大概是嫌后门口太冷,林秀把林竹叫去了堂屋,堂屋里拢着火盆,一进去就被热气扑了一脸。
稍站一站,被冻僵的四肢缓缓苏醒,一阵麻痒感便从脚底心往上窜起,逐渐蔓延到四肢百骸,难受的林竹有些站不住。
他有点害怕,因为后娘从来不让他进来。
“跑什么?”
后娘王冬翠一声厉喝携带着冲天的怒气将林竹钉在原地,把他吓得脸色发白,不知道自己又做错了什么。
林秀今日好像真的很友善,他主动搬了张凳子给林竹,还安抚了他娘几句。
王冬翠从鼻子里往外哼了一声,语气很是刻薄,“你瞧瞧他这副缩头缩脑上不得台面的死样儿,叫他嫁给江家那个书生?张荷花那泼辣货能点头?”
林秀抓了把瓜子放在王冬翠面前,笑道:“那我可不管,反正我打死也不会再嫁江正青那个酸腐书生了。”
“啐,”王冬翠把嘴里的瓜子皮吐掉,没好气道:“说的好像你嫁过似的,人家书生哪里不好了?说不准将来考上功名当个官,你可就是官太太了,出门有轿子坐,平日里还有人伺候你,哪里不好了?”
说到这里,王冬翠看了眼站在边上窘迫尴尬到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的林竹,恨不得冲过去狠狠打他一顿才好。
要把她千挑万选给林秀挑的好亲事让给这个继子,她怎么甘心?
偏生自家这个不争气的哥儿死活不肯嫁,非要嫁给那个穷的锅都揭不开的齐春雷。
那是她原本打发给林竹的亲事。
林秀压低了声音,“娘,你信我,江正青他考不上的,考一辈子也考不上。”
说到这里,林秀咬着牙满眼的恨意。
上辈子他何尝不是抱着和他娘一样的想法,然而勤勤恳恳伺候了江正青大半生,别说官太太了,连个秀才夫郎也没捞着,最后还被恶婆婆磋磨至死。
亏了上天有眼,叫他重来一回,说什么他都要把这门亲给推了。
至于推给谁,林秀嘴角勾出一个得意的弧度,当然是推给他那个听话好摆弄的好哥哥啊。
上辈子林竹可是讨了门好亲事,齐春雷虽说穷了些但性子极好,即便林竹没给他生个一儿半女也没多说过什么,连他那个婆母瞧着也和和气气,放眼十里八乡都寻不着性子这么好的一家子。
而且齐家后头日子过的也挺好的。
上辈子林秀每每想到这里就恨得咬牙切齿,林竹他凭啥,他就只配被他踩在脚底下,凭啥看他的笑话?
王冬翠翻了个白眼,“你说考不上就考不上?上回我听张荷花说翻过年江正青就去府城考秀才了,当年童生他一回就考中,这次我瞧着也差不到哪儿去。”
林秀呸了一声,“你听张荷花那个老不死的胡吹,娘你瞧着吧,压根用不了多久,二月里那头一场县试他就考不取。”
一时情急,林秀把上辈子的口癖都带出来了。
王冬翠狐疑地看着他,“我咋觉得你怪怪的。”
林秀赶紧朝林竹那边努了努嘴,“娘,人还在那边立着呢。”
王冬翠瞪了他一眼,然后冷下脸来,用一种打发阿猫阿狗的语气对林竹说:“这几日我替你张罗了一门亲。”
林竹茫然地抬起眼看她,他知道林秀在议亲,也知道他从年前刚入冬那会儿一直议到现在都没定下,却没想到居然还有自己的份儿。
他比林秀大一岁,今年已经十七了,村里头这个年纪的哥儿,要么已经定了亲,要么已经成了亲,只有他像被人遗忘了一样。
林秀开始议亲后他不知道被村里人嘲笑了多少回。
“可别说我这个当后娘的慢待了你,我可是千挑万选替你寻了一门好亲,那齐……”
林秀赶紧出声打断王冬翠,“娘!”
王冬翠气的拍桌,林秀倒是没什么,林竹却被吓了一跳,因为往日里这一般代表着他要被打了。
林竹低着头缩着脖子,并不敢看那边母子俩的眉眼官司,只等着他们发落。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王冬翠重重叹了口气,“算了,我是没法子了,将来有你哭的时候。”
不知道林秀又说了什么,王冬翠似乎气消了些,对着林竹说话时火药味也没那么足了。
正在林竹茫然的时候,突然听见她说要把他嫁到江家去。
“人家还是个考上童生的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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呢,便宜你了。”
林竹更茫然了,甚至觉得自己有些听不懂话了,他知道江家那个书生是王冬翠给林秀寻摸的亲事,好几回都听见她和村里其他妇人夫郎显摆,可见是十分满意的。
既然满意,为何要给他呢?以前有什么好东西不是都要紧着林秀和林庆吗?
“为什么?”
平日里林竹不声不响,但他也晓得亲事很重要,以前有老人同他说过,要是他娘当初不嫁给他爹,估摸着就不会死的那么早了。
林竹又恨又怕,不想遇上他爹那样的汉子。
王冬翠本来就在气头上,现在又见他这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模样,哪里还忍得住,细竹竿子一抄,打起来熟练得很。
林秀干脆坐下边嗑瓜子边瞧着,他娘确实心里窝着火,让她发泄出去也好。
眼前这一幕实在有些滑稽,打的那个跟打自己仇人似的,每一击都用尽了全力,被打的好像傻了似的跑都不跑,就这么抱着头任由竹竿子噼里啪啦地落在自己身上。
林竹身上的外衣看着鼓鼓囊囊,其实里头装填的全是芦花,外层的衣料被打破,芦花飞出来飘得满屋都是。
林秀伸手拂了拂,皱眉道:“娘,别打了,屋里还有火盆呢,仔细别烧着了。”
王冬翠这才停下。
她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地上的林竹无声无息地趴着,好似没有了知觉一般。
王冬翠愤愤地踹了他一脚,咬着牙道:“要不是秀儿死活不要,我能把这门好亲给你?你连你娘都能克死,谁家敢要你……”
她一骂就是一连串,想到什么就骂什么,纯粹为泄愤而骂。
林竹麻木地听着,再难听的话听上十几年也免疫了,他甚至还能分出心神去想等会儿一定要把飞出去的芦花捡回来,虽然不暖和,但多少也能挡一挡寒。
当着后娘的面捡肯定又要被打,好在等会儿肯定还要唤他去清扫,到时再捡也是一样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的谩骂声渐渐停了,王冬翠大概也骂累了,端起桌上放冷的粗茶水咕嘟咕嘟灌了进去。
林秀居高临下道:“你也不要多想,江正青是个书生,性子自然是很不错的,娘刚才也说了,将来若是他能谋上个一官半职的,你也能跟着飞上枝头当凤凰,到那时我们可都得仰仗你呢。”
说着他还笑了一声,好像真在为自己这个哥哥感到高兴似的。
但林竹却听得怪怪的。
他本能地不想要这门亲事,但他也知道自己根本拒绝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