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撞破
    “呃……”

    听见印央关门离去的声响,一声陈酿的吃痛声才从栾喻笙口中挤出来。

    护工慌慌张张进来,栾喻笙的脸色肉眼可见的憔悴惨烈,不敢耽搁,两人急忙掀开被子,帮助栾喻笙活动僵了足足八小时的四肢躯干。

    刚握住栾喻笙的小腿想做拉伸,他瘫软的两条腿乍然猛烈地蜷了起来,接着,足跟踢踢哒哒敲击床面,足托增掉了,虚虚半挂在他不着一力的脚上。

    痉挛来袭。

    他属于软瘫,不常痉挛,哪怕痉挛了幅度也不大,可这天的痉挛凶猛如恶虎将他扑食!

    护工焦急地去摁压他的腿脚,想尽快阻止痉挛,而他双腿爆发出的肌张力让两人束手无措,一握,就被他踹掉,再握,脚踝抓手里反而引得上本身不住抽颤。

    两手挛缩在胸前拍打胸膛,本就孱弱的肺部,汲取不到足够的氧气,他向后梗着脖子,张大嘴巴拼命吸气,不自觉地翻出可怖的眼白。

    “……嗬嗬……呃……”

    护工翻出氧气罩给栾喻笙佩戴上,破旧风箱般的哮喘声罩在面罩里,白气模糊他俊朗的面容。

    半晌,他身子才消停下来。

    场面狼狈不堪,手脚回归瘫软,再也无法移动寸许,纯棉睡裤洇出大片大片的(湿)迹,纸(尿)裤的粘扣扯断了,裤子左边鼓囊囊而右边空瘪瘪。

    移位了。

    护工赶紧更换新的纸(尿)裤、护理垫和睡裤,把气若游丝的栾喻笙翻至侧躺位,他的肩胛骨和尾椎骨都压红了,涂上消炎药膏,护工在他身后垫上两个较硬的枕头,支撑他的身体不倒下,又在他的双膝间夹上软枕,两只脚也避免压在一起,脱足托时,才发现他的脚后跟破皮了。

    烂肉红彤彤,新鲜至极。

    估计是昨晚刚压出来的。

    涂上去腐生肌的药膏,护工给栾喻笙的双脚缠上绷带,没了足托的固定,足下垂一览无余,俨然两只白色的弯弯月牙,一左一右羸弱地摆放着。

    虚汗打湿衣衫,湿溻溻的睡衣包裹曲线,他侧躺着,下腹部鼓起的拱形尤为显眼。

    游走的电击痛感,顺着脊髓神经传导至每个神经末梢,痛得他神志不清。

    意识彻底抽离之前,他瞳孔中还倒映着那枚亮红煽诱的唇印,化作蝎子爬进他编织的有她的梦境。

    *

    一觉睡到夕阳西下,天际缀满橙黄粉渐变的鳞片云,蔚蓝海面波澜荡漾,与世界尽头交融。

    栾喻笙虚弱地睁开双眼,一张拧出川字眉的臭脸映入眼帘,氧气面罩下,他声音闷哑:“想,吓死,我?”

    瘪瘪嘴,谢星辰五指插进头皮狂撸头发:“妈的!到底谁想吓死谁啊!给你服务简直折寿!”

    搔头摸耳发泄了一阵子,人无语至极是会笑的,正如此刻气笑了的谢星辰。

    “爱作不作!爱睡不睡!”他叉腰问,“但是!那个事大佬您考虑的怎么样了?别怪我没有反反复复、复复反反、反反复复提醒您哦,今天第六天了!”

    没急着否决,栾喻笙倦容浓浓。

    俄顷,他闭合迷蒙的双眼,喉音干哑:“星辰,去联系一下郑柳青的徒弟。”

    这三天,她还会来的。

    即便身子骨已是无法拯救的残破丑陋,他也想尽其所能体面正常哪怕一点点。

    谢星辰离开后,护工服侍栾喻笙沐浴更衣,洗去昨晚的一身汗液污渍。

    把栾喻笙抱上护理垫,脱衣更衣,纸(尿)裤捂久了,有点起红疹子的迹象,护工给其扑上含有芦荟成分的爽身粉,截瘫患者就得当作小婴儿照料。

    而后,给栾喻笙插好(尿)管,穿上休闲衬衫和纯棉裤,两人一个抬腿一个托腋下,把他妥善安置到高背轮椅上,脚跟破了皮,不宜穿鞋,便拿枕头垫着双脚。

    脚踝不吃力,软绵绵打弯,两只脚脚掌相对深陷软枕之中,神似两个括号,任凭护工再怎么扭转,也不给面子摆正了,膝盖各倒向一边。

    栾喻笙厌弃地垂眸睨一眼,晾着伤口也算好事,他耸动肩膀颤巍巍抬起右手,虚握住轮椅的操控杆,沉声道:“就这样吧,等下盖好毯子就行。”

    最后,将所有的病态(畸)形粉饰在细绒毛毯之下,他的左手搭在高凸的小腹上,他吃力挪动着,没抬起来不说,反倒不受控地滑落至扶手缝隙。

    他咬紧两腮施力,左手如同衰败的苇草,不具丝毫生命力,就该烂地里。

    自厌再一次飙升到巅峰,栾喻笙下唇微微颤抖,无可奈何地低声说:“左手。”

    护工了然,赶紧毕恭毕敬轻托着他的手放置到手托上,五根手指已然捋不直了,只能蜷在手心,扣好固定带,他谨慎问道:“栾总,有没有哪里需要调整?”

    “不了。”

    栾喻笙前推操控杆,轮子摩擦毛毯缓速前进,背影笔挺坚毅又楚楚凄惨。

    魏清迎上来:“栾总,李总在会客厅等您。”

    “知道了。”栾喻笙驾驶电动轮椅进入会客厅,在沙发边停下,他目光睥睨。

    身形臃肿的中年男人忙起身迎接,低头哈腰奉承:“栾总,岛上的叶子品质不输泰国的,我亲自摘了几个给您尝尝,天气热,您解解暑。”

    茶几上摆着几只鲜椰,开了壳,插好了吸管,椰子旁,一个精致的木质盒子着实夺人眼球。

    栾喻笙不苟言笑,锐利眉峰微挑:“李总如此细心周到,办事我非常放心。”

    “哪里哪里!”李总诚惶诚恐,“都是栾总指点得好,都是栾总心细如发,足智多谋。”

    吹捧的话听多了,栾喻笙心如止水,勾一抹老谋深算的笑:“哪里,我也有疏漏的时候,譬如今天,我没考虑到身体不适,白白让李总等了许久。人都有百密一疏之时,不然我也没有这个荣幸和李总合作。”

    唰地,笑容僵在脸上,李总油光锃亮的脑门浮出晶亮的汗珠,他擦擦汗,赔笑:“是是是!”

    他捧起木盒子,拿到栾喻笙眼下掀开盒盖,一枚完好无损的羊脂白玉禅安睡于盒中:“栾总,请您过目!怕磕创了,我盒子都不敢掀开啊。”

    这枚,才是郑家真正遗失的家宝。

    “魏清。”栾喻笙侧头轻唤。

    “是,栾总。”魏清接到信号,双手去接玉蝉盒子,李总的眉心控制不住地抽搐一下。

    “李总舍不得了?”栾喻笙揶揄,绅士笑容之下,咄咄逼人的王者锐气压得李总愈是直不起腰。

    他轻言淡语道:“区区六千万,我没记错的话,还不及李总贪污的零头。最近查工程质量查得严了点,貌似还检举有奖?我栾喻笙是个不折不扣的资本家,脱离芸芸众生太久了,偶尔也想做一回热心市民……”

    “栾总!”李总吓得面如菜色,就差跪下了,“您、您说笑了!我哪里舍不得了!您就是要兵马俑、要清明上河图,我也愿意抠破脑袋想办法!能为您做点事,是我的荣幸!举手之劳!何谈舍不舍得呢!”

    栾喻笙满意笑笑:“我一贯礼尚往来,人如何对我,我就如何对他……”

    话说一半,李总心知肚明了,忙发誓保证:“栾总,我也是!枪抵我脑袋了我也绝对守口如瓶!”

    “很好。”病色难掩栾喻笙的神采英拔,他气场彪悍,笑容让人后脊发寒,“李总,合作愉快。”

    层峦叠嶂的红霞浮现于旷阔天际,大海蓝得通透,世界俨然一副五彩斑斓的油画。

    栾喻笙停在落地窗边眺望海岸,窗户半掩着,咸咸的海风惬意抚摸他俊雅的眉眼。

    “栾总。”魏清唤道。

    “办好了?”栾喻笙悠然问。

    “办好了。已经由您吩咐地妥善收好了,等回岸落地了,我第一时间亲自送去郑家家主那里。”

    “记得谦卑一点,卖郑家一个人情对我们而言没有坏处。”微微颔首,栾喻笙继续远视无垠蓝海,他睿智又狡诈,“没人不感激花高价帮助自家‘拦截’祖传宝物并拱手相赠的人,到时,故事记得编严谨一些。”

    一箭三雕。

    既空手套白狼借花献佛、让郑家家主记得自己的好,又变相地把李总纳入麾下,生意场上,互拿把柄的就能当朋友,最痛快淋漓的是,让印央有求于他。

    他复刻了此次慈善拍卖全部的拍卖品,无论她印央触碰哪一个皆是相同的结果。

    郑柳青是个意外。

    不过也多亏了他,计谋进展得格外顺利。

    “栾总,郑柳青的徒弟也约好了。”魏清汇报,“约了今晚八点上门来。”

    “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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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栾喻笙妥协,目光触及岸边那块礁石,阴郁扫空,他情不自禁发笑,“贪财,迷信,拜石头?”

    “不如来拜我。”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印央但凡不奢求天降横财,不寄希望于玄学迷信,也不至于欠六千万。

    想起印央,栾喻笙笑意更浓,物是人非的哀愁淡了许多,他低语自喃:“果然没一点长进。”

    *

    李总吃个哑巴亏,憋着一肚子怨火闷头穿过走廊,拐角处冷不丁响起一道女声:“喂。”

    他脚步一顿,循声望去。

    印央面色阴沉倚靠酒红色墙壁,衣着鲜亮,一头浓密蓬松的大波浪长发,气质豪放、神秘,莫名带一丝狡黠,宛如提刀来砍人的吉普赛女郎。

    纤细手臂上,还挂着一个打包袋。

    似乎刚去酒店餐厅外带了吃食回来。

    “……哟,又见面了。”李总强颜欢笑,草草点头,没心思再寒暄说些客套话,闷头赶路。

    “栾喻笙给了你多少钱?”印央直截了当。

    心下一惊,李总皮笑肉不笑地搪塞:“Cristina小姐,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啊?我约了人用餐,失陪了。”

    “栾喻笙给了你多少钱让你毁了玉蝉然后嫁祸给我?”既然他装听不懂,那她就掰开揉碎了直言不讳,“拍卖会上,我就感到事有古怪,但我还是手贱摸了那玉蝉!先生,别装蒜了,我亲眼看见你捧着一个木盒子进了栾喻笙的客房,然后亲眼看你两手空空出来。盒子呢?”

    印央诘问:“现在盒子呢?”

    “……小姐!您别说胡话了!您还欠我钱呢!”此事暴露,他堪比上了断头台,李总嘴硬到底,可眼底一晃而逝的惊惧被印央看得真切。

    “抱歉,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印央一秒变脸,媚笑无端诡异,客气道,“您慢走。”

    “……哦,哦。”李总差点跑起来。

    *

    八点钟,门铃如约而至。

    魏清开门,一位身着宽大汉服的娇小女子娉婷如玉站在门口,手拎一个医药箱。

    面纱遮掩下半张脸,一双廓形圆眼大得不合常理,眼珠子也黑洞洞的,几乎霸占整个眼眶。

    “……”魏清一愣,说不出哪里藏着蹊跷,他歪脖上下隐晦地打量这名女子,侧身相迎,“您好,我是栾总的秘书,魏清,和栾总相关的任何事都可以联系我。”

    “您好。”

    绵甜的嗓音好似把糖含在嘴里,甜得魏清喉咙发腻,他不露声色问:“请问怎么称呼?”

    “我姓何。”

    “何医生,请跟我来。”

    女子步态隐隐约约有些怪异,似乎腿脚不便,关乎别人隐私和缺陷的话题,魏清不便细问,何况自家总裁就是个重残人士,同病相怜更应该尊重。

    “栾总,何医生到了。”

    洁白大床上,男人手无缚鸡之力躺着,他四肢摆成了“大”字,腿肚子下面垫着枕头,悬空支起双脚。

    他盖着两截毯子,上面遮住胸腔,下面遮住私密,露出腹部、腰部、双腿、足部和双手。

    以及,他戴着宽大的黑色眼罩。

    眼罩覆盖他的半张脸,眉眼饱额和鼻梁通通潜形匿迹,光凭那清癯的下颌骨和一张薄唇,此人的模样究竟如何,云里雾里,只能脑补了。

    面纱下真情流露,女子的唇几不可察地向上扬,她礼貌请示:“我施诊的时候,不习惯有生人围观。请问栾总,可以给我一个自在的环境吗?”

    小姑娘才十八岁,栾喻笙羞于坦诚相见而选择了半蒙面,小姑娘怕生、施展不开拳脚,他既然有求于她,理应将尊重和配合放到第一位。

    “魏清,你去忙吧。”

    犹疑片时,魏清俯首听令:“栾总,何医生,有事随时叫我。”

    门锁合仓的瞬间,女子身量陡然增高了十公分,妈的弯着膝盖走路太艰难了!

    打开医药箱,一排银针寒光四溅,她细长白指捻出一根针,捏在食指和拇指间,刀光剑影般蓄势高高举起,阳光折射,针头泛出刺眼的尖锐冷光。

    圆眼睛怒瞪床上浑然不知的男人。

    ……扎!

    ……扎扎扎!

    ……栾喻笙,我扎不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