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王府。
暮色四合,李慎在渐次传开的鼓声里回到瑞王府,将缰绳丢给门房,大步流星朝内走。忠伯一路小跑才能跟得上,李慎瞧见放慢了脚步,问“忠伯的腿疾可大好了?”忠伯的腿是在冷宫时被刁钻恶奴打断,耽搁救治,天气一冷便痛得不行,后来遇见华大夫,才重新接上。
忠伯心中一暖笑道,“多谢王爷挂念,自从用了华大夫的断续膏,再没疼过。现在老奴腿脚利索着呢。”
“如此甚好。”李慎又问,“皇姐近来可好?”
忠伯忙道,“正要和王爷禀告,公主的病情稳定多了,这半年没再犯,清醒时候也多。只是时常挂念王爷,如今您回来,公主自然也心安了。”
李慎边听边走,一路沿着王府中轴线,走到最后面往西北角走去。
这里本是一片巨大的花圃,为了安置长姐昌平公主,李慎在这修了一座别院,亭台楼阁,流水小桥,曲径通幽,移步换景。
得到近前,李慎停住了脚步,原来这么早,阿姐院落已经熄了灯,“是我回来晚了。”他有些歉意,本来送了戚明薇要赶回府里看望皇姐,又被圣人叫去宫里问话,出来时天都黑了。
也不知长姐瘦了胖了,吃的好不好,睡得香不香。
望着檐上轻轻晃动的风铃,李慎不知道想到什么,久久不曾移步。
忠伯知他们姐弟情深,王爷挂念公主,索性将公主这些日子的状况一股脑和盘托出,“这半年用了华大夫方子,公主病情稳定多了,没再发病。白日没事,跟着嬷嬷学着绣活,有时去湖边喂鱼,前几日公主在院墙边捡了只狸花猫,那猫似有灵性,与公主格外亲近,粘人得很,公主取名“狸奴”。因为有了狸奴,公主脸上的笑容也多了,入夜便能入睡。阖府上下都知道狸奴是公主的心尖宠,如今都当祖宗一样供着。”
满天星子,棋盘密布。月华如水,映着李慎的面色都柔和了几分。忠伯知道,自家王爷这些年能活下来不容易,在外面事事谨慎,如履薄冰,也只有在公主这才能放松心情。
李慎默默地听完,薄唇淡淡地勾了下,“皇姐心善,我小时候踩死一只蚂蚁,她都要心疼半日。吩咐下去好好照顾狸奴。”
忠伯应是。
李慎又在月下站了一盏茶的功夫才回了主院书房,裴显已经候着了,见他进门,忙汇报新得到的消息,“肖嬷嬷找到了。”
李慎抬眸,神色凝重,“何处发现的,乳母现在何处?”肖嬷嬷是他和皇姐乳母,也是母亲身边的嬷嬷,戊戌案发生前三个月被放出宫,此后,一直下落不明。
十四年来,一直杳无音信,今日终于有了消息。
“暗卫按着当年出宫记录搜寻,音讯全无。当年她老人家刚到扬州老家不久,便听到皇后自裁的消息,肖嬷嬷担心被人清算,隐姓埋名去了蜀地得以保全性命。去年风声小了,才敢回扬州老家,正好被咱们留守那的人发现。如今人在来京的路上,这两日便到了。”
李慎颔首,“到时妥善安置乳母,暂时别让人发现。那些伺候母后的老人,只剩她一人了。”
裴显,“是。还有一事,王子腾将谋逆罪名全揽下来,明日就要移交刑部。王爷,他是戊戌案唯一的线索,不能这么断了。否则,咱们这么多年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岂不是前功尽弃了?”
李慎在原地踱步,“王子腾确实关键,用他做饵,幕后之人或者设法营救或者将其灭口,总会露出马脚。今日圣人问我想去哪部任职,现在本王知道了。你明日巳正随本王入宫面圣。”
*
第二日,八月初一。
明薇一早被掩月从床上薅起来,“姑娘快醒醒,今日是给老夫人请安的日子,可不能再睡了,迟了宋氏不说什么,老夫人那嘴可不饶人。”
明薇闭着眼打着哈欠,任由她们给她套衣服,坐下梳妆时总算清醒了。家里的小辈每月初一十五给老夫人请安,其他日子只去宋氏的院子点卯就行。
宋氏一贯擅长扮演贤妻良母,所以恶人都是老宋氏,她落得贤名。
以往也在京中住过一段时间,明薇心里有数,老夫人卯正开始诵经,要诵到卯时结束,辰时才让小辈进去。所以她们去早了也是在院子里候着。
以前她回府时,极力讨好宋氏和老宋氏,生怕自己哪里做得不好,一大早就过去,也没换来老宋氏半点同情。现在她才不急过去,面上过得去就行。
明薇收拾妥当过去,她到的时候,戚明玉还未到。只戚明婉一人在,看见她时,一脸不知所谓的怒气。明薇装没看见,自顾自地听着鸟鸣,闻着花香,好不惬意。
不得不说,鹤寿堂修得很雅致,花树错落有致,赏心悦目。
欣赏美景可比看戚明婉那张臭脸舒坦多了。
这时候的戚明婉还是被宋氏宠坏了的掌心宝,骄纵跋扈,脾气大得很,她不想自找晦气。
可有些人不这么想。
戚明婉昨日就气不顺,回到院子里就发泄了一通,若不是丫鬟婆子拦着,她昨日就去质问戚明薇了。今日见到戚明薇,只见她浑身上下打扮精致,立在一簇月季旁,像从画中走出来的。
心里这股火说什么也压抑不住了,戚明婉气得脸色通红,走到戚明薇身边,问她,“大姐姐是不是对瑞王有意?”
戚明薇正在闻花香,闻言转身看她,“不知道二妹妹是何意,我与瑞王清清白白,你哪只眼睛看出我对他有意了?”
“你胡说,你还约了瑞王府的大夫在千秋节宴上给你换药,当我不知道,你就是想勾搭瑞王。”戚明婉一想到千秋节宴上,戚明薇还能与瑞王见面,她就生气。明明是她先看中瑞王的,戚明薇凭什么横插一脚。
原来是因为这个,明薇心下了然。
这个二妹妹骄纵惯了,她看上的东西从来都要搞到手,若是被人觊觎那就是触犯了她的底线。
明薇对瑞王不感兴趣,为了日后安宁,她有必要解释几句。
“还请妹妹慎言,如若我传出勾搭瑞王的名声,对妹妹有什么好处呢?同是国公府嫡女,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妹妹应该明白。我若是名声不好,妹妹的名声又能好到哪去?若坐实了我勾搭瑞王,妹妹觉得自己还能嫁给瑞王吗?”
“你……”
被道破心事,戚明婉明显一噎,“你怎么知道我要嫁给瑞王?”
“妹妹都写在脸上了,不然为何这么在意瑞王呀?”明薇笑着上前一步,走到戚明婉跟前,从她头上拔下三只金簪。戚明婉不知道她何意,正要发作,却听她道,“妹妹清丽脱俗,这些金簪不适合你。我想说的是,我对瑞王不感兴趣,父亲已经写信让夫人替我寻觅合适的郎君,这事夫人没同你说吗?我若有意瑞王,还用得着舍近求远,在鄯州父亲就能定下亲事。”
虽然被瑞王拒婚,他父亲确实想给她与瑞王定亲来着。
这事戚明婉不知道,宋氏和老宋氏不知道,只他们三人知道。
戚明婉气得牙痒痒,这事母亲当然和她说过,她是被戚明薇气昏了头,才忘了。母亲还说,要给戚明薇寻门“好亲事”呢。
想到这,戚明婉总算冷静下来,可她还是不放心,警告道,“千秋节宴上,你不许见瑞王。”
这就无理取闹了。
她愿意见谁是她自由,戚明婉凭什么管她啊!
若是从前戚明薇为了讨好宋氏,就任由戚明婉摆布了,可今日她可不想再给戚明婉脸,“你管天管地,还想管瑞王?我因瑞王受伤,瑞王关心我是天经地义,不关心才是无情无义。妹妹,你还没嫁给瑞王,就管到他头上去,叫外人知道怕是会笑掉大牙,也会笑夫人教女无方,更会笑国公府家教不严。妹妹不要名声了吗?就算妹妹自己不要名声,也要顾及其他姐妹吧?”
前世,宋氏都不动就拿名声要挟她,戚明婉有样学样,也学了这套,这次也让戚明婉尝尝这滋味。
“你胡说什么?谁管到瑞王头上了?”戚明婉气得差点吐出一口老血,戚明薇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伶牙俐齿了?
她哪是要管到瑞王身上,她是警告戚明薇安分点!
还想再狡辩,宋氏和薛氏领着人过来,身后跟着戚明玉,还有一众仆妇。宋氏见状恨铁不成钢地道,“婉儿,你大姐姐说得是,以后切不可再说。”
戚明婉委屈得跺脚,可话都被戚明薇说了,一众丫鬟婆子都看着,她不好争辩。
薛氏将两人的对话听了全须全尾,小姑给二姑娘扣上这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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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高帽,别说婆母,就算老宋氏心里有不满也得憋着。
以后二姑娘再见小姑,说话做事都要掂量一下了。
二姑娘一贯骄纵,马上也要议亲,被管管也好,否则到了婆家也是打国公府的脸。
宋氏意味深长地看着戚明薇,如果说昨天是小蹄子蓄谋已久,那今日光凭这几句话就能让婉儿和国公府身败名裂,她可真小瞧了她。
外人面前,贤妻良母的人设不能倒,宋氏压下心中的情绪,耐着性子关心询问,“薇娘昨晚睡得可好?吃的住的可都习惯?”
戚明薇与她行礼,道,“一切都好,夫人有心了。”
这边插曲告一段落,宋氏领着众人进屋,老宋氏已经收拾妥当,坐在榻上,目光扫过众人时停在明薇身上。
明薇笑眯眯地行礼,老宋氏这才不自在地别开眼。
院子里的争执声音那样大,老宋氏肯定听见了。可明薇占理,老宋氏就是想偏袒戚明婉,也说不出什么。
对这个孙女,老宋氏心中复杂。
她本没错,错纠错在她投身在郑氏的肚子里。
见过礼之后,老宋氏让小辈都下去,独留下宋氏商量几日后的圣人的千秋节宴。
宋氏一一回禀,“府中女眷的衣裳都做好了,下午铺子会送过来让她们试穿,不合适再改。给圣人的礼,我几月前便派人去东市盯着,上个月,终于从一个胡商手里买了一面精美铜镜,做工精良,款式与以往大有不同,想必圣人定会喜欢。孝敬太后的是一面屏风,上面绣了福禄寿,送给贵妃的是从南海运来的珊瑚。”
圣人自设了千秋节后,文武百官争相以铜镜为礼,赠给圣人,圣人乐此不疲。前年就有一人因所送铜镜精美,被圣人点为侍中,留在身边。
是以,每到千秋节送铜镜的环节,文武百官都不敢马虎。不止百官给圣人送,圣人有时也会精心打造一批铜镜,分给四品以上官员。
就像前年,圣人为此还特地做了一首诗,诗名就叫《千秋节赐镜》,在坊间广为流传。
老宋氏满意点头,“你办事我放心,今年是圣人五十岁整寿,老三不在府里,凡事你盯着点,切不可大意。届时贵妃在后宫开宴,你照顾好几个丫头,有机会让瑞王和婉儿单独见一面,贵妃那里,你也提前表露一下。瑞王虽不得宠,他的婚事左右越不过贵妃。只是婉儿真想清楚嫁给瑞王了?一来有太子在,他不能荣登大宝,二来有肃王在,他无爱无宠。三来,当年的戊戌案,圣人虽不再提,可总归是他身上污点,我怕将来有人在这上面做文章,会对瑞王不利,波及婉儿和咱们国公府。”
姑母深思熟虑,比自己想得深了几层,宋氏虚心听完道,“我劝过她,这孩子横竖要嫁瑞王,我也没法。国公的意思,让咱们不要心急,等圣人下旨赐婚再说。可那样就太晚了,如今不知多少人盯着这几个皇子,我想得和您一样,不如趁着千秋节宴,就和贵妃说说。至于戊戌案,都过去那么多年了,瑞王怎么说也是圣人的亲生儿子,他不争不抢做个闲散王爷,圣人总不会容不下他。”
老宋氏没再开口,隐隐有些头疼。
宋氏短视她是知道的,否则当年也不会犯糊涂爬上老三的床,多年不得老三敬重。
兄长也不知怎么教导的。
自她嫁入国公府,背靠国公府这棵大树,父亲从走街串巷的货郎,一跃成坐拥数十家脂粉和绸缎铺子大老板。兄长更是随老国公上过战场,得了个伯爵回来,家里早已今非昔比,不是昔日的货郎。
怎么就没教出个有见识的女儿?
她自己也出身不高,但她博闻强识,刚嫁给老国公那会儿,也是摸瞎一样什么都不知道。但她博闻强识,虚心请教,别人说什么她听一遍就能记住,还能找出其中关键,再加上自己的观点说出去的话颇有见地。很快就融入了京中的富贵圈里。
因此她虽出身不高,老国公却敬重她。
她怎么料理那些妾室和庶子庶女,老国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与瑞王结亲事关重大,与宋氏说不出个子午卯酉,还得等老三回来再议。
眼下要紧的还是千秋宴,不要出岔子才好。
老宋氏又叮嘱几句就将她打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