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于滔天火光中重新睁开眼。
周遭死亡气息浓重。
烈火冲天,蓬断草枯,西风嘶鸣着卷来远处宫殿梁木烧焦产生的滚滚浓烟,呛得殷灵栖忍不住俯身剧烈咳嗽。
“公主。”有人轻拍她的背止咳,“公主再坚持片刻,属下这便带您离开。”
声音入耳的一霎那,殷灵栖脑中蓦地一片空白。
她捂住慌乱跳动的心脏,慢慢直起身。
“齐越……”殷灵栖声音颤抖。
紫衣女子被齐越执刀斩杀的那幕场景,反反复复出现在她眼前。
齐越颔首:“正是属下。公主被掳走多日下落不明,长公子忧思不已,因而派出府中亲卫协助禁军四下搜寻。”
他取出水囊:“这只水囊干净的,属下不曾用过。公主若咳得厉害,不若先饮些水缓缓……”
“走开!”殷灵栖不容他说完便打翻了递至眼前的物件。
“不许靠近我!”她踉跄着后退了几步,警惕地盯着齐越。
齐越愣了愣,道:“公主莫怕,属下奉长公子之命,护送公主回宫。”
“回宫?”殷灵栖抬起头,惘然道,“这里不是皇宫么,这是哪儿……”
“此地为西郊行宫,日前游宴上意外陡生,逆党行刺陛下不成,便掳走了公主,藏匿于西郊行宫。”
齐越拱手道:“臣奉命于皇城以西搜寻,万幸于此地寻到公主。”
“这边有人语声!”杂乱的脚步声自偏殿一角响起,两名禁卫模样打扮的人匆匆赶来,目光一转,注意到旁边立着的齐越,惊疑道:“你是何人?你不是禁军的……唔!!”
齐越突然抽刀,趁其不备砍去,两名禁卫血溅当场,瞪直双目倒下,死不瞑目。
殷灵栖眼底尽是惊恐。
“公主不必在意他们,属下自会护卫公主回宫。”齐越收回刀,放低声音试图安抚目睹这一惨状的小公主。
行刺……西郊行宫……齐越护卫她……
过往一幕幕同眼前情境重合,殷灵栖深吸一口气,不敢相信发生的一切。
她将手轻轻按上心口,后知后觉掌心传来的心脏跳动。
这是一颗鲜活的、未被毒箭贯穿的心脏。
眼眶一热,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
她没死。
她还活着,活着回到了天策十九年秋。
齐越望见公主忽然红了眼眶。
小公主显然被叛乱途中的经历吓坏了,脸色苍白,柔弱可欺,蓄满泪的眸底尽是惊怯。
如一朵经雨破碎的芙蕖。
齐越心底不由生出一股怜悯,暗道主子未免也太会掌控人心了。
攻心实为上上策。
深宫里弱不禁风的娇花,哪里见识过叛乱这等骇人的阵仗,更遑论她这几日一直孤身一人在外漂泊。
在小公主最脆弱的时候,长公子又派他来搭救,这一出雪中送炭的戏码演出来,往后公主定然会对主子死心塌地。
齐越心下窃喜,道:“逆党撤离时,放火烧了行宫一侧,事不宜迟,属下当在火势蔓延开前将公主平安护送出宫。”
“如此,便多谢你了。”小公主双眸垂泪,哽咽着说道。
“带我走吧。”
她抬起眼眸,梨花带雨的模样看得齐越莫名生出愧疚之感,一滴一滴滚落的泪似是砸在他心上,竟让他心软得一塌糊涂。
齐越怔愣了下,狠狠甩了自己一巴掌,道:“公主且随属下来,这西郊行宫不同于别处的宫殿,地势格外特殊,其间路径错综复杂。”
殷灵栖轻轻“嗯”了声,乖顺地跟在身后。
齐越似是对这座行宫分外熟稔,他能够在每一道分岔路口辨别出正确方位,走走停停,终于来至行宫尽头。
殷灵栖望见了近在眼前的宫门。
微风拂过她的发丝,也吹动袖口,隐隐露出掩藏于其中的锋芒。
“公主,这便要出宫了……”齐越正欲转身,蓦地听见小公主带着慌乱哭腔的声音:
“有人藏在那里!”
“公主莫怕,待属下前去查看。”齐越将手按上刀鞘,压低脚步朝一侧逼近。
“何人在此埋伏,识相的快些出来!”他凝神屏气,将全部的注意集中于眼前复杂的地势。
有匕首暗中滑动出鞘。
一股寒意没来由的攀上齐越后颈,他直觉有异,蓦然回头的瞬间——
寒光直冲命门猛地刺下!
齐越欲拔刀出鞘,可抽出的却是空无一物的剑柄。
他脸色大变,弃了空鞘,出拳去抵挡,那柄匕首却似有生命的蛇一般灵活,顺势绕过他的手臂,以一种轻盈诡异的身法轻轻松松以柔克刚拆解了他的攻势。
齐越还欲再挡,拳尚未打出去,颈侧蓦地传来刺痛,爆开鲜血如瀑。
他死死捂住脖颈,难以置信地瞪着执刃之人,口中呜咽着,瘫软的身体重重砸向地面。
薄刃带出的血水溅上殷灵栖的面颊。
血,新鲜的,温热的。
滚热的血洒在面上,这一刻,她才真正感受到自己重获新生。
殷灵栖长舒一口气,身心瞬间轻松了。
“多谢你为我引路,不然仅凭自身之力,我可能真的寻不到出口。不过——”
殷灵栖又朝他心窝处补了一刀,那张梨花带雨的小脸上依然挂着纯良无辜的笑:
“不好意思,是我杀了你哦。”
匕首深入心脏缓慢绞动,齐越疼得面目狰狞,额头青筋爆起快要炸裂开。
方才小公主怯懦柔弱的目光,如今只令他感到恐惧。
对视的一瞬,齐越只觉全身血液瞬间冷凝。
殷灵栖注视着那人逐渐涣散的瞳孔,饶有兴致欣赏起来。
对,对。
就是这种眼神。
扩大的瞳仁里充斥着濒死时的茫然、无措、慌张、惊骇。
满是对死亡本身以及给他带来死亡之人的惊惧。
就在一个时辰以前,殷灵栖也如他这般绝望,躺在冰冷的地上等待死亡。
朝堂错综复杂的势力勾心斗角同她何干。
她何错之有……
他们凭什么这么对她!
齐越是齐聿白的心腹,狼狈为奸不知害了多少人,他该死,他死有余辜。
自此为始,他们每一个做错事的人都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
手底那人颤抖着,终于停止了挣扎。
齐越死透了。
殷灵栖抽出匕首。
天际乌云密布,雷声隐隐作响,有蒙蒙细雨飘然而至。
冰冷的雨丝落在面上、发梢,殷灵栖仰起脸直面乌黑的天幕,内心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她将染血匕首沉入河底,寻了个处所避雨,等待这场雨过去。
雨停后,殷灵栖走出宫门。这里经历过激战,尸体横陈,有逆党的,也有禁卫军的。
回宫路途慢慢,说不准会遇见什么新危险,她需要寻一把新的趁手的短刀防身。
殷灵栖蹲下身,一根一根掰开逆党的手指,握住那柄小而精巧的刀柄。
她握住刀柄,费力地将刀身从沉重的盔甲底抽出。
一只沾满泥土与鲜血的粗粝手掌猛地按住她手腕。
殷灵栖遽然一惊,瞳孔蓦的缩紧。
那本该早已死去的逆贼睁开了眼,粗野而锐利的目光直勾勾盯着她。
“你……”
殷灵栖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求生的本能促使她在那人开口的瞬间握紧刀柄意欲取他性命。
眼前突然闪过一道寒光——
一杆银枪动作比她更快,横空刺出。
长.枪起势凌厉,逆贼钳制住殷灵栖的那条手臂被直接劈断,血流如瀑甩上半空。
那人捂住喷血的断臂发出痛嚎,新伤牵连胸口处旧伤,他身体一僵,抽搐两下便昏死在血泊里,咽了气。
惊变不过瞬息之间。
殷灵栖尚未反应过来,那条断臂便已化作一道残影甩飞出去,而横在眼前枪锋因速度太快,甚至不曾沾上多少血,刀面锃亮,折射出骇人的寒光。
她的目光沿着那杆杀意凛然的银枪上移,辨认出熟悉的雕琢纹路时,那人忽的转腕将长-枪挽了个空收至身后,动作迅疾。
待到锋芒凌空闪过,殷灵栖定了定神,对上一双冷漠沉静的黑眸。
来者玄衣策马,恃枪而立,不失少年人的风发意气,又透着超脱年纪范畴的凌厉杀气。
那是她针锋相对的死对头,
萧云铮。
自鲜衣怒马少年将军到权倾朝野的摄政王,他似乎变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变。
肃杀秋风穿堂而过,吹动墨发飞扬,萧云铮定定注视着她,纵身一跃,下了马,朝殷灵栖伸出手。
“跟我走。”
惜字如金,语气冰冷,一如既往的不招人喜欢。
殷灵栖悄悄丢掉短刀,缓慢站起身。
“你也是来寻我的?”她心下生疑。
上一世的确是齐聿白授意齐越将殷灵栖顺利带回了皇宫,她不并知晓,在她与齐越离开后,萧云铮也曾来至西郊行宫找过她。
而今齐越死了,原本的时间线被殷灵栖打乱,命运的齿轮便开始朝着与前世截然不同的方向转动。
萧云铮并不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只道:“慈姑在城外驿站等你。”
听到慈姑的名字,殷灵栖黯淡的眼眸忽然亮了。
“带我去见她。”她越过萧云铮,走向坐骑。
擦肩而过的一瞬,萧云铮淡淡扫了她一眼,忽然开口道:“不对。”
殷灵栖心下一紧,攥紧裙裾上沾血的那一块布料,故作镇定问:“哪里不对……”
她话音未落,一截短刃突然横过脖颈,冰冷的触感刺激得她胆颤心惊。
殷灵栖几乎在瞬间下意识想抬手夺走对她产生威胁的短刃,然而身体还未来得及动作,刀柄便已被萧云铮塞入她手心里。
薄刃只轻轻掠过颈下便离开了,并未真正伤到她。
“方才见你执匕首的姿势不对,握好短刀,抬臂,收肘,转腕,出刀,力量聚于掌下,这样才不会被人掣肘住。”
殷灵栖只觉自己鬼门关里又走了一遭。
她本疑心方才杀齐越被萧云铮看出了蹊跷,哪成想这人真的是在教她握刀。
她出了一身冷汗,敷衍了几句,便催促萧云铮快些离开这里。
慈姑在驿站焦急盼望着,已等待多时了。
这场行刺在所有人意料之外,谁也想不到逆党行刺未果,竟会掳走年纪最小的昭懿公主。
慈姑一见着殷灵栖,便将她拥入怀里,心疼地直掉眼泪。
“让姑姑好生看看伤到了没有,可怜见的,我们公主从小到大哪里受过这种苦……”
殷灵栖望着那张熟悉的面孔越过生死重新出现在眼前,喉间一哽,眼泪立刻滚了下来。
慈姑一面掉泪一面怜爱地安慰道:“颂颂不怕了,不怕了,姑姑在这儿呢,姑姑哪里也不去,只守着公主一人。”
殷灵栖紧紧抱住她,生怕眼前一切只是一场空梦,一松手,就再也见不到面了。
“姑姑…我……对不起……”
如果不是为了救她,慈姑她们不会落得惨死的结局。
“不要说对不起,”慈姑如幼时哄小公主那般轻轻拍着她的背,“姑姑生来就是来爱你的,没有什么对不起。”
殷灵栖伏在她肩头,流着泪点点头。她缓了缓情绪,拭去眼角泪水,忽然笑了:
“姑姑,我不是因为伤心,”
眸底情绪逐渐冷了下来,殷灵栖望着自己双手沾染的血迹,幽幽道:
“我是在高兴啊……”
与此同时,萧云铮派去查探情况的侍卫来报:“回主子的话,行宫伤亡者已全数清算完毕。”
“其中一人是……”
他犹豫着,抬头望了殷灵栖一眼:“是齐氏长公子的亲卫,齐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