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源头
    沙沙沙——

    葱茏的阔叶绿植在风里婆娑,古老的山林里,蝉鸣回荡不止。

    恒古的巨木拔地而起,岁月把粗壮的树干磨得平整,横七竖八的枝桠把天空叉得支离破碎。

    意识被黑色的潮水占据,无边无际地朝着前方铺展,看不到尽头,也走不到尽头去,她赤着脚丫子,冰冷的水流漫过脚踝,潺潺地向前流动。

    空荡荡的不见任何人,朦胧的白光在黑色的世界里升起,慢慢地铺展开来,淅淅沥沥的雨声出现在无声的世界里。

    ……

    最近可能是夏乏。

    伯父发现她睡眠的时间越来越长,小孩子正处于身体成长的时间,需要充足的睡眠和休息时间,睡眠时间长一些也没有什么大问题。

    但是时间太长了就有大问题了。

    昨夜下了一场泼瓢大雨,庭院里还未来得及蒸发的雨水,在地面上的低洼处汇聚成了小水洼。

    积水倒映出清澈的天空,雨水顺着细长的草叶砸进了水洼里。

    面向庭院的纸门半掩着,淅淅沥沥的雨声持续不断。

    “奈奈。”

    深蓝色族服的男人摸了摸她的头发。

    她揉着眼睛,睡眼惺忪地从蒲团上爬起来,对方的面孔在她的视线里模糊得只剩下一层轮廓,像是笼罩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

    对方拿开了她的手,告诉她,“宇智波的眼睛很重要,不要这么轻率地对待它。”

    “哦。”她坐在榻榻米上晃了晃脚丫子。

    伯父给她扯了扯身上的毯子,盖住了光裸的脚丫,抬起手,双指并拢点在她的眉心,“做噩梦了吗?”

    她打了个哈欠,“不记得了。”

    “你最近总是做梦。”伯父说。

    “可是我不记得我做了什么梦。”她熟门熟路地爬到伯父的腿上,打了个哈欠,趴了下去,想要继续睡,“不记得就当没有做过噩梦就好了。”

    “伯父你今天还要出去吗?”她打了个哈欠,带着惺忪的困意,

    一头炸毛的男人顿了顿,最后把手放在她的脑袋上揉了几下,“不出去了,你睡吧,我在这里。”

    “哦。”

    头顶着温暖的手心,手在榻榻米上摸了几下,抓住了一块布料,她的手里抓着伯父的衣角,轻轻瞌上了眼睛。

    ……

    蝉鸣嘹亮不休,树影摇曳婆娑。

    睁开眼,看到金色的晖光从层层叠叠的树荫之中疏漏下来,明亮到刺人眼目。

    浓郁的血腥味弥漫在林立的古木之间,泼在灌木上的血液顺着叶片的脉络淌淌而下,染红了干燥的泥土。

    年幼的女孩从地上爬起来,发现自己站在一片残破的尸骸里,猩红的血液在尸体下晕染开来,泥土被血浸染成暗红色。

    乌鸦嘶哑的啼鸣回荡在空旷的林子里,金色的晖光像是金色的丝线一样,从枝叶的间隙里坠落下来。

    小家伙四处看了看,发现林子里除了尸体就是尸体,要不然只有那些趴在枝桠上,踌躇着要不要下来的黑色鸟类。

    她抬起手,发现这是一只很小的手,皮肤白皙,沾了不少污秽和血迹,带着一层茧子,脏兮兮的手,指甲里藏着泥土和血污。下意识地在衣服上摸了摸,想要把手上的血污和泥土一起擦干净,发现自己的衣服上也沾了血。

    干涸的血迹黏在衣服上,腐烂的尸臭混着血迹在林子里弥漫起浮。

    她眨了眨眼睛,四处看了看之后,抬起赤||裸的脚丫子,迈开脚步,从一具一具尸体身边路过,男人、女人,还有和她一样年纪尚小的女孩。

    倒在路径边上的牛车泼满了血,低垂的御帘被泼上了斑驳的血迹。

    不完整的尸体,筋骨断裂,脸庞扭曲丑陋,遍布宛若被野兽啃咬过一般的痕迹。

    蝉鸣依旧在喧嚣,宣泄下来的阳光刺目灼热。

    除了她以外,这里再无活人。

    女孩抬起脚,发现脚上没有穿鞋子,脚上沾满了被血浸润的泥土,她缩了缩脚趾,赤着脚在尸骨里游荡了几圈,她从一具尸体的手里拿走了一把刀。

    刀身从刀鞘里划出,雪亮的刀身未沾染上丝毫的红色,刀鞘上却被泼满了血。

    原来是手里的刀没来得及出鞘就被干掉了。

    锵——

    刀镡和刀鞘,清脆的金属碰古木苍天之下响起,蝉鸣歇敛,瞬息之后重新振动背上的翅翼。

    她转头,目光落在那具尸体上。

    阳光像是被剪碎的金箔,落进了尸体裸||露在几欲从眼眶里跳出来的硕大眼球,半个身体连同身上的半幅铠甲消失不见,留下被野兽啃咬过一般的齿痕。

    她提着刀,赤着脚站在污秽的泥泞里,与那具尸体剩下的一只眼睛对视半晌,半晌过后,她把刀插进了地面,把那半具尸体从尸体堆里扒拉出来,拖着那半具尸体,背着跟她差不多高的刀,磕磕绊绊地拖到了一块干净的地方,拿着刀刨出了一个刚好能埋下人的坑,把尸体扔进去之后,盖上土,堆了一个小土包。

    埋完尸体之后,身上都是土,她拍了拍手,拍干净衣服上的泥土,扯下头发沾上的草叶,抖落上面的泥土。

    “你的刀,我拿走了。”她拿走了那把刀,背对着尸骨铺展的森林,迈起脚步。

    腐烂的尸臭和铁锈的味道混杂在一起,顺着林间起落的灰尘粒子弥漫。

    她什么都不记得,死去的人是谁,她自己又是谁,她只记得有人让她,尽管随心所欲。

    ……

    除去一身脏兮兮的衣服和从尸体里扒拉出来的刀之外,她什么也没有,没有同伴,没有钱财,就连一双鞋子也没有。

    走出森林之前,背着背上的刀光着脚丫行走在葱茏古木之间,光||裸的脚丫子被散落在地上的枝桠刺疼了之后,特地从身上的羽织上撕下几条布条,缠在脚丫子上。

    虽然依旧没有鞋子,不过总比光着脚丫要好。

    夏季的雨水丰沛,在苍林古木之中徘徊并没有多久,冰凉的雨水越过层叠的枝叶,片刻之后,泼瓢的雨水照着头顶就淋了下来。

    她找了个树洞,在树洞里待到雨水停歇之后,拿着刀走出了树洞,沿着脚下长年累月被牛车车轮碾压和马匹踩踏出来的路径,摸索着这片森林的出口。

    她必须要在夜幕降临之前走出这座森林,夜晚不只是野兽活跃的时间,无法在太阳底下活动的妖怪和鬼也喜欢。

    越是未知的东西,越能引起人类的敬畏和恐惧。

    古老的森林里林立着恒古的巨木,生长着毒蛇野兽的同时,也是传闻之中神明和妖怪的所在之地,对于人类来说,这样的森林太过危险。

    趋吉避凶是人类的本能,如果可以,大多数旅人都不会选择与这片森林打交道,但是事实却截然相反,这座森林是通往某个目的地的必经之路。

    在夜幕降临之前堪堪走出了这片森林。

    她对这个世界一片空白,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满眼的鲜血和尸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这里是哪里,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盛夏的阳光被深沉的夜幕覆盖吞没,稀疏的星光映着潺潺的流水,燃烧的篝火照亮了她的面庞。

    夜虫的嘶鸣在晴朗的夜空下回荡,植被草叶窸窣舞动,她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清冽的水流滑过河床,奔驰的水流撞在光滑的石块上,撞了个粉碎,四溅的水花落入湍急的流水之中。

    她捡起河岸边上的光滑的鹅卵石,火光映着表面光滑的石块,她想也不想就把它扔了出去。

    石头连蹦带跳地擦过水面,一路溅起水花,哗啦一下砸进了河对岸。

    她眨了眨眼睛,跑到河边把布条洗干净,架在篝火上烤干了之后蒙在了眼睛上。

    她坐在篝火边度过了一个无恙的夜晚,金色的朝阳从地平线上倾泻而出,涌遍了整个世界。

    她沿着河流一路走到了有人烟的村庄。

    人烟稀少的村子,茅草堆积成的房顶好似随时都有塌下来的可能,流水淌过摇摇欲坠的桥底,她看到了村民浑噩的眼珠,褴褛的衣衫,瘦骨嶙峋的身体。

    有人想要抢走她背上的刀,起先凑上来套近乎,发现她油盐不进之后一改之前的和善,就像是撕下了人皮的恶鬼,结果被她踹进了河里,被踹进河里的男人瘦得跟条细竹竿似的,在河里扑腾了好几下才扑腾上来,爬上来之后全身湿漉,表情恨恨地看着她,强烈的恨意几乎要化作实质性的攻击。

    她继续走,瘦竹竿在她背后诅咒她,污秽的言语裹挟着强烈的恨意朝她倾泻而来。

    周围的光线突然变得昏暗,层层叠叠的树桠把阳光隔绝在了外头,耳畔只剩下夏蝉的嘶鸣,铺天盖地的黑暗汹涌而来。

    拨开挡路的树枝,黑暗的尽头是一个村子。

    日轮西斜,堪堪要沉没山麓,远远看到金红色的霞光漫上了木头搭建的房屋,袅袅的白烟升腾在家家户户的房顶,房顶特地放上了石头避免飓风把木板掀飞。

    最后一丝白昼沉没在山脉之间,潮水般的黑夜再度降临在世间。

    葱绿欲滴的阔叶植被被染成深沉的墨色,高大的杉树在林间投落下巨大阴影,断断续续的铃声回荡在充斥着墨水般粘稠的黑夜的古木之间。

    银纱似的月光穿过古老的巨木,繁茂的树荫投下斑驳的树影。

    一袈裟僧衣的老僧站立在葱翠的树荫底下,老瘦如枯树枝的手拿着摇铃,断断续续地振动,断断续续的铃声回荡在林间。

    “你要回家吗?我带你回家。”嘶哑的声音,仿佛冷风吹过残破的窗户。

    她站着不动,手却攥紧了手里的刀柄。

    沙沙的风声回荡在耳畔。

    “你要回家吗?”深陷的眼窝恍若两个黑洞,他又振起手里的摇铃。

    这次她转身就跑,背后的铃声却不依不饶地追了上来,嘶哑的声音回荡在阴暗的林间,不停地发问,不同地追赶,不停地振动手上的摇铃。

    她抿紧了双唇,本能地知道不能回答。

    “你要——回家吗?!”

    背后的声音歇斯底里地喊叫起来,振落枝头的翠叶。

    谁理你?

    回你个大头鬼,回答你才是真的回不去。

    她继续跑,朝着深幽的森林里继续跑。

    冰冷的风卷着细碎的虫鸣,沙沙的风声响彻在夜空里,凉意顺着呼吸道渗进了肺部。

    凉薄的银色月光,草丛灌木之间,窸窸窣窣的动静不断传来,背后再未传来断断续续的铃声。

    她停在了一棵杉木底下,月光泼瓢似的浇了她一身,寒意顺着脊椎一节一节攀爬上脊梁,她猛地转头,差点贴上了一张毫无血色宛若干尸一样的脸庞。

    “你要回家吗?!”声嘶力竭的发问再度在黑夜里响起,对方长大了嘴部,从嘴角一直开裂到了耳后,整个头颅仿佛被打开了一般,露出荆棘般锋利密集的利齿。

    那绝对不是人类的嘴巴能够做到的。

    “你要回家吗你要回家吗——”重复地询问同一个问题,干枯的手不断振动摇铃,骤雨般的铃声回荡在葱茏的古木之间。

    她忍不住捂住了耳朵,尖锐的铃声几乎要撕裂了她的大脑。

    “前鬼、后鬼。”

    铃——

    最后一声铃音振落在月光里,巨大的斧头分开了空气,切开皮肤,砍断筋骨,老僧般的生物歇斯底里的哀嚎振落云霄,泼瓢似的鲜血浇了一地的草皮。

    月光拨开沉重的云雾,巨大的月轮冰冷如玉盘,镶嵌在墨色的夜幕里。

    灌了风的宽大衣袖在猎猎作响,乌色的帽檐下垂落乌黑的长发,一身白色狩衣的男人笑容温润,像是山间潺潺流过的河水,身侧两只巨大的式神,其中一只拿着板斧,斧沿淋淋漓漓地流着血。

    被一斧头砍成两端的妖物像是被火焚烧之后遗留下的灰烬,消散在凉薄的月色里。

    目光交汇的时候,穿着狩衣的男人顿了顿,瞳孔里的目光好像凝固了一下,顷刻之后又恢复了温润的笑意。

    “你能看到。”他站在月光之中。

    “嗯。”

    “也能听到。”语气肯定。

    “听得到。”突然觉得自己有要多说几个字的义务,于是老实巴交地点了点头。

    微凉的风振动宽大的衣袖,膨胀鼓动,发出呼呼的声音。

    “你跟我是一样的。”对方一锤定音。

    “一样的。”确定了对方没有恶意,她松开了紧握刀柄的手。

    “我是麻仓叶王。”他笑了笑。

    她顿了顿,她知道这是名字,名字是每个人都有的东西,也是每个人都知道的东西,但是为什么……她的脑袋里空空如也。

    “奈奈。”

    淅淅沥沥的雨水和朦胧的白光涌进了大脑里,温厚的手心压在她的发顶。

    “我是奈奈。”她毫不犹豫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