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伊始
    「麻叶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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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通灵人来说,生与死的边界可以是暧昧不清的。

    人死去之后,全身的器官会停止运作,经年累月流动的血液停止循环,□□腐烂到只剩下白骨,最后被漫长的时间消弭成一捧黄土,变成世间随处可见的尘埃。

    肉||体是灵魂的「容器」,在普通人的认知里,生命的终点,生存的反面,便是肉||体的消亡。

    人死了之后会发生什么?去往何处?

    换一种思考方式来说,这也是另类的、对死亡的恐惧,经历过死亡的人无法在返回活人的世界,这是人们的共识与这个世界的铁律,因为无从了解,「死亡」变成了人类心中最大的未知,最大的未知变成了内心深处的本能恐惧。

    麻仓叶王的存在,用实际行动向她证实了一件事,这个世间的常理是可以被打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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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收集麻仓叶王所使用的术的《超·占事略决》最近又增加了几个术。

    这样的事情其实并不奇怪,麻仓叶王记记忆力非常好,甚至可以说是过目不忘,对于常理之中的东西,麻仓叶王有自己的见解,在阴阳术方面的研究,本人也可以说是权威认证,他的脑袋里究竟装了多少东西,估计也只有他本人知道。

    随着阴阳术这方面的研究越发得深入,麻仓叶王脑袋里的东西日渐增多,到了出云之后,没有成堆的文书,也没有糟心的老头子,空闲的时间逐渐变多的时候,就需要做点什么额外的事情来打发。

    奈奈发现麻仓叶王灵光一闪的时候有很多,几年前塞过来的手稿可以说是《超·占事略决》的初稿。因为撰写人有随手记小笔记的习惯,起先只是零碎不全的手记,后来在这个基础上加以完善,随手写的手记变成了完整的篇章。

    奈奈比划了一下厚度,比起几年前,这本手记要厚重了不少,她已经把前期记载在里面的术学得差不多了,在那之后麻仓叶王发明了不少术,除去术的记载,还有他本人的心得,经年累月积攒下来,整理好之后,逐渐有了一本绝世秘籍的架势。

    《超·占事略决》里记载了麻仓叶王迄今为止使用过的所有术法,范围宽阔,不仅仅是阴阳术,就算是诅咒也有涉猎,其中不乏他本人独家研究出来的禁术,被心怀不轨的人得到,事情有非常大的可能性会演变成一场人灾。

    考虑到这个后果,麻仓叶王特地在手记上施加了诅咒,任何想要窥伺的这本手记的人,都要做好被他的式神胖揍的觉悟。

    奈奈随手翻了翻这本厚实的手记,随着书页被翻动,施加在上面的诅咒被触发,凶神恶煞的前鬼和后鬼马上拎着斧子扛着盾牌跳出来,在奈奈瘫着一张脸抬起头来的时候,嗷嗷的乱叫瞬间停滞。

    麻仓叶王施加在上面的诅咒驱使前鬼和后鬼杀死所有窥伺这本手记的人,意味着这本手记不再是可以随便翻阅的书稿。

    翻阅书稿的人是熟人,还是主人家的倒霉玩意儿。

    那么问题来了。

    砍还是不砍,这是个问题。

    奈奈低下头,继续翻动手上的手稿。

    书页翻动的声音宛若沙风里的沙沙声,火盆里的炭火哔啵一声炸出一个火星来,趴在蒲团上的虎斑猫抖了抖耳朵,睁开眼睛就看到就是头顶上悬着一把斧头仍然保持淡定翻书的铲屎官。

    虎斑猫晃了晃芦苇似的尾巴,打了个哈欠,合上眼皮,又趴了下去。

    门这个时候被拉开了,门口垂下一截白衣红底的宽大袖口,站在门口的麻仓叶王微笑着,面目狰狞的两个式神火急火燎地把斧头和盾牌收了回去。

    这种程度的诅咒对奈奈造成不了多大的伤害,反而是看守手稿的式神会反过来被她胖揍一顿。

    在那之后,麻仓叶王修改了施加在上面的诅咒。

    归纳总结一下,凡事总有个例外。

    渐入深冬,天气越发得寒冷,厚厚的积雪堆在屋顶上,宛若一张洁白柔软的毛毯。

    这种恶劣的天气,连居住深山老林里的妖怪都不愿意出门。

    奈奈嘎吱嘎吱啃着式神给她准备的点心。

    出云今年的冬天出乎当地人意料之中的冷,大雪连续下了两天都不见得有停的架势,不能出门的天气非常无聊。

    屋外的寒风裹着细碎的雪花撞在门窗上,把门窗撞得嗡嗡响,火舌缭绕燃烧的木炭,温暖的火光从火盆里溢出。

    嘎吱嘎吱啃完了盘子里的点心之后,奈奈拍干净了上面的残渣,钻进了麻仓叶王的书房。

    书房里没有人,空无一人的房间里静悄悄的,火盆里时不时哔啵跳出几个火星来,桌面上摊开的纸张染上了暖橘色的火光。

    奈奈发现这是麻仓叶王的手稿,手稿上是麻仓叶王最近搞出来的几个术,奈奈翻动着树叶,目光落在了其中一个术上面,术的名字是咒禁存思。

    单单是这个术的名字就让人觉得是个禁术。

    翻动书页的手停住了,门口传来轻缓的脚步声,奈奈抬头,目光落在停在门口的麻仓叶王身上,对方也不在意她未经同意就随意进出自己的书房,脸庞上是浅浅的笑意,乌黑的头发沿着额前轮廓一路滑下。

    察觉到奈奈的目光之后,麻仓叶王放下了手中的笔,表情温和地看着她。

    “有什么要问的吗?”麻仓叶王问。

    奈奈垂眼,目光落在书页上,须臾过后,零散的手稿被放到了一边。

    她抬头,目光落在麻仓叶王的脸庞上,大阴阳师的五官秀气,比起面向粗狂的男性,他的长相说得上是温和,表露出来的脾气也带着万事从容般的温和。

    她粗略地浏览了一遍手稿上写的东西——咒禁存思,是专门用于复活死人的禁术。

    这是对常理的颠覆,对自然铁律的挑战。

    人害怕死亡,自身的死亡,他人的死亡。

    活着的人无法见到死去的人,死去的人无法与活着的人再相见。

    这是自然的规则,能看到死灵的阴阳师某种意义上突破了这个规则,但并不是完全突破这个规则。

    此世的人与彼世的人相见本就是自然规律所不能容忍,因此才会有招灵的术和专职招灵的市子诞生于世。

    麻仓叶王并不畏惧自身的死亡,他已然是能看到彼世的人,既然已经知晓,恐惧自然也就不复存在。

    那么只剩下一件事情了。

    “你有想见的人。”奈奈开口。

    麻仓叶王笑了笑,一路走到桌旁,目光落在桌面上摊开的手稿上,火光将他的眉眼映衬得越发柔软。

    大阴阳师伸出手,手指轻轻摩挲着写满字迹的手稿,轻声说:“你说的没错。”

    他的确有想见的人。

    “咪——”

    门口传来柔软的猫咪叫唤声,睡醒的虎斑猫循着动静和气味一路溜达到了书房,轻车熟路地越过门槛,一路蹭到麻仓叶王的脚边。

    麻仓叶王弯了弯唇角,弯腰把虎斑猫抱了起来。

    麻仓叶王一下一下抚摸着虎斑猫柔软的脊背。

    麻仓叶王这个名字是前代天皇取的,这个名字的起源,一部分来源于他的职位,皇族御用的术师,保卫平安京的阴阳师,再者就是他的母亲,麻之叶。

    来自过往的无数回忆里,麻仓叶王最珍视的便是母亲的名字,他的一切来源于母亲,他将母亲的名字并入自己的名字之中,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又或者是未来。

    保卫平安京、守护人类的大阴阳师,说得好听,但是奈奈本能地觉得,麻仓叶王对人类的情感,并不像表露出来的那样风轻云淡,对于人类,他的情感非常复杂,除去「灵视」之外,应该还有别的原由。

    “我短暂地拥有过母亲,短暂地拥有过朋友。”麻仓叶王轻轻说。

    声音很轻,宛若一片漂浮在风里的轻薄鸿毛,漫无目的地漂泊,风一吹就不知道会飘到哪里去。

    被他抱在怀里的股宗抖了抖耳朵,抬起头来,融融的火光落进了剔透的猫眼里。

    奈奈把股宗从麻仓叶王的怀里顺了出来,抱着毛茸茸捏着肉垫,盘腿坐在书房的垫子上,开始听麻仓叶王讲述他的曾经。

    过去的麻仓叶王,被人称之为带来不详与灾厄的狐狸之子。

    人类的恐惧普遍来源于未知,死亡也好,疾病也罢,都是。

    麻仓叶王的母亲麻之叶是个天生能看到灵的女人,身为麻之叶儿子的麻仓叶王继承了她这份奇异的能力,能看到徘徊在世间各种各样的灵,因为这份奇异的能力,母子两人的行为举止和普通人多有差异。

    超出认知的事物极易引起人类的恐惧,这个时代的人类普遍会将无法用自己的认知解释的事物归纳总结为不详的污秽,施以排挤,甚至是铲除。

    麻之叶能看到灵,并且能与灵沟通,普通人无法知晓与她交谈的是什么东西,平安时代是天灾多发的年代,灾厄发生的时候,人们便笃信这是妖魔作乱,时常‘自言自语’的麻之叶就这样被当地一名姓田浅的法师认定为是作乱的狐狸精,并且对方煽动了当地的村民,烧死了麻之叶,麻仓叶王的母亲。

    蜂拥而来的村民把母亲绑在了木架上,在她的周围堆满了稻草,用火把点起了火,烧死了他的母亲麻之叶,烧掉了他的家。

    失去母亲之后的麻叶童子孤身一人流落街头,辗转徘徊平安京,在一次百鬼夜行里,偶然遇到了叫做乙破千代的鬼,度过了短暂快乐的时光,过去烧死他母亲的人却重新找上门来。

    他如愿杀掉了杀死自己母亲的罪魁祸首,却重新变成了孤身一人。

    再然后,麻叶童子被当时的阴阳头羽茂忠具收养,羽茂忠具死后被当时的天皇任命为新的阴阳头,并赐予他这个承载了职责和思念的名字。

    麻仓叶王言简意赅,挑挑拣拣地讲述过程,有些事情甚至一笔带过就好,他并不是那么在意那些人和事,唯独在谈及母亲的时候,他会刻意地跳过,刻意到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来。

    奈奈摸了摸股宗的脑袋,虎斑猫晃了晃芦苇似的毛绒尾巴。

    曾经有多幸福,破碎过后再回忆起来,回忆过后就是一地的灰烬,痛苦到让这个总是笑眯眯的大阴阳师无法忍住想要流泪的冲动。

    过去母亲麻之叶因为能看到灵的能力,被人视作不祥的异端,遭受无穷无尽的排挤,甚至是追杀,和父亲相恋之后生下了麻叶童子,但是麻仓叶王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

    后来他从其余的麻仓家族人口中知道了父亲的事情,父亲是一位很有前途的武侍。

    异于常人的麻之叶势必会影响父亲的仕途,为了丈夫,麻之叶选择带着年幼的麻叶童子隐居到贫瘠荒凉的村子。母亲毫无保留倾注的爱,哪怕是被父亲遗忘、生活贫寒,他仍然非常幸福,他的母亲和他非常知足,这样的生活却因为他人的恶意支离破碎。

    小小一个孩子,早早失去了家人,被失去母亲的悲伤和怨恨填满了心扉,孤身徘徊人性扭曲的魔都。

    麻仓叶王轻轻说,“麻叶童子,这是我原本的名字。”

    奈奈眨眨眼睛,“如果我叫你麻叶童子,你会生气吗?”

    “我不喜欢别人叫这个名字。”麻仓叶王轻轻说,“但如果是你的话……没有什么好生气的。”

    有人说名字是人灵魂的一部分,是施加在身上的诅咒,倾注在这个名字上面的,是母亲的爱和对母亲的思念。

    揣着恶意喊这个名字的人,光是想想都会让人心里不舒服。

    但是如果是你的话,没有什么好生气的。

    奈奈垂下眼帘,鸦羽似的眼睫在眼底打下浅浅的剪影,火光在发帘挑染上艳丽的橘色,苍蓝色的眼睛泌出泠泠的蓝光。

    “麻叶童子。”奈奈动了动嘴唇。

    书房里静悄悄的,风雪呼啸声和拍打门窗发出的闷声萦绕在耳边。

    麻仓叶王的眼睫下意识地颤动了几下。

    “你想见到你的母亲和乙破千代吗?”奈奈轻声开口。

    落入耳中的声音宛若在天际荡开的钟声。

    麻仓叶王抬头,火盆里的火光映着房顶,整齐排列开来的房梁横贯在视线里。

    “非常想。”

    麻仓叶王轻轻闭上眼睛。

    但那已经不可能了。

    他其实非常讨厌火,火烧死了他的母亲,烧烬了母亲的灵魂,将他的幸福吞噬殆尽,成为这个时代最强的阴阳师之后,他辗转找遍了平安京所有的鬼,都没有找到他想要找的鬼。

    麻仓叶王摸了摸奈奈的发顶,鸦羽一样漆黑的头发,性格烂得一批,头发却意外地很柔软。

    奈奈本能地觉得这人心里在想些什么不好的东西,耷拉着眼皮子刚想跟他杠上几句,麻仓叶王却先她一步开口。

    “我记得你马上就要十八岁了,有什么想要的吗?”麻仓叶王笑眯眯地说。

    奈奈瘫着一张脸,“我想要创造一个没有文书和上值的世界。”

    麻仓叶王托着腮,轻轻笑出声来,“这倒是非常符合你的作风。”

    奈奈耷拉着眼皮子,废话,劳动就是狗屎。

    须臾过后,麻仓叶王轻声开口,“你要长命百岁。”

    奈奈砸吧砸吧嘴,“长命百岁有什么好?”

    “长命百岁有什么不好?”麻仓叶王笑眯眯地开口。

    “我觉得做鬼会比较轻松一点。”奈奈说。

    做什么对她来说都差不多,只要她还是她自己,是人是鬼,是诅咒是妖怪,是死是活,没有多大差别。

    不过做鬼,就不用处理文书了吧。

    “辛苦地来到这个世界上,活下去是一件非常高兴的事情。”麻仓叶王的手心压上了他的发顶,轻声开口,说出曾经由鬼对他说出的话。

    “太过通透,对人类来说,有时候也不全都是好事情。”麻仓叶王轻声说。

    奈奈抱着股宗,火光映着她的眉眼。

    “换一个说法。”火星跳跃的哔啵声里,麻仓叶王的声音再次响起,“别再留我一个人做人了。”

    你也好,妈妈和乙破千代也好,都是。

    ……

    次日一早,连续下了好几天的雪终于停了,乌云却没有散去的意思,成堆成堆地积载在远方的天空。

    出云麻仓家来了人,对方带来了留在京城的麻仓家传来的消息。

    麻仓叶王得回京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