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无舟……”
“嗯?”
“这场梦境里出现的一切,会有幻想出来的存在吗?”
“不会。”
鹿临溪不由一愣,抬眼望向谢无舟,好奇道:“可梦不就是毫无逻辑的吗?”
“既已入阵,在梦境之主意识清明之前,这场梦只由我一人主宰。”谢无舟淡淡说道,“我想通过她的梦境翻寻过往记忆,可由不得她造半点假。”
这个家伙,总是能用如此平静的语气,说出那么不讲道理的话。
田家老旧的院门口,男子将一支黄色花簪簪上了田小芸略显凌乱的发髻。
回忆中的那一日,田小芸宁愿挨骂也要偷跑回家,只为赴上此约,听他一句山盟海誓。
她与那男子私定终身,又不得不依依惜别。
那男子原是从县上私塾偷溜回来的,那支簪子是他从县里为她带回的礼物。
田小芸怕被堂姐抢走,不敢戴在身上,只小心翼翼藏进了衣柜深处一件破旧的冬衣里。
藏好了自己的宝贝,田小芸连忙架着牛车向自家田地赶去。
鹿临溪下意识追了一会儿,却又忽然停下脚步。
“等一下,如果梦境由你掌控,我们为什么会看见这一幕?”她忍不住问道,“这也算真相的一部分吗?”
“既已化作魇鬼,心中必有执念。”谢无舟说,“想要知道她一身怨气从何而来,只需循着这份执念走下去。”
“这也是她生前执念的一部分?”
“陆青明。”谢无舟低声念着这个名字,低眉看了一眼鹿临溪,似有几分不屑地冷笑了一声,“她的深层意识里有这个名字——哪怕化作魇鬼,她对此人仍有着很深的执念。”
“是说刚才那男的?”
“嗯。”
鹿临溪点了点头,问道:“那这执念还通往了何方?”
她本只是随口一问,也没想要啥答案,没成想谢无舟竟是忽然戒了他最爱的反问句式,忽然开始有问必答了。
似是为了方便她这个“修为低微的仙家灵宠”看得更清楚,谢无舟干脆将灵力附着在了那一缕执念之上。
红色的灵光,细如丝线一般,一端系着那紧闭的衣柜。
而另一端,似是随着轻风,于她头顶缓缓摇荡着,飘向了看不见尽头的远方。
鹿临溪迟疑地仰头看向谢无舟:“我们只要顺着它走就可以了吗?”
“你可以试试。”
真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回答。
但是没关系,她已经开始习惯这种回答方式了。
鹿临溪“哼”了一声,扭头朝着灵光的另一端大步走去。
那不是田小芸离去的方向,而是一个未知的远方。
她还没走多久,四周的一切便已发生了变化。
天色变暗了,眼前的一切就跟鬼打墙似的,分明走了那么久,结果只是又一次回到了田家。
屋内传来阵阵骂声。
是田小芸的大伯在外头欠了赌债。
足足四十多两,是一家人刨去赋税、不算吃穿,都要攒上三两年的数字。
田家的房门关着,传出来的声音闷闷的。
鹿临溪跑上前去,试探着伸长脖子穿进墙面,在确定自己于此地不会受到任何阻碍后,一下将整个身子都跳进了屋内。
屋内一大家子人都在,田家大伯满脸伤痕地跪在正中,瘪嘴听着老大爷嘴里接连不断的脏话。
一会儿是没出息、驴脑子,一会儿是畜生、败家子。
差不多的词,滚车轱辘似的骂了半天,几次举起掸子想要打人,都被老太太嚷嚷着拦了下来。
大伯娘的哭声大得刺耳,老太太嘴里一直念叨着:“都是一家人,不能不管啊。”
一旁的五个小辈不敢说话,眼底倒是各有各的情绪。
那一夜,田家大伯一直跪在堂里。
“怎么不能管?难道真要看着爹被他们打死吗?”大伯的儿子在院内愤愤吼着,“人命关天,先筹钱把债平上啊,东拼西凑总是够的啊!”
“小芸呢?那陆青明不是喜欢咱家小芸吗?村长都供得起自家儿子去县里念私塾,借咱家三四十两不会很难吧?等日后小芸嫁过去了,没准还不用还了呢!”
他声音大得仿佛是故意喊给全家人听的。
田小芸捂着耳朵坐在床上,安静得像一只害怕受伤的小兔子。
她的娘亲坐在一旁,只是对着窗外小声念了一句:“你少说点儿吧。”便将院内那暴躁的声音点得更急了。
这个家里没有一个男人能为她们做主。
鹿临溪看得气不打一处来,一对翅膀扇得那叫是一个焦虑,只恨自己不能冲上去叨烂那副聒噪的嘴脸。
谢无舟见一旁大鹅气得牙都快咬烂了,默不作声将衣袖一挥,变换了眼前天地。
仍旧是那个田家,屋外晴空万里。
田小芸被绑了起来,她的母亲晕倒在地上,整个田家乱成了一锅粥。
大伯嘴里急切地喊着什么。
“五十两,刚好可以把债还上!”
“赵家有钱,下人吃穿都比咱家好……就算是个小妾,也是小芸高攀了,她过去不会吃苦的!”
“我们惹不起赵家啊……”
“我钱都收了!还给赌坊了!”
“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不然就拿我这条命去抵了吧!”
老大爷仍旧叫骂着,可无论嘴里骂得多脏,也没对此事说出一个“不”字。
老太太没再反复叨念那句“一家人不能不管”,只是捏着还债剩下的几两碎银子,默不作声地盘算着什么。
赵家的小轿抬到了门前,田小芸被家中几个男丁架着推上了轿子。
原本还在大哭的她,此刻好像已经失了心力,安静得没有一丝生气。
谢无舟若有所思地看着脚边愈发沉默的大鹅。
天地忽然陷落一片混沌。
鹿临溪回过神来,呆愣愣地问道:“这……发生什么事了?我们现在又在哪里?”
谢无舟闭上双眼,似在感应着什么。
短暂沉默后,他缓缓睁眼,低声说道:“她被送去赵家后宁死不屈,赵老爷极怒之下失手将她打死。”
“……”
“为了掩盖此事,他命管家连夜带人将田小芸的尸身丢进了深山。”
鹿临溪深吸了一口气。
这个结局,她是早就知道了的。
“若只是如此,她的怨恨或许不会那么深。”
“什么?”鹿临溪不由睁大了眼,“在她死前还发生过什么别的事?”
“是死后。”
“……”
谢无舟说,田小芸死于不甘,一缕难消的怨念使得她魂魄弥留人间。
她看到自己尸身被山间虫鸟走兽啃噬,也看到自己被寻见时那一度不敢认尸的家人。
她的娘亲想要为她求一个公道,不顾家人阻拦也要将赵家告上公堂。
可公堂之上,赵家一口咬死田小芸是自己跑了。
一个马夫出堂作证,说某日路过赵家偏门时,田小芸有偷偷塞给他银子,请他帮忙向县里私塾的陆青明送一封信。
陆青明被带上公堂时,承认自己确实收到了一封信。
信的内容,是田小芸邀他入夜后一同私奔,他认为田小芸已为人妇,并未前去赴约。
他将信件呈上,信中私奔之地正是那座发现了田小芸尸身的山头。
田小芸的娘亲大声哭喊着,想让大家知道,自己的女儿根本不识几个字。
陆青明的目光有所闪躲,显然是撒了谎,但这一切根本无人在意。
案子结了,一切都是田小芸不守妇道、自作自受。
镇上、村里,人人皆对此事说三道四。
田家嫌丢人,趁着夜色寻了片荒地,悄悄葬了田小芸。
连一个碑都没立。
而田小芸的娘亲,在无数污蔑女儿的流言中失了神志,被田家用麻绳栓在家里,防着她去外头发疯丢脸。
她抱着女儿用过的枕头,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夜夜咒骂。
时而大哭,时而大笑。
大伯受不了了,骗她说带她去找女儿,一路将她哄到无人的河边。
他只是用了一根绳子,一头系在树上,一头拿着手里,便轻易地将她绊进了河里。
前后不过隔了数月,荒地里又多了一个没有碑的小土包。
这一次,没有“一家人”,没有“不能不管”,也没有“人命关天”。
母女俩的离去,让这一大家子人都松了口气。
他们吃上了一顿平日里田小芸见都见不着的肉。
——像是在庆祝劫后余生。
本该轮回的魂魄,在不甘与悔恨之中化作了地缚灵。
原来小说里不曾提及的暗处,竟是藏在如此平静的日夜之中。
难怪田小芸会走向反派指给她的极端。
她的亲人将她推向深渊,她的爱人为她定下污名,素不相识之人以她之名辱她娘亲。
这世间除了娘亲,她甚至找不到一个可以不恨的人。
鹿临溪不禁想起赵家门口的那张告示。
“两条命,五十两,驱个邪,三百两。”她止不住冷笑了一声,“世上还有比这更荒谬的事吗?”
“你当这天地间的怨气从何而来?”
“……”
是啊,这世上不公之事太多。
哪怕是网络发达的现代世界,也总有光照不到的地方,又何况这样一个鬼神齐作乱的世界呢……
谢无舟忽然问了一句:“如何,现在可有认同我的法子?”
鹿临溪不在状态地抬起了头:“啊?你说,什,什么法子?”
谢无舟:“给她力量,让她亲手杀尽想杀之人。”
他说得好有道理!
有些没人性的东西真就不该继续活在世上!
质疑反派,理解反派,成为……
不对不对,不能成为反派!
这股力量可不是他见人可怜,好心施舍的。
他根本就是不安好心,想利用田小芸的恨意催生更多怨气,用以日后复生天魔!
那个弱小的魇鬼在他的计划里不过是个倒霉的牺牲品!
她竟然对谢无舟这个大魔头产生了一瞬的认同。
这真是太可怕了。
鹿临溪回过神来,摇晃着脑袋,拍打着翅膀大声喊道:“打住啊!你这大魔头,力量邪门得很!人都那么惨了,你就别把人家往绝处带了好吗!”
“我可是好人。”
“……”
——你最好真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