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她现在倒是会飞了,但也就是会飞而已,一只鹅的飞行能力本身就弱,修为又只有这么一点,是无论如何都追不上谢无舟的。
可是她要保护他的呀,追不上怎么保护呢?
想来想去,真的只能把自己和他拴在一起了。
“有没有嘛?”鹿临溪近乎执拗地问着,一双手紧紧抓着谢无舟的手臂左摇右晃起来,一时让人分不清是在撒娇还是在耍无赖。
最后谢无舟顶不住了,拿出一根尾羽,幻化了一根很细的丝线,将其中一端系在了鹿临溪的右边手腕上。
鹿临溪望着手腕上的红线看了两秒,也没问这是什么,便把另一端抢到手中,往谢无舟左手手腕上一连打了三个死结。
下一秒,红线缓缓消失不见,鹿临溪止不住笑了一声:“这个好像月老的红线哦,就是那种能把两个人拴在一起的红线,也不知道到底什么原理,反正只要拴上就会长出恋爱脑,怎么看对方怎么顺眼。”
“我怎不知月老还有这种法宝?”
“嗐,不过是一些凡间话本里乱编的东西啦。”鹿临溪笑着摇了摇头。
要真有那么厉害的红线,云杪早偷来悄悄绑祈泽身上了,哪里需要嫉妒浮云嫉妒到想要杀人呢?
不过话说回来,这根红线又是什么意思呢?
鹿临溪看了看刚才系红线的手腕,下意识伸手摸了摸红线消失的地方,什么都没有摸到,一时不由得歪了歪脑袋,好奇问道:“你这线什么意思啊?”
她话音刚落,只见谢无舟把左手往高处抬了些许,便有一股力量将她右手一同向上拽了过去。
“哇,你这……好像挺好使。”鹿临溪说着,浅浅思考了一会儿,认真问道,“但是距离会不会太短了一些?”
谢无舟将手放下,笑着问道:“你觉得多长合适?”
鹿临溪想了想,犹豫道:“五十米?”
五十米好像有点太远了,不好第一时间赶到,不行不行。
她这般想着,连忙改口道:“十米吧,十米应该合适。”
可是十米会不会又近了一点呢?
要真打起来了,这么点距离似乎不太好施展手脚的样子……
鹿临溪摇了摇头,十分纠结地又一次改了口:“要不二十米吧?二十米应该不太会妨碍到你动手了,要有什么危险,我也可以第一时间靠近你。”
“好。”谢无舟笑着应道。
“所以现在是二十米了吗?”鹿临溪问道。
“嗯。”谢无舟点了点头。
鹿临溪站起身来,满心欢喜地小跑到门边试了试,见距离还没到,便往外多走了十几步,直到手腕感受到了那种微微的拉扯感,这才停下了步子。
如此一看,二十米倒是不近不远,感觉挺令人安心的。
鹿临溪这般想着,忽然玩儿似的握紧了拳头,悄悄用上些许灵力,很是突然,也很是用力地将那缠上丝线的右手往身后猛猛拽了一下。
谢无舟被她拽得一个趔趄起身,向前走了两步才稳住身形。
她看见他微微皱了皱眉,一时忍不住缺德地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谢无舟走到了她的身旁,那看似无奈的眼底藏了近乎宠溺的笑意。
鹿临溪努力收敛了缺德的笑声,望着谢无舟的眼睛,抬起右手轻轻晃了晃,弯眉问道:“这玩意儿结实吗?一根够不够啊?需不需要多来几根?”
谢无舟:“只要自己不去解,轻易断不了。”
鹿临溪:“在解决掉天魔之前,我肯定是不会解的,你那边我打死结了,应该不好解吧?”
谢无舟无可奈何地笑着摇了摇头:“不好解。”
“那我就放心了。”鹿临溪松了一口气,一时心情大好。
那一刻,她心情好得自己都觉得有些神奇。
分明只是系了一根看不见的红线,她却忽然有了一种说不出的安全感。
这一次她是真的可以保护他了,他会一直在她随时能够抵达的安全距离里,她不会让他轻易受伤了。
鹿临溪这般想着,忽然感觉外头的结界看上去都顺眼了不少。
她扬起眉眼,对谢无舟笑着问道,“门都出了,陪我随便走走吗?”
谢无舟没有拒绝她的请求,她先一步走在了前头,脚步轻盈得仿佛没了任何心事。
紫冥殿的仙侍不多,可走在路上总还是会碰上一两个。
她们望向二人的目光中满是诧异,仿佛不太能够看懂二人之间的关系。
一个看上去修为不高,身上没有一丝妖气魔气,甚至略有几分仙气的女子,为何能与传说中特别可怕的大魔头相处得如此自然,甚至自然得好像有些甜蜜了……
难道她不是那个魔头的丫鬟吗?
这样一个问题,让那些恰好路过的仙侍困惑而又八卦地相互交流了起来。
但是这些和鹿临溪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就是忽然心情好,想要拉着谢无舟出来陪自己四处走一走。
从前她没有一个合适的身份,不能毫无顾虑地与他一起,如今成为了真正无名之人,她终于不用再那么偷偷摸摸了。
或许在很多人看来,她根本配不上谢无舟,可她才不在乎呢,毕竟早在她还是一只鹅的时候,就已经觉得自己特别配了。
只不过她到底还是宅的,没走多久就急着回屋瘫起来了。
她想,还是让谢无舟好好歇着吧,反正她也是个不爱动弹的咸鱼,谁也别累着谁。
十日之约的第七日,远方灵光大盛,整片天空都被异象遮蔽。
浮云说众仙正在合力破除那个将古战场笼罩了数千年的巨型结界。
那个结界已经存在非常久了,它几乎已经和古战场的怨气融为一体,破除起来并不容易,所以才会有那么大的动静。
“想来他们当年布下这个结界时耗费的心力也不小吧?”鹿临溪的话语里满是讽刺,“那个时候的动静也有这么大吗?”
“那时我还年幼,没有注意过这些,又或许曾经注意过,不过后来忘记了。”浮云轻声叹道,“要不是你曾对我说过这些,我都不知古战场竟笼罩着这样一层结界。”
可不是吗,换做是谁都很难想象,一群人大费周章弄出这样一个结界,只是为了困住一个人的生路。
现在那层结界终于被破除了,也不知当初决意布下这层结界之人,心里可会有那么一丝的悔不当初?
也许并不会有吧。
那天夜里,谢无舟主动提出想要去外头走走。
他说的外头,是离开结界的那种外头。
鹿临溪没有急着催他养伤,只是和他出去走了一会儿。
她跟在谢无舟的身旁,一路去到了一个陌生而又偏僻之地——九重云台。
名字取得这么高雅,实际就是天界的雷刑台。
这座刑台位于层云之上,七根雕有游龙的石柱高耸着将云台环绕,石柱之上挂着一条条手臂粗细的乌金锁链,无比森冷地向下垂入云间。
相传此处位于天界极北方,是整个天界最高的地方,可引天道之力,净化一切罪业。
正因如此,这里成为了一座雷刑台,所有有罪之人都会被押来此处接受雷刑。
谢无舟带着她走到了云台最边缘,一双幽静的眸子静静望向了远方。
鹿临溪不太明白,谢无舟为什么忽然带她来这个地方,她望向他的目光变得茫然了几分。
他是想起了他的娘亲,还是想起了什么别的?
鹿临溪:“你来这里,是因为你……”
谢无舟:“向下看。”
鹿临溪愣了一下,忽然被谢无舟摸了摸头。
那个瞬间,一股灵力涌入了她的双眸,脚下层云不再遮眼,模模糊糊好似层层薄雾,仿佛伸手拨弄一下都会轻轻散去。
透过这薄薄的云雾,她第一次站在天界看到了人间。
说是人间,却又不似人间。
原来天界九重云台之下,便是那一片被怨气笼罩的尸山血海。
从这里向下望去,怨气似比数千年前稀薄了不少。
当然也有可能并不是那里怨气稀薄了,只是怨气都凝作了血海之上那一座被血雾笼罩的若隐若现的蜃楼。
离得太远太远,就算有灵力加持,她也看不清那座孤岛。
不过那曾经看似无边的血海,站在此处总算是能够望见模糊的边际了。
鹿临溪:“原来你是来看下面情况的啊。”
谢无舟:“你以为是什么?”
鹿临溪:“我以为你想起你娘了……”
谢无舟收回目光,向身后望了一眼,淡淡说道:“我确实听说,我娘当年被他们处死在这里,连一个确切的罪名都没有。”
“……”
“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我都不知道原来她离开时离我那么近。”
他说,那时他找了很久,就想看看那些人是在怎样一个地方把她逼死了。
然后他就看见了层云之下,那片囚了他一千七百多年的牢笼。
多巧啊,他曾经等了她多久,心里就怪了她多久,结果她早就死在了他头顶那片九重天上。
无论他抬头望过那片天空多少次,也没能透过那遮天蔽日的怨气,看见一丝一毫她于这世间消散的痕迹。
“谢无舟,你……”
“可我好像不伤心,我对她没有记忆了,什么声音,什么模样,全都不记得了。”谢无舟打断了鹿临溪想要安慰的话语,“关于她的一切,我都是从别处听来的,她因我而获罪冤死,我却连一丝恨意都无法为她燃起。”
“……”
“就连今日,我都不是来悼念她的,我只想看看,当年那座牢笼,如今变成了什么模样。”
“……”
“你会觉得我凉薄吗?”谢无舟轻声问道。
鹿临溪紧抿着唇,缓缓摇了摇头:“你离开她时太小,离开她又太久……”
“嗯。”
“那你感觉尸山发生什么变化了吗?”鹿临溪悄悄转移了话题。
谢无舟:“怨气稀薄了一些。”
“我是感觉怨气少了,原来不是我的错觉啊……”鹿临溪好奇问道,“会是因为那座蜃楼吗?”
谢无舟:“也许吧。”
鹿临溪不禁长叹了一口气,随着谢无舟放入她体内的那缕灵力散去,远方怨气聚集之地也于她视线之中渐渐模糊不见。
她随着谢无舟回到了紫冥殿中,如往常那般静静睡下。
十日之约的第九日,那用于软禁谢无舟的结界忽被撤下,原是天帝为了鼓舞士气,将在今夜于紫微垣中宴请众仙。
天魔以怨气凝出蜃楼,指名要求谢无舟必须赴约,眼瞅着大战当前,再把人这样关着总归是不太好了,便干脆将他这位“古神之子”一并请了过去。
说是宴请,实则没有给他半点选择的机会,不过就是派人过来知会了一声,便要将人强行带走。
沈遗墨与浮云来的恰是时候,前来“请”人的天将不好继续为难,撂下一句“天帝正在紫微垣中等待,太子莫要误了时辰”后便转身离开了。
“好拽哦!”鹿临溪忍不住小声阴阳起来,“要是挨揍的时候也能这么拽,那我真的会心动呢!”
似是为了不让沈遗墨太过难堪,浮云努力压住了想要上扬的嘴角,眼神却给予了鹿临溪莫大的认同。
沈遗墨皱眉看向谢无舟,沉声提醒道:“父帝今日或许是要询问你的意见。”
鹿临溪满脸嫌弃:“什么意见?要不要归顺天界啊?”
沈遗墨:“是。”
鹿临溪:“这还需要问?他心里没点数吗?”
沈遗墨:“就是有数,所以要问。”
鹿临溪撇了撇嘴,问道:“几个意思?”
谢无舟笑道:“就算想要定罪,也得有个理由,他知我不会答应,当众询问最是有利于他。”
鹿临溪:“……”
也对,这很合理。
谢无舟今日若是不答应归顺天界,等到除去天魔之时,天帝便可正大光明让包围了整座尸山的天兵天将直接出手斩魔。
谢无舟今日若是假意投诚,天帝也可把那什么剔骨洗髓的阵法提前备上,只等天魔一死,便十分好心地奉上一条龙服务。
什么,想跑?
——堕魔之人当真狡猾,竟然假意投诚,今日不除,更待何日!
如此,他就又可以光明正大地让天兵天将替天界铲除这个天大的威胁了。
反正怎么说怎么做那老家伙都是有理的。
无耻只有两个字,鹿临溪已经说累了。
不管怎么样,至少在除掉天魔以前,天帝暂时不会有所动作。
鹿临溪跟在三人身旁,又一次去到了阶梯高得让人头疼的紫微垣。
天界众仙都会飞行,可此处却无一人使用法术,一个个不管男女老少,都在徒步向上而行。
就连胡子长得都能绾出一个造型来的小老头也得杵着拐杖脚踏实地。
鹿临溪:“要不要这么霸道啊,这么多台阶还不让人飞了?”
浮云被这话吓了一跳,连忙低声于鹿临溪耳边提醒了一句:“这话不可说!”
似是为了证实浮云没有小题大做,鹿临溪话音刚落,便觉好多双并不友善的眼睛朝自己望了过来。
这些神仙耳朵修为不低,耳目清明得很,若无刻意遮挡,五十步内的话语并不难听见。
而他们的目光,似都带了几分压迫感。
只一瞬,鹿临溪便被盯得打了一个寒颤,连忙靠到了谢无舟的身旁。
忽有一阵寒意绕过她的身子,悄无声息地向着四周散开,那一道道令人不适的目光瞬间避向了旁处。
浮云倒吸了一口凉气,手指不由得揉搓起了一抹轻柔的衣角,似是担心还没见到天魔,身侧之人便已在天界先打了起来。
鹿临溪捏了捏她的手,用眼神示意她放下心来,她知道有什么话想说需要藏着掖着点了。
为了让自己不要乱说话,哪怕这楼梯爬得有些辛苦,她也还是默默咬紧了牙。
走入紫微垣的那一刻,她下意识往某人上次挨揍的方向望了一眼,那被轰塌了的后殿似已以灵力重新修建,重新立回了它该在的地方。
要不是宴请众仙之地是正殿,她这种身份又没资格四处乱跑,她还挺想去那边看上一眼的。
鹿临溪这般想着,已随浮云一同踏入了大设宴席的正殿。
宴会未起,不少仙人还未赶来,天帝已然身着华服,端坐于殿中至高位。
她看见天帝的目光自谢无舟身上淡淡扫过,看似毫不在意,眼底却有一丝忌惮稍纵即逝。
谢无舟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是在沈遗墨的安排下于右侧前排落了座。
不得不承认,这连眼神都懒得给的反应,让鹿临溪差点没能压住自己的嘴角。
天帝怕是没有想过,自己忌惮之人根本没把自己放在眼里吧?
然而谢无舟岂止是没把天帝放在眼里,周围有好奇的目光向这边打量过来,他也只兴致缺缺地望向了宴会的入口,仿佛四周的一切都与他没有半点关系,整个天界于他而言都不是什么值得放在眼里的东西。
不过尽管如此,旁人对他的好奇也不会减少半分。
当年天魔容器一事早已在天界彻底传开,魔尊谢无舟竟是古神承渊之子,这属实是一件令人很难相信之事。
那一道道打量的目光中,有嫌恶、有好奇、有怜悯,也有不知缘由的艳羡。
或许他们在想,承渊为灭天魔而陨,他的独子又在封印天魔的漫长岁月中堕入魔道,天道确实不公。
不过万幸,天帝心有歉疚,愿意接纳此子。
若他还认自己的血脉,若他当真本性不坏,那就还有机会回头。
剔骨洗髓虽然痛苦万分,但能彻底剥离一身魔气。
哪怕昔日神骨未必还能养回,可只要没了魔气便能久居天界,他既是承渊之子,纵是再无修炼的可能,应也能活得足够尊贵。
最多就是修为低些,寿数短上一些,总好过一辈子做低贱的魔族。
这些天界中人总是如此,他们对于魔族的偏见,不亚于人族对妖族的偏见。
当然,看不起魔族的他们,也绝对不会看得起妖族就是了。
鹿临溪这般想着,众仙家已纷纷入座,仙侍们端着一看就十分精致的玉盘玉碗,将今日的菜肴一道接一道地送上了每一张桌案。
不知是不是有了心里阴影,鹿临溪总觉得这些小锅小碗上的盖子一旦揭开,里面就会飘起一团又一团五颜六色但毫无味道的仙气。
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测,她随手揭开了一个盖子,竟在里头看见了吃的!
这碗里有肉,看不出是什么肉,总之与几片十分漂亮的花叶挨在一起,被摆放在看上去寒气逼人,实则并无凉意的“冰块”之上。
那“冰块”散发着朦胧的雾气,雾气带着若有似无的幽香钻入了她的鼻尖,瞬间让她感觉有些飘飘欲仙。
别看这些神仙平日里完全不吃东西,想不到一吃就能吃这么好啊!
只不过有些老东西那么卑鄙无耻,会不会故意在今日的菜里动什么手脚呢?
鹿临溪下意识看向谢无舟,在他回望过来的那一刻,与之进行了一段无声的眼神交流。
她指了指面前的菜肴,瘪了瘪嘴,皱了皱眉,翻着白眼深吸了一口长气,而后扮了个鬼脸,吊死鬼似的向外吐了吐舌头。
——这菜不会有下毒吧?
谢无舟一时忍俊不禁,片刻失态后闭目捏了捏鼻翼,微微摇了摇头。
鹿临溪欣喜地点了点头,连忙揭开了一个又一个盖子,深深吸了一口满桌的香气,拿起筷子开心地吃了起来。
天知道她又有快十天没有吃过饭菜了,再这样下去她迟早会被馋死的!
该说不说,这些东西的味道真是又好又特别,入口之后甚至感觉体内灵力流动都顺畅了几分。
虽然不是什么灵丹妙药,但或许也对修炼有小小益处吧?
只是这些十分精致的菜肴上得未免有些太小气了,分明装菜的容器都不算小,但是不能吃的摆设居多,每样都只给那么小小的几口,都没吃过瘾就没有了。
鹿临溪这般想着,忽见谢无舟用灵力把他那边的菜肴送了过来,又将她桌上的空碗换了过去,一时不由一愣。
“你不吃吗?”她小声问着。
“仙家之物,于我修行无益。”谢无舟淡淡说着这般话语,眼底毫无忌惮。
只一瞬,便有无数目光再次落向此处。
鹿临溪下意识打了个激灵,都还没反应过来现在是什么情况,便听见天帝那又装又傲的声音带着听起来很是庄严的混响在整个大殿之中荡了起来。
“景澄,你既是承渊之子,便也是我神族中人。”
“承渊与吾曾是至交,上次与你交手过于匆忙,不曾将你看清,今日这般重逢,见你确有几分故人之姿,吾亦不免忆起一些往昔。”
“当日之事,关乎苍生,虽有千万个不得已,却也是吾一时私心作祟,委屈了你。”
“你为三界封印天魔残魂至今,纵然神骨尽损,心性犹可回还,若你还愿归来,吾会尽力弥补你所失去的一切。”
……
为了不让自己当众翻出白眼,鹿临溪选择默默闭上了双眼。
这厚颜无耻的老东西,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要不是见过这家伙背地里的嘴脸,她还真要把他当成一个好好前辈了呢。
第92章
“什么相似,什么往昔?”谢无舟低垂着眼眸,似在回忆着什么,短暂思索后却只笑着摇了摇头,抬眼望向天帝之时,嘴角微微勾起一丝讽刺的笑意,“天帝记性当真很好,我可记不得落入尸山前的一切。”
天帝眼底似有几分伤感,轻声叹道:“你那时年幼,记不清也是正常。”
“是,我那时年幼,什么都不懂,想了很久也没想明白自己到底犯了什么罪,为何会被关在那样一个暗无天日之地。”谢无舟淡淡说着,语气平静得仿佛在说什么旁人之事,“在那种地方待久了,我记不清的事确实有点多,我永远忘不掉的就是——你们天界把我送去的那个地方,除了会伤人的怨灵与肉林养出的腐臭尸怪,就只有一片能够轻易夺我性命的血海了。”
“你的父亲承渊……”
“你老提他做什么?”谢无舟打断了天帝的话,“我的记忆里没有父亲,我还来不及将他记下,他就已经死了。”
“……”
“我能记得娘亲,也只是因为她答应我的事没有做到,她说会去接我回家,我没等到她,所以怨了她很久很久,直到离开那个地方上千年后,我才辗转得知她早已死在九重云台之上。”
谢无舟说着,淡漠的目光缓缓扫过殿中一众仙神,似笑非笑地问道:“听说她犯了罪,有没有谁还记得当日之事,能不能告诉我,她到底是犯了怎样的罪,才会死在那么重的雷刑之下?”
那一刻,大殿之中鸦雀无声,众仙一时面面相觑。
谢无舟若无其事般把话继续说了下去:“别紧张,我只是好奇,没有别的意思。毕竟我那时还小,确实不怎么记事,等我记事之时,又已堕入魔道。魔嘛,心性凉薄得很,什么爱啊恨啊,早在那一千七百多年的挣扎求存中消磨殆尽了,更别说身子里还藏了一个天魔,真是没什么心思再去追究往日恩怨了。”
他自嘲似的说着,故意将“那时还小”与“一千七百多年”咬得重了一些。
语气好似云淡风轻,实则却在提醒天帝与一众仙神,他们如此憎恶的“魔”究竟因何而来。
话至此处,天帝的脸色已经有些难看了。
谢无舟却是忽然笑着摇了摇头,多少有些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句:“天帝要赐我恩泽,我说这些做什么?”
下一秒,他很是好奇地问道:“我都忘记问了,天帝打算如何弥补我?”
天帝沉声说道:“只要你舍下魔尊之位,剔去魔骨,洗尽魔髓,便仍是神族中人。你既是承渊之子,若是愿意回归天界,必定享有比魔界之主更高的尊荣。”
“我没理解错吧?这是要我废去一身修为,换回本就应该属于我的一切?我还当‘尽力弥补’会有多尽力呢。”谢无舟一脸不屑地轻笑了一声,“说到底,天帝一句委屈了我,就想将这一切算了,你们神仙说话做事可真是好轻巧。”
“数千年前,你叛离神族成为魔尊,纵容魔兵屡次进犯两界通道,如今吾愿给你一个回头的机会,你还想如何?”
“我不想如何。”谢无舟淡淡说道,“只是忍不住提醒一下,你们天界的尊荣,也就只有你们天界中人自己在乎。”
“景澄!”天帝不由皱眉,沉声喝道,“你别看不清自己的身份!”
“你开口闭口叫的名字,于我而言却是陌生得很。”谢无舟语气依旧平淡,似是漠视了天帝的怒意,“我劝你,不要妄图用一个名字,将我归入你的麾下——没有看清我身份的人,从来都是你。”
“你!”
“你是天帝,执掌天界,我是魔尊,亦可统领群魔。”谢无舟说着,缓缓站起身来,看向天帝的目光中满是不屑,神色更是愈渐冰冷,“我,谢无舟,本就应当与你平起平坐。今日我愿纡尊降贵坐在此处,皆因天魔也是我必须铲除的敌人,你别真以为我能看得上你施舍的‘恩泽’。”
谢无舟的声音不大,只是以灵力清晰地传入了所有人的耳中,话语中没有半点怒意,语气更是分外冷静,仿佛只是在告知众人一些不争的事实。
这样的态度,无疑触怒了那高高在上之人。
“谢无舟!你当真是执迷不悟!”
天帝话音刚落,殿中不少仙神已将灵力运起,无数双眼睛警惕而又嫌恶地望向了那个目中无人的狂妄之徒。
只一瞬,红色的灵光便已悄然笼罩了整个大殿,几近入骨的寒意似要将此地冰封一般,让人不得不运灵抵御。
突如其来的剑拔弩张,吓得鹿临溪连忙站了起来,两步跑到了谢无舟的身旁。
沈遗墨起身上前,沉声说道:“父帝,明日蜃楼之约,还需魔尊与我一同前往,否则人间必将生灵涂炭。”
此言一出,殿内一时静默无声。
天帝缓缓闭上双眼,似在平复心绪。
鹿临溪没忍住翻了一个白眼。
这老东西坏得很,开口闭口天下苍生,最终不也还是要被“生灵涂炭”绑架吗?
他知道谢无舟不可能答应他提出的条件,但他一定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一个孤立无援、命不由己的负伤之人,竟敢在那么多仙神面前这般与他说话。
他此刻一定被气得不轻,新仇旧怨怕是都在心里乱窜呢。
哎,早说过了,不要和谢无舟做口舌之争。
现在知道头疼了吧?
真是活该!
这家伙不占理的事都嘴硬得厉害,遇上本就占理的事还能争输了不成?
鹿临溪正在心底吐槽呢,便见天帝睁开了双眼,一手微微抬起,又轻轻向下压了几分,显然是在示意众仙收起灵力。
真别说,看上去还挺有逼格。
但是鹿临溪见过这家伙被打到披头散发在地上吐血的狼狈模样,一时就真的很想对他说上一句——哎哟,我求求你真是别装了,我都看不下去了!
不过她肯定是不敢说的,她现在就是一只三万灵根的鹅,要尽可能的低调,才能活得长长久久。
再之后,这场宴会继续办了下去,所有人都努力装出了一副什么也没发生的模样。
天帝虽是失了些许面子,但也确实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
无论当年真相如何,承渊之子景澄都是自己执意叛离天界的,等到天魔消散之时,无论天界如何对他,都算得上师出有名。
鹿临溪本以为谢无舟会衣袖一挥,在众人目光之中潇洒地转身离去,可他竟然若无其事地重新坐了下来。
她愣了一会儿,蹲下身子凑至他的耳畔,压低声音小声问道:“我们不走吗?”
谢无舟只是笑了笑:“你多吃点。”
鹿临溪一时有些哭笑不得。
怎么有人这样啊,那么多双不友善的眼睛往这盯着,一个个恨不得过了明日便将他生吞活剥,他却一点也不在意,只想让她多吃一点。
吃什么吃,胃口早被某些老东西倒没了!
她摇了摇头,说自己不吃了,拉着谢无舟起身走出了那压抑的大殿。
来时好辛苦才爬上来的长长阶梯,走时只是用了一个术法,便已大摇大摆来到阶梯之下。
鹿临溪回头看了一眼那金光笼罩下的辉煌宫殿,一时咬了咬牙,忍不住“呸”了一声,扭头走在了谢无舟的前头。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那老东西要不是沈遗墨的亲爹,我举双手支持你直接杀了他!我看见他就来气,他装什么装啊,虚伪得我要吐了!”她咬牙切齿地恨恨说道,“要我说,他才不配和你平起平坐,他就该被你揍得像狗一样,爬在地上求饶!”
鹿临溪大声说着,旁侧路过的仙侍虽不知她在说谁,却都向这边投来了惶恐而又诧异的眼神。
这一道道目光,让她下意识压低了音量:“总之太可恶了,我恨不能把他丢进血海里!”
谢无舟见她这般气呼呼,又怂兮兮的模样,一时不由失笑。
“你别为了我委屈自己,东西再好吃,也要心情好,吃起来才会更香的!”鹿临溪边走边说,“再说了,那些东西于你修行无益,我一个人吃总觉得缺点意思!”
“我不委屈。”谢无舟解释道。
“那些迂腐的神仙没一个讲道理的,他们想废了你的修为,还觉得那是一种恩赐,你不接着就是不识抬举!”鹿临溪皱眉问道,“你这都不委屈?”
谢无舟:“习惯了。”
鹿临溪:“……”
是啊,习惯了。
无非都是意料之中的事,他也早该习以为常。
当年一则天道预言,让他背负了那么多年灭世魔头的骂名,如今好不容易真相大白,他也依旧被当作自甘堕落之人。
谢无舟一早便知晓了当年真相,可他摆脱天魔的计划曾经铺得那么大,却不曾有一星半点是为揭露真相铺陈的。
他一直都明白,偏见是这世上最难消除的东西。
若非如此,玉山之上那只蝶妖也不会以那么决绝而又极端的方式倾诉世间的不公。
那么谢无舟呢?
他是否也曾厌恶过这样的不公,也曾在意过旁人的误解,只是后来习惯了、清楚了、明白了,这一切就算执着也不会得到他想要的结果,所以不再抱有一丝不切实际的念想了?
鹿临溪咬了会儿唇,忍不住小声嘟囔了一句:“你不委屈,我替你委屈。”
她说着,有些沉闷地走在了前头,却没有松开谢无舟的手。
谢无舟跟在她的身后,陪她走了许久,见她忽然停下了脚步,很是茫然地四下张望了一圈,这才笑着为她指了指回去的路。
鹿临溪一时有些哭笑不得,最终还是顺着他指的方向一路回到了紫冥殿。
此处不再有结界阻拦,进出都可以如此光明正大,多少让她有一点不太习惯。
不过再怎么不习惯,这也只是最后一次了。
今日一过,只要去到下界,天界的一切都将与她再无关联了——至少在她下次偷摸过来看浮云之前,确实是再无关联了。
那天夜里,浮云来了一趟,手里提着一个漂亮的餐盒,里头装的都是今日宴会上模样精致的菜肴。
鹿临溪:“你怎么把这些给我带来了?”
浮云弯眉笑了笑,轻轻拍了拍鹿临溪的手背:“看出来你喜欢吃了,所以我特意留了一些,都给你带回来了!”
“浮云,没有人比你对我更好了!”鹿临溪说着,起身走到浮云身旁,弯下身来抱了抱她。
有一道目光幽幽飘了过来。
浮云连忙笑着将鹿临溪轻轻推开,望着一桌子菜说道:“你快吃吧,这话可别说了,有人听了不开心。”
鹿临溪坐回桌边,刚拿起筷子,便忍不住问了一句:“你的都留给我了,你吃饱了吗?”
浮云悄悄话似的小声说道:“祈泽不爱吃,我把他的吃了。”
她说这话时眼底满满都是笑意,鹿临溪也不由得和她一起笑了起来。
只是等到鹿临溪终于吃饱喝足之时,浮云忽然轻声说了一句:“今晚怕是没法好好休息了。”
她说得没错,都不需要去到别的地方,只是坐在窗边,都能看见点点灵光于夜色之中飞向北方。
天界仙神已经赶往古战场布阵了。
他们不敢擅闯蜃楼,却也绝对无法置身事外。
万一天魔想要向外逃窜,他们本就有责任将其拖住,尽可能减少天魔对人间带去的损伤。
只是那些仙神提前布下的大阵,应该不会只是拿来对付天魔的。
浮云似是看出了鹿临溪眼中的忧虑,一时握住她的双手,轻声说道:“祈泽随他们一同去了,如果有什么情况,明日他会告诉我们的。”
鹿临溪点了点头,望着浮云问道:“今晚你留在这里吗?”
“嗯,明日我与你们一起!”浮云说着,抬眼望向了远方,“今夜我就守在这里,省得明日出发之时又有人要为难你们。”
鹿临溪:“浮云,谢谢你……”
“什么谢谢?”浮云微微皱了皱眉,认真说道,“不是很早前就说过了吗?你我之间不说谢字。”
“好好好!”鹿临溪弯眉笑道,“好浮云,我真是爱死你了!”
她说着,又一次用力抱紧了浮云。
浮云回应着她的拥抱,温柔地拍着她的后背,直到这个长长的拥抱结束。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浮云轻声说了一句:“小溪,明天也许不会有时间道别了。”
“……”
“我舍不得你,但我也知道,人间的那段日子回不来了。我啊,才没有你想得那么迟钝呢,早在你天天追着谢无舟吵吵闹闹的时候我就知道了,就算我们还是当初那两只小鹅妖,也终归会有分别的一天。”浮云说着,轻轻感慨了一句,“如果明日一切顺利,你会随谢无舟回到魔界,往后我们大概不会再见了。”
鹿临溪一个没有忍住,让那不争气的眼泪湿润了双眼。
然而浮云只是笑着牵起衣袖,为她轻轻擦去了眼角的泪珠,无比认真地把话继续说了下去:“虽说这一次也是分离,可我并没有像上次那样难过,因为我知道,你还活着,只是去了一个我去不了的地方,谢无舟会好好待你,你一定能过得很好……只要你好,我就会很开心。”
“浮云……”
“鹿临溪。”浮云万分珍重地念着她的名字,忽而歪了歪头,笑着向她问道,“你会来看我的,对吧?”
“我会!”
她想,浮云对她而言,早已重过了朋友二字。
无论日后去到哪里,她都会永远把这样一个人放在心里。
就像她相信,浮云心里也会一直一直想念着她,无论相隔多远都不会改变。
那天夜里,鹿临溪没有半点睡意。
她和浮云一起坐在窗边,望着天边的星月,轻声聊了许多从前的事。
其实都不是什么有趣之事,不过她们从前还在鹅圈里被人饲养的时候,就总是这样望着天空聊一些很无聊的事,那么没意思,却又那么不厌其烦。
只是天还未亮,这样的闲聊便被前来督促他们出发的人打断了。
鹿临溪不认识这些神仙,但总觉得他们一个个说起话来都趾高气昂,让她感觉怪不舒服的。
她知道,这些神仙其实就是看不起魔族。
曾经她还是“云杪”之时,这些家伙对她别说有多客气了。
鹿临溪一脸无语地冲那神仙翻了个白眼。
为了给谢无舟省点力气,她摇身变回一只大鹅,拍拍翅膀飞进了他的怀里。
她从未想过,自己还会回到那个被怨气笼罩得不见天日的尸山血海。
她非但故地重游了,带她回来的人竟然还是当初她拼了老命,把自己灵根拆得一瓣一瓣的,这才终于送离了此地的谢无舟。
那道于无形之间笼罩此地,令人完全无法飞行的结界,终于是在几日前被彻底解除。
天边怨气淡了许多,日光透过稀薄的怨气,朦朦胧胧照进了那座曾经无光的孤岛。
众神伫立于云端,血海翻涌于脚下。
纵使与那血海之水隔着很远很远的距离,鹿临溪仍然感到心里发怵。
朦胧血雾中,怨气凝成的蜃楼遥遥悬于海天之间。
漫天怨气与魔气交织着将这悬空的楼阁萦绕,那好似染了血色,又如岛上尸木般暗沉的外墙,森冷得让人望而却步。
沈遗墨回身看了谢无舟一眼,而后先一步飞向了那座蜃楼。
浮云见了,连忙跟了上去。
鹿临溪仰头望着谢无舟,刚想问他会不会害怕,便见四周之景模糊了一瞬,再次清明之时,她已随他一同落在了那座蜃楼的入口。
海风很大,掀起一阵又一阵仿佛能够吞噬一切的血色海浪,好似也想登上这座海上蜃楼一般,一次又一次向上翻涌着。
谢无舟怕不怕她不知道,反正她现在感觉挺怕的,怕得下意识往谢无舟怀里多钻了几分。
只是她很快反应过来,自己是来保护人的,不是过来被人保护的,于是当即深吸了一口长气,跳回地面,幻回人形,万分警惕地回头看了一眼。
就在鹿临溪回身之时,浮云与沈遗墨二人已然落地站稳。
只见四周缓缓升起血色的黑雾,缓缓将这眼前蜃楼彻底裹挟在内,隔绝着蜃楼内外所有的视线与声响。
随着一个喑哑沉闷的笑声于天地之间幽幽回荡起来,眼前那扇紧闭的蜃楼大门缓缓向外敞开。
它腐朽而又老旧,每一寸挪动都伴随着无比刺耳的响动,似还有干涸了的血块向下掉落。
鹿临溪不得不感慨,这天魔还真是一个很有仪式感的家伙呢,就连赌命都要追求非常符合它气质的鬼屋似的氛围感。
这大门是彻底敞开了,可是从外往里看,只能看到黑漆漆的一片,除了怨气就是魔气,完全看不见里面到底有什么。
这是在邀请他们进去吧?
如此明晃晃的陷阱,装都懒得装一下,可他们还是没有别的选择。
“一般来说,这种门里肯定不会发生什么好事。”
鹿临溪小声嘟囔着,忽见谢无舟走了过去,一时连忙跟了上前,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生怕门里有无数个小空间,一旦没有紧紧牵在一起,就会被这些空间强行分开。
这种情况她在小说里见得多了。
说到底,天魔想要夺舍,八成是得先诛心的。
蜃楼既是怨气凭空凝聚而成的,很有可能是一种可以随意变换的幻象空间,最适合扰人心智了。
鬼知道天魔存了什么坏心思,准备以怎样的幻象对付谢无舟。
万幸,谢无舟曾经惧怕的一切她都已经见过了,要是这幻象仍是那段过往,那么不管发生什么,她都该有办法应对。
鹿临溪这般想着,不知不觉间已随谢无舟进入了蜃楼。
忽然之间,四周之景彻底变换。
浮云和沈遗墨都还未跟来,身后腐朽的大门已然消失不见。
这里并非什么楼阁,只是一个看上去十分陌生的居所。
鹿临溪:“我们是不是和浮云他们分开了?”
谢无舟:“嗯。”
心中所想得到了确认,鹿临溪不由得将谢无舟的手腕抓得更紧了。
谢无舟见她害怕,不禁笑道:“红线未断,天魔无法将我们分开。”
“最好是这样!”鹿临溪说着,大着胆子四下张望了一圈。
她现在所处之地,好像是一间书房,屋外有一个不小的院子,院内有一处莲池,莲花开得很好,隐有仙气缭绕其间。
此处看上去应是仙家居住之地,不过这天高云远的,半点不像是在天界。
这是什么情况呢?怎么和她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她还以为进来的瞬间会看见尸山血海就在脚下呢,结果竟然来了这么一个看着就很岁月静好的地方。
最关键的是,这个地方她是完全没有见过的。
“这是什么地方啊?”鹿临溪随口问着,抬眼却见谢无舟眼底闪过了一丝茫然。
茫然过后,他不由皱了皱眉,眼神愈渐游离。
第93章
这个地方,谢无舟似乎是认识的,可他的眼里明显有些陌生。
那种陌生不是从未来过的陌生,而是曾经似曾相识,却不管怎么努力也寻不到几分记忆的陌生。
有那么一瞬,鹿临溪甚至在谢无舟眼底看见了一抹稍纵即逝的怅然若失。
他已经很努力在压抑自己的情绪了,可鹿临溪还是看见了。
她想,她或许能够猜到这是什么地方了。
如果她没有猜错,这里应该是谢无舟曾经的家,是他来不及记下就已被无边孤寂彻底模糊了的记忆。
她望着谢无舟沉默了许久,忽然晃了晃他的手臂,轻声说道:“我们四处看看吗?”
谢无舟:“好。”
鹿临溪在书房里走了一圈,而后转身去到了外头。
这院子不小,两侧有回廊,不知通往何处。
莲池之中有鱼,一只白羽蓝喙的仙鸟飞过,徘徊于莲池之上扑扇了几下翅膀,也不知洒落了什么东西,好似点点星光飘在池面,鱼儿们纷纷靠了过来,开合着小小的鱼嘴,吧嗒吧嗒争抢了起来。
鹿临溪有些好奇地站在池边看了好一会儿,直到鱼儿们把那些“星光”吃完,下潜着四处散去,这才回过神来,抬眼望了望四周,随便挑了一个方向,伸手指了一下。
“去那边吧?”她说着,也不等谢无舟回应,便拉着他走上了右侧的回廊。
回廊沿山石向上蜿蜒,不知要将人引向何处。
她只知道,途中有草木、山石、河流,河水自上而下流淌出如帘的水瀑,仙鹤落在水流平缓之处,稍停片刻后又翩然远去。
这里不是一处寻常的宅院,一切都是依顺山水走势修建的,房屋也好,回廊也罢,就连半途的凉亭,都与山水浑然一体。
鹿临溪走在回廊之中,遥遥望着四周之景,不由心生感慨。
如此居所,实在是太符合她对世外仙人的想象了。
远方忽然传来一阵叽叽喳喳的动静。
她稍稍愣了一下,便见一群五颜六色的小鸟飞了过来,吓得她瞬间瞪大双眼,屏住了呼吸。
她本以为这些小鸟是来逐客的,直到它们吵吵嚷嚷着自她旁侧掠过,甚至好几只从她身体上穿了过去,她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在此处是并不存在的。
或者说,不存在的不是自己,而是眼前这一片幻想。
鹿临溪扭头看了谢无舟一眼,忍不住轻声问了一句:“你对这里有印象吗?”
谢无舟若有所思地望着那远去的群鸟,轻声应道:“……有点。”
“这是你曾经的家,对吗?”鹿临溪试探着问道,“天魔为什么把我们带来这里?”
谢无舟没有应答,鹿临溪抬眼望了望向上的长廊,又一次继续向前走去。
回廊末端,是一处断崖。
断崖位于云间,却依稀可见远方那一望无际的海。
鹿临溪往前走了几步,只见脚下忽然亮起一个光阵,只一瞬便将四周尽数笼入其中。
她下意识想逃,却见光阵之中亮起了点点灵光,灵光向断崖外不断延伸,好似有仙人织锦,缓缓形成了一道盈盈流水般弯曲向前的灵桥。
灵桥对岸云雾缭绕,只能隐约望见一点山形。
仙人似有仙人的浪漫,明明可以飞过去,也还是要做这么一道好看的桥。
鹿临溪走到崖边,小心翼翼伸出了试探的脚,用力踩了两下感觉十分结实,于是一脸兴奋地大步迈了上去。
山间鸟雀落至灵桥之上,似也享受着灵光的沐浴。
桥上路过之人的脚步声并未将它们惊动,鹿临溪弯下腰来,试着伸手触碰,依然落了个空。
继续前行,过了灵桥便是另一方天地。
好似玉山那般,明明位于山顶,本该天寒地冻,却偏偏温度适宜,百花绽放、草木繁茂。
仔细一看,看似寻常的建筑,竟是被建在了一处仙池之上,各个房屋之间以一座又一座的石桥相连。
仙雾悠悠萦于池面,走在桥上,都似踩在云里。
鹿临溪又往里走了一些,忽然一眼望见不远处的假山石边站着两只绿色的孔雀,一时开心地拽着谢无舟一路跑了过去。
“谢无舟,孔雀诶!”她惊喜地叫着,似怕惊扰了它们似的,偷偷摸摸靠了过去。
“它们看不见你。”谢无舟提醒道。
“哦!”鹿临溪脸上浮现了一丝小小的尴尬,不过很快便被看见孔雀的欢喜掩了过去。
她一会儿弯腰,一会儿半蹲,足足绕着两只孔雀看了好半天,不由在心底感慨,真是好优雅的一种鸟儿。
太可惜了,它们并不是真的。
她撸过猫猫狗狗,却从来都没有撸过鸟类,特别是孔雀,要是不算视频里看见的,那她真就见都没有见过一次。
谢无舟:“……这有什么好看的?”
“我第一次见嘛!”鹿临溪想也不想就怼了回去,“你又不给我看,也不给我摸,不准我找代餐啊?”
谢无舟一时噎住,默默盯着伸手顺着孔雀轮廓摸了半天空气的鹿临溪看了许久,忍不住小声说了一句:“有机会。”
鹿临溪:“啊?”
谢无舟:“有机会给你……摸。”
就那最后一个字,鹿临溪要没竖着耳朵去听,都快捉不到一点声音了。
她忍着笑意向他望去,歪头问道:“有那么羞涩吗?”
谢无舟没有回答,只是向旁侧走去。
鹿临溪连忙站起身来追了上前,又一次牵起了他的手,大声说道:“说好了哦,回头要给我摸!”
“……”
“别一脸不乐意的样子嘛,我做鹅的时候都被你摸过那么多次!”鹿临溪一时笑弯了眉眼,“小孔雀,太小气是讨不到女孩子喜欢的哦!”
她说着,看见谢无舟的耳朵渐渐泛了红,心底笑意更是浓了几分。
鹿临溪还想说点什么,却见日升月落忽然快速交替,身侧似有无数看不清的“过客”擦肩而过,短短数秒恍惚,便已过了不知多少个日夜。
时间流逝恢复正常之时,天边夜色正浓。
星月悬于天边,池中浮着莲灯,不远处的石桥上多了两个背影,飘在半空的点点灵光透过池面的雾气,将那两道身影映得朦朦胧胧。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谢无舟便已靠了过去。
鹿临溪连忙追了上前,抬眼朝谢无舟望了一眼,果然在他眼中看到了异样的神色。
是陌生,是诧异,更是想要看清,却又害怕靠近的万般犹豫。
谢无舟的脚步到底是停在了十米之外,隔着一层夜雾,看不清谁的面容。
鹿临溪想了一会儿,拉起他的左手,轻踏着水面飞上了那座石桥。
谢无舟:“鹿临溪,你……”
“为什么不敢靠近啊?他们也看不见我们。”鹿临溪理直气壮地问道,“如果你已经猜到了他们是谁,为什么不看看清楚,记住他们的模样?”
谢无舟一时哑口无言,目光却是不自觉看向了两米之外,那相依着坐在桥上的二人。
他们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坐在这石桥的边缘。
青衣女子生着一副似玉的少女模样,月色落在她垂下的眼睫,照着她眼底深深的不悦。
她盘起的长发有些散了,丝丝缕缕落在桥面,她却毫不在意,只是微微低着头,提着裙角,光着一双白净的脚丫,在池面轻轻晃荡。
女子的脚尖拨弄着仙雾缭绕的池水,每一下都踩在旁侧之人的倒影之上,显然是故意生闷气给他看的。
而她身侧之人,眉目如月般温柔,身着一袭白衣,干净得似从云间裁来的。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守在她的身旁,几度欲言又止,仍不见吐出半个字儿来。
鹿临溪在一旁看了一会儿,越看越是着急。
如果说天帝和沈遗墨之间的天差地别,让她开始怀疑这个世界的遗传学了,那么此时此刻眼前之人便又让她开始相信这个世界的遗传学了。
天帝说得不错,谢无舟确实与眼前之人有几分相似。
这父子俩的相似,不只在眉眼,还有那副看见女孩子生气就完全不知道怎么哄的傻样!
这种缺点真就是可以遗传的!
要不是做不到,她是真想上去推他一把,要么把嘴里的话推出来,要么把人推下去洗洗脑子。
鹿临溪叹了一声,在一旁坐下身来,继续等了起来。
最后先开口的还是那青衣女子。
“这次天帝召你回天界,又是因为天魔的事?”
“嗯。”
“真是让人不得安生。”
“这次过后,也就安生了。”
青衣女子并没有被这句话哄好,反而更生气了几分:“你每次都这么说,也每次都离开好久。”
“天魔以城池血阵炼化怨气,如今已是天怒人怨,前些日子,元沧答应出山,只要有他帮忙,必定能将天魔诛杀。”
“你要走便走,和我说这些做什么?”女子轻轻哼了一声,赌气似的说道,“澄儿还那么小,你就三天两头不见人影,真不怕他将来长大了半点也不亲你。”
“那你再随我去天界暂住一段时日……”
“别了,你自己一个人去吧!”女子皱了皱眉,“我和澄儿就在这里,你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见我们母子。”
“仙瑶……”
“天界大大小小的规矩那么多,别人家的孩子都是金贵的,半点也惹不起,澄儿上次就受了委屈……”仙瑶愤愤说道,“我不会再让他被那些孩子欺负了。”
承渊不由诧异:“受了委屈?什么时候的事?”
“还不就是瑶华家那个小丫头?”仙瑶不悦地冷笑了一声,“山间精怪都知道的事,你这当爹的真就一点也不知道!”
“我……”
“不知道,那我告诉你,那丫头每次都是怎么欺负我们澄儿的。”仙瑶说着,忍不住推了承渊一下,皱着眉心抱怨起来,“她说我们澄儿是下界来的,来了天界也只算是个地仙,她还说澄儿是怪胎,说这世上哪有红色的孔雀,像染了血似的,吓人、难看……”
“她带着好几个不知谁家的孩子一起欺负他,逼他幻出真身让他们玩弄,还踩着他的尾羽不让他走……”
“你说天界神族的孩子多,要澄儿多交一些朋友,可要不是我发现了,都不知他受了那么多委屈。”仙瑶别过头去,话语里满是委屈,“反正我不会再去天界了,那些天界长大的孩子只因不曾听说过我的名字,便半点不把澄儿放在眼里……”
承渊一时失了言语,全然不知如何回应,眼里满是错愕与愧疚。
鹿临溪诧异地看向谢无舟,一脸不可思议地问道:“还发生过这种事?”
谢无舟不由蹙眉:“我不记得。”
想想也是,他应该不会记得,毕竟他要是还记得,当初上天界寻她时心情得有多微妙啊,那时他还不知道她不是云杪呢。
如此看来,云杪还真是一个长在天界的混世小魔女,那么小就已经开始欺负老实人家的孩子了。
不对,重点好像不在这里。
谢无舟小时候竟然被云杪这样欺负过,他好像一直十分抗拒幻出真身,该不会就是那时候留下的心理阴影吧?
真是太过分了,怎么能这么欺负小孔雀呢?
承渊都还活着的时候,这小孔雀才多大啊,被人围着欺负肯定吓坏了,也不知道有没有哭鼻子……
真不是人啊!
更可恶的是,她竟然十分好奇他哭没哭鼻子……
太可怕了,她也不是人!
鹿临溪有些心虚地吞咽了一下,赶忙将那一瞬的好奇压回了肚子里,把心思放回了眼前二人身上。
她听见仙瑶好似叹息一般,轻声说道:“说到底,上头那些神仙还是觉得我配不上你。”
“仙瑶,对不起,是我疏忽了你们……”
“我不想听这些,你说过的,你会陪我永远留在曦山,直至彻底枯竭。”仙瑶低声说着,有埋怨,却也有无可奈何的理解,“我知道,天魔降世,三界需要你的力量,所以我只希望这一切快些结束,希望天魔死后你能信守诺言,别再让旁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了。”
“会的,等这一切结束了,我就回来护着你和澄儿,再也不让任何人欺负你们。”
“……”
“回头我让瑶华带那丫头过来给澄儿道歉。”
“……”
“还有其他几个孩子,都得叫过来道歉。”
“你最好说到做到……”
女子似是不悦地应着,眼底却已泛起一丝期盼的笑意。
眼前二人的身影渐渐模糊了,一转眼日月又已交替了无数次。
鹿临溪不解道:“天魔为什么要给你看这些东西啊……”
谢无舟:“不知道。”
她撇了撇嘴,抬头张望了一下,好奇地转身走向别处。
不知走了多久,她忽然望见远处一棵树下坐了一个小孩儿,小孩儿穿着一身红衣,身旁围着好多鸟儿。
鹿临溪下意识看了谢无舟一眼,只见谢无舟一脸无语地深吸了一口气,手上用了几分不大的力,似想要把她拉走,却最终被她拽着跑到了那个孩子的身旁。
“澄儿!”她弯下腰来,笑着冲那小孩喊了一声。
“……鹿临溪!”谢无舟的眼里似有几分窘迫。
“做什么?”鹿临溪理直气壮地反驳道,“我叫澄儿,又没叫你!”
她说着,在小孩儿身旁蹲了下来。
他看起来好小,最多只有两三岁的样子,一张莹白的小脸圆嘟嘟的,说起话来更是奶声奶气。
鹿临溪从来都不喜欢小孩子的,逢年过节最不想面对的就是亲戚家的小孩子了,都不需要交流,光是看一眼都提不起半分好感。
可是眼前这只小孔雀,坐得那叫是一个乖巧,说话声音细细软软的,哪怕嘴上的话没有停过,也还是给了她一种这个孩子平日里很安静的感觉。
他好像在和身旁的鸟儿们聊天,这些鸟儿似乎也都很喜欢他,甚至有些鸟儿会从远处衔来花枝送给他。
她隐隐可以感应到,这些小鸟有的未开灵智,有的则已修炼了不少年月。
不止这些鸟儿,就连一些开化了灵智,但还未能修炼到可以挪动自身的花草树木,也都很喜欢和这个奶呼呼的小家伙打招呼。
他是真的会搭理它们,算不上热情,甚至有几分笨拙。
谢无舟说过,他生来灵质特殊,能够听见很多旁人听不见的声音。
鹿临溪是真没想过,他小时候还有这么特别的一群玩伴。
孩子每天只和动物植物玩,长大后不会自闭吗?
鹿临溪这般胡思乱想着,只见日夜又于天边快速地交替了起来。
花儿谢了又开,叶子绿了又败,转眼便已过了好几个秋冬,要是换做人类的孩子,早就该长个子了,可那奶呼呼的小娃娃仍旧还是最初那副模样。
神族的小孩儿个子长得就是很慢。
四时轮转间,鹿临溪到处寻找着那只安静的小孔雀。
事实证明,她的担心是多余的。
他虽然十分安静,但是他的身旁总是十分热闹。
虽说曦山之上,除了仙瑶与这孩子,再无第三个仙人,更别说神族了。
不过这孩子可没有感受过半分孤独,这地方比鹿临溪想象中热闹许多。
平日里负责伺候这位小孔雀的,是山间已经修出了人形的妖灵。
准确说,不是伺候,是自觉看顾。
在这座仙岛上,没有天界那么分明的尊卑,不管多么弱小的妖精,都受着他们心中最好的神女的庇佑。
在他们眼里,就算是古神承渊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是神女仙瑶的神力变幻了岛上天地之景,无数妖灵与精怪才能在漫长岁月中渐渐孕育而生。
在他们口中,神女曾是昆仑山上一只青鸟,生出神骨是个意外,正因深知弱小修行不易,这才从来不会看不起他们。
神女那么好,他们自然也就乐意帮神女日日哄着这个乖巧的小娃娃。
就这样,吃的喝的好玩的,总是会在忽然之间被某一个,或是好几个妖精一同带到他的面前。
好像只要他开心了,大家就都十分开心。
原来这里真是他的家,他也真的忘记了曾经的家在哪里。
也有可能,他并不是忘了,只是他确实不知道这里与天界的区别,就像太小的孩子一旦离了大人,就会找不到回家的路。
当年受困尸山之时,他只知自己是个神族,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曾经住在天界,也曾无数次想要回去天界。
可是天界没什么好的,正如他的娘亲所言,那里处处都是规矩,讲地位,论尊卑。
就算他是承渊之子,也仍旧会因为居住在下界,被人看不起,被人随意欺凌。
如果他一直在这里多好,这里的大家都那么喜欢他,他一定能够远离一切的纷扰,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地长大。
可他最终没能留在这里。
在一个无星也无月的夜晚,年幼的孩童看见娘亲坐在山巅,向着北方痴痴望了很久,直到遮蔽星月的乌云再也拽不住那急着下坠的雨珠,一点一滴将她双眸打得通红。
天魔死了,说好要护她一生的人却也悄无声息地食言了。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靠近她的身旁,用尚还微弱的灵力为她撑起了一个不用淋雨的方寸之地。
而她想了很久、很久、很久,如何都没想好要怎么告诉那个孩子,他的父亲再也不会回来了。
斗转星移间,她这一想就是三百多年。
仙人寿数漫长,一个离开的人没有归来,好像并不会引起谁的注意。
更何况,那个孩子在父亲离开时还那么小,到底有没有弄明白父亲与山间其他妖灵的区别都不好说。
忽然失去了一个本就不常在家的亲人,除去娘亲脸上的愁容多了一些,总是需要他想法子去哄以外,那个孩子的世界似乎没有发生多少变化。
他长大了不少,个子高了一些,已似十岁左右的孩童,眉宇间有了几分日后的模样。
忽然有一天,岛上来了好几个神仙,在与神女争执一番后,带走了那个安静而又懵懂的孩子。
那一日,山间的妖灵都受了不轻的伤。
或许那是他最后一次看见自己的娘亲,眼里满是对这一切感到的不解与惊恐。
她被术法定住了身形,一声又一声地向他喊着——澄儿别怕,娘会接你回家,娘一定会接你回家。
忽然之间,所有的画面都扭曲着化作了漫天魔气。
鹿临溪不自觉握紧了谢无舟的手心。
她看见他的眼里生出了恨意,一点一滴,似是不断地吞噬着他的理智。
原来,天魔想要的不是他的恐惧,而是他的恨意。
那些曾经被淡忘了的一切,它都为他一一拾起,又一次送回了他的面前。
不,不对,天魔曾与谢无舟共存那么久,确实能够知晓谢无舟的过往,可承渊与仙瑶临别前的对话,它又是如何知道的?
“谢无舟,我们冷静一点!”鹿临溪皱眉说道,“这一切可能是假的,就算是真的,也有很不对劲的地方!”
“你想啊,这一切是天魔变给你看的,它被封印在你的体内,能够看见你的过往并不奇怪,但它怎么可能看见你都不曾见过的事情?”她说着,晃了晃谢无舟的手臂,“他一定是在用这些真假参半的东西扰乱你的心神,想着对你趁虚而入呢!”
谢无舟低眉看了鹿临溪一眼,轻声说道:“我明白。”
可就在下一秒,一个森冷的声音似冰一般钻入了她的耳朵,又凉遍了她的全身,吓得她猛地打了一个激灵。
“你明白,你当然明白,我若于此消散,外头所有的结界便只为你一人而留……”
“谢无舟,你的娘亲因何而死,你不也曾想过无数次?”
“你说你不恨,只是因为你什么都忘了,就像你也曾对身旁那个小丫头失去爱意一般……不记得,又要如何去恨呢?”
“我替你把记忆寻回来了,你的眼底,不就有恨意了吗?”
天魔笑着,它的声音回荡在天地之间,却又好似就在耳畔沉吟。
“你为什么要帮自己的仇人呢?你不也厌恶天道,厌恶仙神,厌恶那些破烂规矩?你知道,你一直都知道,分明你什么都没有做,可这世间的所有公道,所有正义,还是早就彻底抛下了你。”
“你为什么……不能也抛下它们呢……”
谢无舟不由闭上双眼,缓缓深吸了一口气。
天地之间,还回荡着天魔的声音。
“那些神仙以天为尊,可这世间若是无地,哪里有天?”
“是非黑白,善恶对错,界限从不分明,就像天与地、神与魔、光与影……看似尊卑有别,却未必不能翻覆……”
鹿临溪忍不住骂了一句:“乱七八糟说些什么鬼话呢,我一句也听不懂!”
“若是一个拥有过黑暗的地方,忽然只剩下了永恒的白昼,你觉得那里的人们会不会渴求黑夜。”
“分明我才是与你同路的人,你为什么就是不愿与我相融,让我带着你的所有,颠覆这片天地,重塑这个不公的三界呢?”
谢无舟不由冷笑一声:“话说得这么好听,你若能取下祈泽身子,还不是会在第一时间湮灭了我?”
“那倒也未必,我与你更相熟一些,到底是近七千年的相伴,若你想得明白,愿意将这副身子交给我,我可以留住你的魂魄,为你再寻一副能用的身子,放你与那小丫头安生度日……”
绝了,它还会打感情牌!
鹿临溪正想将它打断,便听它幽幽说了一句:“你不知道,当年天帝到底做了什么……”
它笑了,笑得无比讽刺。
“今日你若帮了他,便是这世间最可笑的人。”
话音落时,所有魔气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陌生而葱郁的山林。
天魔再次消失无踪,鹿临溪望着陌生的四周,忍不住喃喃了一句:“这又是什么地方?”
“尸山。”谢无舟沉声说着。
“啊?”
鹿临溪有些茫然地仰头转了一圈。
这里没有怨气,蓝天白云,青山绿水,怎么也不能和尸山联想到一块儿。
可谢无舟对尸山太熟了,他认错哪里也不可能认错尸山。
或许他可以换一个称呼的。
这个地方,是那神魔一战前,未曾遭受毁灭的不愚山。
第94章
很久以前,有一个怨灵说过,尸山在成为古战场之前,被称作不愚山。
这里曾也是一个钟灵毓秀的地方,有一个修为很高,但未飞升上神的散仙,守护着这座岛上的生灵。
鹿临溪只见过死气沉沉的尸山,只见过遮天蔽日的漫天怨气,和那怨气之下黑色的树林。
她从来没有,也无法想象,那个充斥着绝望的古战场曾是怎样一个美好的地方。
如今,她见到了。
都说仙神之力,可换天地之景,有仙神居住的山林岛屿,总也有着更多天地灵气的滋养。
若静下心来看看四周,便不难发现此处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树都十分繁茂,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就算未开灵智,也沾了几分仙气。
天界中人时常看不起下界的散仙,但许多散仙的修为并不比有名有姓的神族低。
这些散仙多是有仙缘的妖族修出了仙骨仙髓,就算留在天界也总低人一等,倒不如留在人间,寻一方无人的天地,造一座自己的仙山,在这山林之间与妖灵为伴,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他们愿意将自身力量散向自己庇护之地,那些受庇护的妖灵与精怪便也愿意为他们奉上自己的信仰。
鹿临溪不禁想,要是让她选,她也要在下界做一个散仙,寻一方属于自己的天地,随心随性地活下去。
只可惜,这样的想法是好的,命运却是独有一番残忍。
不愚山终究会变成古战场,山间妖灵也终将变成没有自我意识,无法从绝望和痛苦中解脱的怨灵。
谢无舟走在了前头,鹿临溪从伤感中回过神来,连忙跟在了他的身旁。
虽然有些想法很地狱,但谢无舟来到这个地方真就跟回了家一样,哪怕四周之景完全不一样了,也能凭借山川走势寻到昔日的“家”。
那个山间的小院,只是远远望上一眼,都能唤起太多回忆。
只是此时此刻的它,还没有成为鹿临溪记忆中的模样。
她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能看见那个小院未曾被摧毁时的模样。
它藏于静谧的山林之中,几乎要被繁茂的树木遮蔽。
再一次走进小院之时,鹿临溪的眼里满是陌生与好奇。
院中的水井仍在熟悉的位置,院子里多了一棵老桂花树,回忆里恰是桂花开的日子,早在他们还未靠近之时,便已闻到了那随风送远的香甜。
鹿临溪发誓,要不是某只蜘蛛精给她留下了莫大的心理阴影,她真的会很喜欢这种在院子里种一棵桂花树的感觉。
她收回目光向里走去,这才发现那曾经残缺了一半的房屋原是一间客房,不过此刻无人居住,床单被褥都未铺上,屋内只是简单摆放了一些书画与茶具。
就在她恍神之时,窗外又一次换了日月。
有声音从院子里传了过来。
鹿临溪连忙回身走到门边看了一眼,只见院中不知何时多了四个人。
天边那轮未圆的月从云间悄悄钻了出来,冰冷而又寂静地遥望着这片天地最后的安宁。
柔和的灵光,将夜色照得朦胧。
月下四人则有说有笑地喝着新酿好的酒。
鹿临溪一眼认出了承渊,他的身旁坐着一个女子,想来就是云杪的娘亲,三古神之一的瑶华神女。
而在瑶华的另一侧,坐着一个赤膊的精壮男子,长发银灰,面色如铁,无论旁人如何说笑,那一双浅灰色的眸子都冷峻得宛如坚石,整个人看上去巍然不动。
在座的第四个人,看上去就要瘦弱一些,无论身形还是衣着,都像是一个羽族。
鹿临溪猜测,这人应该就是灵鹤仙人,而那个一看就很冷酷的大块头,应该就是传说中的古神元沧了。
他们似在把酒闲谈着什么,鹿临溪拉了谢无舟一把,走到一旁的桂花树旁坐下,抱着双膝,静静听起了他们的闲聊。
他们在说什么,三界皆把古神看作真神,可这个世上早就不需要古神的力量了。
曾经的古神先后枯竭,他们也早就感到力不从心,不知还有多少年岁可活。
闭关静养也好,入世历劫也罢,都是为了留存住即将彻底枯竭的神力,为了一缕护世的执念硬撑罢了。
身为古神,总觉得这世间需要自己的力量守护,可这天地也是从一片混沌之中开辟而来,从无到有的路那么艰难,当初的生灵不还是走过来了?
哪日就算彻底没了古神的护佑,三界也会依循着各自的命数继续存在。
承渊很是随意地笑了笑,言语间好似看淡了一切。
他说,他当初就是放不下,为了恢复一部分的神力,自封神力于肉体凡胎之中,去人间走了那么一回。
也就是那点放不下,让他遇见了仙瑶。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知道,原来遇见一个对的人,竟然可以放下那么多。
等到除去天魔,他便回到曦山,守在她与儿子的身旁直至慢慢枯竭。
话到此处,他还没忘提上一句自家孩子在天界受过的委屈,借着那几分酒劲,说什么都要瑶华给他一个交代。
瑶华几十年来也因天魔一事四处奔波,能见到女儿的时间并不算多,哪里知道这些事?
承渊这般一说,听得她是目瞪口呆,连连向承渊保证,回去一定把事情弄清楚,要是云杪真做过这样的事,她一定带那丫头去曦山向景澄道歉。
她说着,看了灵鹤仙人一眼,轻声问道:“这一战过后,不愚山怕是要毁了,你既有功,天界必然不会亏待你,你要不随我回天界受封领赏吧?”
“我要那封赏作甚?天界规矩太多,还是下界待着自在。”灵鹤仙人笑道,“天界将埋伏设在此处,我也没得拒绝,各位愿意耗费神力替我把那些没长大的孩子送走,我已经很感谢了……”
瑶华问道:“那你要另寻一处居所吗?”
灵鹤仙人笑着摇了摇头,他说他就留在这里,伤痕会愈合,草木会重生,就算一切与从前再不一样了,他也想看着这里再一次恢复勃勃生机。
如果他走了,也许需要上千年,甚至更久的时间。
可他留下来,或许几百年,这里便能孕育出许多新的生灵。
而那些离开的孩子,若还会回来看上一眼,一定也会万分欣慰吧?
灵鹤仙人说着,开了一个玩笑:“有点头疼啊,大战之后,我怕是要流落荒野了。”
鹿临溪不由叹了一声。
她的轻叹不会被过往逝去之人听见,她到底只是借着旁人的记忆,看了一场无人知晓的遗憾。
他们不会知道,又或者就算知道,也还抱着一丝期许,觉得自己可以在那一战后活下来,然后过上自己选择的安生日子。
只是不愚山到底变成了一片尸山血海,失去了曾经的名字,沦为了一个被后人称作古战场的,无法靠近的禁忌之地。
而来到这里的人,无论是三位古神,还是那些天兵天将,甚至于追随天魔的数万魔兵,无一得以逃离此处。
他们或是彻底消散,或是化作怨灵,不留一丝自我意识地永远留在了尸山血海,成为了生灵避之不及的存在。
就在鹿临溪感慨之时,一直闷头喝酒的元沧忽然开了口。
“你既要留在此处,我们也总该为你留个住所。”
他的声音低沉而又坚毅,话音落时,闭目结下一印,用一道结界笼住了这一方小小的天地。
“这结实吗?”灵鹤仙人随口开了一个玩笑。
“不好说,元沧可不是当年的元沧了。”瑶华弯眉打趣着,顺手于结界之中注入了自己的灵力。
承渊放下手中酒杯,抬手之时也将灵力注入其中。
“好了好了,三位古神,不用再为我这小破屋子耗费神力了。”灵鹤仙人惶恐道,“屋子坏了,重修便是,三位这样,小仙真是消受不起了……”
“毁你一座山,护你一间院。”元沧沉声问着,“你有什么消受不起?”
短暂沉默后,四人也只能相视一笑,将这一页揭了过去。
原来,大战没有摧毁,天火未能烧尽,在往后两千年间一直护着那间残破小院的结界,竟只源于一个如此随意的玩笑。
若是没有这一层结界,谢无舟或许没有可能撑到离开那里。
鹿临溪忍不住看向了身旁的谢无舟,他的眼神有些涣散,思绪早已不知飘向了何方。
他看着承渊,看着自己记忆中不曾存在过的父亲,眼中似是有怨。
鹿临溪不知他在怨什么,只知自己从前似乎没有在他眼里看见过这样的情绪。
也许他在怨承渊最终没能回去,又也许他只是在怨天魔为什么非要来到这个世间,在他无知无觉之时夺走了他曾经拥有的一切。
那夜的酒是什么味道的,喝酒的人心里有着怎样的思绪?
鹿临溪有一些好奇,却知自己无从窥见。
日升月落间,天魔与它率领的数万魔众依约进入了不愚山中,一个巨大的灭魔之阵于不愚山中缓缓升起。
这是一场来自天界的邀约。
天界不忍在人类的城市与天魔交战,于是与天魔立下了一战之约。
只一战,远离人类城池,彼此倾尽全力,争一个生死存亡。
若是天界输了,别说人界,纵是天界,也可让魔族随意踏足,绝不阻拦分毫。
天魔对这个约定很感兴趣,它似乎一直都是一个赌徒。
古神之力,他本也十分忌惮,可他并不怕输,因为他为自己留了后手,而且他敢笃定,天界并不知道。
只要那个后手仍在,他就算输了也只需要等待,等待一个机会降临,等待人间怨气再次多到足够他重新凝聚。
他有比这世间万物都要长久的生命,他最不害怕的就是等待,所以它带着麾下魔众来到了此处,想要放手一搏,在这场豪赌之中彻底翻覆天地。
鹿临溪拉着谢无舟的手,循着遮天蔽日的魔气一路赶去,第一次见到了那个刚一诞生便扰乱了整个三界的天魔。
数不清多少只暗红色皮毛的巨狼,脖颈与四肢上拴着比拳头还粗的锁链,赤红着双眼奔行于空,拉着身后那一个白骨堆成的巨型座驾。
白骨之上,坐着一个看不清面容的人。
不是她眼神不好,是那副面容确实让魔气模糊了,望向那张脸,就像望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心里除了寒凉,还是寒凉。
该说不说,天魔这排场竟比天帝还大!
怪不得天帝无论如何都容不下天魔,哪怕拼上三位古神也要和天魔赶紧一决胜负,这一切真是多少有点原因的。
老东西本身实力就不是最拔尖的,结果连一向自傲的逼格都差人家一大截了,能不气得牙痒痒吗?
要她说啊,这一战天帝应该来一趟的,他与天魔两个坏东西真该先争一下逼王的称号再开打的。
人家用魔狼拉骨车,他可以用天马拉金车嘛,气势上别输啊,装完就跑也行呀!
这么重要的场合,天帝不来装一下,搞得天魔那边气势好强啊。
三位古神都于身后展开法相了,竟也没能压过那漫天的魔气。
鹿临溪正想靠近一些,便听耳边又一次响起了天魔的声音。
这声音并非来自白骨之上那个“天魔”,而是来自那一座怨气凝成的蜃楼。
“那一日,是我轻了敌,并不知元沧也在。”天魔幽幽说着,声音一如既往地喑哑难听,“在那之前,我只与承渊瑶华交过手,纵使古神之力早已渐渐枯竭,他们仍旧拥有着让我十分忌惮的实力。”
“元沧闭关数千载,余留的神力比他二人只多不少,更别说不愚山上提前布下了灭魔阵法,我本该一败涂地,就算做足了困兽之斗,也必不可能杀尽三位古神,束住万千生灵。”
谢无舟:“你什么意思?”
天魔笑了,幽幽问了一句:“还不明白吗?”
就在天魔话音落下的那一刻,一道巨型的结界自天边缓缓降下,三大古神与天兵天将皆将灵力注入结界之中,足以笼罩整座不愚山的巨型结界,短短一瞬便已彻底成型。
下一秒,仙神也好,魔族也罢,渐渐失去了飞行的能力,缓缓落于地面。
鹿临溪不由震惊,她原以为这层结界是天界为困谢无舟而设下的,如何也没想到早在天魔之战时便已存在。
这样的结界很难形成,光靠外力怕是需要一些时间。
为了不让天魔逃走,无论是三大古神,还是来此迎战魔族的天兵天将,都在那层结界缓缓降下之时,毫不犹豫地助它成了型。
哪怕这样,他们也将失去撤退的可能,注定在此与魔族决一死战,他们也没有半点犹疑。
那一刻,他们的心底或许只有一个念头——天魔今日必须死在此处。
只要天魔死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等到胜利的那一刻,古神会将那道封印解除,他们就可以回家了。
可是最后,没有人活着离开这里……
鹿临溪心头一紧,恍惚间似是猜到了什么,还未等她细想,天边又一次斗转星移,一场大战已经持续了数个昼夜。
原本山清水秀的不愚山,此刻已是尸横遍野、满目焦土。
天边怨气缠着乌云,狂风暴雨没有片刻停歇。
尚未力竭之人仍在拼命厮杀。
这里没有逃兵,因为谁也逃不掉,头顶的结界阻断了他们所有的生路,只有战至一方彻底倒下,才有可能得到一丝喘息的机会。
无论天魔还是古神,皆已身负重伤,以命做着最后的争斗。
天魔的声音又一次响了起来。
“谢无舟,你有没有想过,天界为何非要将战场选在不愚山?”
谢无舟:“……”
“因为,上面是九重云台啊。”
天魔说着,近似癫狂地笑了起来。
它的笑声里充斥着无情的讥讽,像一个被怨气吞噬之人,忽然想起了自己见过最可笑的笑话,每一声嗤笑都似咬碎了牙,和着满嘴的腥甜与满心的憎恨。
似是为了证明它说的话,忽有一道天雷向下劈落。
那自九重云台引下的天道雷劫,没有落向祸乱三界的天魔,反倒落在了瑶华的身上。
本就身负重伤的古神再次呕出一口鲜血,眼底的绝望似那漫天的阴云,再怎么努力也挥不去一分一毫。
“看到她眼中的绝望了吗?”天魔冷笑着说道,“那不是第一道天雷,也不会是最后一道。”
“怎么会这样……”鹿临溪一时愣了心神。
“天道无情,不问善恶,只守世间秩序,管顾力量平衡。”谢无舟沉声说着,愈渐冰冷的眼中恨意渐浓,“此处并无凡人,若无人向天道问责,天道不会降下雷刑。”
不问善恶,只守秩序、论平衡。
意思就是说,这天道降下的类型,并不只是冲着天魔去的。
在这个战场之中,谁的力量超出了“平衡”的范围,都会引来天道雷刑——直到不属于人间的力量于此处彻底消失。
如果没有那道结界阻碍,他们是可以逃离此处的。
可他们不曾想过,那用来阻止天魔撤离的结界,根本就是一个早就设计好的阴谋。
他们应下这个计划,没有丝毫保留地帮助天界催动了这个结界,结果虽是困住了天魔与其麾下魔众,但也彻底阻绝了他们自己的生路。
“天帝看似执掌天界,可凡事都需与古神商议才可服众。”天魔声音仍旧幽幽萦于耳畔,“纵使古神之力渐渐衰颓,三界仍将古神视作真神,若连我都死于三位古神之手,这世上哪里还有人认他天帝?”
三界容不下天魔,天帝容不下古神。
九重云台之上,他必定从头到尾漠视着那一场不会有胜者的死战。
结界不会打开了,就算神魔皆陨,魔兵已灭,那些活下来的天兵天将也不会得到一丝怜悯。
他们亲眼看见了每一道天雷落至何处,那是绝对不能被任何人带回天界的秘密。
天魔说,第一道天雷落下之时,无论是它,还是三位古神,都已经余力无几。
除非联手,否则无人能将头顶那道结界打破。
这一切都是刻意为之的。
它忍不住向他们发问,在发现自己被天界抛弃的那一刻,后不后悔为天界做到这个地步?
真是太可笑了,他们竟然不后悔。
换做是它,哪怕拼尽所有,也是要报复回去的。
“他们明明可以和我联手,只要他们愿意和我联手,一定可以打破那道结界。”天魔讥笑道,“可他们一定要我死,哪怕搭上自己的性命,也要我死。”
虽然天道雷刑不会停止降下惩罚,可为了没有一丝意外,元沧与瑶华还是将余下的全部力量尽数交给了承渊。
那最后的一击,天地为之震颤。
鹿临溪抬眼之时,望见了那无比决绝的一幕。
无望的古神燃尽残躯,在那接连落下的雷刑之中,为这世间斩杀了那因怨而生的天魔。
最后的那一刻,天魔平静地望着雷刑之下那一副将随自己一同消散的残躯,最后一次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值得吗?
它不会死的,只要残魂不散,它便还能复生。
就算有朝一日它残魂消散,这世间的恶是不会消失的,他们所护的苍生,不过也在世间痛苦求存。
怨气不会消弭,怨气会不断滋生,待到它们再次多到这个世间难以承载之时,仍会有新的天魔于怨气之中诞生。
他们牺牲自己才能守得一时,获利之人还将他们算计至此。
这真的值得吗?
天魔没有得到答案,但在眼前之人消散的那一刻,它握住了一缕执念。
那是一个终将随风湮灭的承诺,仅仅一瞬,便也消散在了它的指尖。
仍在与魔族厮杀的天界将士没能等到头顶结界散去。
神魔陨落后,他们拼尽全力,借着灭魔之阵获得了惨胜,还没有来得及躺在地上喘几口气,天界便已于此处降下了一场足以焚尽一切的天火。
而天边那一道结界,不止拦阻了所有人的生路,也堵住了魂灵通往轮回的道路。
无数魂灵与漫天怨气一同被困在了结界之中,在天火的烧灼之下彻底消散或是相融。
原来,这才是当年神魔一战全部的真相……
三百年天火焚烧的从来不只是天魔残魂和漫天怨气。
它焚尽的,还有那一战的真相。
天火散去之后,这片天地渐渐化作了鹿临溪记忆中的模样。
遮天蔽日的怨气,骨肉长成的山林,还有那一片侵蚀一切的猩红之海。
她仿佛又一次回到了那场梦境,只是身旁的谢无舟双眸早已不似当初平静。
那一瞬,他眼底的恨意让她感受到了彻骨的冷。
她下意识想要逃走,却在短暂迟疑后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谢无舟,即便如此,你也还是不愿与我联手?”
“你必须死。”谢无舟冷冷说着,没有半分犹疑。
“那你还真是世上最大的笑话,你和你爹一样,拼尽所有,都只是为人作嫁!”天魔的话语中多了难以理解的怒意,“而那人,恨不得你们灰飞烟灭,永世背负罪名!你为什么不想报复?你为什么还能忍受!你为什么……”
“闭嘴!”
谢无舟只一挥手,便已撕破整个尸山幻境。
所有的画面归于一片混沌,一道黑雾在红光之中缓缓消散,又于混沌之中再次重聚。
这一次,红光没有将它击散,只如囚牢一般将它束缚。
他望着那团黑雾,似是通知一般,寒声说道:“他,也必须死。”
话语之中有着极致冷静的恨意。
第95章
灵光收紧的一刻,黑雾发出了愤怒而又痛苦的声音。
本就并无实体,只是一缕魂魄,还在十日前受到了重创的天魔,能够聚起一座蜃楼已是十分不易。
如今的它,若是无法攻心,几乎没有半点抵抗能力。
可谢无舟已经撕破了它的幻境。
“没有我,你不可能做到!”它急促而又愤怒地低吼着。
谢无舟没有反驳,甚至没有回应,只是又一次收紧了灵光对黑雾的束缚。
过往真相已然明了,他没有心思陪这不怀好意的家伙玩下去了。
“为什么你就是不明白!我们才是一路人!”
它不能理解,为什么他明明遭受了那么多的不公,为什么他明明也是恨的,却还是不愿与他合作。
他肯定受到影响了,它能感受到他的怒火,那是多么冰冷的眸光也无法掩盖的存在。
可他仍旧留存着绝对的理智,就像曾经无数次压制它的意识那样,无论心底的苦痛与怨恨多么汹涌,也没有一刻向它低过头。
“什么一路人?”谢无舟冷冷说道,“如果你从来不曾出现,如果七千年前,你可以死得干净一点,所有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天魔明显挣扎了起来。
它开始质问,开始接连不断地讥讽。
它好像十分愤怒,愤怒眼前之人竟和七千年前那三个固执的蠢货一样,为了除掉它,可以不顾一切。
它本以为谢无舟和那三个蠢货不一样,他分明不在意世俗的评价,他分明也曾扔下所有良心,决绝地踏上过它最期待的那一条道路。
可他竟然放弃了,它竟无法唤回他那时的决绝。
天下苍生有什么值得守护的?
神魔之力无法干预凡尘之事,不公与苦痛无时无刻不在各个地方反复上演,越是良善守序之人越是容易受到欺凌。
倒不如把“恶”带到这个世间,打破所有的规矩与道德枷锁,让世人释放最原始的兽性,只用力量争取想要的一切。
如此,再不会有守序者被自己坚信的规矩束缚,伪善者用尽心机剥夺他人一切,却仍高枕无忧的事情发生了!
“这不和魔界一样吗?若这世间没有魔界这样的地方,你会有今时今日这样的地位吗?”天魔急迫地追问着,“把三界都变成这样不好吗!”
可它想要劝说之人,始终无动于衷。
“谢无舟,你还真是最完美的容器。”天魔语气里满是恨意与怨愤,它不再尝试劝说,只是开始了言语上的刺激,“天帝选择你来封印我,真是他此生做得最对的决定,因为这世上没有第二个比你更可笑的人了。”
“只有你能封印我这么久,只有你哪怕从未得到善待,甚至被夺走一切,被憎恶、被算计、被利用,也依旧愿意替天界对付唯一能够帮你的我!”
“你和你父亲一样固执,可你不是你的父亲,他为苍生杀我,会被所有人铭记。而你为苍生杀我,并不会被任何人铭记,到头来你我都只会是世人眼中祸乱世间的魔头,死不足惜!”
“你会后悔的!”天魔忍着痛苦,近似癫狂地大声笑道,“天帝会杀了你,他早就在外头准备好了!”
“血海之水会将你彻底限制,没有我的帮忙,你连冲破结界都做不到!”
“我死后千年万年,总会再次因怨而生!而你,会死在血海之中,除了天界留给你的骂名,就连一滩烂肉都不会留下!”那一刻,它笑得是那么的刺耳,“你是我见过最可笑的存在,我真怜悯你!”
“你闭嘴吧!”鹿临溪忍不住骂道,“吵到我的耳朵了!”
好聒噪啊,聒噪得人脑瓜子贼疼!
按常理来说,不都是主角打不过反派,才会大段大段话疗反派的吗?
这怎么还反过来了呢?果然人在打不过对手的时候,都爱采用话疗是吗?
要是能把这家伙和天帝关一起,让他们彼此话疗,一个明着坏,一个暗着坏,两个话都不少,还真说不好最后谁输谁赢。
“你别听它胡说八道,浮云会帮我们的,沈遗墨也一定不会坐视不理!”鹿临溪望着谢无舟认真说道,“再说了,还有我呢,我支持你现在就弄死它,可别让它再哔哔下去了!”
这货真的太吵了,再让它哔哔下去,她都想灭世了。
“你真相信他们会帮你?你真觉得他们对你就没有半分利用?你可是魔啊,你曾经想要他的命,他真的一点也不介意吗?”
“要不是你们在他不知真相之时骗他吸走了我另外半缕残魂,你觉得他回到天界后,就不会想要抓到你,把我魔骨中封印的残魂渡入你的体内,让你和我一起消失吗!”
“你怎么会相信‘朋友’呢?当初的天帝与你父亲就不是‘朋友’了吗?”
鹿临溪:“你说够没有!”
很显然,它没有说够。
“就算他真把你视作朋友,你也报不了仇的!如果你能忍下心中恨意,你所信任的‘朋友’或许还能护你离开,可你若想报仇,他一定会忠于他的父亲!他知你有本事潜入天界,为了自己父亲必定会加重防守,只要有他在一日,你就别想轻易如愿!”
鹿临溪:“……”
虽然这话很难听,但是好像确实如此。
无论如何,那都是沈遗墨的父亲,上一次离开天界之时,即便是早已身受重伤,他也还是想要护住那个早已不配受他敬仰的父亲。
可是谢无舟不会再忍了,这一次他是认真的,说什么都要将新仇旧怨一并算上的。
他们会变成敌人吗?
曾经约定好的还要重逢,会成为一件再不可能的事吗?
她不想这样,可她也知道,自己不能替他再做任何选择了。
他已经为她让步太多,仇恨这一步,再也不能退让了。
就在她止不住胡思乱想之时,那一团束缚黑雾的灵力已渐渐渗出血色的红烟,像是魂魄溢出了鲜血,随时可能被彻底湮灭。
那一缕魂魄于痛苦之中嘶吼着相似的话语。
谢无舟不由冷笑:“虚张声势!”
“你会后悔的!”它一次又一次强调着,直到又一次在灵光之中消散。
四周一下安静了下来。
鹿临溪不由诧异:“它死了吗?”
她这话音刚落,便见眼前这片混沌的天地一点一点泛起了暗红的血烟。
看来这事没有那么简单……
忽然之间,一股强大的灵力从外头撕破了这片混沌。
所有的幻象似在那一瞬彻底破碎,周围只剩下了暗沉到发黑的怨气,与丝丝缕缕若隐若现的魔气。
它们如烛光填满房屋那般,相互交缠着弥漫了整座看似空空如也的蜃楼。
鹿临溪只是站在其中,都感觉心绪十分不平稳。
混沌散去的那一刻,她看见了沈遗墨和浮云,也看见了他们眼中的诧异。
她刚想说点什么,便见一道灵光毫不犹豫地攻向了谢无舟所站之地,一旁浮云似也没有认出他们,瞬间结印施法堵住了他们的退路。
浮云:“天魔,受死!”
鹿临溪:“不是……”
怎么就天魔受死了?这明显是搞错了啊!
鹿临溪还没反应过来呢,只见三道灵光于半空之中相撞,四周怨气显然受到冲撞,好似油墨被水晕开一般,缓缓扭曲着、旋转着目之所及的每一寸空间。
这种感觉,看得人多少有些头晕了……
眼前无比熟悉之人,好似一点一点扭曲成了一团带着血烟的黑雾……
难道她看见的不是浮云他们,而是天魔借蜃楼编织的幻影?
鹿临溪皱了皱眉,强忍着没让自己吐出来。
就在此时,谢无舟指尖点上她的眉心,一道灵光闪过,周遭画面终于不再扭曲旋转。
这一次她看清了,眼前之人确实是浮云和沈遗墨,但是他们的周遭似是蒙了一层魔气,若不细看根本无法发现。
鹿临溪惊道:“他们为什么还被困在幻象之中?”
就在她发问之时,两方又已交手数次,灵力的碰撞似让整个蜃楼都已不再稳固,就像是船遇上了浪,摇晃得鹿临溪险些没能站稳脚步。
就在这时,她听见了谢无舟的回答——天魔把更多力量压在了对面。
难怪她总觉得刚才那团黑雾很菜,好像很轻易就被拿捏住了,搞半天这天魔也就嘴上说得奋力,实际上还是把更多的力量放在了另一处幻境之中。
她虽不知浮云与沈遗墨二人究竟在那个幻境里看见了什么,但是此时此刻,他们无疑是把谢无舟当成天魔了,动起手来一招一式可谓是毫不留情。
她试着唤醒浮云,却发现自己的声音似被怨气吞没了一般,全然无法传到浮云耳中。
刚才那一瞬,他们撕开了一道幻象,此刻肯定以为眼前一切就是真实。
殊不知这就是天魔故意的,假意露出破绽败退,实则设下新的幻象,想让他们相互消耗彼此的力量,再寻机会趁虚而入。
鹿临溪:“这样下去不行,得想个办法!”
谢无舟:“毁掉蜃楼。”
鹿临溪:“你能做到吧?”
谢无舟:“需要时间。”
想要毁掉蜃楼需要时间,可眼前二人却将谢无舟缠得完全脱不了身。
鹿临溪沉默片刻,忽然想起了什么,连忙大声叫嚷了一声:“我帮你争取时间!”
“什么?”谢无舟似是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来拖住他们!”鹿临溪说着,在谢无舟无比诧异的目光下化身一只大鹅,扑扇着翅膀冲向了浮云。
只那一瞬,沈遗墨已操纵着灵力转而攻向了她。
谢无舟下意识想要替她挡下身侧致命的灵光,却见一阵红色灵光先他一步闪起。
灵光散去之时,只见大鹅口中叼着一根红色的尾羽。
如她所料,这尾羽就像法宝一样,可以用灵力催动其中蕴含的力量。
“你别管我,毁掉蜃楼!”鹿临溪口齿不清地说着,又一次扑扇着翅膀绕着眼前二人飞了起来。
她知道自己的力量根本伤不了他们分毫,但是她大胆猜测,此时此刻自己在他们二人眼中只是一团黑雾,或是一部分魔气!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她甚至不需要进攻,只需靠近徘徊,他们便会万分警惕,无暇顾及其他。
事实也确是如此,她在浮云和沈遗墨二人眼中真就只是一团黑雾,携着骇人的魔气,意义不明地在他们身侧诡异穿行了起来。
有句话叫乱拳打死老师傅,说的就是鹿临溪现在这种情况。
此时此刻的她,虽说离打死老师傅还有很远一段距离,但因为看上去毫无章法,反而让人完全不知应该如何应对。
就好像是遇上了无法理解的阴谋,就连全力抵御都害怕会中了对方的圈套,只能警惕地选择保守防御。
正因如此,她受到的攻势远比刚才谢无舟面对的轻上不少。
那一刻,鹿临溪几乎是拼了老命地扑扇着翅膀,用上了自己此生最快的速度,慌不择路般绕着二人上蹿下跳。
因为知道自己面对的是谁,她半点不敢儿戏地拉满了自己的求生欲,但凡是能够躲掉的灵光她是半点也不敢碰,那种实在无法躲掉的攻击便把灵力注入尾羽之中硬抗。
她感觉世上不会有比自己更能飞的鹅了!明明那么大一只,却硬生生飞出鸟儿才有的那种灵活!
可不管再怎么灵活,她这也与玩火无疑。
哪怕已经把全部精力用来躲闪了,也还是因为修为差距确实太大,无法尽数避开那一道又一道快速袭来的灵光。
哪怕有尾羽之力能替自己阻挡伤害,每一次硬抗下来的攻击仍旧让她浑身酸痛发麻。
她是这辈子也没想到,自己这小小的身板,有朝一日竟还需要承受来自主角的“混合双打”。
只见短短数秒,第一根尾羽便已消散如烟。
鹿临溪不由愣了一下,虽然心里有数,抗不了多久是必然,可这灵力消耗速度确实太快了。
早知道她就多要几根再上了,一只孔雀那么多尾羽,总不能被她薅秃了。
就在她取出第二根尾羽之时,浮云释出的一缕灵光趁机将她束入其中,她下意识挣扎了一下,却发现自己除了把灵力注入尾羽护体以外,再也无法动弹分毫。
“我抓住它了!”浮云惊喜道。
周身的灵力压力一下重了许多,洁白的灵羽一点一点将她牢牢缠缚,又缓缓向内挤压,彻底遮蔽了她所有的视线。
几乎只用了一瞬,她就有点难以呼吸了。
“谢无舟!我撑不住了!”鹿临溪一时大声嚷嚷起来。
她才不会逞强呢,她就只有三万灵根,绕不晕两个主角一点也不丢人。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自己不怕疼,最后受到的伤也大多会被转移到谢无舟身上,她可不能拖这后腿!
第二根红羽即将消散,红色灵光愈发微弱。
鹿临溪下意识再次挣扎了一下,忽闻一声巨响震动天地,洁白灵羽外似有火光若隐若现。
天地间传来天魔震怒的低吼,周遭似有什么轰然崩塌。
风声作响,浪潮呼啸,都在那一瞬于她耳边响起。
“小溪!”
随着一声惊呼,浮云撤下术法,飞身上前将大鹅接入怀中,眼底满是懊悔与后怕。
鹿临溪诧异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残破的蜃楼正在熊熊烈火中逐渐坍塌,满是裂缝的墙壁好似一寸寸被人剥落的外壳,带着红焰坠入血海。
血海只一瞬便吞没了焰火,那些被剥落的“残壁”也缓缓化作怨气,又一次向蜃楼中心的一团巨大黑雾聚拢而去。
“我有没有伤到你!”浮云担忧地问着。
鹿临溪刚想回答,便觉得一阵拉拽之力猛地把自己揪出了浮云的怀抱。
她连忙催动周身灵力,好努力才在半空维持住了身形,抬眼只见那团黑雾已被谢无舟与沈遗墨二人牢牢束住。
他们都不知道对方在蜃楼之中看见了什么,哪怕神色凝重,显然各有心事,可这一切太过突然,谁都没有时间解释任何。
但是就算心中有再多疑惑,也有一点是绝对不会存在任何异议的。
——天魔必须死!
哪怕失去了蜃楼的天魔已经十分虚弱,二人释出的灵力仍是给足了这缕魂魄最大的尊重。
忽然之间,白昼化作黑夜,烈火焚灼天空。
天魔最后一次拼尽全力反抗,天地间所有的怨气都向四方散去。
与此同时,云端之上,无数仙神运起灵力。
天边灭魔阵法忽起,遮天蔽日般沉沉向下沉落,牢牢笼住了那四散的怨气。
那一瞬,天地之间都回荡着天魔无比刺耳的笑声。
它说等到怨气弥漫人间,它会再次归来。
就算灭它身形、毁它神魂,这三界众生欲念未除,它便不会彻底消灭。
它可以等,无非是陷入长眠,无非是等得时间更加漫长。
最后的咒怨之声随着黑雾一起,于这天地之间一点一点消散无踪。
而那尚未净化的满天怨气,仍被灭魔阵法压着缓缓向下沉来。
鹿临溪第一时间抬头朝着云间望了一眼。
只一眼,她便望见了那个冷眼俯视着他们的天帝——那双好似威严的眉目,似是努力压抑着奸计得逞的喜悦。
这老畜生向来如此,过河拆桥已经是他的惯用把戏了。
要不是此处除了谢无舟,还有他自己的儿子,想必他并不介意再一次留在九重云台引动天雷。
一切正如先前所料,天魔未死,天界仙神提前布下的灭魔阵法便会用于应对天魔。天魔若死,这阵法所灭之魔便会是他们眼中那个执迷不悟的神族叛徒。
“小溪,你们快走!”浮云说着,飞身掠至阵法之下,以全身灵力撑起一个结界,试图抵御它的下沉。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另一道灵光自沈遗墨的掌心释出,那用以阻挡灭魔阵法的结界瞬间灵光大盛。
“祈泽,天魔已除,如今这世上谁才是我们天界最大的威胁,你难道不清楚吗?”
天帝的声音冷冷回荡于天地之间。
话音落时,他稍稍抬了下手,明显是下达了某种命令。
下一秒,狂风骤起,血海好似活了一般,忽而向上腾起水波,如被人生生剥去鳞片的血色巨蟒,扶摇直上数十丈高,张开的血盆大口,仿佛可以在顷刻间吞噬一切。
它向着谢无舟追了过去,鹿临溪几乎没有思考,飞身拦在血蟒面前,幻化人形的同时,双手结印向前释出了一道微弱的浅蓝色灵光。
微弱灵光与血蟒相接的那一瞬,一只手掌抵上了她的后背,只见那微弱灵光忽而如泉化海,只一瞬便彻底淹没了血色的巨蟒。
卧槽!有被爽到!
鹿临溪对天发誓,她这辈子就没那么霸气过!
然而就在她惊喜之时,血蟒忽而化作万千丝刃,天罗地网般向她袭来。
“这要怎么办!”
鹿临溪话音未落,便觉体内又多了一股灵力,都不需她思考,便已化作一道道灵光,拦阻了那些落下的罗网。
数位仙神操纵着血海一次又一次试图穿过那层灵力的防守,却都徒劳无功。
天帝不由皱眉,抬手之时,星辉化剑,穿过灭魔阵法与那漫天怨气,刺向了那毫不起眼的女子。
夺目的剑光瞬间便穿透了那浑厚却又无比寻常的灵力。
那一瞬的威压,强大得几乎凝滞了她的呼吸。
恍惚间,她被谢无舟拽到了身后,只见如焰的灵光顷刻便已击碎那道剑光。
虽然只能看见他的背影,她却仿佛察觉到了一股浓烈的杀意。
下一秒,谢无舟抓着她的手腕,只一瞬便将她带到了沈遗墨的身后。
鹿临溪甚至来不及反应,便见谢无舟掌心运起灵力,猝不及防向前打出一掌。
那一掌看似轻飘飘的,沈遗墨的双眼却在那一瞬涣散了。
所有人都在那一刻错愕地停下了施法的手。
鹿临溪隐约听见谢无舟对她做出了解释,没有半点声音,似是随着紧握的手,传至她的心间。
——我只想告诉他当年的真相。
鹿临溪回过神来,连忙回身拦住了想要上前救人的浮云,神色坚定地对她轻轻摇了摇头:“浮云,没事的!”
浮云不由一愣,欲言又止间,眼底的惊惶一点一滴化作担忧与害怕,却再无上前一步。
鹿临溪抬眼望向云端,第一次在天帝眼中看见了担忧与震怒。
红色灵光于沈遗墨身侧散去之时,天帝正以灵力引动血海之水,眼底杀意已如入骨执念般深不见底。
可也恰在那一刻,沈遗墨原本涣散的双眼里渐渐生出了几分难以置信,而那难以置信又在顷刻间化作了天塌地陷般的茫然无措。
他仿佛忘记了留手,手心的灵光只一瞬便震碎了那一道灭魔之阵。
阵法破碎之时,布阵之人皆承受了轻重不一的反噬。
天帝眼底闪过一丝诧异,还未做出任何反应,那如焰的灵光已然冲破渐渐散去的灭魔阵法向他席卷而来。
他下意识操纵血海之水想要吞噬这样的灵力,却发现失了灭魔阵法的压制,他根本无法靠那血海之水将这铺天盖地的灵光尽数阻挡。
谢无舟以灵力缚住天帝的那一刻,沈遗墨下意识想要出手阻拦,偏又在刹那犹豫后缓缓散去了指尖的灵力。
鹿临溪看见谢无舟没有第一时间动手,只是静静望着一旁沉默的沈遗墨,似要给他足够思考的时间。
“祈泽!你在做什么!”天帝说着,眼中第一次出现了惊慌。
他如何也没想到,自己的儿子竟然没有想要救他的打算。
哪怕是上一次,他亲手将他重伤,他也曾为他设下一道结界……
他忍不住向他质问:“你真要背叛天界吗!”
可下一秒,他对上了那满是质问的双眼,每一分无法理解都似在问他同一个问题。
——为什么?
沈遗墨:“父帝不是说,先前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天界,没有选择,无可奈何……”
他竟然全信了。
牺牲旁人,是为了苍生无可奈何,舍不得他,所以没有第二种选择。
就算无法理解,他也还是信了。
可除了那一件事呢?
七千年前那一道锁住了所有人退路的结界,和原本不该落下的天雷,又是怎样的无可奈何,为什么没有选择?
原来,是他天真了。
他的父帝一直都有选择,不只有选择,还将每一个选择都做得那么冷血无情。
若非如此,世间不会多出一片尸山血海。
而那个他曾无比崇敬之人,直至此刻都还没有半分悔改。
他竟然还在问他,他所做的一切难道不是为了天界,不是为了护佑这天下苍生?
他竟然还在说都怪那个神族叛徒执迷不悟,他本也不愿如此……他是他的父帝,他不能不管他……
沈遗墨眼底的挣扎终是一寸一寸化作了心灰意冷。
“这一次,我不会拦你了。”沈遗墨沉声说着,缓缓闭上了双眼。
“祈泽……”浮云眼底似有不忍,却也没再多说任何。
鹿临溪不禁望向了谢无舟,望向了那双满是恨意的眼眸。
这一次,终于再也没有人会阻拦他了。
自己的,父母的,曾经忘却的,以及那些莫名背负的……
七千年来所有的仇怨,都能在今日彻底清算明白了。
第96章
那一日,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有人叫骂,有人劝阻,有人试图援助,但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撼动那红光一分一毫。
“血海之水可以侵蚀他的灵力!”有人高声提醒着,却见浮云催动灵力布下一个大型结界,神色坚毅地隔绝了脚下的血海。
那一刻,除去风与海浪,天地间似再无一丝声响。
所有人都陷入了一阵死一般的静默。
前来诛魔的众多仙神虽知谢无舟的真实身份,也知他们太子祈泽一心向着那个执迷不悟的魔头。
许是心有愧疚,许是感到亏欠,祈泽会想护送那个魔头离开,众人都是知晓,也能够理解的。
天帝一心想要除了谢无舟以绝后患,不少仙神也觉得如此决定虽是为了天界着想,可曾经那般利用,如今又要过河拆桥,确实有些不太光彩。
可不管光不光彩,魔头就是魔头,天帝有令,哪有不杀的理由?
其实很多人都知道,祈泽一定会出手,如果他在蜃楼之中没有受到太大损伤,应是可以拖延足够的时间,帮谢无舟安全离开此处的。
只是谁都没能想到,他竟丝毫不顾阵法反噬会伤及结阵的众多仙神,只一下便破了那灭魔大阵。
更让所有人没有想到的,是谢无舟伤害天帝之时,他竟没有半点相护之意,言语之间更是充满质疑。
祈泽一向循规蹈矩,更是对天帝万般崇敬,虽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他发生了如此大的态度转变,但明眼人都能看出,这其中必有不小的隐情。
神魔一体可是极其罕见的上古血脉,纵使古神仍在,也未必能够稳胜。
或许他们拼尽全力可以救下天帝,可在不知真相的情况下,为救一人让整个天界伤亡至此,真的值得吗?
无数双眼睛神色复杂地看着那如焰的灵光一寸一寸烧毁了天帝的神髓。
这无疑是一场缓慢的折磨,难以想象的痛苦让那曾经的天界至尊失了所有的尊贵与威严,只能声嘶力竭地祈求着被放过,期盼着被拯救,又在无望之中近乎崩溃地失声咒骂。
他骂谢无舟是灭世的魔头,骂祈泽与浮云是天界的叛徒,骂他为天界做了那么多,却无一人出手救他。
他还说天界众神皆与魔头勾结,这三界迟早会变成魔族统领的三界。
众人面面相觑,每人眼中都有各自的考量。
许是害怕出头之时无人响应,自己也会落得和天帝一样的下场,一时之间再没有人试图出手。
“剔骨洗髓,不是天界想要给我的恩泽吗?既是恩泽,怎么到了自己身上,会如此厌弃呢?”谢无舟的语气似是戏谑,望向天帝的目光却无比冰冷,“我看你心脏至此,不似仙神,今日你若向我跪下求饶,我亦可在魔界为你留一处容身之所,留你一条烂命。你看,这样的恩泽,你要是不要?”
“谢无舟!你这个灭世的魔头!邪不胜正,你注定不得好死!”天帝咬牙吼叫着,“承渊当真是找了个下贱的女人!不然怎会生出你这样的孽畜!”
谢无舟操纵灵力的手指于那一瞬攥紧,只听得一阵碎裂之声,天帝体内神骨渐渐消散。
他冷冷看着那个再没有一丝灵力护体的废物,眼底恨意愈发浓烈,似是恨不得亲手将其千刀万剐。
“你高高在上太久了,我看着累。”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谢无舟指尖微微用力,便将那需仰望之人从云端之上拽了下来。
红色灵光只在一瞬便撞破了浮云设下的结界,携着最深的恨意,将那人重重摔入血海之中。
灵光触碰血海的瞬间便被吞噬殆尽,失了灵光束缚的天帝挣扎在血海之中,每一寸皮肉都在快速溃烂。
红色的灵光没有任由他死在血海之中,只是一次又一次在血海之水的吞噬中强行聚起一瞬,将那一坨血肉模糊的“肉块”捞起,以魔气强行修补其脏腑,而后再次扔入其中。
所有人都震惊于眼前一幕,眼底除了惊恐还是惊恐。
沈遗墨紧握的双手已有青筋暴起,哪怕闭上双眼不再去看,也仍旧能听见那嘶哑得再不似人声的哀嚎。
浮云向他靠去,似是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却只是紧紧握住了他的一只手。
“谢无舟……”沈遗墨似是终于无法忍受,每一字都沉重万分,难以启齿得仿佛快要耗尽他所有的气力,“给他一个痛快吧……”
不是命令,不是建议,更不是商量。
是祈求,为一个罪该万死之人,祈求一个痛快的结束。
那个人到底是他的生父,是他七千多年来唯一敬仰之人。
谢无舟沉默了一瞬,渐渐恢复的理智淡去了眼底冰冷的恨意。
他最后一次将那一滩露了骨头的烂肉拽起,指尖一动,便已断了那人颈骨,扔垃圾似的将其丢回了云端。
离那烂肉最近的仙神纷纷向后退散,眼里满是惶恐与难以置信,这令人作呕的一滩烂肉竟是他们的天帝。
他们不敢轻举妄动,似是害怕眼前的魔头会在此处大开杀戒,而他们唯一可以寄托希望之人只会选择旁观。
血海之上,怨气缓缓飘散。
神与魔僵持着、静默着。
谁也不知这样的静默持续了多久,谢无舟转身飞至鹿临溪的身旁,淡淡说了一句:“走吧。”
鹿临溪回过神来,无声点了点头。
她下意识回头望了浮云一点,今日发生的事,让她不知自己是否真的还可以去到天界,和浮云再次重逢了。
谢无舟杀了天帝,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杀了沈遗墨的父亲。
沈遗墨会恨吗?
就算找不到理由去恨,心里或许也会生出一丝芥蒂,哪怕嘴上不说,也总有什么在悄无声息间发生了改变。
不管怎样,故事都在这一刻结束了。
她幻化回一只大鹅,拍拍翅膀飞进了谢无舟的怀里,冲着浮云挥了挥翅膀。
浮云虽有不舍,却也还是扬起一抹笑意,向她挥了挥手。
“谢无舟。”沈遗墨忽然叫住了他的名字。
“谢无舟,我父帝已经不在,再也不会有人阻止你回到天界。”他分明也万分纠结,但最终没能忍住,向他说出了心底的亏欠,“父帝欠你太多,我可以……”
“我是魔,你看见了。”谢无舟抬眼将云端众仙一一扫过,他们眼中的厌恶与惧怕不会消散,只会愈加浓烈,“从前的一切离我太远了,我回不去,也不想回去。”
他说他没有规矩的,他心狠手辣惯了,世间与他相关的恶言那么多,哪能每一条都是假的?
他能成为魔尊,杀过的人数不胜数,使过的手段更是残忍无比,可千万不要因为一时同路,便对他生出了不该有的错觉。
他可不想背负任何人的期待,那种东西真是……
又重,又没意义。
至于当年的真相,他说是不会有人信的,所以他懒得浪费口舌了。
“你想怎么选,是你的事情。”谢无舟说着,不再多做逗留。
此事关乎天界颜面,又牵扯了太多前尘旧事,就算沈遗墨为了天界稳定将此事瞒下,他也不会感到意外。
他孤身来到人界,为的从来都只是摆脱被天魔彻底掌控的命运,既然天魔已经不复存在,他也该回魔界了。
他第二次远离了那片尸山血海。
曾经在梦醒之时遗忘了的那一抹白,如今就在他的怀中,再也不用害怕失去了。
鹿临溪伸长脖颈,扭头望着身后的一切,不由心生感慨。
海上蜃楼消散之后,那些失了束缚的怨气并未重新向天空聚拢,只是一点一点向着四处飘远,又在飘远的路上渐渐消散。
原来那些遮天蔽日的怨气常年不散,只是因那一道拦阻了所有人生路的结界从未撤去。
如果那一道结界早日撤去,怨气会渐渐消散,怨灵会少上许多,尸山之上不会生出黑色的肉林,海水不会被尸气与怨气化作侵蚀一切的血水。
就算没有灵鹤仙人护佑,七千多年也足够这片荒原变回一座寻常的岛屿了。
她不清楚这到底是不是那个坑货作者真正想写的故事,只知道那许久没有吱过声的系统忽然叫唤了起来。
【恭喜宿主达成任务目标,成功通过隐藏支线改写《入魔》烂尾的BE结局,修复了即将崩坏的世界——读者最终满意度为81%!】
【积分+15000!当前积分:30000!】
【积分商城已解锁全新物品!宿主可用积分随时随地进行兑换!】
【百日之内,系统随时可为宿主开启现世之门,无论宿主准备何时启程,都可以直接呼叫系统。】
【宿主回到现世后,总积分将以1:500的比例转换为可以兑换各类物品的虚拟货币。】
“听上去好像挺复杂的,竟然不是直接给现金,或者打进银行卡里吗?”
【那就太引人注目啦!宿主请放心,大部分东西都是可以兑换的,不给现金也可以防止宿主不会理财,上当受骗或是沉迷赌博——总之这笔财富绝对够宿主一生无忧了!】
“那你们还怪贴心的嘞……”
鹿临溪犹豫了许久,忍不住问道:“如果我不……额,如果我只要一半奖励,能带一个人走吗?”
她真不是觉得谢无舟只值七百五十万虚拟货币,实在是忙活这么一场,要是什么都捞不着,多少有些太亏了。
然而她的算盘打得还是太美了一点,系统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她。
【宿主,书中人物绝对不可出现在现实世界之中,这份力量太难监控,哪怕宿主使用了什么手段偷渡,一旦发现也是必须抹杀其存在的。】
“可我要是走了,谢无舟怎么办……”
系统是会抹去他的记忆,还是捏造一个假的她,留在他的身旁欺骗他一生?
鹿临溪忽然有些害怕,她不想听到答案了。
她承认,系统告诉她可以回家的那一刻她是真的心动了,哪怕早已习惯,也早已爱上这个世界,她也还是忍不住想念起了那个恍如隔世的家。
可她答应过谢无舟不会再离开的,她不该问这些问题……
“你别告诉我了,我要留下来!”
【宿主想要留下也是可以的,系统将在百日之后消失,到时总积分将会转化为等同数量的灵根,所有数值监控也将彻底失效。】
【友情提示,在系统离开之前,商城积分可以放心使用,并不会影响最终结算!】
“……这么小气的吗?”
换钱的比例是1:500,换修为竟然只有1:1啊?
商城积分就算全换成增加灵根的药草,总共也没有多少啊!
抠门,真是太抠门啦!
【宿主若在百日内改变主意,仍旧可以呼叫系统开启现世之门。】
“……”
不过这一次,就不叫它垃圾系统了吧。
虽然坑了她好几次,但最终还算是好说话的,竟然愿意让她留下来,她一开始还担心会被强制带走呢……
可是,可是如果她不回去,那个世界的她会死掉吗?
她会死在出租屋里,安安静静死在床上,也不知要多久才能被合租的室友发现。
妈妈知道这个消息一定会很难过的……
鹿临溪忍不住问道:“如果我什么奖励都不要,可以给我个双程票吗?”
系统没再回应。
鹿临溪不由得陷入了一阵沉思。
这个世界很好,谢无舟很好,浮云很好,哪怕是又闷又直的沈遗墨也挺好的。
她不再是最初那个只有饲料和草可以吃的鹅了,当初连想都不敢想的1500灵根,现在都不怎么被她放在眼里了。
她不再怕冷怕热,也不用每天加班加到身心俱疲了。
可那个世界再苦再累,始终都有一个很好的妈妈,一直一直安慰鼓励着她。
妈妈总会问她缺不缺钱,就算她说不缺,逢年过节时也总能收到大大的红包,每次出门旅游也都能收到妈妈的转账。
妈妈从来不会逼她做任何不想做的事,也总是告诉她不要太过累着自己。
她不是有钱人家的孩子,但她一直都被那份爱意保护得很好。
她忽然不敢去想,自己要是先一步走了,妈妈一个人要怎么办。
她越想越是难以抉择,越想越是感觉自己脑子快要裂开了。
就在这时,系统又莫名其妙叫了一声。
【积分商城已解锁全新物品!宿主可用积分随时随地进行兑换!】
鹿临溪愣了一下,疑惑地打开系统商城看了一眼。
熟悉的推荐弹窗跳到了她的眼前。
这个推荐物品是一颗幽蓝色的珠子,珠子里面困了一只蓝色的灵蝶。
系统的起名方式也是一如既往的敷衍,这颗珠子的名字竟然叫做——要做一场庄周梦吗?
她还是第一次见可以兑换的东西能自带问号。
珠子的简介十分简单,只有短短三句话。
“带着你的念想,去你想去的家乡。”
“梦境会影响现实,千万老实一点,不要仗着是梦,就随便违法乱纪哦。”
“现世的时停不会持续太久,兑换后请在百日之内使用。”
——兑换此物,系统将会消失,总积分也将彻底清零。
鹿临溪愣了一下,连忙向系统追问起来:“我有点不太懂,这场梦和我与谢无舟经历过的那场梦相似是吗?它不是假的,我是真的可以通过它去到一个地方?”
【宿主没有理解错,这是系统为每一位不忍离开小说世界,也舍不得现世家人朋友的穿书者准备的第三种选择。】
放弃所有奖励,换一场真实的梦境,梦境的内容是一段平凡的人生。
她想,系统真的很抠门,但她这次就不骂它了,因为她太贪心了,什么都想要,换做别人估计都想打死她了,这系统竟然还愿意给她第三个选择。
这个选择对她来说是最好的选择了,就算坑走了她所有的积分和奖励,她也心甘情愿。
那一日,鹿临溪没有一丝犹豫地换下了那颗珠子。
系统商城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还有系统监控的那些数值,都在那一刻于她脑中渐渐消失。
那个曾经随时都能调出来看看,但除了看看也屁用没有的数值面板不见了。
她试着呼唤了几声系统,也再没得到任何回应。
系统真的走了,安静得仿佛从来没有来过,而她这次真要永远留在这个世界了。
她抬眼望向谢无舟,问他是不是要回魔界了,魔界到底是什么样子,魔族会不会一个个都很凶?
谢无舟低眉看了她一眼,心情不错地开了一个玩笑:“没你凶。”
大鹅沉默片刻,朝他手臂上拧了一下。
不过她很善良的,这一拧力气不大,眼神也不凶狠,最大的气势都留在了她接下来要说的话里:“我凶不凶,取决于你这张嘴,明白吗?”
谢无舟:“明白了。”
大鹅扭头看了看四周,此处已经不再能够看见那片血海,但仍在一片一望无际的汪洋之上。
鹿临溪:“我们现在是要去哪儿?”
谢无舟沉默许久,轻声说道:“我想……去曦山看看……”
他说的是“去”不是“回”。
那个地方早已不再是他的家,就像曾经的名字早已与他再无关联,可他还是想要回去看上一眼。
或许是一瞬的执念吧,不去看那一眼便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可他不知道曦山在什么地方,年幼时被迫离家的孩子,无可避免地忘记了回去的路。
“会找到的。”鹿临溪笑着鼓励道,“你现在飞那么快,这对你来说绝对不是一件难事!”
如她所言,谢无舟确实找到了。
早已消逝的记忆没有给他任何指引,他翻遍了路过的每一座孤岛,终于看见了蜃楼之中仓促行过的那一座。
过去了那么久,这里变了太多太多。
曾经守护着此处的神女仙瑶到底是离去了,随着她留下的神力渐渐消散,那些山林间的建筑再无神力守护,早在数不尽的风吹雨打中残破不堪。
当初那些妖精不见了,没人知道它们后来去了哪里,又或是有没有因为仙瑶的缘故遭受天界的为难。
妖族寿数不如神魔,七千多年若未修出仙身,应是早已重入轮回,谢无舟就算真有什么想问的,也再寻不到谁能回答他的问题了。
鹿临溪陪他在那曾有一道灵桥的断崖上坐了很久。
他一直望着远方的云海,思绪不知飘向了哪一段过往。
鹿临溪好奇问道:“你在想什么呢?”
他说他在想,如果天魔不曾出现,他如今会是什么模样。
他想了半天,好像有点羡慕,羡慕得有点嫉妒,但想到最后又觉得没什么好对比的。
如果天魔不曾出现,他也就不会遇见她了。
鹿临溪抱着双膝想了好一会儿,忽然歪头看向谢无舟,笑着问了一句:“想不想知道,我从什么地方来的?”
谢无舟一时有些诧异,那是他从来不敢问的问题,他从未想过鹿临溪会主动提起。
他轻声说道:“想,但如果为难,你可以不说。”
鹿临溪笑着摇了摇头:“不为难,先前是说不出来,现在可以说了。”
谢无舟:“说不出来?”
鹿临溪:“就是,有一种奇怪的、难以描述、无法捕捉,会忽然开口说话,但又只有我自己能听见的力量,它一直在我身体里限制着我啊。”
鹿临溪说着,见谢无舟眼底满是担忧,连忙解释道:“不过它不是天魔那种大坏蛋啦,它只是一个没什么感情,但又一心希望我能帮它守护浮云和沈遗墨的家伙。”
她知道,这样说有点抽象了,所以她决定把整个故事从头到尾好好说一遍,不管谢无舟是否能够相信,她都不想再把这一切憋在心里了。
就这样,她抱着双膝,望着远方的天边,轻轻摇晃着身子,把一切的真相以及那本把自己气得要死的小说,都向当事人大反派狠狠吐槽了一遍。
最初她的语气是平静的,故事说着说着就忍不住开始咬牙切齿。
谢无舟在一旁听着,总觉得自己被骂了许多次,却又在每次挨骂后都会听见鹿临溪补上一句:“我不是在说你啊,我是在说文里那个!”
说着说着,太阳渐渐落了山。
她原本担心谢无舟不信的,可看样子他好像全都信了。
想想也是,他总是这样,无论她说出什么离谱的话,他都愿意试着相信。
故事讲完的那一刻,她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长气,望着天边红霞,想起了他们初遇的那一日。
她忽然有些好奇:“我第一次见你,天也这么红……我当时骂你了,你有生气吗?”
“骂我的人很多,你嚷嚷了半天,我只觉得吵。”谢无舟反问道,“倒是我,差点把你杀了……”
“这不没杀掉吗?”鹿临溪微微弯起眉眼,把话继续说了下去,“那时候我们不认识啊,我天天在心里咒你一万遍,却还表里不一、想方设法地试图让你喜欢上我呢,我俩谁也别说谁……”
鹅也好,孔雀也好,在故事的最初,都算不上什么好鸟。
鹿临溪:“有时候真挺感慨的……”
她说,她本来只把这一切当成一个任务,做完任务就可以回家了。
可她渐渐爱上了这个世界,如今好不容易可以回去了,却是再也舍不得了。
她选择了留在这里,在做出这个选择后,那个家伙就消失不见了。
这一次,她是真的不会离开了。
那个当初差点把她气死的故事终于有了全新的结局,这个结局对于主角而言未必是圆满的,是亲人别离,是信仰崩塌,甚至可能是一种不得不提前抗在身上的沉重责任。
可是她相信,那个性子沉闷又不太会转弯的呆子男主,一定可以让天界变得与从前不再一样。
浮云那么善良,也一定会陪在他的身旁,不会让他轻易行差踏错的。
至于她自己嘛……
她也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最想要也最喜欢的那一个结局。
这世上遗憾太多,事事圆满是不可能的,她知道这点,所以她可知足了。
要说有哪里比较遗憾,或许是某只孔雀至今不肯给她看上一眼。
鹿临溪此话一出,谢无舟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了几分。
短暂迟疑后,他还是应了在蜃楼里的承诺。
随着一道忽而亮起的红光缓缓散去,鹿临溪看见了自己心心念念的那只红孔雀。
原来他并不会比别的孔雀大一点,甚至要是不算尾巴,体型比一只大鹅还要小上那么一点点。
不过他的尾羽好长好长,感觉比她整个人都要长。
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这一摸把孔雀摸害羞了,那长长的尾巴一下便从她手上溜走了。
她刚想伸手把他抓回来,便见他跳到了离她两三米远的地方,一双幽蓝的眸子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看了好几秒,而后抖了抖身子,缓缓绽开了那如火般艳红的尾屏。
鹿临溪愣了一下,忍不住笑着问道:“小孔雀,你这是在求偶呢,还是在御敌呢?”
谢无舟:“……求偶。”
鹿临溪不由得扬起满脸笑意。
某只连“我喜欢你”都没有对她说过的孔雀,终于是对她开屏了。
就在这漫天红霞之下,绽开了她这辈子见过最美的一幕。
这世上除她以外,应再无人见过。
鹿临溪:“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世上没有比你更漂亮的鸟儿了!”
谢无舟:“……除了你,没人见过。”
他的声音很轻,她想他应该是脸红了。
不过孔雀和大鹅一样,脸红也是看不出来的。
当初欺负小孔雀的那些小屁孩审美都有问题,分明那么漂亮,怎么能说他吓人,说他难看呢?瞧把孩子骂得一辈子都没敢以真身示人。
她不管,她的小孔雀真是世上最漂亮的鸟儿!
今天就是凤凰来了她也要这么说!
第97章
鹿临溪望着眼前开屏的孔雀欣赏了好一会儿,忽然化作鹅身蹦跶着跑上前去,歪着脑袋和他比了比大小。
果不其然,不算尾巴的话,是她个头比较大!
大鹅在奇怪的地方寻到了胜利的感觉,一直昂首挺胸,站得分外笔直。
当然,为了避免小孔雀不好意思,她决定不告诉他这个发现。
据说孔雀开屏的时候要是站在后面看,就会看到一个翘起来的毛茸茸的屁股。
鹿临溪对此感到十分好奇,忍不住想要绕到谢无舟身后看上一眼,可不管她怎么绕,那绽开的孔雀尾屏都会跟着她一起转圈。
左左右右转了半天无果之后,她拍了拍翅膀,原地跳了两下脚,大声问道:“干什么?后面不给看啊!”
虽说谢无舟没有给出明确的拒绝,但在鹿临溪问出这个问题之后,他确实一声不吭地收起了尾屏,让那长长的尾羽优雅地垂回了地面。
鹿临溪:“小气诶!你都踢过我屁股,不给我看你屁股!”
谢无舟:“没见过你这么说话的。”
“那你现在见到了!”鹿临溪说着,快步绕到了他的身后,用嘴巴叼了两下那长长的尾羽,催促道,“再开一次,让我看看!”
她话音刚落,便见谢无舟已经幻回人形。
哎,小气,真的太小气了!
大鹅一脸不满地走到一旁蹲坐下来,扭着脑袋望着远处的落日,摆出了一副生闷气的模样。
谢无舟蹲在一旁哄了她挺久,最后以为自己哄不好她了,还是乖乖变回真身,让她幻回人形抱腿上狠狠挼了好一会儿。
其实她也没有生气,但她就是仗着一只鹅没有太过丰富的表情,只要不去搭理他,也别轻易笑出声,装了半天生气的模样,想不到真的有用。
小孔雀的绒羽很是柔顺,摸起来手感特别好,摸久了多少有些爱不释手。
不过天黑之后她的小孔雀还是从她怀里溜走了。
那一日,谢无舟被鹿临溪摸得一晚上没怎么说话,那表情像是受了什么奇耻大辱,偏又可耻地有点乐在其中,不想承认,但又没法否认。
没办法,把小动物抚摸得很舒服,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天赋。
两日之后,鹿临溪随谢无舟回到了魔界。
为了人间不受魔族侵害,人魔两界的唯一通道一直都被天界用重兵把守着。
谢无舟本就可以隐匿灵息,独自进出倒是十分轻易,想多带些人就会比较麻烦了。
正因如此,他当初才会孤身一人来到人界,甚至一度想要利用血祭撕开一条全新的两界通道。
如果当初他的计划成功了,只怕此刻的人间已是一片炼狱。
鹿临溪虽已不再能够隐匿灵息,但这副身子是仙草捏塑而成,她的身上非但没有魔气与妖气,甚至有几分微弱的仙气。
也正是因为这点仙气,让她在被谢无舟抱着路过两界通道之时并没有引起守卫的注意。
不过她有一点小小的担忧,就是自己身上这点仙气若是无法隐匿,会不会被魔族中人排斥。
面对她这样的担忧,谢无舟只是笑着问了一句:“谁敢?”
想想也是,别看她只是一只鹅,她可有这世上最硬的靠山。
魔界也好,天界也好,她都是最难惹的那一只鹅,无论是天魔还是天帝,想伤她都得原地去世!
考虑到自己往后都会留在魔界了,鹿临溪表示自己想要四处看看,稍微感受一下魔界的风土人情。
谢无舟没有拒绝她的提议,真就带着她在魔界四处晃悠了起来。
小说设定曾经提到过,魔界是无光之地,不见日照,无星无月,昼夜难分。
事实也确是如此,这个地方十分寒凉,随处都是阴风阵阵的,天边时不时还会闪起紫色的雷电,但又并不一定落雨。
相传这是一个弱肉强食的地方,想要活下去必须与人争抢,所以魔族无论男女老少,皆是彪悍到就算手里没有任何家伙,也能用手把猎物生生撕了的存在。
鹿临溪一度以为魔族大多凶神恶煞、茹毛饮血,不过她很快便发现这里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蛮荒。
无光是真,寒凉也是真,但魔族并不全是野蛮的。
在不受管控之地,确实有不少毫无规矩的魔族,但魔界也有像人间那样的城镇与村落,虽然规模不大,也略显贫瘠,但这对魔界这片土地来说,已经十分不易。
久居在这类地方的魔族多少是有那么一点点守序的。
虽然规矩没那么多,打打杀杀之事时常会有,但除去那种事情发生之时,他们看上去都和人类没有太大差异。
魔族常年与外界隔绝,竟然还有人类的习性,这倒让她十分诧异。
鹿临溪也是在好奇问过之后,才知道了一些关于魔族的过往。
原来在上古时期,仙妖神魔也曾共处过。
那时三界未分,世间混乱一片,神魔之争持续了数千年,终以魔族大败告终。
战败的魔族被驱逐到了苦寒的无光之域,神族携了许多天地灵气迁居到了九重天,人间则被留给了人、妖二族——至此,三界初分。
在那之前,魔族也是与各族一同生存过的,就算贫瘠而又落后,也绝非茹毛饮血的蛮族。
再说了,人族与妖族想要出入两界,只需拥有足够的实力与理由就能被天界放行。
这世上为了利益通行于两界的商人不少,因好奇而四处游历的旅人也是存在的,他们会将人间的物品与文明带来魔界,用以交换自己想要的东西。
而被困此地的魔族,在不断尝试冲破天界守备去到外面世界的同时,也从未停止过用自己的双手改变这片贫瘠的土地。
鹿临溪还有幸被陌生的魔族热情招待了一下,吃了一顿像模像样的魔界家常菜。
虽然人家如此热情,并不是因为民风淳朴,纯纯因为就算认不出谢无舟,也能看得出他身份必定不简单,想要趁此机会捞点好处。
事实上也确实被他们捞着了,谢无舟给了他们一些青色的碎石,就把他们高兴得合不拢嘴了。
她想,那或许就是魔界货币的一种,而且看上去价值不会太低,所以她也嬉皮笑脸地找谢无舟要了一些过来。
钱这种东西,存在移动ATM机里的感觉,和放在手里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
前者方便,后者安心。
数日后,她终于来到了传说中的魔界皇都。
这里是魔界里少有的光明之地,能够看见十分遥远的日月,以及分外稀疏的星光。
这星星少的,就跟她回了家似的,每每加班到深夜,抬头看一眼天空,只能零零散散看到几颗星星。
鹿临溪不禁想,她以后真的住在这个地方了。
也许最初把这里想得太坏,放低期待值后再这么一看,忽然觉得这里其实真的不差。
至少在吃这一方面,这片仅有的光明之地是真的不缺什么。
魔族的人都很害怕谢无舟,虽不知他从前到底是怎么当这个魔尊的,竟然能把这些魔族吓得如此服帖,但这样对她来说不是一件坏事,至少这样大家对她的态度都挺友善的。
毕竟谁都看得出来,她对谢无舟那叫是一个肆无忌惮。
那些魔族怕是如何都想不明白,他们的魔尊在离开魔界的这段时间里到底做了什么,又为什么会从人间带回一只对他如此放肆的大鹅。
不管明不明白,他们都得对她恭恭敬敬的。
鹿临溪没有急着打开那颗入梦的珠子,她一直在等来自外界的消息。
魔界的消息并不闭塞,魔族虽无法出入魔界,但是只要有利可图,总有外族愿替魔族打探外头的消息。
十几日后,她最想知道的消息从外头传了进来。
沈遗墨没有隐瞒当年的真相,哪怕天界动荡,哪怕人心惶惶,他也还是把七千年前的真相还给了那些牺牲者遗留于世的亲人与朋友。
当年天帝犯下大罪,今日真相大白,却已无处追责。
都说父债子偿,为了平息众怒,那位天帝之子自愿走上了九重云台,于众目睽睽之下向天道请了雷刑。
至于雷刑最终落了几下,那便是魔界探子无从得知之事了。
总之受刑之人没死,也在修养数日后,受众多仙神拥护着成为了新一任天帝。
挺好的,他比他爹正直太多,往后的天界应该会有所改变吧?
如果还有下次再见的机会,希望他可千万别像他爹那样自带装逼大混响,再板着一张脸和老朋友摆架子吧。
想来他应该是不会的。
在得到这一消息后,鹿临溪终于可以放心做下那个决定。
她想回家看一看,她要陪她妈妈走完一生再回来。
也许这一梦会是数十年的别离,但是梦外的谢无舟应该不会等待太久,所有的想念她都可以一个人承受。
她把这个想法告诉了谢无舟。
她让他放心,等到梦醒她就回来。
谢无舟欲言又止了好一会儿,最后只是笑着点了点头:“我等你。”
“这样吧,我不在的日子,你也别闲着,抓紧时间把该准备的都准备好,这样等我一觉醒来,就可以直接娶你了!”
“嗯?”
鹿临溪双手叉腰,歪头问道:“嗯什么嗯?你不愿意啊?”
谢无舟:“娶这个字,是不是该由我来说?”
“纠结这些没用的做啥?”鹿临溪笑着摆了摆手,“好了好了,我要睡觉了,你帮我看着点,我不知道自己要睡多久的,要是睡得太久,记得给我度点灵力,千万别让我饿扁了或是饿死了!还有还有,记得时不时帮我活动活动身子!”
她说着,于床上平躺下来。
拿出那颗小珠子的时候,她稍稍犹豫了一下,默默幻回了一只大鹅——这样会方便谢无舟照顾一点。
好了,一切准备就绪,她终于可以回家了!
她都想好了,这次回去,她要把现在的工作辞了,回家和妈妈住在一起。
工作可以重新找,工资少一点没关系,只要一辈子安安稳稳就好。
等到那边的一生过完了,她还要回到这里,和她的小孔雀过更加漫长的一生呢。
鹿临溪这般想着,闭上了双眼,轻轻捏碎了手中的珠子。
蓝色的灵蝶飞至她的眉心,如潮般涌来的困倦,轻柔地将她牵入梦乡。
“晚安,谢无舟。”她用最后一丝意识轻声说着。
“晚安。”
晚安,下一次梦醒再见。
(全文完。)
第98章 番外一
鹿临溪好像睡了很久,意识渐渐恢复之时,脑袋昏昏沉沉的,太阳穴似扯着后脑的某一根弦,动一下痛一下。
她隐约记得,自己追着一只蓝色的灵蝶跑了很久,于一片黑暗之中,不知疲倦地跑到了一扇熟悉的房门前。
楼道的感应灯亮了起来,她像往常深夜加班回来那般,用不知哪里来的钥匙打开了那个已经十分陌生的家门。
于是她缓缓睁开了双眼。
深色窗帘紧闭着,光线有些昏暗。
空调在头顶呼呼吹着,就算有空调帘挡着,也让人感觉有些冷了。
她果然还是习惯了被灵力护着的感觉,曾经离不开的空调竟也显得不那么好使了。
鹿临溪躺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这才又一次观察起了眼前这间曾经无比熟悉的房子。
书桌是陌生的,笔记本是陌生的,角落层层叠起的塑料收纳柜是陌生的。
枕头、床单,还有身上盖着的夏被都是陌生的。
头顶有些脏了的吊灯也是陌生的。
不知不觉间,她都离开这里那么久了,久到回来时竟觉十分恍惚,恍惚得分不清梦与现实。
鹿临溪不禁想,浮云历劫归仙时,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感觉?
——哪怕回了“家”,也还是割舍不下“梦”里的一切。
她在床上找了好一会儿,终于摸到了曾经吃饭睡觉上厕所都放不下的手机。
时间是下午四点过,同事和领导的未接是一通又一通,无论工作群还是私聊都有人在问她今天为什么没有去上班。
她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似乎是有点发烧了。
短暂沉默后,她下床翻出温度计量了量体温,在确认烧上了三十八度后,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拍了一张照,发在了工作群里。
【抱歉,一觉昏睡到了现在,完全没有听到闹铃和电话。】
鹿临溪好费力地打出了这句解释——她差点连九宫格输入都不会用了,还好肌肉记忆在慢慢恢复。
工作群里一时没人回复,她便又一次躺回床上,抱着手机点开了那本名为《入魔》的小说。
她还以为这本小说的结局会因为自己的改动而发生改变呢,结果打开一看,评论区仍是关闭着的,微博仍然骂声一片,作者也仍旧装着死。
熟悉的结局,毫无更改地写着浮云与谢无舟的死亡。
这样应该是杀不掉天魔的吧?
鹿临溪若有所思地想着,忍不住将小说翻回了最初的章节,翻找起了有关谢无舟的每一个段落。
时间好像过得很快,她在不知不觉间又一次看到了那个令人气愤的结局。
不过这一次,她一点也不生气了,因为她知道,所有的一切都已被她彻底改写。
退出小说界面的那一刻,窗外的天已经黑了很久。
身上的烧退了,想来不是病了,只是一点点穿越反应。
领导在工作群里发了十几条语音方阵,鹿临溪一条都没敢点开,就已感受到了久违的压力。
短暂沉默后,她决定先填一下肚子。
凌晨的外卖基本只有炸鸡和烧烤,这要换在从前,她肯定会觉得十分罪恶,不过如今的她早已丢失了那种会被食物引起的罪恶感。
在一顿外卖吃饱喝足后,她重新躺回床上,把领导的语音方阵当成了催眠音频。
第二日醒来,鹿临溪第一时间把自己想要辞职回家找工作的想法告诉了妈妈。
预料中的劝阻没有到来,她收到的回复只有来自妈妈的关心。
她问她,是不是工作上受到了什么委屈,领导和同事不好,还是大城市的生活压力太大了?
消息框另一头的妈妈说了很多,同样是曾经让她看了就头疼的语音方阵,但是这一次,她只把手机放在耳边,每一条都认真地听了过去。
她想,还好她回来了。
她有世上最好的妈妈,会支持她做出的一切选择,她要是扔下她先走了,她会自责一辈子的。
两个月后,租房合同到期,工作上的交接也已完成,在与合租的女室友道别后,鹿临溪开开心心坐上了回家的飞机。
回家的那一天,她黏着妈妈转了一个下午,也吃到了自己心心念念的妈妈做的糖醋鱼。
吃饱喝足后也歇不下来,无时无刻不追在妈妈身后,嘴上喋喋不休地说着许多事情,一双手更是见缝插针地想要帮上点儿忙。
“怎么那么高兴?楼下养的小狗都没你能跳。”
“回家了怎么不高兴?我见到你就高兴得不行!”
再说了,狗能跳,鹅也能跳啊。
有些话说了都没人信,她可是当了十几年鹅的人!
鹿临溪这般想着,忍不住偷笑起来。
妈妈看了她一眼,盈满笑意的眼里露出了一丝好奇:“忽然傻笑什么?”
“我以前总觉得在外头可以多赚些钱,现在想明白了,钱难挣,屎难吃,再怎么努力,一辈子也是很容易看得到头的!”鹿临溪说着,把手里擦干了的盘子放进了厨柜,弯弯的眉眼里满满写着知足,“与其一辈子都漂在外头,想要一个稳定的住处都要负债大半辈子,我还不如回来和你一起住,这辈子都陪着你,赖着你!”
“不嫁人了?”
“嫁什么人啊,别的男人我不伺候,别人家的爸妈我也不伺候,我这辈子就伺候你一个!”
妈妈听完摇了摇头,嘴角却不自觉扬了起来:“谁伺候谁啊?”
“哎呀,妈!不给面子了不是?”鹿临溪撇了撇嘴,反问道,“你就说行不行嘛,我不结婚,我就跟着你。”
妈妈没有拒绝,只是笑着对鹿临溪说:“你要真想我伺候你一辈子,我是没有半点意见的,不过话也别说那么死,没准以后你自己就变想法了。这世上那么多人,指不定什么时候就遇上一个特别喜欢的,喜欢到不想和我一起住了……”
“才不会呢!”鹿临溪笃定地说着。
她还能喜欢上谁呢?
她已经找到最好的那个人了,不管去到哪个世界,都不会再有第二个傻子,因她三分好,还她十分真了。
可惜了,她没办法把他带回来给妈妈看上一眼。
如果他能来,妈妈应该会很满意他的,毕竟只要他愿意,很轻易就能讨人喜欢。
如果她的身旁能多一个他陪着,将来妈妈走时也能对她放心许多。
不过如果只是如果,她有自己的凡尘一梦要做。
其实她有点怠惰了,那些不用上班也有饭吃、有钱花的日子实在太美好了,以至于她辞职以后一时半会儿有点提不起工作的劲儿。
好在先前存下来的钱够她继续躺下去,每日住在一起的妈妈也没有半点催促她出去工作的意思。
可没人催不代表不会焦虑,为了早日让自己的生活重回正轨,她还是在猛猛放纵了三个月后,找到了一份新的工作。
小城市的工资少了许多,但是工作也比从前轻松不少。
一年后,那篇烂尾文的作者又开新坑了,文下有人撒花欢迎她的归来,也有人跑来排雷她的坑品。
无论那篇新文底下吵得多么不可开交,《入魔》的结局都再也没有一丝更改了。
时间这东西啊,总是过得又快又慢。
看似难熬的日子,在周一至周末的反复轮换间,稀里糊涂地过去了十年。
鹿临溪能够渐渐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远远不如从前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炸鸡烧烤变成了不太想碰的东西,奶茶和可乐也被温度适宜的热水代替了。
她开始被退休了的妈妈拽着跳起了操,教学视频里的那些动作倒是简单,如果不考虑标准度,那就很像家庭版广场舞,会累但不至于难以坚持。
起初她是非常拒绝的,可她那位亲爱的妈妈呀,总是用一双期盼的眼神望着她:“我每天一个人跳得很寂寞啊。”
行啦行啦,跳就跳嘛,反正她也是专门回来陪她的。
这一跳,又是几年过去了。
鹿临溪先前那副半死不活的社畜身子,似乎也在不知不觉间多了几分健康赋予的活力。
她有时很想某个人了,就会翻开那本小说看一看,看看那些熟悉的名字,看看某人早期在主角面前装模作样的样子。
当初那个烂尾作者一直没有停止写作,在经历好几次心态裂开后,也算是成功用作品扭转了当年烂掉的口碑,只是鹿临溪再也没有看过她的小说。
那本人人臭骂的烂尾小说被作者扔进了“黑历史”分类,和其他三本“难兄难弟”挤在了一起,然而就是这样一本黑历史,已经快被鹿临溪盘包浆了。
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哪怕作者盖过章,她仍旧是越看这原文越觉得谢无舟不可能喜欢上浮云。
他好像只是很懵懂地向往着那种光一样的善良,除此之外,便只剩下了利用。
如果故事真按那样的发展走了下去,那他每一次看到浮云不顾一切去救沈遗墨时,会不会也在心里想过,为什么当初没有人去救救他。
他望向浮云时眼中的复杂,不像是爱意,更像是说不出口,也从来都求不得的奢望。
一个让阴云遮蔽了一生的人,第一次在旁人身上看见了一缕光,只是他一定很清楚,那缕光不属于他,也照不进他的心里,所以他能狠下心去利用,却偏又不忍彻底摧折。
真是个别扭的家伙,分明期盼着得到拯救,却从来不肯给旁人一丝机会,一门心思只想靠自己改变一切。
还好她误打误撞闯入了那段过往,这才得以窥见阴云之下那颗最柔软,也最赤忱的心。
恰好这样的想法,在作者忽然有感而发的一条微博里得到了应证。
那条好长好长好长的微博里,作者带着自省和向前看的心态,回顾了写文十几年来笔下的每一篇文。
而在提及《入魔》时,作者第一次提及了被自己砍掉的那部分大纲。
她说,本该有一场梦境,由女鹅去到反派的过往,将他拯救,再让他遗忘。
当过往残忍的真相被女鹅撞破,女鹅会试图让他放下仇恨,陪他一同寻求解决天魔的方法。
可她写着写着,总觉得不能说服自己,在逻辑与设定上,浮云似乎没有能力拯救那时的谢无舟。
对于谢无舟这样一个自我封禁的人,既然不曾相遇,便也不该爱过。
可要是不去写那一段过往,好多东西又好像全都说不通了。
她当时想了很久,觉得云杪倒是具有这种能力,但是谢无舟绝对不可能喜欢上云杪,云杪也绝不可能善待那时的谢无舟。
开坑前想的大概走向忽然卡在逻辑不通上了,于是整篇文也就一发不可收拾地朝着奇怪的走向奔了过去,原本设定好的HE也就莫名其妙地离现实情况越来越远了。
她后来时常会想,自己身为作者,在写一篇文的时候或许不该对某一个配角倾注太多偏爱。
要是真的很爱,那倒不如直接转正,也省得忍不住厚此薄彼,既没把主角写好,又让喧宾夺主的配角猛猛挨骂。
要是再给她一次重写这个故事的机会,她想她大概会设定一个穿书者,直接去到云杪的身体里,带着偏见咋咋呼呼地接近这个反派,然后一步一步靠近他、了解他、拯救他。
她当年想不通啊,一门心思就想写意难平的三角恋,现在喜欢1V1了,才发现这样是真的好。
既然都是自己偏爱的角色,肯定值得一个一心待他的人啊。
不过她不是一个喜欢回头看的人,所以重写这种事情就算啦,大纲放出来,大家随便看看吧。
……
鹿临溪看到这些话时,整个人止不住地又哭又笑,一颗心更是又气又乐。
她简直怀疑这个作者对旧文的那一丝残念,就是导致她被抓到那个世界改写剧情的罪魁祸首,不过她并没有任何证据。
无论如何,她是真的好想谢无舟了。
关于她回来后每一天都很想他,往后可能还要想他大半辈子这件事,她决定回去以后不要告诉他。
那只孔雀要是知道了,一定会爽到压不下去嘴角的。
对了,其实她还有一个秘密。
那只蓝色的小蝴蝶偶尔会从她梦中经过,她试着追上了它,每一次都会在它的引领下,梦到很多很有趣的事情,而且每次醒来都能记得十分清楚。
就这样,除了陪着最好的母亲平平安安慢慢老去外,鹿临溪平淡的生活中渐渐多了一点新的期盼。
她不知那一切是真是假,但至少在回去之前,她可以通过这样的梦境见到自己心中想念之人了。
所以,那只小蝴蝶,会在今晚悄然到来吗?
第99章 番外二
迷迷糊糊间,蓝色的灵蝶掠过黑暗,惊扰了一段毫无逻辑的梦境。
它翩跹着飞向远方,所过之处皆是留下了一条幽蓝的小径,小径闪烁着点点灵光,仿若星河坠入暗夜一般,如梦似幻,像要将人引向何方。
鹿临溪的意识一下子清明了许多,身子早在恢复知觉之前便已追着灵蝶跑了过去。
她不清楚自己跑了多久,只知自己并不感到疲惫。
四周的黑暗渐渐被光驱散,她好像踏入了一片纯白之境。
灵蝶依旧在前方引路,她没有半分犹豫地追了上去,直到视线中的纯白也如黑暗一般缓缓散去,她终于看清了自己身在何处。
这里是天界,就算已经回家许久,鹿临溪也仍旧对此处有着较深的印象。
这小蝴蝶怎么忽然把她带到这儿来了?
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白白的身子,橙黄的脚丫。
毫无疑问,她又变成了一只鹅。
她能感觉到自己身体里是有灵力的,虽然不知具体数值,但少说也有三万的样子,可她就是没有办法幻化人形。
不过不能就不能吧,反正她当鹅也当惯了。
大鹅这般想着,伸长脖子、仰着脑袋四下望了一圈——这个地方看上去有点眼熟,但眼熟里又透着几分陌生。
如果没有认错,此处应该是瑶华殿,只是不知为何,周围并没有种满云杪最爱的白藤,就连花花草草都少了许多,殿内殿外看上去都还挺简洁的。
这样的简洁让她有点诧异,毕竟这怎么看都不像是云杪的风格。
此处要不是住着云杪,那又该住着谁呢?
鹿临溪有些好奇地往殿内走了进去。
路过的仙侍一个个面生得很,低头看她之时眼里满满写着诧异,但也因为她体内确有仙气,所以并未将她阻拦或是驱逐。
就这样,大鹅凭着心中的记忆,晃晃悠悠靠近了此处的后院。
不远处有小孩玩闹的声音传了过来,咋咋呼呼的,光是听着都让人觉得有些心烦。
鹿临溪深吸了一口长气,刚要转身离开,却忽如触电一般想起了什么。
云杪从小到大可谓是半点爱心都没有,瑶华殿怎么可能会有小孩儿玩闹的声音呢?
难道说她回到云杪小时候了?
仙瑶曾经说过,云杪带了好几个孩子欺负过小孔雀,该不会就是此时此刻吧?
鹿临溪这般想着,连忙扭头朝着声音的源头跑了过去。
只见云杪寝殿外的院子里,六七个个头小小的孩子,用微弱的灵力禁锢着一只尾羽残破的红孔雀。
小孔雀尾羽都还没有长得很长,看上去小小一只,远没有身旁围着的小孩儿大。
这几个孩子看上去都很小,大多是三四岁的小娃娃,最大的那个看上去也就五六岁的样子。
他们之中为首的是一个说起话来很甜的小姑娘。
她一身衣裙洁白似雪,裙摆层层叠叠的轻纱像是云朵编织的花瓣,一张小圆脸粉嫩嫩的,一双杏儿似的眼睛又亮又大,几个孩子都看着她的脸色行事,俨然一副高贵的小公主模样。
用脚指头想想都知道,这就是传说中被各路神仙骄纵着长大的天界孩子王——云杪。
“真是不明白,怎么总有下界的散仙看不清自己的身份,想把自己的孩子送来天界。野鸡就是野鸡,还能变成凤凰不成?”
“这个怪胎可能还没野鸡能飞呢!”
“下界来的丑八怪,什么颜色不好,非要是云杪最讨厌的红色!”最大的那个男孩儿说着,忽然上前两步,一脚踩上了那只小孔雀的尾羽。
小孔雀感觉到了疼痛,扑扇着翅膀想要逃离,却在挣扎几下后发现非但逃不掉,还会更加疼痛,便在一阵阵笑声之中停止了挣扎,特别小声地求了声饶。
也正是那几下挣扎,让鹿临溪发现他连羽翼都是残破的。
“你说什么?”云杪歪着脑袋,童稚的脸上满是无邪的笑意,“声音好小,我听不见啊。”
男孩儿脚下力度加了几分,还伸手捏住了小孔雀的后颈:“叫你大声一点!”
小孔雀吃痛地叫了一声,倔强地没再继续求饶。
这样的倔强无疑惹怒了那个漂亮的小姑娘,她眼底的笑意一点一点褪去,很是冰冷地说了一句:“本来见你化形也算白净,还想着你要是听话一点,我也是可以和你做朋友的,但是我现在真是有点讨厌你了。”
“怪胎就是怪胎,浑身上下像血一样红得刺眼,又吓人又难看,性子还那么让人讨厌。”她满脸不悦地哼了一声,“把他羽毛拔了,丢出去,回头再看见那个把他送来的仙侍,记得告诉她,不要什么脏东西都往瑶华殿丢!”
小孔雀听了连忙又一次挣扎起来,奈何身上微弱的红光顶不住好几个孩子的灵力压制,只一瞬便被好几双小小的手牢牢摁在了地上。
鹿临溪一下火大了起来。
看来云杪这丫头真是从小到大都没被人管教过,小时候讨厌一只孔雀就要把他羽毛拔光,长大后讨厌一只凤凰就要想方设法夺了她的性命。
孩子不听话,多半是惯的!
她今日就要替瑶华神女管教这个不懂事的丫头,省得这孩子真以为自己是天界唯一的小公主,无法无天也无人阻拦了!
人一旦冲动起来,总是不计后果的。
比如现在,鹿临溪便受到了愤怒的驱使,扑扇着翅膀朝那一群熊孩子冲了过去。
天知道一只成年的大白鹅,对于三四岁的孩童来说是怎样一种威猛的存在!
她没比他们高几厘米,但就是这几厘米的压制,让她感觉自己简直高大得无与伦比!
她这辈子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竟然也有仗着这种“高大”去吓唬一群天界小屁孩儿的一天。
当然,她敢冲上去,不仅仅只是因为感觉自己高大,毕竟那五六岁的孩子还是比她个头高的——她的胆量源自于身体里的灵力!
没错,她有少说三万的灵根!
这些灵根对付一个成年的神仙肯定不太够看,但是对付一堆灵力都用不太好的神仙幼崽还是绰绰有余的。
那一日,一只大鹅“昂昂”叫着扑进孩子堆。
她用翅膀拍打着孩子的脸,用脚掌踩着孩子的脑袋,在一阵鸡飞狗跳中对那些试图还手的孩子又拍又踩,短短几秒便把他们尽数吓退到两米之外。
浅蓝色的灵光护住了身后那只小小的孔雀。
大鹅昂首挺胸站在他的身前,一双豆豆眼怒瞪着此刻又惊又怒的云杪。
那小丫头还叫唤着让身旁的小骑士们为她战斗。
小孩儿们一个个重新运起了灵力,可那点微弱的灵力就跟过家家似的,对于见过大风大浪的大鹅来说没有半点威慑力。
她只是随便扇了扇翅膀,便把那些孩子手里的灵光尽数压回了体内,顺便学着某人的手段,在院中设下了一个阻绝声音的结界。
效果可能不会太好,但是对付小孩子够用了。
鹿临溪对天发誓,自己是一个好人,如非必要不会狂扁小朋友,所以她真的留手了,绝对不会给这些孩子造成任何内伤外伤。
但是云杪这个小丫头的气焰她还是要消一下的!
所以下一秒,大鹅压低重心、伸长脖子,凶巴巴地追着那个小丫头跑了许久。
这些神仙崽子被她灵力压得半点法术都用不出来,哭闹声也传不出去,一只鹅追着一个小丫头,从院子进了寝殿,又从寝殿回了院子。
其实想要伤这样一个小丫头很简单,但是鹿临溪并不想对一个小孩子下手……或者说,应该是下嘴?
一是非亲非故打小孩儿实在是太奇怪了,虽说这小孩儿活在世上的真实岁数大概比她两辈子都长,但对神族而言百岁上下无论身体还是心智都还只是小孩儿。所以哪怕是百岁小孩儿,她也只能让着一些。
二是云杪的身份毕竟特殊,她要真受了伤,哪怕只是一点小伤,也是有可能给那只小孔雀带去一点点麻烦的。
所以她只想吓唬吓唬这个小丫头,事实上她也真的吓到了。
大鹅很凶,真的很凶!
被鹅追过一定会是一个人一生忘不掉的经历!
云杪跑着跑着,一不小心摔了一跤,抬眼时见高大的白鹅直挺挺立在自己身前,身旁好几个孩子只傻愣愣地看着,没一人有胆量上前帮忙。
委屈涌上心头的那一瞬,骄纵的小丫头一个没能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鹿临溪大声问道:“还敢不敢欺负人了!”
云杪吓得浑身发抖,一张嘴却仍硬得吓人:“哪里来的畜生!我要和娘告你!”
“你告啊!你告了能把我怎么着?!”
“我娘会杀了你的!”
“我看她会打你屁股才对!”鹿临溪说着,吓唬似的扑扇了两下翅膀,见云杪吓得缩了缩脖子,这才把话继续说了下去,“我今天不打你,你最好告诉你娘今天的事,然后让她来找我,我正好和她说说,在她忙着与天魔抗衡,一心守卫三界的日子里,她的宝贝女儿都是怎么仗势欺人的!”
“你……”
“你别不信哦,过不了几天,你会被收拾的哦!”鹿临溪说着,似是觉得不够,又凶巴巴地说了一句,“这世上啊,做了坏事就要受罚的,要是没人收拾你,我会再次出现的,到时候我就不手下留情啦,你小心屁股开花哦!”
云杪听她这么一说,顿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张漂亮的小脸都被哭花了。
大鹅昂首挺胸,拍拍翅膀以示威风,目光扫过一旁呆愣着的其他孩子:“你们一个个也别想逃,我全记下了,到时一起收拾。”
她说罢,于一双双惊恐的目光中回到了小孔雀的身旁,背着翅膀轻声说了一句:“跟我走,我送你回家。”
后来,那只小孔雀被大鹅带离了瑶华殿。
那是大鹅此生最勇猛的一集,虽然真的很像小学生打架,幼稚得她此刻回想起来都觉得自己被迫融入段位了,多少感觉有些丢人。
当然比丢人更尴尬的,是她此时此刻又迷路了。
那只小孔雀拖着有些残破的尾羽,一路都紧紧地跟在她的身后,那乖巧的目光、安静的模样,似乎十分坚信她会送他回家。
他还真是不怕再次遇见坏人啊。
鹿临溪想了想,停下脚步,扭着脖子回头问道:“小孔雀,你住哪儿啊?”
“不知道。”小孔雀小声应着。
“你为什么会在刚才那个地方啊?”鹿临溪又问。
“爹爹走前托人送我去的,他希望我多交一点朋友。”
“……”
送错人了啊叔叔,就算要交朋友,也不该送去瑶华殿吧?
不过想想也不意外,承渊和瑶华应该是老朋友了,瑶华随口提上一句小云杪人缘好,家里经常有很多小崽子聚在一起,承渊便很难不生出一种把自家孩子送去交交朋友就能活泼起来的错觉。
但是错觉始终是错觉啊,小孔雀就算要在天界交朋友,也应该去找祈泽和浮云那两个乖孩子。
说起来,她还挺好奇这个时候的祈泽和浮云是怎样一副模样的。
此时古战场残局未现,祈泽应该还不至于被天帝关进小黑屋里猛猛修炼吧?
哎,越想越偏了,人家小孔雀还在等她说话呢。
“那你娘呢?”鹿临溪再次问道。
“娘说入夜了就来接我。”小孔雀认真回着大鹅的每一句话。
“还入夜呢,你要真在那待到晚上,现在就是只秃鸡了。”鹿临溪说着,绕着小孔雀上下打量了一圈,“你修为应该够了吧,这里没人用法术禁锢你了,怎么不幻化人形呢?”
小孔雀不自觉垂下了脑袋,很小声很小声地说了一句话。
那声音太小,大鹅错过了前面几个字,一时连忙弯着脖子把耳朵凑了上去,这才听清楚他说了些什么。
原来这只小孔雀的衣裳被那群孩子扯烂了,他们说云杪最讨厌红色了,来瑶华殿不准穿红色。
他的灵羽也被弄坏了,他还没学会灵力幻化衣物,现在幻化人形没有衣裳穿。
他说他也不想是这样的,他要是能和爹爹一样就好了,如果自己是只白孔雀就不会让云杪讨厌了。
小孔雀说这些话时声音特别小,那是一种被打压出来的自卑,自卑得每一个字都难以启齿。
这种事,要是没人问,他应该是不会告诉任何人了。
大鹅忍不住抬起翅膀拍了拍小孔雀的头:“他们胡说的,你特别漂亮!云杪讨厌你是她自己有问题,你要她喜欢做什么?我告诉你啊,被她喜欢可不是什么好事!”
被云杪喜欢可太倒霉了,非但自己喜欢的姑娘要因此遭殃,就连自己也会被下奇怪的药呢!
“可他们都说,我像血里染出来的……”
“谁说红色只是血的颜色啊?”鹿临溪认真道,“朝霞晚霞是红色,照亮黑夜的烛火也是红色,红色是这世上最有温度的颜色了!”
小孔雀望着眼前的大鹅,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他有些好奇地问她,她都那么厉害了,为什么也没有幻形?
这个问题无疑是把她噎到了,她也不是不想啊,这不是好像被梦限制了,她根本做不到嘛。
所以她随口扯了一句胡话:“我和别人打赌了,在赌约结束之前不能幻化人形,我也很无奈呀,现在这副模样走哪儿都格格不入的。”
她摇头晃脑地说着,抬眼时见小孔雀正一脸认真的望着她,忍不住笑着说了一句:“不过现在和你走在一起,我又觉得自己没有那么格格不入了。”
小孔雀眨了眨眼,没有说话。
“对了,我得实话和你说,我不知道你住在哪里,所以没法送你回去。”鹿临溪说着,担心小孔雀害怕,连忙补充了一句,“但是你娘修为很高的,一定可以用搜灵术感应到你的存在,你要是信得过我,我就带你四处玩玩。你要是怕我把你带到奇怪的地方,我就陪你在这里等你娘来接你,好不好?”
小孔雀点了点头,却没有说信不信得过她。
鹿临溪试探性地往前走了几步,见那只小孔雀亦步亦趋地追了上来,一时放下心来,蹦蹦跶跶走在了前头。
说来也奇怪,她在生活中分明半点年轻人该有的活力都没有了,但只要一回到这个世界,回到这副身子里,便又有精力蹦蹦跳跳了。
天界规矩很多,但也确实是一个很美的地方。
她带着身后的小孔雀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累了就坐下来歇歇,歇够了就继续溜达。
期间路过一处仙池,仙池里的荷花被她叨了下来,池里的鱼儿被吓得四处乱窜,她只转身把花送给了那只小孔雀。
她知道,这只小孔雀从小就漂亮,没少接到其他小鸟送的小花花,但她还是想要送他一朵,以此安抚一下今日那颗受到了欺凌的小心脏。
小孔雀显然没收过那么大的一朵花,短暂愣神后歪着脑袋伸嘴把花接了过去。
再之后,他便一直傻乎乎地叼着那朵荷花跟在大鹅的身后。
入夜之后,小孔雀的娘亲循着他的灵息找了过来,在看见自家孩子灵羽如此残破的那一刻,她的眼里满是诧异与心疼。
仙瑶轻声问他发生了什么,他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所以只是安静地叼着嘴里的荷花。
鹿临溪看不下去了,在一旁叭叭地说了半天。
最后那只小孔雀是被仙瑶一脸心疼地抱在怀里带回家的。
刚被抱进怀里的那一刻,他垂着脑袋看着地上的大鹅,嘴里叼着那一朵荷花不便说话,一双幽蓝的眼睛却似在向她询问着什么。
也许是想问她打算去哪儿,又也许是想问她还有没有机会再见。
总之他的眼里有期盼,鹿临溪看得出来。
引她前来的灵蝶还没有出现,她暂时还不知道怎么离开这个地方,如果方便的,她还是挺希望自己能被收留几日的。
所以她一言不发地跟在了仙瑶的身后,主打一个自觉且自然,仿佛自己也是这个家庭的一份子。
仙瑶看出了小孔雀的心思,也看出了身后的大鹅有意跟随,一时停下脚步,低眉望着大鹅柔声问了一句:“澄儿好像很舍不得你,天界没有妖灵相伴,那些神族的孩子又爱欺负澄儿,你愿不愿意陪他几日?”
这台阶给得特别好,鹿临溪想也不想便应了下来。
就这样,她光明正大住进了小孔雀在天界临时的住处。
说是临时,其实此处本就是承渊在天界的居所,只不过因为去了下界,所以早已无人居住,仙侍都已尽数遣散。
也正因如此,这里十分冷清,除了仙瑶母子二人,就只有两个从曦山带上来的鸟妖帮忙干点小活。
真不怪承渊想把孩子送去热闹一点的地方,他也会怕自家孩子一个人无聊沉闷。
那之后的每一个日夜,鹿临溪都是一睁眼就陪着小孔雀的。
他们时而聊聊天,时而四下走走。
她也不知是不是为了让她不要感觉格格不入,那只小孔雀一直没有幻化人形,每天都乖巧地跟在她的身后。
几日后,承渊回来了一趟,鹿临溪跟在仙瑶身旁,一人一鹅一唱一和,将当日之事说了个清楚明白。
小孔雀的翎羽至今还没有长好,这可都是那群神族小崽子的罪证。
“我等你回来,也就是为了告诉你一声,我要带澄儿回曦山了,这天界不欢迎我们母子,就算可以多与你见上几面,日子也过得委屈得不行。”仙瑶完全就是知会的语气,话里话外都是不悦,“你什么时候忙完什么时候回去见我们吧。”
承渊哄了仙瑶一整晚,具体怎么哄的鹿临溪也没追着看,说到底对她来说,还是陪小孔雀更重要一点。
那一夜,承渊有没有哄好仙瑶,鹿临溪是不知道的。
反正承渊前脚一离家,仙瑶后脚就带着小孔雀与那两只鸟妖回了曦山——当然,大鹅不会让自己被丢下,大鹅也屁颠屁颠跟着一同离开了天界。
这一场梦好像持续了很久,鹿临溪一直没有等到那只灵蝶回来接自己。
不过她一点也不心急,只是每天都过着无比闲适的日子,全当是在给自己放长假了。
曦山的伙食很好,山里不止仙瑶厨艺好,好些妖灵的拿手菜也能让人念念不忘。
鹿临溪虽然来历不明,但是没有人问她任何,只是很自然地接纳了她。
曦山比起天界热闹太多了,那只小孔雀身旁的莺莺燕燕花花草草也一下子多了许多,大鹅不用每天都陪着他了,自然也可以在一旁偷闲休息一会儿。
不过鹅不黏孔雀,孔雀倒是黏鹅的很。
有时鹿临溪躲在草垛后晒着太阳,草垛都会被一颗红红的小脑袋轻轻撞开。
她说她和人打了赌,这只小孔雀便像和她打了赌似的,每次来见她都会变成一只孔雀的模样,然后安安静静地跟在她的身旁。
她都不知道,这只小孔雀那么喜欢黏着她做什么,她也就是做了一点力所能及的事。
也许这小孔雀从小就这样吧,谁对他好一点他都往心里搁。
半个月后,瑶华带着云杪来了曦山。
那个小丫头是来道歉的,也不知她是真的认识了自己的错误,还是受到教训之后暂时乖巧了一下。
无论如何,曾经小孔雀没有等到的道歉,在这一次早来了许多。
虽然这小孔雀从来都是不记仇的,但在鹿临溪的眼里,能为他讨回旁人欠他的东西总是一件好事。
云杪那丫头道歉的态度也不错,为了获得小孔雀的原谅,她还特意种了一朵很漂亮的白色灵花,亲手送给了小孔雀。
鹿临溪在一旁静静看着,一双豆豆眼盯得那小丫头两脚发软,肉乎乎的小手刚把花儿送出去,便回身抓着娘亲的衣袖嚷嚷起了想要回家,一双眼睛都泛起了红。
看得出来,这个小丫头是真被鹅追出心理阴影了。
瑶华轻叹着将孩子带离了曦山。
那日,鹿临溪第一次知道,原来云杪的父亲也死于天魔之手,那个还不懂事的孩子记忆里最后一次看见父亲,便是一副浑身是血的模样。她被吓坏了,扑在瑶华怀里哭了很久,从那以后,家里的花都不能是红色的。
不过这可不是她带着一群熊孩子胡乱伤人的理由。
瑶华也承认,是她疏忽这个孩子了,说起来时间也过去几十年了,她真没想到云杪会因为这种事情欺负景澄。
她已经同这孩子聊过很多了,等到彻底除去天魔,她会好好陪着云杪长大,告诉她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可以做,什么不能做。
瑶华神女也是一位温柔的母亲,如果那个骄纵而又缺爱的孩子能在她温柔的陪伴下长大,也许小说里那个心理扭曲的恶毒女配也就不会存在了。
可惜,没有这样的如果,这位神女到底还是殒没在了不愚山。
而此时此刻曦山的安宁与美好,也都会在那一场大战的三百年后被彻底打破。
鹿临溪感慨万千地望着天边那一缕远去的灵光,余光之中忽有一抹艳红,她下意识扭头望去,只见那只小孔雀不知何时又幻回了真身,叼着云杪送他的花来到了她的身旁。
他把花放在了鹿临溪的面前,很青涩地说了一句:“这个好看,送给你。”
鹿临溪一时有些哭笑不得,这小孔雀怕是不知道这叫借花献佛吧。
“别人送给你的东西,你怎么能送给我呢?”
“你不喜欢吗?”
“这不是喜欢不喜欢的问题……”
鹿临溪想了想,为了不让这只小孔雀不开心,最终还是收下了那朵花。
只不过收下归收下,她还是花了一点时间,十分委婉地向他说明了这样其实不太好。
她低头盯着脚下这朵花看了很久,一时不知该拿它怎么办,思来想去鬼使神差地张嘴尝了一口——竟然是甜的!
在发现这一点后,她毫不犹豫地把这“甜口零食”和身旁的小孔雀一起分享了。
小云杪大概不会知道,自己种出来赔礼道谢的小花花会莫名其妙成为一只大鹅和孔雀的小零食。
鹿临溪有时也会想,这场梦境会是真实存在的吗?
她与谢无舟相遇的时间会比他以为的更早一些,只不过这一切也被他尽数遗忘了吗?
她想不出答案,但也没有过多纠结,总之一切顺其自然就好。
当然,这一切她是不打算告诉谢无舟的。
要是让他知道,她曾经来过这里,还每天都哄着这样一只黏鹅的小孔雀。
他一定会把醋坛子打翻的。
第100章 番外三
在曦山住得久了,鹿临溪总是忍不住思考梦与现实的界线。
这场梦未免也太长了,她好像一不留神就在这里待了小半年。
那曾经只在幻境中见过的仙山,如今已经被她在闲时摸得八分熟悉了。
有时她都有点恍惚,这里有软和的鹅窝,有好吃的饭菜和点心,有对她不错的山间妖灵与小孔雀的娘亲。
仿佛只是因为那只小孔雀喜欢黏着她,这里的大家都看出来了这一点,所以她也成为了这里的一份子。
可她毕竟不属于这里,她随时都有可能离开。
仙瑶问过她,山里的妖灵也问过她——你从哪里来的,叫什么名字?
她没有正面回答过这个问题,大家也并没有继续追问。
至于小孔雀,他从来没有问过她的名字,就像他从来不问山间鸟儿的名字。
在这里,她只是一只鹅,不知来路,没有名字。
这样挺好的,反正早晚要走,她又何必再留下多余的痕迹?
只是在这里待得越久,鹿临溪就越是容易不安。
她知道的事情还是太多了,那些未来将要发生的事,是她一只大鹅没有能力干预的。
就算能够一直留在此处,她所能做的,似乎也只是像现在一样,陪着那只小孔雀静静等待风雨来临。
她至今都没有弄明白,这里到底是一场梦境,还是某一段真正存在过的过往。
如果是后者,那谢无舟可就忘记她两次了。
说实话,第一次想到这一点的时候,鹿临溪多少有那么一点点不开心。
那只孔雀怎么就能忘记她两次呢?他们这些命长的家伙记性未免也太差了。
可转念一想,要是她真的曾与谢无舟在那么早的时候相遇过,那她岂不是也扔下他两次了?
那他记性差点也好,省得总惦记着一只不知何时才能重逢的鹅了。
这一次,她不会骗他了。
她告诉那只小孔雀,自己只是暂住一段时间,过不了多久就要走的。
小孔雀听完似乎有些失落。
但他好像不会挽留,也不知道怎么告别。
鹿临溪见他不太开心,便又哄孩子似的说了一句:“如果有一天,你又被人欺负了,四处都找不到人帮你,我一定还会从天而降的!”
“真的?”
“嗯,但是我也很忙的,一辈子很长,会受很多委屈,吃很多苦,我不可能每一次都来帮你,一些小的磕磕碰碰你得自己熬过去。不过你放心,等到你真的特别特别需要我,除了我谁都帮不了你的时候,我就会出现了。”
鹿临溪说着,话语顿了片刻,再次开口时话里已多了几分歉疚:“但是呢,我要从很远很远的地方赶过来,我只是一只鹅,飞得很慢的,可能会有一点点迟到,你要努力撑到我来的时候哦。”
小孔雀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他不会知道,她也不敢告诉他,她到底会迟到多久。
她只能告诉他这么多,再没有办法做出更多不是谎言的承诺了。
前不久,承渊回来过一次,言语间提到了刚结束闭关的元沧。
鹿临溪知道,有些事情到底是要发生了。
她知道承渊真的很忙,忙到疏忽了太多家中之事,却也还是带着那只小孔雀跑到他的面前,缠着这位父亲陪他的儿子玩了一整个下午。
再之后,承渊走了。
鹿临溪心里的石头悬了起来,那只小孔雀也在第一时间发现了这一点。
这家伙啊,真是从小敏感到大,许多旁人看不见的细微之处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好在他看得出她不想说,所以在问过一次后便再没继续追问。
他还是像先前那样,特别喜欢黏在她的身旁,不管她往哪个角落里钻,他都能循着她的灵息找到她。
每到这个时候,她就转身去找仙瑶。
时间不多了,在一切到来之前,她希望这傻孩子可以多黏黏他的娘亲,别总傻乎乎追着她这只随时可能跑路的大鹅。
就这样,鹿临溪抱着天早晚都要塌下来,现在着急也没用的心态,得过且过地在曦山多待了半月之久。
让她无比意外的是,印象里那一场冰冷彻骨的大雨并没有落下,那位前去伏魔的古神回到了妻儿身旁。
他受了不轻的伤,更是因为体内的古神之力几近枯竭,每一处伤口的恢复速度都比寻常妖灵慢上许多。
但这真是最后一次了。
往后余生,他都会留在曦山,陪着自己的妻儿,直到古神之力彻底消散的那一日。
天魔肉身已毁,仅余一缕残魂未散,元沧凭那一缕残魂寻到了一座孤岛。
岛上不止藏着一块封存了半缕天魔命魂的魔骨,还有许许多多被天魔制成了永生傀儡的人类。
好在发现及时,那些人还有救。
只不过这些人受到了天魔禁术的影响,拥有了修行能力,偏偏他们肉身不老不灭,只有灭魂之法方能夺其性命。
这样的存在,若让他们保有神志又不加以管束,很难说日后会不会有人仗着不死不灭之身出岛为恶。
所以元沧留在了那座岛上,他会用自己所剩不多的时日,为那些人引一条登仙之路。
就算他们没有仙缘,也会在修仙的路上渐渐明白,这世间越是强大之人,越该慎重使用每一分力量,万不可仗着这样的力量轻易玩弄旁人的命运。
至于天魔嘛,在如此虚弱的情况下被寻到了另外半缕命魂,自是被天界彻底除掉了。
它竟然死得如此干净,干净得让鹿临溪简直怀疑自己在做梦。
不对,这好像本来就是一场梦。
在这场梦境里,九重云台没有降下天道雷刑,天魔死在了三大古神的手中,参与那一战的天兵天将得以凯旋。
所有的一切都与她记忆里的那段故事截然不同。
她现在已经可以确定,这里绝对不是她所熟悉的那个世界了。
望着那重新相聚的一家三口,鹿临溪一边如释重负,一边觉得自己着实多余。
那只小孔雀啊,虽然真的十分黏她,可在这种被爱意裹挟的时候,他也是发现不了她的目光的。
不过她一点也没有为此感到失落。
真的,她挺为他开心的。
就算承渊的古神之力几近枯竭,他们这些神族嘴里的时日无多啊,少说也还是有两三千年的。
只要他在一日,小孔雀就不会受人欺负了。
等他不在了的时候,小孔雀也一定长大了,他修行天分那么好,到时一定特别厉害,旁人就算想欺负也欺负不了了。
鹿临溪收回了看着小孔雀的目光,十分平静地望向了天边的月亮。
她想,她是愿意相信这世上有平行世界存在的。
在无数个平行世界里,总有无数个“自己”,因为每一次微末选择的不同,过着无数种截然不同的人生。
如此看来,眼下这个世界的天帝,并没有她印象中的那么小心眼和不要脸。
也正因如此,一切才会如此顺利的结束。
无启这个名字,应该不会再像诅咒一样存在于世间了。
那个不知何时为自己起名未离的姑娘,往后应该也会和岛上其他人一样拜入古神元沧立下的仙门之中。
那小姑娘说话哲学得很,指不定真有仙缘,往后能修出一副仙身呢。
不过最好留在地上当散仙啦,天上规矩多死了,一点意思都没有。
差点忘了,要是往后再无天魔需要担忧,祈泽也就不用再被关进小黑屋里没日没夜的修行了。
他应该也会得到更多的亲情吧?
他的性子应该会比她记忆中要好上一点吧?
还有浮云,她还不知道这个时候的浮云在哪里,有着一副怎样可爱的孩子模样呢。
也许她该和小孔雀说一下,如果将来要和天上的人交朋友,可以考虑一下祈泽和浮云,他们俩都老实又心善,关键时刻一定靠得住的。
至于云杪,希望这一次,瑶华能好好为她引路,别让她再走上歧途了。
而她,鹿临溪,不会再出现在这个全新的故事里了。
那之后的日子里,鹿临溪把心里想要交代的话都和那只小孔雀说了个清楚。
其实需要交代的也没那么多,许多不好的事情都不会再发生了,她完全可以让自己放心一些的。
可是她就是忍不住想多说一点,毕竟她应该是快要离开了,往后也不会再有机会回到这里了。
事实证明她的预感没有错。
五日后的一个清晨,她看见了那只将她带来此处的蓝色灵蝶。
它来接她回去了。
原来啊,这场梦也没有她想象中那么长。
道别的日子,到底还是来了。
说真的,有那么一点点不舍得,毕竟此时此刻的她,正和那只小孔雀一起窝在花丛里发呆呢。
那只灵蝶绕着她飞了一会儿,缓缓落于她头顶扇动了几下翅膀,而后朝着一个方向渐渐远去。
她知道,小孔雀看不到它,它也不会等她太久。
所以大鹅站起身来,舒展着身子,抖了抖身上的羽毛。
一旁的小孔雀随之抬起头来,目光几分茫然地望向了她。
“小孔雀,我要走了。”
“你要去哪儿?”
“我要回家了。”
“我还会再见到你吗?”
小孔雀到底还是问出了这句让大鹅不知如何回应的话。
她望着那双幽蓝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那只蝴蝶渐渐飞远了,没有太多时间给她犹豫。
她认真想了想,决定实话实说。
“不会啦,但是你要相信,这对你来说不是坏事。”
“……”
小孔雀好像不理解,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大鹅,幽蓝的眼睛里满是不舍。
然而大鹅只是冲他挥了挥翅膀,笑着说了一声他并听不懂的“拜拜啦”,转身蹦蹦跶跶追着越飞越远的灵蝶跑去。
她没有留下自己的名字,没有告知自己的来处,因为这只小孔雀并不是谢无舟,所以她注定是他的过客。
正如谢无舟所说,如果天魔不曾出现,他也就不会遇见她了。
其实他说漏了一点,天魔出现了也没事,只要天帝做个人,他就不会遇见她了。
世间若是没有尸山血海,又哪里来的谢无舟呢?
这只小孔雀啊,命是真的特别好。
天魔很顺利的死掉了,虽然不保证以后不会因为人间怨气重聚,但是未来的事未来说,办法总是会比麻烦多的。
这一次,他不会再失去自己的一切,更不会再被丢进那片尸山血海了。
他会在曦山里干干净净的长大,不只有爹娘的疼爱,还有山间那么多生灵相伴。
其实她真的很想看看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小孔雀会是怎样一副模样。
他是那么的安静,又从小就在善意里长大,往后或许会是一副温润如玉的性子吧?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以他的身份和样貌,一定很讨天上的仙子喜欢。
他不会再需要她的拯救了。
这样挺好的,一辈子嘛,过得好就行,不是非要与谁产生交集的。
鹿临溪跑着跑着,忍不住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那只小孔雀还在原地望着她,太远的距离让她无法将他看清,只是隐隐看见那模糊身形似是绽开了一把小扇似的红色尾屏,静默无声地为她送别。
没有挽留,只是送别。
挺好的,这样代表他离得开她,她对她而言也没有多么重要。
他的尾羽还没有很长呢,小时候对大鹅开过的屏,应该不会在记忆里停留太久吧?
永别啦,景澄。
愿你真能做那景星凤凰,一生澄如明镜,再不被孤寂与伤痛摧折。
而我是真的要走了,在遥远的另一个世界,还有另一个人在等我呢。
那个人啊,不回去找他不行的。
他是真的真的,一点也离不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