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便到了周一,难得地出了大太阳。
久违的晴朗天气,也让方舟的心境变得明朗。
她赶在约定的时间前,来到老城边缘的“尼姑庵”车站等候。(尼姑庵:一处名为Nonnenhaus的小商场)。
到点了。
方舟左右张望。
团呢?
正打算联系那位旅行社的阿姨,一辆熟悉的奥迪S8停在了面前Wilhelmstrasse和AmStadtgraben的交叉路口。
方舟立即意识到,自己是被耍了。她迅速转身,准备从身后的石阶,下到地下的天井过道溜走。
早已发现她身影的诺亚,赶忙出声将她叫停。
“钱都收了,撂挑子不干活,怕是不好吧?”他扶住石阶顶端的栏杆,笑着俯看她,“我难得有一天工作日休息,你行行好,陪我逛逛吧,我对这儿不熟。”
被逮住了,方舟也不好再逃,仰起头说:“你要是想遛弯,直接跟我说就是了,我又不是不愿意陪你逛,何必破费呢?”
“我哪能白白占用你的时间呢?”
哼,这么多晚霸占走她的注意力,让她分心得没法干正事,也不见他有多良心不安呐。
行吧,她可以不给他面子,但不能对不起他付的五千欧。
方舟招了招手,狗子就乖乖地跟了上来。
老城区的步行道由大小各异的灰色石块铺就,排列出半弧形的样式,规整的同时,又不显得过于呆板。
二人并肩走着,一时谁都没有发话。
方舟只觉,这段穿行过无数遍的熟悉道路,忽然变得有些陌生。
老城的中心广场上,售卖蔬果和鲜花的临时摊位已经收起,此刻显得空旷寂寥。
周边咖啡厅、餐厅的座椅上,稀疏地坐着几位午休晒太阳的客人,比春夏时节冷清了不少。
广场四周环绕着鳞次栉比的德式木桁架房子,像一座座放大版的精巧积木,有着类似姜饼屋的三角尖顶。
在路过一家名为H.A.的书店时,方舟打破了沉默:“去年春天的时候,我在这家店打过一段时间的工。”
诺亚抬眼看了下店名,“据说黑塞(德国作家)也在这儿打过工,在他郁郁不得志的时候。”
“你不是说对这个地方不熟么?”方舟毫不留情地拆穿他的谎言。
诺亚眨巴着眼,面不改色地回:“之前听汉娜提过一嘴。”
说话间,二人来到了市政厅老楼前。
“两年前刚来的时候,这栋老建筑就在维修施工,楼前一直搭着脚手架,遮着罩布,到现在都没修复好。还挺好奇它的墙面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据说纹饰相当华丽。”
“记得墙面上是巴洛克式风格的纹样图案,特别繁复,”诺亚止住了话头,又转念一想,反正都被她看穿了,不如继续说,“确实很华美,楼顶正中还有一个月相指示表。”
“这也是听汉娜说的吗?”方舟笑问,“看来你很熟悉啊,为什么还要我带你参观?”
诺亚伸手揉了揉鼻尖,掩饰局促,“小时候来过,这几年应该有不少变化。”
方舟笑而不响。
老城始终保留着旧时的风貌,仿佛被封存进了时光胶囊,和数百年前相比,大概都不会有太大的变化。
二人钻入一旁狭窄的小巷,在迷宫一般的老城内惬意游荡。
在一栋老楼前,方舟留意到,门前的小牌匾上写着:HierwohnteGoethe.(歌德在此一住)。
又走了几步,隔壁楼的小窗下也挂着块小木板,写着:HierkotzteGoethe.(歌德在此一吐)。
方舟忍不住扑哧一笑:这么一座小城,好不容易有个名人,自然要抓住他的羊毛使劲薅。
她扭头一看,身旁的诺亚也很有默契地抿嘴笑着,右颊上陷进去一处浅浅的酒窝。
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小狗?
真想上手戳一戳。
二人穿过一条接一条的小巷,不知不觉间,已登上霍恩图宾根城堡所在的小山丘。
饱经风霜的城堡古墙,庄严地立在坡道尽头,郑重迎接他们的到来。
走在城堡进门的隧道里,方舟留意到,内墙上被人用明黄色的喷漆,画下了一些词句涂鸦。
她不由地好奇,这破坏古迹的人到底写了些什么,便走上前查看。
LieberettetdieWelt.(爱拯救世界)。
看来是位坚定的纯爱战士。
就在这行字的斜上方,回应似地,另外有人用不一样的字体写道:
Liebebringtnix.(爱屁用没有)。
不知是哪位被爱伤透了心的小可怜。
“你觉得呢?”诺亚侧着头,神态认真地打量她。
“对于相信爱的人,或许真有拯救世界的效用;可对于不愿意相信的人,自然没什么用。”方舟耸耸肩,笑了笑,“我这算不算是在诡辩?”
“那你信吗?”
方舟迟疑着并未作答,反问:“怎么都是你问我呀?你信吗?”
“以前不太信,现在愿意去信。你呢?”诺亚不放弃追问。
方舟略作思索,还是决定实话实说,“那要看是哪一种爱。友谊之爱,我信。亲情之爱,可能暂时还缺乏一些可以证实真伪的案例,我保留意见,半信半疑。至于爱情之爱,完全不信。”
几年的理论学习,早已将她脑中,关于爱情的粉红泡泡,悉数戳破。
“为什么不信?”
“爱情是最易变的情感,它受到身体内激素的驱使,也同样受到身体的制约,仅在一定的有效期内存活。一旦热情退却,它或许会转变为友情,或许会转变为亲情,但它本身,没法长久。”
她曾经把爱情视作生命的全部,指望它能填补上亲情的空缺。她曾毫无保留,全身心地投入其中,因此在最后失去的时候,痛苦万分。
现在她的爱可能不会再那么饱满,即便失去了,也无伤大雅。她已经建立起了自己生活的秩序,美好的爱情不过是锦上添花,可有可无。
方舟留意到,她方才的这番话,似乎把狗子说忧伤了,于是又安抚似地补充道:“不过正因为它有期限,所以才会显得美好,依旧值得期待。”
昔日的城堡,如今已变为图大的教学楼和博物馆。
二人在城堡内的小广场转悠了一圈,来到城堡外的山顶上。
山顶的观景台上,有一处石墙砌得格外宽。有个小女孩在墙上走,她的父亲在边上抓着手,以防她跌落。
方舟有样学样,双臂用力一撑,爬上了半身高的石墙。
她直起身,站立在宽墙上,身下便是陡峭的悬崖。
诺亚吓得脸都白了,“我的姑奶奶,求你下来成吗?”
见她不依,诺亚圈住她的双腿,将她直挺挺地从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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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了下来。
方舟没料到他会来这一出,不由地惊叫一声。双脚刚一落地,身体便被翻转过来,双眸迎上一双焦急的琥珀眼。
他把着她的肩,温声责备道:“你是三岁小孩嘛?怎么又莽又皮?”
“你那么紧张干嘛?”方舟笑问,“看你这副慌张的样子,我都要疑心,你是不是喜欢上我了。”
来来来,快把狗脑袋伸过来。
诺亚松开手,退后半步,扬起嘴角,“你跟我一起出来,要是你出了事,我不得负责任么?”
这狗子还算聪明,轻易套不上项圈。
二人回到山下的老城内,兜兜转转一圈后,来到了一家手工艺店门前。正是方舟购买耳坠的那家店。
“这家店的主人是我的高中同学,你说巧不巧?”诺亚今日看上去心情很好,时不时地抿嘴笑。
店主一看到诺亚,便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嘴角几乎咧到了耳朵。他放下手中的工具,起身迎接。
诺亚做介绍时,一并说出了他的姓氏。与一个欧陆顶级的珠宝品牌同名。
面对旧友,诺亚似乎没那么在意礼节,凑在方舟耳边,用中文轻声说:“他不大喜欢参与家里的生意,但热衷于设计和打磨小饰物,就躲到这儿来开了间小作坊。”
店主Liam从一旁的保险柜中取出一个珠宝盒,递给诺亚,“你先前托我改的那副耳坠。”
诺亚打开盒子,简单查看一眼,又转手递到方舟面前。
方舟定睛一瞧,正是9月他生日时被他要走的那对耳坠。
不过,原本镶嵌在坠子上的人工宝石,已经换成了天然蓝钻。
极浅的蓝,上尖下润的形状,像大海的两滴眼泪。
方舟本想刚正不阿地拒绝说:钻石的本质是华丽的煤炭,它的价值不过是资本家编造出来的。
可它们的样子实在太过梦幻,她开不了口。
她万分可耻地被它们的颜值俘获。
啪的一声,方舟合上了戒盒,“看来你把我调查得相当彻底,我还以为你平时会很忙。”
她继母的婚戒就是一颗浅蓝的小冰糖。
他倒好,刚认识,就直接给了她一双。
“不是因为别人,只是觉得你貌似很喜欢蓝色系。”
方舟将首饰盒塞回他手里,“你先收着,等圣诞的时候再送我吧。”等真到了圣诞节,她还可以继续往后推延。
诺亚不接,“到时候我会准备别的礼物。”
方舟坦率道:“可你这样,会让我有很大的压力。”
一旦戴上了枷锁,她还怎么大大方方地跟他玩游戏?
“对我来说真的不算什么,你不需要觉得负担。如果你真不想要,直接丢了也成。”
方舟并不清楚他具体的身家。
真正的老钱富豪都普遍隐秘低调,极其注重隐私。他们不会接受采访,不会登上什么富豪榜,基本不接受任何形式的曝光,因此身份和身价皆成谜。这既是他们一贯的行事作风,也是他们安身自保的手段。
可不管这首饰占据他的财富的百分比有多么微小,她都不该收下。
诺亚又说:“你这么一副不高兴的样子,Liam会以为你不满意他的作品。别辜负他的劳动成果。”
方舟扭头一瞧,一旁的店主苦着一张脸,显得相当失落。
她只得收下,“行吧,那我暂时放汉娜的保险柜里。钥匙你那儿也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