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年关,今岁夏时雨水不多,却不想都积攒在了冬日。
窗外一轮皎皎圆月映在满地薄雪上衬得黑夜更寂。
充城城中县城府,府门前一张刚换下来不及收起的牌匾上被新雪薄薄覆了一层,其上红底描金的“公主府”几个字显得模糊不清。
……
“都是血肉成的人怎么偏您这么矜贵?过去端着公主的架子,可如今撤了封号您可就不是什么皇亲国戚了,我们程府也是有自己的规矩的,今后的日子可得就不是早前那般舒坦了!”
门外几个婆子都是程府亲支的长辈,过去在京中最煊赫鼎盛重视家风的程家,眼下贬斥到充城这蛮荒之地却将以往视为脸面的矜贵扔了个干净。
堵着门的丫鬟揽翠终是看不过,直接推门出去嚷开:“吵什么!我家主子是程府主母,轮不到你们在这里指手画脚!”
揽翠还欲发作,只听房内响起一道女声,语调平淡却一句便让一众喧闹归于寂静。
“揽翠回来,不必与人多费口舌,若是今日有人冒犯只需记下姓甚名谁。”
房内,宋毓容侧卧在枕榻上。
与方才淡然不同,此时她黛眉紧蹙,一只手抚在心口处缓缓顺着。
揽翠端着温过两次的药,还是没忍住开口劝道:“小姐,您不能这样不顾及自己的身子啊。眼下部族异动,皇上他也许只是一时怒气殃及您了。您与皇上自幼姐弟之情,说不定过几日皇上就收回旨意了。”
宋毓容心道天真。
七年来,她以监国公主的身份替宋郾行谋划,将这勾结笼权的朝廷上下整扫,将一个轻巧的担子传给了皇弟。
自以为姐弟情深对方自然会懂这许多年的筹谋。
可显然皇上却不是这么想的。
昏黄烛火下,宋毓容眼睫微颤,将喝尽的碗搁在矮桌上,扶着揽翠缓步走到窗前。
外面风雪声渐起,其实屋室内已经冷的让人发抖,就连穿着冬衣的揽翠都不控受制的打颤,但此时穿着中衣的宋毓容只觉自己似是个火炉由内而外的烧着,丝毫不绝冷意。
“狡兔死,走狗烹……都说皇家凉薄,君权无情,过去年少不觉,不曾想今朝倒是品了透彻。”
“小姐……”
不待揽翠再劝,窗外一阵钝声撞在窗棂,随着几声细弱鸟叫,揽翠支起窗,将信自信鸽脚上解下。
“小姐是京中探子来信了。”
宋毓容接过信,不过看了三四行,便脸色一变,随之脚下虚浮,还好被揽翠拥着才不至栽倒。
宋毓容无心力顾及耳边侍女急切的询问,只一心盯着掌心那方书信。
“顾帅领兵南下不出数日,此前几次试探的北狄便趁虚而入,三五日间攻陷北境数城,即达充城……部族凶蛮,所过城池皆烧杀掳掠,百姓死伤无数。”
“死伤无数……”
宋毓容似是不敢置信,信被狠狠攥在掌心,指甲划破手掌血沿着信纸染开,看起来颇为骇人。
在持续的痛感作用下,宋毓容强迫自己从悲伤中抽离出来,“去岁今年皆是大旱,北狄游牧为生此番必然粮草短缺,一定兵无后继;顾帅领兵南下所为流寇,所带人马不多但胜在顾家独领兵权,下属一贯衷心,此时离京不过数日所行不远,若是此时急召……”
“揽翠,快召亲卫,连夜送旨南下!”
对上揽翠欲言又止的神色,宋毓容反应过来,随公主名号一起褫夺的,还有调御百官掌控朝政的批红权。
沾好墨汁的笔一顿,墨迹晕染在纸上,宋毓容却不多粉饰失误,只一挽袖便继续写,末了在最后封上公主私印。
“揽翠你留在这儿,将信绑好,等云隐月时再放鸽。”宋毓容说完不顾揽翠的阻拦,披上外氅便朝着城门而去。
疾步登上城墙,只见一长身鹤立的男子正侧对而站。
在身侧火光照映下,男人白衣落雪,乌发垂委落肩,蹙着眉,带着属于文人的清雅端和,将这本该紧迫的情形都显得从容。
男子闻声转身,在见到来人时,那抹眉头的愁容都消散不见。
此人正是宋毓容所嫁驸马,从将至司徒被贬至充城县令的程家嫡子,程慎。
宋毓容不顾寒暄,直指程慎身后的烽火台,“如今兵临城下,蛮族连破数城势头未减,充城不是边关,城中守备兵士不足,若是硬碰硬输的只会是我们,为今之计只有点燃烽火向临近城池请援,严守城门提防叛乱,再传信带兵的顾帅,或许——”
“毓容。”不待宋毓容说完,程慎就出言打断。
“临近岁末,你可知今日是这一年来你第一次来找我,亏我还为此开心,以为是这许多年付出终于打动你。”
火光中,男人一改平素温和,看向宋毓容的眸色深沉,“不想却是要谈论另一个男人。”
“你我成亲七载,我知道这桩姻缘虽最初于你不过是权宜之计,但多年相处,你就一点都没被我的心意打动吗?”
程慎缓步逼近,温柔的抬手替宋毓容拂去鬓间落雪。
“官途无望、家族辖制、违抗圣意、抛却党派,这些为你我都无怨……时至今日,我落魄至此,确实是配不上你了。”
“程慎。”宋毓容抬眸对着面前阴鸷的男人,这些年程慎夹在皇权与氏族间的不易她看在眼里,正欲出言却被又一次传来的号角声打断。
静夜,划破长空的号角声后,紧跟着部族怪异的鼓点呼吼,无数火把被举起,若燎原星子,不知何时,竟是兵临城下蓄势待发。
来不及了,“快点燃烽火台!”
她的话并未激起任何波澜,眼见士兵都被调开,宋毓容欲拼死挣扎扑过去点燃烽火,未说完的话被堵在喉中,身体一滞被一双手从后面紧紧捂住。
男人死死捂住宋毓容,身体不住地颤抖。
“别出声,充城守备都被撤走了,为的就是让他们打进来。”
“充城肯定守不住了,下面已经备好马车,等敌军破门我们就走。”程慎安抚的望着宋毓容,见对方神色逐渐冷静才试探着松开手。
刚一被松开,宋毓容就使劲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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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动!”被宋毓容咬住的程慎吃痛松手,望向游鱼般脱身奔向烽火台的女人急切喊道:“你现在的处境已经很危险了,只要你再有任何涉政言行就会有杀身之祸!”
眼见女人要将火把投入高台柴堆,程慎狠狠跌在地上,声嘶力竭的阻止。
“这都是皇上的意思!”
“是陛下要以北境十五座城池换取部族十年臣服!顾钦就算收到传讯也回不来,出了山海关他必死无疑!”
将要脱手的火把被一侧闻声而来的士兵夺下,左右两人挟制住宋毓容,使得她整个人瘫软在地,一双眼中满是不敢置信。
“你说什么?朝中不臣之人七年前就被清扫殆尽!今天哪儿有什么各方势力?!”宋毓容亲自荡平纵横又怎么会不知道?
“顾钦手里的兵权从未归顺,”程慎敛眸,仔细看着女人眼中神色,“还有您,这些年从未将手中权力彻底交出去,这始终都是陛下大患。”
宋毓容眼前是她过去从未见过的程慎的阴狠模样,耳边是部族冲锋马蹄踏地呼号声。
望着女人因恐惧颤抖的眸子,程慎心底升起莫名的快感。
“君权高于一切,这是我用了七年才悟出来的道理,什么民声,什么大治天下,都是笑话……”
“毓容,以后你的眼里,只能有我!你再也不是可以高高在上的公主,你只能依附我,至于顾钦——”
男人颇有兴味的抬眉,“他带兵私动,会被早就等候在北上的大军一举拿下,以叛国罪被凌迟处死。”
分明每个字都清晰入耳,但宋毓容却恍然难以消化,就像大梦初醒。
纵使此前多番荒唐,她也不敢相信,被自己悉心教养长大,自小便至善至纯立志为民的皇弟竟真的会肆意百姓生死,只为印证心中莫须有的猜忌。
原来,这就是她倾注一生心血的结局。
“救命!”
“娘亲!不要杀我娘亲!”
稚童拼力撕扯被敌军拉住的娘亲,却被对方一枪入腹。
稚童小小的尸体被挂在枪头,敌军嬉笑着将他摔在地上。
铁马踏破无数百姓清梦,一时间无数哀嚎尖叫,百姓的呻吟痛苦又随着利刃出鞘划破皮肉的钝声消失。
此起彼伏,血气弥漫。
雪自苍穹而落,盖住地面,在月色的映照下,泛出艳丽血色。
“噗——”宋毓容吐出一口鲜血,恍惚间,一支敌军登上城墙,程慎连忙拉起宋毓容却被突然的变故打断。
宋毓容挣开怀抱,自身前士兵腰侧抽出佩剑,横亘颈间。
夜色中,立于城墙边缘的宋毓容衣袂翩然,寒风裹挟着雪花吹动外氅,女人一把抹去唇上鲜血,决绝对着城外部族首领,大声喊道:“我是大晟长公主,宋毓容,今日愿以性命彰显大晟诚意,愿可汗抬手放过城中百姓!”
言罢,长剑划过,纵身坠楼。
临死前,宋毓容想她这一生竟如此失败,未曾护住百姓,未曾辨识暴君,未曾顺从心意却也活得如此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