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青山宗(十四)
    虚境永夜裂开狭长缝隙,冷清月色洒落残墟。

    云青岫的视线渐渐昏暗不明,风从耳边掠过,失重感不断叠加。

    像是跌入永无止境的深渊。

    上一世身死后,她曾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徘徊数百年。

    或许一切只是一缕残魂的幻想。

    一双手忽然伸来,接住她下坠的身躯,失重感忽然消失。

    月光像轻纱覆盖了一切,勉力睁眼也只见剩朦胧影子。

    蛰伏在体内的灼热汹涌反扑。

    裴宥川敏锐察觉到异常,即使隔着衣袍,那种从肌肤渗出的灼热也清晰传递过来。

    圆月微移,几缕月色映在云青岫脸上。

    冷清似雪的面容浮上浅浅薄红,长眉微蹙,唇色极艳。

    如同神明落入红尘,引信徒垂首。

    衣袍下窸窸窣窣,月色里伸出无数纠缠蜿蜒的影子,它们与原身相知相通,思维直白简单,只会表达强烈的情感。

    “喜欢喜欢喜欢喜欢……好喜欢……”

    “近一点,再近一点~”

    “别挤呀,让我来让我来!”

    它们急切催促着。

    裴宥川眼神幽深,喉结滚动,唇齿间灼热气息一点点向下。

    周遭寂静一片,他清晰听见血液簌簌流动以及狂乱的心跳。

    鳞尾们失控般游动,像要将怀中的人彻底拽入囚牢。

    不行。不可以。

    如同溺水者骤然浮出水面,裴宥川猛地直起身,眼尾赤红一片。

    他紧紧抿唇,将云青岫唇边的血迹一点点擦掉,动作极尽克制。

    在他身后,那些不受控的鳞尾纷纷炸开,化作大片血雾。

    他喃喃道:“师尊不喜欢的东西,不该存在。”

    云青岫短暂清醒,只听见裴宥川唤了一声师尊,见他眼尾赤红,她下意识想揉一下他的脑袋。

    “别哭,为师没事,你走远些……”

    指尖碰到发顶后虚弱垂落,滑到少年的侧脸,被滚烫的手掌一把按住。

    裴宥川不语,把脸轻轻埋在云青岫的掌心。

    汹涌的灵力毫无节制涌向她。

    填补干涸灵海,修复越境使用浮生九剑而受损的灵脉。

    倦意浓浓地卷来,云青岫在意识模糊前依稀感受到一股温热液体涌入嘴里。

    冥冥之中感到无比熟悉,连动荡的识海都瞬间安宁。

    …

    云青岫穿行于依山而建的古朴宗门。

    弟子们皆穿白衣红袍,腰缀玉牌。她似一缕孤魂穿行而过,无人知晓。

    云青岫径直走到藏玉峰,推开熟悉的院门。

    院中陈设如旧,花架秋千爬满藤蔓,花枝遍野。黑衣少年正以灵力小心修剪,不经意回首看见门外的云青岫。

    “师尊!”他戴着银质面具,小跑而来。

    这时,身后同样传来一声“师尊”。

    两位少年,一位穿黑衣戴银面,一位穿白衣神清骨秀。

    “师尊,他是谁?”两人异口同声问,眼中的敌意如出一辙。

    云青岫有心解释,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他们一个拽左手,一个拽右手,盯着对方如同看仇敌,非要她从中选一个出来。

    她被拽得晕头转向,四周的景色倏地黑沉下来,像水墨般散开。

    一双手将云青岫牢牢扶住,黑衣少年高挑修长,银面后的眼瞳沉沉如渊,俯身道:“师尊新收了爱徒,怕是连弟子的名字都忘了。”

    她正欲开口,脚腕忽然被绞紧,许多冰冷滑腻的触感不断往上爬。

    “??”

    云青岫缓缓低头。

    一声响亮的“草”脱口而出。

    她倏地睁开眼,视线由昏暗渐渐变得清晰,唇齿间有奇异甜香,还泛着淡淡血腥气。

    云青岫顾不上旁的,猛一掀被子,床上干干净净的,没有任何可疑生物。

    “……”什么见鬼的噩梦。

    她抬头便与裴宥川四目相对,他伏在桌上,似乎是刚醒,眼瞳湿漉漉的。

    裴宥川迅速清醒过来,倒了一杯温热茶水递给云青岫。

    “师尊感觉如何,身体可有不适?”

    茶水将口中那古怪的味道压了下去,云青岫随意运转了一圈灵力,除了浑身有些乏力,一点后遗症都没留下。

    她在虚境里烧光了重生以来积攒的点数,胁迫系统短暂将她的修为提至化神期,才能使出浮生九剑。

    醒来后灵脉和灵海竟没有任何损伤,可惜系统被她榨干,暂时休眠,也问不了它。

    “为师没事。你师姐师兄们呢?”

    裴宥川简单叙述了一下云青岫昏迷后的情况,宣黛和李闻鹤强行破开她留下的符印,带着徐月从芥子器里冲出,发现已经打完了。虚境没维持多久便彻底散去,赵文镜一直留在原地徘徊,见他们出来,小师叔还是被背出来的,以为出了什么大事,眼泪狂飙。

    他虽然哭哭啼啼,但很麻利找了一家客栈,安排好所有人的房间,又急急请来医修为每个人诊治,确定没事后才放下心来。

    裴宥川没说赵文镜提出过守夜,但被他拒绝了。

    云青岫听完,轻笑道:“文镜倒是有点师兄的样子了。”

    她抬指一弹,琉璃灯将室内映亮。

    然后随手搭上裴宥川的手腕,灵息走了一圈,发现他没有受重伤,只是灵海消耗过度,养一养便好。

    “往后不许再不顾自身乱渡灵力。”

    暖光为一切都镀上柔和光晕,云青岫刚醒不久,眉目慵懒,眸光潋滟流转。

    裴宥川忽的移开视线,声音低哑:“师尊让弟子爱惜身体,那为何要不顾自身相救?”

    “你是我徒弟,不救你救谁?”

    他又问:“如果是大师兄他们遇险,师尊也会这样相救吗?”

    云青岫颔首道:“自然。”

    “……若是路遇之人?”

    她仍点了点头。

    裴宥川:“……”

    琉璃灯下,似乎有扭曲影子一闪而过。云青岫打了个呵欠,正好错过。

    裴宥川竭尽全力克制着躁动不安的触肢们,咬牙挤出笑容,声音干涩:“师尊心怀大义,弟子自愧弗如。”

    真是少年心性。云青岫摇头笑笑,然后朝他招了招手。

    他沉默不动,僵持在原地。

    云青岫倚在床头,握拳抵在唇边,掩饰笑意。难道是这样年纪的少年都脾气倔?一个两个徒弟都这样。

    她再次招了招手,裴宥川紧抿着唇走来,默不作声坐在脚榻上。

    这样的高度正好,云青岫一抬手便能揉到他的脑袋。

    “算不上大义,只是量力而行。为师这不是好好的。”

    “弟子有个疑问,在心中困惑已久。”裴宥川忽然道。

    “你说。”

    “师尊将我从生死台救出,却不愿留我,是不是觉得我居心叵测,有所图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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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琉璃灯灯影微微一晃,那双看来的黑瞳色泽沉沉,窥不清底色。

    云青岫坦然道:“刚开始的确怀疑过。”

    “那师尊为什么改变心意,待我这么好,甚至还……”

    甚至舍身相护。

    是不是因为徒弟只是一个单纯的符号,只要成为徒弟,就能得到她毫无保留的好。

    而这个人本身是谁并不重要。

    无法排遣的阴郁烦躁压在心头,他紧紧抿唇,指骨攥得发白。

    云青岫盘腿坐直,神情认真,“因为我不舍明珠蒙尘。”

    明珠……?裴宥川怔怔抬头。

    “你天资过人,心性坚韧,只是想得太多心思重。”云青岫轻笑,“我见你真心实意想要拜师,又修剑道,我在此道上还算有些造诣,能指点一二。”

    “如果有人悉心教导,前途无量。”她目光柔软,神思有一瞬间恍惚,“扶光,你天生就是拿剑的人。”

    刺痛从胸腔处炸开。

    无数情绪上涌,哽在喉间,裴宥川的脑海刹那间空白一片。

    他死死咬牙,口中泛起血腥味,但面上神色不变,略有些茫然道:“……什么?”

    糟糕!一不小心叫错人了。

    一定是因为那个离谱的梦。

    云青岫瞬间回神,清咳一声,道:“你有个师兄,同样修剑道,为师一时嘴快,叫错了名字。”

    裴宥川紧绷的身体稍稍松懈,若无其事道:“原来是这样,在虚境中也听那魑魅提起过。入门这么久,我还未拜见过师兄。”

    “他……是为师闭关前收的弟子,现在为师也不知道他的去向。”

    裴宥川望着她,目光有几分灼灼,“师尊不寻找师兄的下落么?”

    云青岫觉得今夜的裴宥川有些奇怪,不像平常那么温和守礼,整个人惶惶不安得很。

    或许是在虚境里被吓到了。

    于是,她摇了摇头,语气放柔:“缘分聚散有时,不必执着,就像你我结为师徒,也是一段缘。终有一天,你也会走向更广阔的天地。”

    这话一出,房中死一般寂静。

    裴宥川的指骨咯咯作响,蓦然起身道:“弟子谢师尊解惑,夜已深,不便再打扰师尊。”

    房门打开又闭合,只剩琉璃灯摇曳不止。

    “……?”云青岫摸不着头脑。

    青春期的徒弟这么敏感吗,说什么都踩雷。

    裴宥川一言不发回到旁边的房间,结界落下隔绝一切。

    黑雾瞬间弥漫充斥,鳞尾们扭曲交缠,有些把自己打成死结,嗡嗡低鸣汇聚成了抽泣声。

    识海里还有一个声音在喋喋不休:“老夫早同你说过,修太上忘情之人谁都不会放在心上,你偏要演乖巧徒儿,直接绑回阴鬼蜮办了就是……”

    声音被骤然掐断。

    裴宥川双眼赤红,内视识海,用神识扼住那缕似雾非雾,伸出无数触须的东西。

    “闭、嘴。”

    那东西扭动起来,不可置信道:“你这小子变脸怎么如此快!当初有求于老夫是多么谦卑,若不是老夫神通广大,你那师尊——”

    裴宥川毫不留情从识海碾过,那团雾气瞬间缩成果核大小,再无动静。

    冷风从窗外涌入,屋内细长的影子晃动交错。

    “缘分……?我不信这种东西。”裴宥川柔声道,“得不到的,那便抢过来。”

    哪怕被打碎骨头,抽干血肉,倾尽一切,也一定要抢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