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无影灯亮起,看清手术台上那人的下一秒,她的脸瞬间失去血色,两手颤抖再握不住刀柄,手术刀坠地发出清脆声响。
黄闻声蹲在急救室外的地上。怔怔出神。
他满身血迹,乍一看倒像是受伤的那个。
“黄队!”路定州接到电话后便从局里匆忙赶来,连带着捎来了纪洛宸和周淮屿。此时几人面面相觑,均被急转直下的事态震住。
救护车和警车前后脚开到黄闻声家楼下时,丁磊已没了呼吸,陆定则命悬一线,如今正在抢救中。
黑夜中石破天惊的一声枪响,不仅终结了这场乱斗,更吓得附近的小区居民当场报了警。
带队出警的是路定州,他完全没料到自己到达现场时会看见黄闻声。待到听完了对方描述的全部经过,他更是深深扶额。
丁磊身上背着至少两个案子,他和K姐的口供,将成为警方办案的重要佐证。郑文德已死,凶手直接锁定了丁磊,然而一个死人是无法说出他动手的前因后果的。
“怎么会这么巧。”站在稍远处的墙角,周淮屿眉头紧锁,“如果说破案的过程是抽丝剥茧、逆流而上,同时不断排除错误的思考方向,直至寻到真相,那这次的案子就恰恰相反。”
深夜的等候厅冷清许多,纪洛宸拉着他坐下。夜风鼓动,吹得玻璃窗前前后后不安地摇晃着。周淮屿双手交握,抵在额间,尝试着从头开始梳理。
“最初是庄一心自杀,由此引出了K姐的枪。和让她怀孕的郑文德。并且,在中间牵线搭桥将庄一心介绍给郑文德的,正是K姐。”
周淮屿一点点复盘目前为止的全部调查结果,“在确定了K姐、郑文德、丁磊三人很可能是十八年前卧底案的主犯后,我们迅速安排了通缉和抓捕行动。”
“其实到这一步为止还算正常。”纪洛宸顺着他的思路接着分析,他的指尖规律地轻敲扶手,在安静的夜里仿若某种倒计时。“可偏偏,这三个嫌疑人分别以一种近乎诡异的姿态先后出现在我们面前了。”
“没错。”周淮屿凝重道,“我们刚查到郑文德,郑文德死了;刚追查丁磊,丁磊又被黄队自卫反击致死。最奇怪的还是K姐,她有什么理由大摇大摆现身NIGHT酒吧。却全无防范之心?这简直……”“简直就像是故意等着我们去抓。”纪洛宸为他补上了最后一句。
“他们的先后死亡,将我们的侦查方向推向了一条既定的道路,到底是谁在背后操控一切?”纪洛宸不再敲击扶手,他的动作戛然而止后,整个大厅一片死寂。
丁磊的尸体直接被运回了市局连夜尸检,路定州走到了门外联系队内法医。黄闻声死死盯着面前的大门,和他平时镇定自若的模样截然不同。
“我能理解他现在的心情。”纪洛宸低声说道。他眼神复杂而沉痛,周淮屿知道,他是想起了纪尧熵。
急救室的红灯灭了,护士推着陆定走出,他苍白的像一樽石膏像,僵硬得躺在滚轮床上,呼吸微弱。黄闻声猛然站起,正好与缓缓走出的陆千帆打了个照面。
“病人暂时脱离了危险,还需要在ICU观察一段时间。”陆千帆木然说着,黄闻声赤着眼眶大步上前想要拥抱她,伸出的手却在即将触及那件白大褂时停顿了。
“千帆,我……我没保护好陆叔。”这句话像是开启了什么开关,陆千帆的眼泪顷刻间如瀑落下。
她撑着一口气做完了手术,亲手缝合父亲破裂的伤口,修补受损的脏器。
直到此时,面对黄闻声的痛苦陈词,她才终于允许自己变得脆弱。
“至少这一次,她救回了自己重要的人。”周淮屿轻声说。
大厅不再安静无声,后怕与惶恐的哭声回荡在耳边,盖过了窗外的风声。两人并未宣泄太久,陆千帆担心陆定,跟去了ICU继续观察状况,黄闻声也终于放下悬着的心,朝纪洛宸和周淮屿走来。
他显然清楚二人的疑问,言简意赅道:“我怀疑丁磊是来杀我的,陆叔是正好撞上了他。我下楼时,他们起了激烈冲突。当时,陆叔命悬一线,为了救他,我只有拔枪射击。”
“丁磊白天在郑文德的办公室里勒毙了他,明知警方早晚会查到自己头上,他努力争取时间差是为了什么?很可能是为了见K姐一面。在得知K姐被我抓捕后,他来找我报私仇……这是合理的。”黄闻声越说越颓丧,到最后几乎是在自我谴责了。
纪洛宸打断他:“这只是你的猜测,我并不这么认为。你应该知道陆叔私下里在追查当年旧案吧?”
“他和我说过,那起案件还有主犯在逃。我们顺着庄一心的枪和酒吧老板的口供找到了K姐,另一方面,陆叔也一直在追查丁磊的线索。今天下午的抓捕行动是绝密,就算K姐和丁磊事先有过碰头的约定,他也未必能这么快得知K姐落网的消息。所以,与其说是丁磊为了你抓捕K姐实施报复,倒不如说他就是追着陆叔去的你家。”
纪洛宸凛声道:“我现在怀疑陆叔查到了些什么,并且这信息重要到丁磊必须杀他灭口。”
还是那条狭窄的小巷,阴雨连绵,不再有调皮的孩子在巷道里乱窜。两旁的人家纷纷关窗避雨,少了高高低低的晾衣杆,纪洛宸终于没再被碰头。
上次来庄一心家中只有他和周淮屿两人,今日多了个陆千帆。三个人沉默走在这条幽长纵深的雨巷里。雨滴打在伞面上,沉闷得快落进人心里去。
陆千帆一身黑衣走在最前,自庄一心意外离世后,她没有再来过好友家中。怕触景生情,怕往日记忆席卷而来,击破她全部的心理防线。
庄一心的家近了,老旧外墙上的爬山虎长得更高,天色暗淡,屋内更暗,从窗外看,不见一丝光亮。
陆千帆的脚步越来越慢,握着伞柄的手愈发用力。
从医院到这里,于她而言不是散心,只是从一个陷入昏迷的亲人身边,来到另一位再也不会苏醒的亲友身旁而已。
“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她是有丁香一样的颜色,丁香一样的芬芳,丁香一样的忧愁。在雨中哀怨,哀怨又彷徨。”陆千帆回头望,周淮屿沉静地念完了半首诗,“戴望舒的《雨巷》,很应景。”他回望向陆千帆,“你父亲遇袭前一天来了庄一心家,他或许在这里发现了什么。为了他们,你也要振作。别让你父亲白白受伤,也别让你的丁香姑娘,死得不明不白。”钥匙在老地方,陆千帆熟练地开门,将伞靠在墙根处。
短而窄的屋檐遮不住她全身,顷刻间,她的后背被雨水晕开更深一层的黑色。她却浑不在意。只是站在门口。许久后才迈开了第一步。
开了灯后,屋内总算有了光亮。纪洛宸和周淮屿紧随其后进了屋,所有的陈设和他们记忆中并无二致,至少目之所及是这样,看上去陆定并没有改动屋内的布置。
仔细巡查过客厅厨房和卫生间,确认一切如旧,三人来到了卧室。点缀着小碎花的白色窗帘被屋外的寒风吹起。
陆千帆慌忙跑上前合上窗,但书桌上还是落了不少雨珠,连带着窗前摆放得整齐的书和笔记本也被微微打湿,封皮上庄一心的名字被水模糊。她捏起衣袖,小心地挨个擦拭,眼里的雨珠却止不住又落下。
纪洛宸和周淮屿一处处地检查。没有多东西,更没有少物件。陆定就好像只是来这间屋子里逛了一圈,而后又离去了。
再一次打开衣柜,引入眼帘的还是那些华服与首饰,但如今纪洛宸已经明白它们从何而来——这些都是K姐为庄一心置办的“装备”,靠着这些,十七岁的少女掩饰掉了自己的青涩,转而成为了欢场高手。
“这是……”陆千帆忽然被什么东西吸引,她也来到衣柜前,拎出了一件西装外套。
在她的手落在西装上的瞬间,周淮屿的眼神变得认真。这是庄一心所有衣服中唯一不合身的一件,对她而言,这件西装太大了。
“你对这件外套有印象?这好像不是庄一心的衣服吧。”他问。
陆千帆轻轻点头:“是我送她的。”她眸光悠远,回到了过去,“那是一心第一次用模拟卷考到了医科大学的往年分数线,对她来说相当不容易。我和爸爸都为她开心,她自己也很兴奋。”
“我问她想要什么奖励,进步这么大得鼓励一下。爸爸还说他来赞助,什么要求都可以。一心却拉着我的手,说她能遇见我们已经是最好的奖赏·…聊到最后,她要走了我那天身上穿的外套,权当礼物。”
陆千帆抬起手,“就是这件。”?
第42章
“我知道,你们查到了许多证据,桩桩件件都指向她并不单纯。”陆千帆的嗓音颤抖着,她抱紧了手里的西装外套,“可无论一心隐瞒了什么,我始终相信,她是拿出了真心和我相处的。”
看着这样的陆千帆,纪洛宸无声地叹息,没有将庄一心在K姐指挥下所做的事说出口。
周淮屿蓦地伸手抓住了陆千帆怀里的西装,“等等。”他凑近再看了一眼,问道:“你的这件西装,是特意设计成用不同的扣子吗?”
他指着左边衣袖,一棕一黑两颗袖扣与前襟处的木质纽扣截然不同。
“没有啊?!”陆千帆错愕道。
窗外纪声骤响,三人彼此对视。“……那只可能是庄一心自己把扣子换了。”纪洛宸沉声说。
第二次来市局,周淮屿总觉得大堂比起上次焕然一新,正对门口挂着的临南市局的牌子都更闪亮些。
还是路定州来接他们,不过他今儿难得穿上了正装。
纪洛宸脸色很臭,路定州无奈地拉他胳膊,“注意场合。”
“那么多谜题没解开,曹局竟然也敢结案?”周淮屿同样不太理解。
虽说K姐落网,郑文德和丁磊先后死亡,十八年前的旧案终于有了交代。
可他们背后的靠山呢?陆定查到了什么?庄一心又知道什么?
“不是曹局的意思。”路定州拉着两人来到了自己办公室。关上门,他才恢复了正常音量,“是省厅传的话。”
从窗口向外看,市局门口放了两排花篮,这是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领导。
路定州回身道:“陆定至今昏迷在医院,曹局心里搁着这事儿呢。但从案情上看,几个主犯全部被控制,郑文德这些年的非法收入也被查抄。
无论是当年的案子,亦或庄一心、郑文德、丁磊的先后死亡,至少在明面上,都已经被画上了句号。”
“画上句号?是谁出卖了陆定,导致他家人被绑?是谁帮丁磊减免刑期,让他提前出狱?又是谁约K姐在NIGHT酒吧见面,让我们轻易抓到了她?这些难道都不查了吗?!”纪洛宸连珠炮般地发问。“你以为是我不想查吗?!”路定州怒回,他同样不甘心。
两人陷入了沉默的对峙。周淮屿上前,一手一个,将他们摁坐在沙发上。“句号什么时候画上。曹局说了不算,省厅说了也不算,没人有资格替已故之人说原谅。人心自有天平,在意幕后真凶的不止你们两个。”
“很明显有人不想我们继续查下去。”纪洛宸面无表情,双手抱在胸前,眼里燃着愤怒的光,“如果真如我想的那样……就烂透了。”
“从现在起。我们要清空对所有人的固定印象,一切凭证据说话。”纪洛宸站起身,来到了周淮屿身旁。
路定州很少露出如此肃然至可怕的神情,有些人他不愿怀疑。却不得不怀疑。“算我一个。至少这案子在我心里没结,我会查到自己问心无愧为止。”
下午的表彰大会如期举办,曹广军领着本次的主要办案人员列队接受表彰。今天带着锦旗来颁奖的是市委副书记邹强,两人握手言欢的姿态定格在随行摄影师的镜头中,不久后将变成曹广军办公室中的又一幅经典照片。
纪洛宸三人站在后排,冷眼旁观这出荒诞作秀。黄闻声安静站在曹广军身后,一言不发,他轻垂着头,帽檐遮住了他的眼神。
奖颁完,照片拍好,邹强趁着人群散去走向了黄闻声,和蔼地问候他:“秋声,你别在意,这次的表彰是给市局集体的。不过我们都清楚,你出了很大的力。”见曹广军走近,他压低声音道:“你打丁磊那一枪太冲动了,他是重要的犯人。要不是因为他的死,你怎么也得拿到项个人表彰……对了,有空代我向你家老爷子问好。”
“邹书记,辛苦您走一趟了。”曹广军言笑晏晏,一副浑然未觉刚才邹强和黄闻声说了什么的样子。“都是分内之事。你们为人民服务,追捕凶犯,护卫一方安宁,才是真正的辛苦。”邹强礼尚往来地回道。
黄闻声忽然开口:“曹局,邹书记,我还有工作。您二位先聊。”说罢,他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哎,秋声!”曹广军喊了他两声,没唤回人来,只好尴尬地一笑。
邹强倒不在意,反而解围道:“年轻人爱岗敬业是好事。”
无论什么时候来医院,周淮屿都不习惯这里过于浓厚的消毒水味。穿过熙攘的走廊,尽头是一间单人病房,这是陆定的病房。
纪洛宸叩响了房门,来应门的是陆千帆。她素面朝天,眼神疲倦却坚定。见她如此,纪洛宸略微放心了些,“我和周淮屿来看看陆叔,他好些了吗?”“没有坏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她苦笑着为陆定掖好被子,动作轻柔。丁磊割喉的一刀险些切断了陆定的气管,大出血导致的脑部缺氧使得陆定陷入了长期昏迷状态。
纪洛宸欲言又止,想告诉她警方已经对一系列案件盖棺定论的消息,话至嘴边又觉得难以启齿。
陆定追查了十八年的真凶,差点连自己的命都搭进去,难道最终只配得到一句轻描淡写的“结案”吗?
周淮屿明白他的为难,温言道:“千帆,多亏了你提供的画像信息,警方根据画像陆续抓到了当年潜逃在外的三个嫌犯,你的坚持是有意义的。”
陆千帆背对二人,拿着打湿的软巾给陆定擦拭手背和胳膊,但周淮屿知道她在听。他诚恳道:“这次没能抓住K姐、丁磊和郑文德背后的那个人,我很抱歉。但请相信,我、纪洛宸、还有许多人,我们没有放弃追查真凶···会好起来的。”周淮屿的眸光落在了陆定的呼吸面罩上,重复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想起柳小叶。同样是在医院。他对那个承受了太多不属于她的疼痛与伤害的小姑娘如此承诺过。
“我相信。”
陆千帆转过身,她没有流泪,取而代之的是话语中潜藏的坚定与信任。她轻声说:“从爸爸决心独自查案的那天起,我就做好了最坏的心理准备。”
“他是最棒的探长,我是探长的女儿,爸爸已经独自举着火炬走了这么久的夜路。接下来的路我会帮他走完。只要还有一个人在坚持,真相就不会覆灭。”
她露出今天的第一个微笑,而后对着纪洛宸与周淮屿深深鞠躬,“也谢谢你们愿意陪我坚持。”
病房门再一次被扣响,周淮屿打开房门,看到了提着果篮的黄闻声,以及他身后的曹广军一家。
“千帆,我……来看看老陆。”曹广军站在病房外,他还穿着下午参加颁奖仪式的的正装,肩上闪耀的警衔无形间拉开了他和陆千帆的距离。
“谢谢曹叔叔关心,我爸一切都好。”陆千帆淡淡说。她收好软巾,招呼几人落座沙发,“还没有谢谢您,为我爸安排了这间单人病房,这对他的恢复很有帮助。”
“你这孩子。跟曹叔客气什么。”曹广军没坐,他来到了陆定的床边。昏迷中,陆定只能靠营养液维持最基本的身体需求,他呼吸微弱,面罩上只有浅浅一层白雾。
曹广军神色疲惫而悲伤,他脱下警帽,后背逐渐向偻,“千帆……曹叔对不起你们。这次的案子草草收尾,不是我的本意。”
没有人说话,软巾掉落水盆中,砸出零星水花。陆千帆沉默片刻后回道:“不怪您,大家都尽力了。”
黄闻声又一次捏紧了拳。他是最应该站在陆千帆身边的人,此刻却无颜面对她。
“…有任何需要帮忙的,直接跟叔讲,我来解决。”最终,曹广军也只能这样说道,,“或者你找秋声,你们已经订婚了,大家是一家人,不用客气。”
华灯初上,照得人影幢幢。周淮屿单手一撑,坐到了路边花坛上,他晃荡着足尖,随口道:“这位曹局长真有意思,一句话堵得满屋子人哑口无言。”“是啊。陆叔现在情况这么差,他却满身荣誉而来,当年说好的携手破案……”纪洛宸摇头,“竟然还带着黄秋意和曹雪一起去探病,陆千帆怎么可能开心得起来。”
“你觉得他哪句话是真的?”周淮屿低声问。面对邹强和陆定时,曹广军完全是两种态度。
“他说什么不重要,关键在于如何做。”纪洛宸半倚在花坛边,注视着一条马路之隔的医院大楼,“路队说,就此结案是省厅下来的命令,曹广军只是照做。”
“没记错的话,黄秋意和黄闻声的父亲,曹广军的老丈人黄沐风,正是现任省厅副厅长吧。”周淮屿心领神会地接道。
夏夜的晚风沁爽宜人,两人口中谈论的话题却不甚乐观。
“一切凭证据说话吧,这些毕竟只是空口无凭的猜测。”纪洛宸也坐上了花坛。?
第43章
不同的是,他两脚轻轻松松踩在了人行路面上。
住院部大楼灯火通明,周淮屿从楼顶往下倒数,直数到陆定所在的楼层。他们离开时,黄闻声选择留在病房中陪陆千帆。
“……黄闻声。”他喃喃道,“他有没有参与呢?”
纪洛宸沉默不语,情感上他不想怀疑对方,黄闻声无疑是位能力相当出众的同僚。
然而理智上他又不得不考虑某种可能性。
“时间或许真的会改变一个人吧。”都是猜测,多思无益。
纪洛宸话锋一转,落寞道:“我师傅说过陆叔、曹广军,他们三个的志向是成为最优秀的探长,荡尽天下不平事,就像古代的大侠一样……大家约好了一辈子是兄弟。”
他垂着头,周淮屿将掌心覆在他手背上,安慰道:“每个人都是一条射线,我们从最初的起点出发,奔赴向不同的结局。有缘自会相交,缘尽分道扬镳。人生天地间,不过一场孤旅,同行旅途到了尽头,总有离散的一天。”
周淮屿话音刚落,纪洛宸反客为主握住了他的手,牢牢盯着他不放:“如果我不想离散呢?”
风依旧吹,吹起周淮屿的发丝与鬓角,露出他因惊诧而微微睁大的双眸。
“那不行你把你以后的老婆一起带走。”
周淮屿想了想又补了一句。纪洛宸瞬间哑然,砸吧砸吧嘴没再说话。
纪洛宸干脆跳下花坛,转而面向周淮屿,两手撑在他身侧,用一个近乎拥抱的姿势倾身向前,迫得周淮屿只能扬起了修长脖颈注视他。
“我不知道你以前经历过什么才让上面那些老头子空降了你进分局,刚认识的时候我确实挺不喜欢你的但是慢慢接触下来我对你有些私心。”身后车水马龙,纪洛宸认真道:“你是大艺术家,你的话可以牵动着每一个人的心。无论你以前怎么样,我只看你的现在。”
周淮屿没想到纪洛宸会和自己说这些,他抬起手有些蠢蠢欲动想打下去。可是他忍住了,他放松了身体,静静等待纪洛宸继续讲。
“画家也好,心理师也罢,你都是那个你,无论怎么变。用手中画笔记录世界,是你为自己找到的一个锚点。”纪洛宸诚恳地慢慢诉说着,这些话在他心里酝酿了太久。
纪洛宸往后退了些许,别扭道:“你看,有一个这么懂你的搭档是不是很难得?你还要选择离散吗?”
说了半天又绕回了起点,周淮屿不禁哑然失笑,他想不到自己随口的一句话竟然引得纪洛宸长篇大论了十分钟。
“可我怎么记得,有人在我进临南管理局第一天就放言‘不需要’呢?”纪洛宸退了,周淮屿反倒逼近他笑问。
纪洛宸耳根都红了,憋着气说:“撤回!我撤回总行了吧?”
周淮屿笑得眉眼弯弯,忍不住又逗他:“我还记得,有人很嚣张地跟市局的同事宣称,说‘我是他的人’?问过我意见了吗就敢这么说。”
这下纪洛宸彻底脸似火烧,撑在周淮屿身侧的手再也放不住,飞也似的转过身去,拿后脑勺对着周淮屿,好半天才说:“……这句不撤回。”
一沓文件落在桌上,震得苏泱杯子里的茶咖都跟着晃荡,他震惊地问:“老大,这是又来什么大案要案了?难不成我吃个午饭错过了重要事件?”
“这些是郑文德公司近年间的资金流水,以及丁磊出狱后的动向报告,逐个查,一份都别错漏。”纪洛宸分配起任务。
“可这案子不是结案封档了吗?老大你还跟周淮屿一块儿去市局参加表彰大会了呀?”姜乐悠边认领自己的一堆文件边发问。
周淮屿又搬来一摞,解释道:“没那么简单。这些是K姐的相关资料,辛苦大家一起查了。”
纪洛宸在玻璃板上写案情纪要。“市局那边路队也在暗中调查,但不可能再调动大批警力。你们是我最信任的人,所以——”
“老大!你放心交给我!”苏泱被一句“最信任”感动得头都昏了,当机立断抱起了最高的一摞文件夹朝自己座位走去。
其他人也默契地照做,堵回了纪洛宸的后半句。
他笑得无奈又欣慰,因市局匆忙结案而生的郁郁之情都淡化不少。
“接下来你准备怎么查?这些资料说到底都是被市局那边筛过一遍的东西了,发现新证据的可能性不大。”老裴的忧虑掩饰不住。
“单看资料当然不够,市局的人也不是吃干饭的。”纪洛宸用红笔写下“庄一心”三个字,“找不到方向,我们就回到原点。陆定从庄一心的住所发现了什么?她为什么替换掉西装上的两颗纽扣?我们对庄一心这个人的了解还远远不够深入,查资料时,关注一切和她有关的信息。”
“我有预感,或许破局的希望就在她身上。”周淮屿不知何时去打了个电话回来,“我刚才又联系了庄梦所在的精神卫生中心,院方表示愿意配合我们再对庄梦进行一次询问。”
“那太好了,事不宜迟。周淮屿。我们现在就出发。”纪洛宸转身正要走。姜乐悠急忙小跑着拦住他。“老大!带上这个。”她给了纪洛宸一份庄梦的个人资料。
她飞快解释:“虽然您先前没让我查她,不过庄梦毕竟是庄一心唯一的亲人,我便留神查了下,结果发现她其实不是外地人,而是土生土长的临南本地人。”
“什么情况?”纪洛宸皱起眉。
姜乐悠直接掀开资料册,指着上面的文字:“庄梦三年前带着庄一心来到临南生活,并给女儿办理转学。之前我们从庄一心的学籍查起,一直以为她们是因故来到临南,现在看来,应该是庄梦有意为之。”
“不止如此。”姜乐悠又往后翻了一页,“庄梦是单亲妈妈,她年轻时不顾家里阻拦和人私奔,但遇人不淑,生下庄一心后,又没有足够的经济能力抚养孩子,不得已下唯有靠卖春生活。”
“庄梦身无长技,她回到临南后,依然这样过活,常常带人回家。她家左右邻里多少都知道些,便不太看得起她,连带着庄一心也受人非议。我猜测。庄梦入院治疗后,庄一心不住家里,而是选择在学校附近租房,不光是为了上学方便,更是要避开周围人的风言风语。”
姜乐悠说完了。伴随着纪洛宸哗啦啦翻动资料的声响,老裴叹息着一语道破了众人的心里话:“庄一心最终还是走上了她母亲的老路,造化弄人啊。”
消毒水味依旧,但这是周淮屿见过最冷清的医院,门庭冷落到根本无人驻足。不过这也很正常,毕竟少有人愿意主动踏足精神卫生中心,忙着划清界限还来不及。
“两位警官,我是庄梦的主治医师,鄙姓唐。”周淮屿先前联系的正是这位唐大夫,在沟通了关于庄梦的一些病史和基本情况后,唐大夫介绍道:“庄梦是去年入院的,和那些完全丧失自主能力的患者相比,她的状况相对好很多,没有暴力倾向,甚至时不时能有清醒的时段。”
“护士中午刚给她用了药,现在庄梦应该是可以交流的。”唐大夫说罢,拧开了面前的病房门。
庄梦背对门口,出神地看着窗外的游云,伸出手去想触摸它们。她坐得很直,肩颈舒展,长长的海藻般的黑发披在背后,衬得皮肤更白皙,这是个属于美人的背影。不看她身上的病号服,决计猜不出庄梦是位精神病人。
“庄梦,我们是临南管理局的管理局,请你配合我们的询问。”纪洛宸例行公事地拿出了自己的警官证。陌生人的突然发言似乎触动了庄梦敏感的神经,她高举着的手如同木偶断了线似的猛然落下,砸在了床脚的铁架上。空心的钢管中回荡起沉闷的响声,庄梦像察觉不到疼痛般,木然地侧头看向纪洛宸。
这对母女在相貌上足有七八分相像,周淮屿仔细端详着面前的女人,脑海中不禁浮现出庄一心一身白裙倒在血泊中的模样。
“探长?找我?”庄梦咯咯笑了,她笑得东倒西歪,十分夸张,“探长居然会来找我——是我犯了什么事吗?”说到这里,她的语气又变得很是可怜无措,抱起枕头缩成了一团,不敢与二人对视。纪洛宸不是头一回和精神状态不正常的嫌疑人打交道,他平静地问:“庄梦,你三年前为什么回临南?这里虽是故乡。但更是你的伤心地。”
女人的笑在刹那间停了,她抬起头冷冷道:“凭什么要我走?我已经为自己曾经的愚蠢付出了代价,难道连归乡的资格都不配拥有?”
“下一个问题。”周淮屿拿出了一张庄一心的照片,将其放在了病床上,照片中的女孩笑容灿烂,和陆千帆手拉手对着镜头回眸,“你对你女儿近两年的行踪和交际状况了解多少?”?
第44章
不同的是,他两脚轻轻松松踩在了人行路面上。
住院部大楼灯火通明,周淮屿从楼顶往下倒数,直数到陆定所在的楼层。他们离开时,黄闻声选择留在病房中陪陆千帆。
“……黄闻声。”他喃喃道,“他有没有参与呢?”
纪洛宸沉默不语,情感上他不想怀疑对方,黄闻声无疑是位能力相当出众的同僚。
然而理智上他又不得不考虑某种可能性。
“时间或许真的会改变一个人吧。”都是猜测,多思无益。
纪洛宸话锋一转,落寞道:“我师傅说过陆叔、曹广军,他们三个的志向是成为最优秀的探长,荡尽天下不平事,就像古代的大侠一样……大家约好了一辈子是兄弟。”
他垂着头,周淮屿将掌心覆在他手背上,安慰道:“每个人都是一条射线,我们从最初的起点出发,奔赴向不同的结局。有缘自会相交,缘尽分道扬镳。人生天地间,不过一场孤旅,同行旅途到了尽头,总有离散的一天。”
周淮屿话音刚落,纪洛宸反客为主握住了他的手,牢牢盯着他不放:“如果我不想离散呢?”
风依旧吹,吹起周淮屿的发丝与鬓角,露出他因惊诧而微微睁大的双眸。
“那不行你把你以后的老婆一起带走。”
周淮屿想了想又补了一句。纪洛宸瞬间哑然,砸吧砸吧嘴没再说话。
纪洛宸干脆跳下花坛,转而面向周淮屿,两手撑在他身侧,用一个近乎拥抱的姿势倾身向前,迫得周淮屿只能扬起了修长脖颈注视他。
“我不知道你以前经历过什么才让上面那些老头子空降了你进分局,刚认识的时候我确实挺不喜欢你的但是慢慢接触下来我对你有些私心。”身后车水马龙,纪洛宸认真道:“你是大艺术家,你的话可以牵动着每一个人的心。无论你以前怎么样,我只看你的现在。”
周淮屿没想到纪洛宸会和自己说这些,他抬起手有些蠢蠢欲动想打下去。可是他忍住了,他放松了身体,静静等待纪洛宸继续讲。
“画家也好,心理师也罢,你都是那个你,无论怎么变。用手中画笔记录世界,是你为自己找到的一个锚点。”纪洛宸诚恳地慢慢诉说着,这些话在他心里酝酿了太久。
纪洛宸往后退了些许,别扭道:“你看,有一个这么懂你的搭档是不是很难得?你还要选择离散吗?”
说了半天又绕回了起点,周淮屿不禁哑然失笑,他想不到自己随口的一句话竟然引得纪洛宸长篇大论了十分钟。
“可我怎么记得,有人在我进临南管理局第一天就放言‘不需要’呢?”纪洛宸退了,周淮屿反倒逼近他笑问。
纪洛宸耳根都红了,憋着气说:“撤回!我撤回总行了吧?”
周淮屿笑得眉眼弯弯,忍不住又逗他:“我还记得,有人很嚣张地跟市局的同事宣称,说‘我是他的人’?问过我意见了吗就敢这么说。”
这下纪洛宸彻底脸似火烧,撑在周淮屿身侧的手再也放不住,飞也似的转过身去,拿后脑勺对着周淮屿,好半天才说:“……这句不撤回。”
一沓文件落在桌上,震得苏泱杯子里的茶咖都跟着晃荡,他震惊地问:“老大,这是又来什么大案要案了?难不成我吃个午饭错过了重要事件?”
“这些是郑文德公司近年间的资金流水,以及丁磊出狱后的动向报告,逐个查,一份都别错漏。”纪洛宸分配起任务。
“可这案子不是结案封档了吗?老大你还跟周淮屿一块儿去市局参加表彰大会了呀?”姜乐悠边认领自己的一堆文件边发问。
周淮屿又搬来一摞,解释道:“没那么简单。这些是K姐的相关资料,辛苦大家一起查了。”
纪洛宸在玻璃板上写案情纪要。“市局那边路队也在暗中调查,但不可能再调动大批警力。你们是我最信任的人,所以——”
“老大!你放心交给我!”苏泱被一句“最信任”感动得头都昏了,当机立断抱起了最高的一摞文件夹朝自己座位走去。
其他人也默契地照做,堵回了纪洛宸的后半句。
他笑得无奈又欣慰,因市局匆忙结案而生的郁郁之情都淡化不少。
“接下来你准备怎么查?这些资料说到底都是被市局那边筛过一遍的东西了,发现新证据的可能性不大。”老裴的忧虑掩饰不住。
“单看资料当然不够,市局的人也不是吃干饭的。”纪洛宸用红笔写下“庄一心”三个字,“找不到方向,我们就回到原点。陆定从庄一心的住所发现了什么?她为什么替换掉西装上的两颗纽扣?我们对庄一心这个人的了解还远远不够深入,查资料时,关注一切和她有关的信息。”
“我有预感,或许破局的希望就在她身上。”周淮屿不知何时去打了个电话回来,“我刚才又联系了庄梦所在的精神卫生中心院方表示愿意配合我们再对庄梦进行一次询问。”
“那太好了,事不宜迟。周淮屿。我们现在就出发。”纪洛宸转身正要走。姜乐悠急忙小跑着拦住他。“老大!带上这个。”她给了纪洛宸一份庄梦的个人资料。
她飞快解释:“虽然您先前没让我查她,不过庄梦毕竟是庄一心唯一的亲人,我便留神查了下,结果发现她其实不是外地人,而是土生土长的临南本地人。”
“什么情况?”纪洛宸皱起眉。
姜乐悠直接掀开资料册,指着上面的文字:“庄梦三年前带着庄一心来到临南生活,并给女儿办理转学。之前我们从庄一心的学籍查起,一直以为她们是因故来到临南,现在看来,应该是庄梦有意为之。”
“不止如此。”姜乐悠又往后翻了一页,“庄梦是单亲妈妈,她年轻时不顾家里阻拦和人私奔,但遇人不淑,生下庄一心后,又没有足够的经济能力抚养孩子,不得已下唯有靠卖春生活。”
“庄梦身无长技,她回到临南后,依然这样过活,常常带人回家。她家左右邻里多少都知道些,便不太看得起她,连带着庄一心也受人非议。我猜测。庄梦入院治疗后,庄一心不住家里,而是选择在学校附近租房,不光是为了上学方便,更是要避开周围人的风言风语。”
姜乐悠说完了。伴随着纪洛宸哗啦啦翻动资料的声响,老裴叹息着一语道破了众人的心里话:“庄一心最终还是走上了她母亲的老路,造化弄人啊。”
消毒水味依旧,但这是周淮屿见过最冷清的医院,门庭冷落到根本无人驻足。不过这也很正常,毕竟少有人愿意主动踏足精神卫生中心,忙着划清界限还来不及。
“两位警官,我是庄梦的主治医师,鄙姓唐。”周淮屿先前联系的正是这位唐大夫,在沟通了关于庄梦的一些病史和基本情况后,唐大夫介绍道:“庄梦是去年入院的,和那些完全丧失自主能力的患者相比,她的状况相对好很多,没有暴力倾向,甚至时不时能有清醒的时段。”
“护士中午刚给她用了药,现在庄梦应该是可以交流的。”唐大夫说罢,拧开了面前的病房门。
庄梦背对门口,出神地看着窗外的游云,伸出手去想触摸它们。她坐得很直,肩颈舒展,长长的海藻般的黑发披在背后,衬得皮肤更白皙,这是个属于美人的背影。不看她身上的病号服,决计猜不出庄梦是位精神病人。
“庄梦,我们是临南管理局的管理局,请你配合我们的询问。”纪洛宸例行公事地拿出了自己的警官证。陌生人的突然发言似乎触动了庄梦敏感的神经,她高举着的手如同木偶断了线似的猛然落下,砸在了床脚的铁架上。空心的钢管中回荡起沉闷的响声,庄梦像察觉不到疼痛般,木然地侧头看向纪洛宸。
这对母女在相貌上足有七八分相像,周淮屿仔细端详着面前的女人,脑海中不禁浮现出庄一心一身白裙倒在血泊中的模样。
“探长?找我?”庄梦咯咯笑了,她笑得东倒西歪,十分夸张,“探长居然会来找我——是我犯了什么事吗?”说到这里,她的语气又变得很是可怜无措,抱起枕头缩成了一团,不敢与二人对视。纪洛宸不是头一回和精神状态不正常的嫌疑人打交道,他平静地问:“庄梦,你三年前为什么回临南?这里虽是故乡。但更是你的伤心地。”
女人的笑在刹那间停了,她抬起头冷冷道:“凭什么要我走?我已经为自己曾经的愚蠢付出了代价,难道连归乡的资格都不配拥有?”
“下一个问题。”周淮屿拿出了一张庄一心的照片,将其放在了病床上,照片中的女孩笑容灿烂,和陆千帆手拉手对着镜头回眸,“你对你女儿近两年的行踪和交际状况了解多少?”
庄梦简单瞟了一眼,冷漠撤回视线,“鬼才晓得,她爱怎样就怎样,我懒得管。”?
第45章
她拿起枕边的木梳,珍惜地打理起自己的长发,嘴里甚至哼起了不知名的小调。
纪洛宸感到一阵荒谬,一位母亲,怎会如此无视自己的孩子,难道庄梦还不知道庄一心身亡的消息?
不正常。
周淮屿对着纪洛宸做了个口型,随即又道:“庄一心死了,开枪自杀。”说完,他紧盯着庄梦,等待她的反应。
女人梳头发的手停顿了一秒,但很快又若无其事地继续,“我没用,命贱,连累了她也活得没尊严。死了也好,死了清净。”
“那你知道她死前怀孕了吗?和你一样,孩子的父亲不要她。”周淮屿无缝接道,不给对方任何伪装情绪的时间,“庄一心自己是私生子,但她选了和你不一样的路——带着这个注定不被期待诞生于世的孩子一起去死。”
“她活得很痛苦,因此不想自己的孩子也经历这份痛苦。”
这一次,庄梦手中的木梳掉了,长发遮住了她的表情。
苏泱找出了自己第一次走访庄梦时的现场笔录,再一次确认道:“没错,她精神状态时好时坏,我当时只问了两句话她就开始发疯。护士进来打了安定让她休息。”
“你没和她说庄一心死亡的消息?”纪洛宸问。“我、我还没来得及啊老大!”苏泱委屈道,“庄梦那天基本无法正常交流,我还是跟唐大夫了解了一些庄一心的消息,得知了她会定期支付医药费。但母女俩的关系差得很。因为庄一心从庄梦入院起从没来看过她一次。反过来庄梦也一样,无论是发疯或平静时,她从不提起庄一心。哪里像母女俩,简直是陌生人。”
“唉……亏得老大您还亲自又跑一趟,一无所获啊。”苏泱叹息。
周淮屿却反驳他,“不,有很大的收获。”
苏泱不太理解:“啥?庄梦的话有任何特殊的地方吗?”
姜乐悠若有所悟,试探道:“周淮屿,你是不是想说,庄梦的行为逻辑很奇怪?”
用孺子可教的眼神表扬了她,周淮屿解释道:“你们想,庄梦宁可卖身也要让庄一心正常上学,接受教育,说明她是在意女儿的。但看她今天的表现,得知女儿死亡的消息,庄梦的反应太平淡了。直到听说庄一心生前有孕。她的情绪才有了明显变化。”
纪洛宸总结道:“庄梦费心费力地把女儿养到快成年。因为某件事情,她精神上受了大刺激,对庄一心撒手不管。而在这之后,庄一心成为了K姐手中的棋子,在她的安排下先后接近郑文德和郑逸辰,最终走上了绝路。”
“庄一心太可惜了。”姜乐悠也是女孩,思考的角度和众人略有不同,“她明明可以有大好的未来,不该误入歧途的,都怪K姐毁了她!”
“误入……等等!”周淮屿被某些字眼击中了,他凝重道:“庄一心真的是K姐偶然找到的吗?”纪洛宸瞬间明白了,“郑文德不是普通人,K姐不可能在街上随随便便拉一个流莺来完成任务。在选中庄一心前,她必然经过了仔细慎重的考察。确认庄一心符合自己的条件。”
“什么条件呢?”苏泱问。
姜乐悠掰起手指算着:“庄梦虽然是临南人,可她们搬回来不久,势单力薄。”
“再加一条,孤僻,没什么朋友。”老裴补充道。“还有,庄一心需要一个契机,一个促使她下定决心和K姐合作的契机。为此,哪怕付出自己的所有她也在所不惜。”纪洛宸分析道。
周淮屿皱眉。“庄一心是学生。理论上不会出入K姐常去的酒吧等场所,她们是怎样接上线的?”“或许是通过网络?”姜乐悠边说边查,“我可以尝试着查阅庄一心手机里的各项APP下载与使用记录。”
“好,你先查。”纪洛宸凝神看着玻璃板上庄一心的名字,又提出一个问题,“K姐会放心让庄一心一个新人直接去接触郑文德吗?”
周淮屿慢慢道:“…···郑文德真的是庄一心的第一位客人吗?”
他们的话让周围的人毛骨悚然,庄一心到底经历过什么,一切似乎又陷入了迷雾中。
姜乐悠的声音适时传来:“老大,K姐真的是通过手机APP联系上庄一心的。你们看,聊天记录显示,从去年年初开始,她们从线上发展到了线下见面合作的关系,第一次会面地点。就在NIGHT酒吧。”
“姜乐悠,联系这个APP的研发公司,找他们要庄一心的用户信息。”纪洛宸说,“顺便查一下开发商的信息,他们的产品有涉黄嫌疑。”
“没问题。”姜乐悠指尖跃动,飞快调阅资料,“我先把这家研发公司的信息调出来,老大你看,这是一”
她的话语戛然而止,纪洛宸奇怪地问:“怎么了?”姜乐悠震惊地把眼前的名字念出口:“陈舟……陈舟也参与了这个APP的开发。”
自打桐城公司的案子结束后,纪洛宸已经太久没听见这个名字,以至于姜乐悠脱口而出的瞬间,他愣怔了半秒。
“陈舟怎么会掺合进这个案子?”苏泱错愕道。这也是在座所有人想问的问题。姜乐悠一目十行,用最快的速度提炼出信息,简略介绍道:“这家研发公司没有挂在陈舟名下。他也没占股份。所以当初没被我们查到,毕竟陈舟这些年参与开发的软件和项目不计其数。”
她调出研发人员的名单,陈舟的名字果然位列其中,“他是‘有友’这个APP的技术顾问。”
“你们还记不记得‘零近’?”周淮屿沉思后缓缓提示道。‘零近’同样出自陈舟之手。用户可以轻易检索到周围单身女性的信息、住址和情感状态,并且不需要任何被检索女性的授权。
姜乐悠调出了另一页信息:“从这家公司的成立时间上看,是晚于‘零近’的。‘有友’本身主打网络交友,用户在填写完简单的调查问卷后,即可快速匹配与自己兴趣爱好相匹配的对象。”
“但二者的底层逻辑是一致的。”纪洛宸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其中蕴藏的恶意,“陈舟运用自己的技术,窃取用户信息。‘零近’是帮助他完成人口贩卖的重要一环,‘有友’则成为了他筛选合适人选的工具。”
从结果倒推起因,思路逐渐清晰。老裴帮着梳理时间线:“‘零近’是陈舟早期开发的软件,在凭借人口贩卖积累到原始资金后,他选择了洗白产业,并快速切断了所有能反向追查到他的线索。”“而‘有友’是他在‘零近’之后又参与研发的作品,功能上收敛了许多。至少从表面上看,用户确实只能实现安全范围内的网络交友。如果说陈舟希望通过它来筛选出什么人……”
所有人不约而同看向了玻璃板上贴着的庄一心的照片——漂亮、单纯、不谙世事。
“陈舟依然在用他的方式凭借‘买卖’人口获利,只不过这一次他换上了更隐蔽的保护色,并且不再需要自己亲自动手。”周淮屿取下庄一心的照片。和K姐的放到一处,“他筛选出这些涉世未深的适龄少女,将她们的信息提供给K姐这样的人,便于其利用。”
他的话有未尽之意,不过大家都明白。美色,从来都是上等的资源。漂浮在水面之上的永远只是冰山一角,庄一心的身后,一定还有许多和她处境类似的女孩子。或许威逼,或许利诱,她们的美丽最终沦为了有心人手中的砝码。
苏泱自觉地认领任务:“我去查其他受害者。”“等等。”纪洛宸拦住他,“再核实一件事,陈舟早年用于人口运输的船只,和郑文德有无联系。”“老大,你是说……?”
纪洛宸沉声道:“陈舟和K姐能达成如此隐秘的合作关系,足以证明他们并非初识。郑文德不也经手过人口贩卖吗?丁磊和K姐是他的合伙人,陈舟很可能是通过这层关系和K姐搭上线的。”
“世上没有那么多巧合的事情。”周淮屿也赞同道。陈舟的案子和眼下一系列刚刚了结的案件有一丝共通之处——它们都结束得太“恰到好处”了。刚刚好查到陈舟,又刚刚好查到K姐,案子停在了一个微妙的断点。可明眼人都知道,他们之上,还有一把未曾被扯掉的保护伞。
周淮屿又问:“姜乐悠,庄一心使用的这个APP占股最多的投资商是谁?”一个几乎是量身定制的APP,幕后的投资人必然和案件脱不开联系。
姜乐悠为难道:“周淮屿,资金分配很平均,没有特别大头的投资商……不过我查到了一个人,在撤资之前,他曾经是‘有友’最大的投资人。”
大G风驰电掣,纪洛宸三两口干掉了手里的汉堡,专心开车。苏泱刚才发来了消息,陈舟确实和郑文德有关系。陈舟用于运输人口的船只每次出港前都停在郑文德公司的船坞内,无一例外。?
第46章
周淮屿仔仔细细顺了一遍所有事件,“十八年前,丁磊落网,郑文德收敛了一段时间,所有非法交易隐入暗中。随着案件的影响淡去,他又和陈舟合作,有了对方提供的精准信息,他重启了人口贩卖,再度被你们……也就是杨队盯上。”
纪洛宸接上他的话:“杨队查到了陈舟头上,郑文德这只老狐狸见势不妙溜得飞快。陈舟转而选择了采用更隐蔽的方式和K姐联手,只提供货源,不亲自参与动手。这应该就是K姐找上庄一心的全部前因……你快趁热吃,薯条和鸡块要冷了。”
嘴上说着“我不饿”,周淮屿还是乖乖把纪洛宸给自己买的儿童套餐吃完了,配送的玩具皮卡丘也顺手收进了包中。
两人说话间,车已经开到了闹市区。
准确地讲,这里是临南市最核心的商务区,道路两旁林立的写字楼中驻扎着这座城市最前沿的企业。
“连停车费都是其他地方的三倍。”纪洛宸吐槽了一句,领着周淮屿右转来到一座大楼内。
前台的接待人员是一对相貌姣好的姐妹花,叫人眼前一亮。在她们身后。立远集团四个大字直入眼帘。纪洛宸环视一周,发现大厅四处均安装了探头,几乎没有死角。
同为临南的行业龙头。郑文德也包下了一栋高楼办公用,但和立远集团相比,他的行事作风简直像个暴发户。
出示了证件后,二人顺利乘上了电梯,光洁的梯箱内壁倒映出他们的身影。楼层平稳攀升,转眼便来到了二十二楼的总裁办公层。
踏出电梯,脚底便陷入了柔软的长绒地毯。周淮屿顺着地毯的方向往前方望去,这一整层被打造成了开阔的平层,落地窗边甚至安置着一架斯坦威钢琴。就视觉效果而言,全然不似寻常简练商务的办公楼风格。
“两位想必就是纪探长和周探长吧?我是邹文凯。”
来人出现得无声无息,周淮屿被他突然的出声惊得肩头微动。纪洛宸不动声色地观察对方。只见邹文凯衣着休闲面带微笑,他是立远集团的总负责人。
“秘书和我报备过,但不知二位今天特意前来,是想和我了解些什么?”邹文凯在水吧边的高脚椅上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香槟,周淮屿看到他赤着双足。
留意到了周淮屿的视线,邹文凯笑着解释:“哦,我有些洁癖,在自己的办公楼层一般不穿鞋袜。当然,两位警官请随意。”
纪洛宸在他对面落座,直接问道:“邹总,您曾经投资了一个手机APP,叫‘有友’,有印象吗?”
邹文凯思索片刻,抱歉道:“不好意思,我个人是经常搞一些天使投资的。项目太多。实在记不得。如果有需要,纪探长您可以和我的秘书核实。”周淮屿踱步到纪洛宸身边站定,同样微微一笑:“没关系,对这个APP没印象,但您应该记得陈舟吧?他可是您的校友。”
邹元凯笑容一滞,他不再摇晃杯中香槟, “当然记得,陈舟是我个人非常欣赏的学弟,他在技术研发上的天赋是无人能比的。只可惜……他走错了路。”他深深叹气。
“能将临南公司经营成临南首屈一指的标杆产业,不可否认,陈舟是很有能力。”纪洛宸顺着他的话。“不过,单凭他自己,恐怕很难白手起家做到这一切吧?在桐城出事前,立远集团一直与其保持着长期合作关系。桐城专研技术,立远扎根实业,你们强强联手,近些年一直保持着双赢的局面。”纪洛宸继续道:“既然您忘了,我来帮您回忆回忆——陈舟是‘有友’的技术顾问,邹总您又曾大力投资这个APP。到底是天使投资,还是友情赞助,您自己说呢?”他问得犀利,话题推进得极快,邹元凯逐渐严肃,彻底放下了手中的高脚杯。
“…我确实看在陈舟的面子上投资过‘有
友’。”邹元凯说,“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并且,在我发现这个APP的定位有些走偏时。我拒绝了陈舟下一步的招商邀请,并选择了全部撤资。”
周淮屿立刻问道:“走偏?”
邹元凯点头,“老实说,我是不赞同陈舟深挖用户隐私的。他的大数据算法需要有足够多的素材进行学习,才能为使用者提供更为精准的匹配。早年他开发‘零近’时,我就提醒过他,如果一味深耕这个方向,最终只会耗空他自己的才华。”
“我是做实业的,向来信奉脚踏实地的安稳感。”邹元凯叹道,“陈舟研发‘有友’的时候,正是他的事业转型期。但我很明确跟他说过,想跟我合作,得换个方向。”
“我劝过陈舟,以他的技术实力,只要稳扎稳打,肯定能成就一番事业,不必走歪门邪道。因此。在看到他放弃对‘零近,和‘有友’的开发,转向研究安防系统时,我是很欣慰的。”
在座的三人都很清楚陈舟后来的所作所为,纪洛宸闻言道:“邹总,您是一片好意,可惜陈舟没领情啊。其实我们今天来正是为了陈舟的案子,需要做一些补充调查,感谢邹总的配合,打扰了。”
“我只是不想看到有才华的人选错了方向,更何况他是我的学弟,理当提携一二。”
“来,我敬两位探长一杯。”邹元凯又倒了两杯香槟推上前,“预祝二位查案顺利。”
纪洛宸微微摆手,“我开车来的,就不喝了。”周淮屿却接过高脚杯,“那我帮老大喝吧,谢谢邹总的好意了。”他将两杯酒一饮而尽,微笑着说:“就当和邹总交个朋友。”
邹文凯愣了一下大笑:“好,周探长爽快!”
“把自己摘得真干净啊。”纪洛宸拉开车门,边带墨镜边说。照邹元凯的说法,他简直是位圣人了,不仅友爱后辈,还劝得对方“迷途知返”。只可惜陈舟自己执迷不悟,选择了一条道走到黑。
周淮屿连喝了两大杯香槟,走路有点晕乎乎。他摔坐在副驾上,眼神雾蒙蒙,好半天才说:“陈舟如今获罪,他想划清界限,也是情理之中的事。”纪洛宸见他连讲话都慢吞吞,似乎是喝醉了,好气又好笑地俯身去为他系安全带。嘴里小小声嘟囔着:“……不能喝还逞强,醉猫一只。”
“纪洛宸!”周淮屿忽然严肃地喊他。
猛地被点名,刚腹诽完他的纪洛宸吓得墨镜都歪了,心说感情你没醉啊!不禁有种上课走神,却被老师现场抓包的窘迫感。他连忙坐端正,正色问:“怎么了?”
只见周淮屿在包里乱抓半天,终于掏出了一只皮卡丘,认真道:“怎么不是可达鸭?连苏泱桌上都有一只的,就我没有。”
纪洛宸愣住,终于确认周淮屿喝醉了。眼看着这只醉猫嘴巴一张又要发表意见,他一把抓过被嫌弃的皮卡丘,安抚道:“换换换,我去店里给你换,你睡一觉起来就有可达鸭了。”
好不容易把人哄睡着,纪洛宸额头都冒汗。他调低副驾的座椅,任劳任怨地开始定位附近的KFC。
纪洛宸的办公桌前围了一圈人,作为临南管理局最爱岗敬业的管理局队长,纪洛宸桌上自然少不了各色卷宗与案件资料。不过此刻大家关注的重点不是它们,而是显示屏下方的一只鸭子。
“……苏泱,这玩意儿你也有一个吧?”老裴琢磨半天,看着眼熟。
苏泱:“是啊,KFC的儿童套餐玩具,超火爆,我吃了三顿才拿到。”
姜乐悠顿时嫌弃道:“你幼不幼稚啊,跟小朋友们抢玩具?”
苏泱:“哇塞你们公然搞双标啊!老大也买可达鸭了,你们怎么不说他幼稚?”
“干嘛呢,一个个都围我这儿?”纪洛宸端着茶杯靠在门边,他刚从周淮屿那边串门回来,顺手还把周淮屿给拐过来了。
众人顿时作鸟兽散,老裴最后一个出去,语重心长地跟纪洛宸说:“崽,咱永远有保持童心的权利哈。做自己!我支持你。”
纪洛宸:?
周淮屿忍着笑意,指了指桌上的可达鸭。刚才不知是谁把玩具开关打开了,两只粘着便利贴的鸭掌正卖力地左右挥舞着,上书八个大字:勇敢老大,不怕困难。
纪洛宸:
“你还笑,也不知道是谁,喝醉了非央求着我给他换个玩具,酒醒后还拒不承认。”纪洛宸幽幽道。周淮屿无辜地和他对视,“有这回事吗?”
四目相对,到底是纪洛宸先败下阵来,举手投降。他推着周淮屿的双肩原地转了半圈,边朝门外走边说:“走吧,我的可达鸭大帅,快到约好的时间点了。”“老大你们去哪儿啊?”苏泱正巧路过。
“你们的勇敢老大准备破案去了。”纪洛宸干巴巴地回道,伴随着身后一众同事欢快的笑声快步出了门。
直到上了车,周淮屿唇边的笑意都没有散去。?
第47章
平常总爱唠叨两句的某人今儿出奇的安静。周淮屿一猜便知道纪洛宸是害羞了。他伸出一根手指,悄悄戳了下左边人的腰窝。
没反应,周淮屿又戳了一下。
“……别闹,痒痒。”纪洛宸闷闷道。
周淮屿顿时笑出了声,“好啦,回头我也放一只可达鸭在桌上陪你,行吗?”
“可难买了,我昨儿跑了好几家门店才给你换到呢。”纪洛宸偏过头,不给他看自己的神情。
“那我只好跟老大一起领养你的可达鸭了。”周淮屿侧身笑看他,漂亮的双眸弯成了月牙,“不知老大意下如何?”
又来了,这人专会用这招,偏生自己每次都招架不住。纪洛宸一打方向盘,周淮屿久违地体验到了被甩到座椅靠背上的感觉。
“等我考察考察。”把队长的气势摆了出来,纪洛宸故作冷淡,实际上竖起了耳朵在等对方的回应。本以为会听见周淮屿的温柔笑声,但好半天都没动静。纪洛宸趁着红灯的间隙扭头看去。只见周淮屿蹙眉揉着太阳穴,脸色稍显苍白。
“你怎么了?不舒服吗?”哪里还顾得上自己方才的气势,纪洛宸急得要命。
“头晕,昨天不该喝那么快的。”周淮屿小声回他。“你就不该喝!”纪洛宸气急。又不敢大声吆喝。怕惹得周淮屿更难受。他憋屈地跟着绿灯继续开车,车速放得愈发慢。又将车窗打开一条缝。让清凉的空气流入。
“纪洛宸,你快些开,别让黄队等久了。”
“等就等了,你先别说话,闭目养神。”
细碎的交谈声顺着车窗飘出,“我下次再也不急转弯了,今儿谈完了你来我屋拿可达鸭吧····”
“抱歉黄队,我们来晚了。”纪洛宸拉开座椅,率先开口。黄闻声笑着说:“无妨。我也刚到。先随便点了些菜。你们想吃点什么?我请。”
距离上次会面已过去了一周,黄闻声还是老模样。他今天穿着件不太合时宜的长袖开衫,鬓角被汗浸湿。
“黄队,临南入夏了。闷得很,你怎么不穿短袖?”周淮屿问。
黄闻声苦笑:“我没留神。每天队里医院两头跑,家都顾不上回。”
他这样说,两人顿时明白了,是为了仍在昏迷中的陆定,以及分身乏术的陆千帆。纪洛宸给他倒了杯凉茶,“陆叔吉人自有天相,医生不是说了吗,需要一些恢复的时间。”这样的安慰,他自己也晓得稍显无力,包厢陷入沉默。
黄闻声接过杯子道了声谢,侍应生陆续把菜端上了桌。其实顺着陆定的话题继续切入是最合适的选择,但无论纪洛宸或周淮屿,都不愿在此时提及这位长辈。
市局结案得突然,而他们又确实查到了新的线索。如果不能确定黄闻声在整个事件中的立场,有些话,便不该和他谈起。
“我知道,你们不会无缘无故来找我,是有什么话想说吧。”黄闻声率先打破了僵局,菜齐了,他示意对面的两人快动筷。“咱们先吃吧,到饭点了。吃完了说正事,我今天也有话想对你们讲。”
半小时转瞬即逝。还是同一张餐桌,这次只余三杯清茶。黄闻声缓缓说:“你们目前查到谁头上了?丁磊、K姐……还是邹元凯?”
他的第一句话便令纪洛宸放下了茶杯,“你到底知道多少?”
黄闻声的笑容转瞬即逝,他凝视着杯中的茶叶梗浮浮沉沉,“你们去了立远大厦,只可能是去找邹元凯。得出上述结论,不算难。”
“不必这么紧张。”他抬眸温和道。“或许先听完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会比较好。”
“看到你们没有放弃追查这个案件的幕后真相,我很开心。表彰大会结束后,除了你们,也就只有定州仍在坚持暗中调查。”黄闻声郑重道,他露出了一个真挚的笑,“这证明了我没有看错人。”纪洛宸与周淮屿对视一眼,试探地问:“黄队,莫非你·…?”
黄闻声从口袋中拿出了一个U盘,小小的银色金属制品被交付到纪洛宸手中,“从我决心当探长起,我就在关注这一连串案子了。U盘里面是我这些年查到的所有东西,你们拿回去看看,或许会有帮助。”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纪洛宸很清楚其中的分量。
“这些情报的来源我暂时不可以透露给你们,不过我能保证它们的准确性和真实性。”他压低了嗓音,“你们的查案方向和我不太一样,不过这也恰好打开了僵持的局面。”
“从十八年前陆叔选择踏上卧底的道路算起,这张庞大的暗网从未被真正彻底清除过。”夏云头缀在蔚蓝天空中,明媚暖阳透过玻璃窗映在木桌上,在这片温暖明亮的辰光中,黄闻声的声音却低沉得像一道叹息。
“权利与金钱会腐蚀掉人的本心,任谁都不例外。”他轻声说,“邹强书记你们有印象吗?他是邹文凯的父亲,也是立远集团最大的靠山。”
茶已凉,但无人在意。黄闻声继续道:“作为政府重点扶持企业,立远集团的业务几乎横跨了大部分临南人的生活所需,邹文凯的收益可想而知。而这些钱也同样会成为邹强的政治活动资金,他们父子是天然的同盟,很难说邹强去年年初升任市委副书记没有这份资金的‘功劳’。”
邹强的名字甫一出现,周淮屿便回想起了表彰大会当天的情形。这位邹书记全程表现得十分亲民谦虚,尤其和曹广军与黄闻声特别打了招呼。
“黄队,你既然已经查到了邹强父子头上,却选择隐下不说,是又发现了什么吧?”纪洛宸追问。黄闻声颔首道:“猜得不错。邹强绝不是这张暗网最上层的受益人,毕竟有些事不在他的职权范围内。”
“比如——陆定卧底的信息被泄露?”周淮屿问。“淮屿哥,你真敏锐,怪不得老大天天像巨龙守财宝似的守着你。”黄闻声说了句俏皮话。“最初。我和定州说,能拿到第一手政府项目的数据,或许当初暴露陆定身份的人,是个政界人士。这是我在不暴露的前提下,能给出的最大提示。”
纪洛宸:“你当时就确认邹强有问题了。”
“没错。”黄闻声接道。“准确地说,我得到的情报一开始便点出了邹强不干净。我是从上而下顺着邹强挖出了邹文凯、丁磊和郑文德。”
“丁磊?他是邹文凯的手下?”纪洛宸捕捉到了一个名字。
听见纪洛宸这句问话,黄闻声干脆用手指蘸了些茶水,在桌面上画起了人物关系。“郑文德的生意是跟丁磊一起做的,而丁磊背后站着邹文凯与邹强。凡是立远集团不适合出面的交易,一律交由郑文德解决。”
他圈出了郑文德,“丁磊只是幕前的打手,同理,郑文德也不过是某位大人物操纵的傀儡而已。”水渍在正午的阳光照射下干得很快,但纪洛宸和周淮屿却久久不能释怀,周淮屿缓缓说:“黄队,郑文德背后站着的那个人,是你口中所谓暗网最上层的神秘受益人吗?”
“……我不知道。”黄闻声疲惫地说,他怔怔地看着天花板,“我曾经卡在了这一步,再无寸进。可庄一心的死牵出了一条全新的调查方向。你们顺着她找到了郑文德,又找到了K姐。我终于再度看见了那个神秘人的影子。我——我该高兴的,这是我和陆叔追寻多年的答案。”
“但你害怕。因为你怕对方的面纱揭开,露出一张你再熟悉不过的脸。”周淮屿轻声说。
黄闻声没有言语,他颓丧地俯下身子,“和邹强交往甚密的警界人士无非那几位,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还可以信任谁……抱歉,上次在医院我说谎了。丁磊那天大概率是追着陆叔来的我家,可当时我不确定你们的立场,无法直言相告,只好临场编了个理由。老大的猜测应该是正确的,或许陆叔真的查到了一些关键信息,以至于丁磊拼死也要杀他。”
“我和千帆青梅竹马一道长大,在我心里,早就把陆叔当自己的父亲看待了。”黄闻声用力抹了把脸,声音又变得坚定,“不论如何,我不会放弃对真相的探求,哪怕查到最后,是我不愿看到的那个人。”
黄闻声站起身,他脸上又浮现出了温暖的笑意,“好啦,说得够多了,一些细节你们可以去U盘里核对资料。趁这会儿不忙,我该去医院看干帆和陆叔了。”
“你不是一个人。”纪洛宸和他碰拳,眼前的男人有一颗坚韧的心。
“对了,给你们提供一个思路。”黄闻声走到了门口,又回身补充道:“K姐,她一直藏在丁磊与郑文德身后,我想这个女人值得再去深挖。”
纪洛宸:“放心,这件事交给我和周淮屿。”?
第48章
“K姐现在应该是被关在临南市女子监狱吧?我去问口供好了,那儿我去过的。”周淮屿说。 纪洛宸斩钉截铁:“想都别想——”
周淮屿错愕地看他,只听纪洛宸继续说:“上次放你一个人去找别人画像,结果撞上了蹲点的外逃犯人,你差点喂鱼。这次还想孤身前去?不可能,我不同意。”
他说到一半时,周淮屿的眼底已经浮起了柔软的笑意,“那怎么办呀?老大有没有空,陪我一起去?”
“我考虑一下。”纪洛宸飞快地用余光瞥他,酷酷地往外走。“我可是很忙的。”
夏日的光线被周边的重重绿荫所阻隔,靠近临南市女子监狱后,暑意渐消。只是在这份阴凉之外,访客心中不免又升起一阵寒意,毕竟这里关着的都是手染无数鲜血与罪恶的重刑犯。
纪洛宸与周淮屿显然不在此列,将车停在了阴凉处后,两人径直找到了对接的狱警说明身份与来意。今天他们要找的人,是K姐。
“柯云,化名K姐,数年来曾参与多起走私、人口拐卖案件,性质恶劣。是这人吧?”狱警跟纪洛宸核对人犯信息,确认无误后通知同事提审柯云。“辛苦了。”空荡的会见室内。两人静静等待着K姐,或者说柯云的到来。
铁链和地面摩擦发出的声响,昭示着他们等的人已然在门外。周淮屿略一斟酌,从纪洛宸处接过挎包,落座在了唯一一把椅子上。
“纪洛宸,要不我来审她吧?上次在局里是你和黄队负责录的口供,我没有参与,她对我的戒心或许会小一些。”
“也行,我就在门外,你注意看我发的消息。”
“放心吧。”
铺开画板。平顺的素描纸上此刻空无一物。周淮屿沉静地看着这片空白,他有自信,在不久之后,这里将被一张速写所替代。
哐啷,门开了,周淮屿抬眸而望。
说不清是铁链摩擦的声音更刺耳,还是铁门与墙壁的碰撞声更突然。总之,一切声响终结于柯云坐下的瞬间。犯人那头的木椅似乎更老旧些,随着女人落座。木头吱轧着发出一声呻吟,吊起了人的神经。
“柯云,你好。初次见面,你可以称呼我周长官。”周淮屿闲谈式地开始了问讯,如若不是柯云手上与脚间垂落的铁索,此情此景简直像一场轻松写意的下午茶聚会。
出人意料地,柯云在扫视过周淮屿的面庞后,慵懒地半托腮回道:“我记得你。周长官。”
两名狱警就站在她身后不足十步远的位置。镣铐加身,身负重罪,等待着柯云的将是可预见的终身牢狱生活,然而她看上去浑不在意,甚至还有闲心对着周淮屿调情般地轻眨双眼。
“是被捕那天吗?”周淮屿微笑着配合她。
柯云的指尖缠绕着自己微卷的发,她的眼神像把小勾子,盘桓在周淮屿身上,“不对哦,是在探长局里。那两个人高马大的探长审完我之后。我在走廊里看到他们和你说话了。周长官。你当时怎么没来审讯我呢?如果是你的话。我愿意多说些的。”
周淮屿轻笑一声:“那不如现在说?”
手机屏幕亮了,是纪洛宸发来了消息。
【周淮屿你别被她的花言巧语骗了,这女人坏得很。】
随手掐灭了屏幕,周淮屿再次看向柯云,与这个危险的女人四目相会,“之前都是警方问你来答,咱们换个形式。你自己讲,这么多年你们到底做了些什么?”
“诶呀,周长官,这些我都交代过的。”柯云似是感到苦恼般轻皱眉头,她不年轻了,眼角的细纹遮盖不住,但一举一动却如少女般娇俏自然,又不失成熟女人的魅力风情。这样的她,让周淮屿想起了一个人。
“看来还是要用老方法啊。”周淮屿离开了座椅,凑近铁栅栏。半边阴影打在他清隽的脸庞上,忽而添上一抹郁色,“丁磊。”他用极轻的语调在柯云的耳边说出了这两个字。
身处冰冷的高墙之内,连聒噪的蝉鸣声都被吞没。见柯云嘴唇翕动,周淮屿将食指比在了唇间,“嘘——别着急说。”
光线穿过小窗而入,空气里的微尘飘飘沉沉,打着旋儿跌落在桌面上、纸张旁、与柯云不知不觉蜷起的指缝间。
“真是个执着的男人。”周淮屿沉静的嗓音如大提琴般流淌遍整间会见室,他的语调不夸张,柯云却渐渐为他的话语失却了最初的淡然自若。
“我一直觉得很奇怪,生意是郑文德、丁磊和你三个人在做。案发后,丁磊现场被捕,郑文德藏身幕后,但为什么丁磊要将你的事儿瞒得那么死?你的安危,于他而言就那么重要吗?”
“…大家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他卖掉我,势必会影响所有人。你想多了。”柯云淡淡道。从踏进这间会见室以来,她第一次移开了自己的视线,不再紧盯着周淮屿。
周淮屿已经踱步回到了自己的座椅旁,他漫不经心翻动着自己的画册,在标注了“K姐”的那一张停顿,“为了你,他不惜杀死郑文德,又一路尾随陆定再下杀手。”
鸦羽般的眼睫轻垂,周淮屿轻点纸面,谈话的节奏被他彻底把控。“让我猜猜,你是不是想说,丁磊有把柄在你手上,因此不得不为你做事?”
发觉对面的女人再没了把玩头发的闲心。周淮屿满意地勾起唇角,“如果丁磊真的是受你要挟被迫行动,为什么要大摇大摆去郑文德的办公室见他?他难道不应该首先保全自身吗?”
柯云久久沉默。她面无表情端坐着,彻底撤去了笑容伪装。
“你不回答也没关系,我来说。”周淮屿的声音依然温暖柔和,然而听在柯云耳中却如恶魔的私语。“丁磊杀陆定,是因为他担心陆定在庄一心家中发现线索——指向你的线索。他将你保护得那样好。怎么会允许陆定查到关于你的蛛丝马迹。”周淮屿话只说了一半,悬而未决的念游荡在蛛丝之上,一触即坠。柯云轻声叹息,终于开口道:“他的确很执着。”
“我从未要求他为我做这些。”柯云眸光复杂,冷冷道:“是他爱错了人。”
“是啊,若不是深爱你,丁磊怎么会甘愿自己站到台前,吸引警方全部的注意力,担下所有罪名呢?”
周淮屿怜悯地看着她。“爱是这世间最锋利的刀,刀锋所指,披荆斩棘,人们甚至愿意为它献祭自己。柯云,你让我想起一个人。”
“一个和你同样美丽、胆大妄为的女人。”他缓缓道,“曾经我也在这间屋子和她谈过心,为了自己深爱的男人,她一力承担了所有罪名。男人在外面,她在狱里。见不着面,但他们的心连在一处。”
“你到底想说什么?”柯云冷漠地反问。
“我给你说说她的故事吧。”周淮屿微微一笑,厚重的画集被往前翻,很快来到曹栋与褚英子那一页,一道血线连接起两张苍白面容。
“他们是一对情人,却鲜有人知。女人像只美丽的黑寡妇蜘蛛,找到猎物后便和他结婚织网。男人则负责杀夫,帮她继承遗产。”
“鲜红的喜字贴了满墙,女人结过很多次婚,却没有一次是和自己真心深爱的男人。”
“她很漂亮,多得是人愿意爱她,甚至为之付出一切也在所不惜。但女人心里始终只有那个男人,为了终有一日能和对方安稳地长厢厮守。她逐渐抛弃了内心的纯洁,成为了戕害数条人命的刽子手。”
“然二呢,栖二下音记泊问 她相知道故事的结局。
“女人被抓了,依律判刑。但只要不供出男人的身份,警方抓不到共犯,无法开庭审理,她就死不了。”周淮屿望着柯云,意有所指,“他们分别置身法理天平的两端,拿自由换取苟活的机会。只能相望,无法相依。”
蝉鸣声渐响。柯云嘲弄道:“真傻啊。”
周淮屿接着讲述:“但最终女人还是供出了男人,我亲手画的像。”
“周长官厉害呀。”柯云鼓了鼓掌。
“我也为你留了一张画纸。”周淮屿沉静地说,“听了刚才的故事,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我和那女人不同,周长官。”柯云说,“她选择了和情人飞蛾扑火,我不会做这种傻事。”
周淮屿笑了,他依然拿起了画笔,“的确不同。他们至少相爱,而你呢?有没有人在狱外痴痴地守着你归来?”
柯云的脸**了瞬间,进门时她展现的魅力风情早己荡然无存,整个人如同一截空心枯木,兀自强撑着不愿倒下。“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柯云,被捕当天,你为什么要去NIGHT酒吧?你把那儿经营成庄一心和郑逸辰相遇的地点,又和老板刻意结交。警方去酒吧调查的事,你不会不知道。”周淮屿淡淡道。“包括你被捕后的反应。平静得仿佛早有预料。”?
第49章
他望向柯云,近乎肯定地说:“你早就猜到酒吧附近也许有警方设伏。但你还是去了。对吗?”柯云沉默,周淮屿又道:“你在赌,赌那个人不会出卖你,赌他对你也有真心。”
“促使丁磊杀郑文德和陆定的,是他对你的爱;同样,你明知是陷阱还义无反顾地跳入,对自己的罪行裁定毫无异议,却全程三缄其口保护背后的某个人。”周淮屿停顿,问:“他到底是谁?”
“他是谁?”柯云微笑着,眼泪无声无息间流下,“他是我爱的人!……也是他,让我输得一败涂地。”
纪洛宸有一段时间没发消息来了,但周淮屿清楚,他正站在门外安静倾听。柯云爆发式地吼完那一句后,整个人的状态陷入低落,眉宇间写满疲惫与木然。“你应该很清楚,那个人从头到尾只是在利用你。打着爱的名义让你为他做事,这是在践踏你的付出。”周淮屿低声劝解着,他深深注视着柯云,“你已经牺牲了一个真心爱你的丁磊了,自己也身陷图圈,难道还要为了这份一厢情愿的情感一错到底吗?”
女人沙哑的笑声打断了他,狱警靠近了几步,担心柯云会在此刻不太正常的精神状态下做出过激行为。
周淮屿摆手示意无妨,他又一次拿起了画笔,“柯云。现在你是否愿意告诉我。到底是什么人一直在利用你?”
柯云停止了歇斯底里的大笑,剥离掉强撑的伪装后,周淮屿终于窥见了真实的她。像蜗牛失去了壳。鸵鸟找不到藏身的沙地,她也无力再编织一个只能欺骗自己的谎言。
“周长官。你真的很厉害。这么多年了,你是唯一一个看穿我内心的陌生人。”柯云落寞地说,就连夏日的晴朗光线也无法遮掩她身上的陈倦气息。“其实我之前在警局并没有说谎,你们要找的某位大人物,我的确不知道他的身份。”柯云没有直接回答周淮屿的问题,而是轻轻抬手,拢起自己散乱的鬓发。
她毕竟是个要强的女人,哪怕落入了如此境地,也不愿轻易示弱人前。“至于其他的……我只能提供给你另一条信息。”
“什么信息?”
柯云抿了抿唇,轻声说:“你知道邹强吗?”真是殊途同归,黄闻声提供的情报中也说邹强父子身涉其中。周淮屿心中叹息,沉声道:“你是想说邹强和他儿子邹文凯跟你们的生意有关吗?”
柯云微愣,随即苦笑:“看来警方掌握的东西比我预想的多。是,你们在NIGHT酒吧设伏那天,我和邹文凯约定了要见一面,他终究没有来……怪我自己有眼无珠、真心错付。不过既然你们连邹文凯都查到了,想必陆云跟他的关系也不再是秘密。”
周淮屿颔首:“据我们了解,陆云通过邹文凯的介绍,跟郑文德接触并展开合作。他先是利用技术手段锁定符合条件的目标,而后藉由免费美容或高额兼职等噱头,诱拐绑架女性受害者,交给郑文德完成运输买卖的最后一环。而这些黑暗交易最终的收益,很大一部分流入了邹强父子的口袋。”
“这是陆云等人七年前的作案手段,由于受害者众多,警方介入调查后,陆云选择了当即收手。”周淮屿继续道,“但他并没有放弃这条暴利的敛财之路,只不过是换了一个合作对象,我说的没错吧?”
柯云点头又摇头,“当时为了避过风头,陆云行事收敛不少。但说到底,他和我、郑文德、丁磊一样,我们只是别人手里的棋子罢了。在临南警方严查人口运输后,郑文德和陆云同时开始洗白自己的生意,至于那些原本被当作商品收集来的女人,则全部交到了我手上。”
她的语气随意而冷淡,没有丝毫物伤其类的怜悯与同情。
“说实话,这批女人的素质良莠不齐,不太好处理,费了我不少功夫。郑文德做人口生意时并不太讲究货物质量,来来去去的无非是价位上的些许差异,他只要能成功出手,就是纯收益。我不同,我只要上等货。”柯云若无其事地讲述着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言语间的可怕事实令人心惊。
“为此,陆云特意开发了‘有友’这个强社交属性的手机软件,我们会在上面寻找一些经济上有困难、或者抱有不切实际梦想的年轻女孩。威逼利诱、性|爱录像……有了第一次就跑不掉了,这些漂亮姑娘成为了我手上一笔通用的性资源。”
柯云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周长官,你应该懂的吧?很多时候,金钱与权利是会为美色让步的。”
话题至此,周淮屿前所未有地清晰认识到面前的女人是个毫无良知与同理心的亡命徒,可悲的遭遇不影响她的可恶之处。哪怕柯云供述的许多事情他早有猜测,但听到时依然会为之愤怒。他冷声道:“你就是这样找上庄一心的吧?”
然而柯云却给出了否定的答案,“不完全是。我先前说过,除去邹强父子,还有一个在幕后操纵一切的执棋之人,庄一心就是这个人亲自挑选出来的。”
终于出现了和目标对象直接挂钩的信息,周淮屿立刻追问:“为什么选中庄一心?她有什么特殊之处?”没等柯云作答,周淮屿缓缓皱眉思索,“难道说,是因为她的·…”
“看样子周长官猜到了。”柯云恶劣地笑了,“十七岁,多美妙的年华呀。干净又漂亮,这样一份厚礼,有哪个男人舍得拒绝呢?”
“那个人让你把庄一心送给谁?”
“邹文凯。”柯云这次直接答道,“我和郑文德都为那个人做事,丁磊则是邹强父子的手下,他入狱后,我们的生意消沉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没了得力干将,邹强在分账上退让了不少。直到邹文凯拉了陆云入伙,两边的局势才重新恢复平衡。两年前,邹强升任市委副书记,丁磊又在邹强的活动下提前出狱,那个人便让我筛选出适龄的女生,挑一个送过去给邹文凯,以表继续合作的诚意。”“你在说谎。”周淮屿也毫不迟疑地打断了她,“你深爱邹文凯,怎么会允许别的女人轻易靠近他。”
柯云解释道:“周长官。上头的人发了话,我就算再不情愿又有什么办法?”
“这就是我判断你说谎的第二个原因了。”周淮屿不为所动,“就算那个人指使你将庄一心送给谁,也不可能是送给邹文凯。这根本不合逻辑。”
“周长官,你看我现在的样子。”柯云扯动自己腕上的镣铐,“我真没必要骗你,庄一心又不是第一个被送出去的女孩。”
周淮屿却轻轻摇头。他笃定地说:“不,她不一样。是你自己说的,那个人特意挑出了当时年仅十七岁的庄一心当作礼物送出——准确来讲,应该是设下陷阱才对。庄一心在你们的眼里是货物,既然要发挥她身上的价值。何不选择利益最大化的方案?”“邹文凯再富有,充其量是个商人。”周淮屿沉声说,“两年前,邹强爬到了市委副书记的位置,正是最意气风发的时候。蛋糕就这么大,他得势了,自然有人得少吃些。如果我是你背后的那个人,一定会想要制衡住他。”
“该怎么做才最有效呢?”无视了柯云难看的神色。周淮屿淡淡道:“一个政客,一旦被公众知晓他和未成年人发生过***,这该是多沉重的一击?”
远处传来汽笛轰鸣,黑夜中只能隐约看清出港船只的轮廓。脚下的河水静静流淌,与横贯临南的主河道汇聚一处。夜空漆黑无垠,唯有晚风掠起波澜,将白日里的暑气一扫而空。
纪洛宸和周淮屿并肩坐在河堤旁,这儿是当初曹栋推周淮屿入水的地方。微微侧头看向自家搭档,纪洛宸笑着说:“你今儿的讯问方式得亏是被我旁听,换了别人,一准心里对你有想法。”
“我问得不好吗?”周淮屿也看他,无辜道:“柯云不是全交代了吗?就连说谎也被我抓出来了。”“嫩了吧,给你复个盘。”纪洛宸牵起他的手,开始掰手指算账,“第一,你空着手去问,什么证据都没有,这样很容易被对方反客为主拿捏住。”
夜里风凉,纪洛宸特意带上了两件长袖外套。此刻周淮屿穿着他的衣服,纤长白皙的手指被过于宽大的袖管遮住了一半,纪洛宸捏着他的手,不知为何感觉很渴。
清了清嗓子,他继续说:“第二。我算是发现了。你经常会站在犯罪分子的角度思考案情。‘如果我是你’,这种话术得尽量少用。”
“还有没有要批判的?”周淮屿懒懒道。他举着两根手指在脸颊旁,看上去像是在比耶,又随手用无名指和小拇指
纪洛宸被他撩拨得天灵盖一阵酥麻,连忙撤回手,义正辞严道:“最后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事前说好的会留神我发来的信息,你怎么不理我,已读不回啊?”?
第50章
“.……噗。”周淮屿笑出了声,今夜无月,他的双眸却明亮若星子,“业务不熟练。下次一定注意。”
水波潺潺,两人的倒影随之摇晃。忙碌了一天。纪洛宸索性席地躺下,将左手搁在脑后,“柯云的口供价值很大,至少我们现在终于能捋清时间线了。”坐得累了,周淮屿也学着他躺倒,纪洛宸见状连忙伸出右手,让他枕在自己的臂弯中。
“柯云的视角为我们补全了许多信息。庄一心在跟郑文德发生关系前,果然还有过别的‘客人’,至少邹强肯定算一位。”周淮屿分析道。
纪洛宸接道:“我想指使柯云的那个人并不是要扳倒邹强,而是要敲打他一番:别以为自己往上爬了一小步就可以得意忘形。”
“嗯,应该是这样。”周淮屿也赞同。“邹强被迫吃下了这个闷亏,于是转头以那个人的名义又把庄一心送到了郑文德身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纪洛宸道:“无利不起早,邹强真正在意的是自己到手的分成。柯云为了邹文凯,实际上已经倒向了他们这一边,只要再让郑文德和那个人离心,他的目的就达到了。因此,邹文凯吩咐柯云把枪交给庄一心,试图借这个小姑娘之手杀了郑逸辰。如果一切顺利,郑文德痛失爱子,他和那个人之间的关系将随之崩裂。”
“可惜计划在最后关头出了岔子,庄一心非但没有杀郑逸辰,反而自杀了。”周淮屿叹道,“庄一心在众目睽睽下了结了自己的性命,任凭邹强和郑文德再如何手眼通天,也压不下警方对她的死展开调查了。”
“必须承认,是她的死让那些藏匿在黑幕中的身影逐一显形。”纪洛宸低声说。敌人留下的破绽寥寥可数,缜密如黄闻声也曾一度陷入调查的僵局。如若不是庄一心的破釜沉舟,或许这些背后的隐秘永远都不会为人所知。
“她是个勇敢又聪明的姑娘。”周淮屿回忆起庄一心的遗言,“她故意将矛头引向郑逸辰,用自己的死留下了无法被磨灭的线索。”
“只可惜我们找不到邹强与庄一心发生过***的证据。”纪洛宸皱眉道,“柯云说当初唯一的一份录像已经被她销毁,这点不会有错。要是柯云真拿着这样的把柄在手,邹强父子说什么也不会把她卖给警方,更不会有恃无恐柯云被撬开嘴巴供出他们。”
“…等等,有一个人,或许她还保留了一份证据!”周淮屿豁然坐起,与纪洛宸对视,两人异口同声道:“庄一心!”1
“你记不记得庄一心有件西装外套,是陆千帆送给她的,西装的袖扣被换了两颗?”
寂静的高速路上,牧马人一路疾驰。周淮屿快速翻找着手机里的相片,“找到了!纪洛宸你看,就是这件衣服。”
纪洛宸飞快地瞥了一眼,回道:“但这就是两颗普通的扣子,不是什么微型录像或存储设备,我让技术科检查过。”
“是我们之前想得太复杂了。”周淮屿眸光深邃。他边理顺思路边说:“柯云有能力提前布置好房间,偷录下邹强的**录像。可庄一心只是个小姑娘,她手里怎么会有这种专业设备?这两颗扣子确实只是扣子,但它们来自于两个特殊的主人。”
“你是说——郑文德和邹强?!”纪洛宸反应过来。“对。”周淮屿严肃道。“郑文德的办公室里放了许多他商务上的合照。其中有一张半身照,他身着的西装配的就是这款扣子。”他指向庄一心替换上的棕色纽扣,不消说,另一颗黑色纽扣必当是属于邹强的。
夤夜时分,两人风尘仆仆地回到了局里。“.·…综上,庄一心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留下线索。”纪洛宸强压下疲惫,给还在局里加班的苏泱等人简短说明了当前的调查进展。
这个案子发生在他们临南管理局全体警员眼前,年轻的生命以最惨烈不可挽回的方式自我裁决,所有人的心都为之久久不能平复。
从最初的为情自杀查起,一次次推翻原本的结论。抽丝剥茧挖出了淤泥中深藏的罪恶。哪怕市局已经给出了官方定论,他们依然凭着对真相的不懈执着奋战到了此刻。
“接下来的调查取证,可能会很困难。”纪洛宸沉声说,周淮屿则默默站到了他身边,“现在几乎可以确定,指使柯云的那个人,就是警方的一位高层。而我们手中只掌握了一些语焉不详的口供,并没有切实的证据能挖出这个人的真身。接下来摆在我们面前的,是一场胜算并不高的持久战。”
白炽灯下,一片安静,但在场众人的胸膛中似有团无名之火在燃烧。无论岗位,每一个人的眸光都是那样坚定。
苏泱上前一步,率先表态:“老大,我们不会退缩。有任何指示,你发话。”
站到纪洛宸身前的警员越来越多,大家在用自己的行动表示支持。
不知是谁跑去办公室里拿来了可达鸭,“勇敢老大。不怕困难!”有人吼了一嗓子。笑声顿时冲淡了紧张的气氛。
“好,既然大家愿意相信我,那咱们就奋战到底!”纪洛宸也不禁笑了。
“雁过留痕,那个人躲在幕后指挥别人冲锋陷阵,不可能桩桩件件都做得滴水不漏。而且咱们已经能确定邹强、邹文凯两人的重大嫌疑。从他们入手。应该有收获。”
大家斗志满满地各自回了工位,苏泱凑上前,他有个点没想通,“老大,柯云既然那么爱邹文凯,怎么会愿意听从她老大的指示,故意利用庄一心去害邹强呢?这不成了自家人打自家人。”
姜乐悠恨铁不成钢地给了他一个暴栗:“你傻呀!柯云跟邹文凯站在一边。不代表她认可邹强。”“啥意思?”苏泱捂着额头。眨巴眨巴眼,还是没懂。
姜乐悠在叹气,纪洛宸帮她解释道:“人是柯云找来的,她心里很清楚邹强接受庄一心会有什么后果。但她非但不提醒,还一手促成此事,这就说明柯云也想借机把邹强拉下水。”
周淮屿也道:“通常情况下,邹文凯一定会和自己的父亲共进退。但嫖宿幼女性质过于恶劣,邹强当时又站在风口浪尖上,这张牌一旦打出,他将再无翻身之力。如果邹强因为这件事被扳倒,邹文凯失去了最大的靠山,为了自保,他更不可能轻易和背靠保护伞的柯云翻脸。”
苏泱错愕道:“可邹强毕竟是他爸啊,出了事,难道邹文凯真能坐视不理?”
“我跟纪洛宸去过邹文凯在立远大厦的办公室,和他聊了一会儿。”周淮屿说。“有一个细节。整个楼层铺满了地毯,邹文凯是不穿鞋袜的。”
“他有洁癖?”姜乐悠好奇道。
“不仅仅是单纯的洁癖。”周淮屿复述了几句邹文凯当时的原话给他们听。“这是个极度自我中心的人,生理上的洁癖体现了他心理上的偏执。简单来说,他只爱自己。这么讲吧,他自己赤足,却不要求我们脱鞋,说明比起鞋底的灰尘,他认为人本身更脏。”
“面对陆云,他是慧眼识珠的伯乐。面对柯云,他是迫于彼此身份不能公开关系的爱人。可这两个人的结局呢?陆云被抓。他第一时间割席,柯云更是他一手卖掉的弃子。”
周淮屿缓缓道:“需要时奉若珍宝,一旦失去利用价值。则立刻弃之敝履。本性难移,像邹文凯这种自私到极点的人,不会因为邹强是他的父亲就特殊对待的。”
苏泱感叹道:“这样看来柯云和邹文凯还挺配,俩人加起来八百个心眼子,互相算计。”
“你终于悟了。”姜乐悠戳戳他,转身对周淮屿说:“淮屿哥,你发给我的袖扣照片我去核实过了,其中一颗确实是从郑文德外套上取下来的,另一颗还需要些时间。”
闻言,纪洛宸道:“这个不急,邹强跑不掉的。”姜乐悠犹豫地问:“可两颗扣子,不足以作为证据啊。万一邹强推说只是巧合。他根本不认识庄一心该怎么办?”
周淮屿与纪洛宸相视一笑,温声说:“扣子是庄一心留下的路标,她如果真的拷贝了录像,一定会放在她心目中最安全的地方。”
“难道是她家?”苏泱猜测道,“可她家咱去过好几回了,啥也没有啊。”
“好好想想。庄一心把这两颗扣子缝在哪儿了。”周淮屿提示他。
苏泱恍然大悟:“……陆千帆!”
客厅墙上挂着一张全家福,谢柔牵着陆千帆站在前排,陆定则搂住妻女的肩头,背景是一家幼儿园。“拍得真好。”周淮屿轻声说,“你父亲是我在警校的同事,他办公桌上也放了这样一张合照。”
“这是我第一天去幼儿园的时候拍的。”陆千帆怀念地说,她轻轻摸上全家福的玻璃相框。?
第51章
时光凝固在过去,再难追回,“我当时还哭鼻子了呢,哭着嚷着不要去上学,抱着门口的铁栅栏不撒手。”匆匆抹掉眼角的泪,她递出了手中的U盘,“抱歉,我先前确实没想起这个东西来。一心是在吃年夜饭时把它交给我的,说里面是一段祝福的录像。她跟我撒娇,要我保证一定得等到结婚的时候再打开,我答应后便封存了起来。”
“能借用下你家电视吗?”纪洛宸接过后问道。“当然。”
U盘里只存储了一个视频文件,陆千帆深吸一口气,点击播放。
镜头晃动了两下,不一会儿,庄一心出现在画面中。女孩儿出现的瞬间,陆千帆难以自抑地红了眼圈。
拍摄的时间是冬天,看视角,摄像机应当是被放在了长椅上。庄一心裹着厚厚的羽绒服站在小湖边,鼻尖冻得通红,头顶的毛绒帽随着她跺脚取暖的动作左右摇晃着,很是可爱。
“嗨千帆,祝你新婚快乐哦!”庄一心扬起笑容,她一直是个漂亮的女孩子,此刻在飘雪的映衬下,更显得剔透纯真。
“你该不会提前偷看了吧?”女孩子故意皱起眉头,假装严肃道:“说话要算话,没穿婚纱不许往下看。”
陆千帆边哭边笑,她胡乱擦掉脸上的泪痕,哽咽着说:“抱歉,我食言啦。”
“接下来我要说祝福语了,千帆,建议你先拿好纸巾。”庄一心调皮地一笑,“以前我常常问自己,是我做错什么了吗?生活对我这样不公。”
“然后有一天,你出现了。”庄一心忽然转过身,背对着镜头,“原来幸福真的是守恒的,你的存在是最好的证明。”
“我经历过许多不好的事,但是没关系。我想,那是为了和你相遇而提前支付给命运的酬金。”
女孩儿细数起两人共度的点滴过往,随着她的讲述,陆千帆泣不成声。
“因为我家庭的一些原因,转学来临南后。班里的女生都孤立我,还传一些话。”庄一心重新转过身,与她轻快的声音不同,她的眼中蓄满了泪水。“我有必须完成的事,但除此以外,我找不到自己存在的价值。千帆,是你让我看到了未来的意义。如果可以,我真想一直一直和你在一起,这是我能想到最美好的事情了。”
湖边的风雪渐大,庄一心垂下眼眸。她走近了些,蹲下身轻声说:“好啦,以上是我要对你说的话。千帆,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接下来的内容请为我转交给警方,拜托了……你是我唯一信任的人。”
纪洛宸按下了暂停键,画面中女孩儿的纯美面容静止在那一刻。陆千帆愣怔了片刻,急切道:“继续放吧,我想再听听一心的声音!”
“接下来的话,恐怕她并不想让你听到。”周淮屿轻声说。他多少能猜到一些,恐怕庄一心将在后半段的录像中揭露自己经历的一切,那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将遥控器放到了茶几上。纪洛宸认真地对她说:“你是庄一心最信任的人,她把录像交给了你,你有资格知道真相。要不要继续看下去,你自己决定。”陆千帆下意识伸出了手,她的目光交替落在屏幕与按键上,迟迟无法决定,纪洛宸和周淮屿看得出她内心的挣扎。
良久,她终于拿起了遥控器。并不是多重的东西,她的手却止不住轻颤。“…可以拷贝这份录像的前半部分给我吗?”陆千帆小声说,她没有按下播放键,而是选择了从头重播。于是,冬日里难得放晴的湖面,与湖边伫立着的、雪中精灵一般的少女再一次出现在她眼前。
“这个没问题。”纪洛宸答应道,“你想好了?只看到这里?”
陆千帆目不转睛地看着屏幕。这一次,她眼波柔和,怀恋而感伤地说:“听一心的吧。我的确想知道她自杀的真正原因,没人比我更关心这一点。”“可是,我更希望她能如愿。”庄一心的声音从电视机里传出,与陆千帆的合在一处,仿佛这个女孩从未离去般。
“如果一心只想以她现在的模样留存在我的记忆中,那我会守护她的愿望。”
没有想到陆千帆是出于这个理由选择了不看后半的录像,纪洛宸一时哑然。“也好,那U盘我拿走了,拷贝的录像过几天给你。”
“让我再看她一会儿吧,几分钟就好。”陆千帆平静而哀伤地请求道。从订婚宴上发生意外,直至今天,两个月不到,她已经失去了太多。
门铃声打断了纪洛宸将要出口的话,“你约了朋友吗?”他问陆千帆,后者摇头否认。
出于谨慎,纪洛宸透过猫眼向外看去,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影正站在门外。“黄秋意?她怎么来了。”
陆千帆也很惊讶,“黄阿姨?我和她不太熟,上次见她还是在我爸病房……她以前只和曹叔叔一起来过我家几次,都是找我爸吃饭叙旧。”
“她一个人吗?”周淮屿问纪洛宸。
“嗯,看样子还拎了不少礼物。”纪洛宸又看了眼门外,“先给她开门吧。对了,录像的事注意保密。”这一句他是对陆千帆说的。
门应声而开,黄秋意显然没有料到屋内有三个人。不过她记性很好,简单扫了一眼便笑道:“纪长官、周长官,好久不见。”
黄秋意独自坐在侧边的单人沙发上,纪洛宸帮着把她带来的保健品和其他礼物拎进了屋,周淮屿则和陆千帆坐在一旁的长沙发上。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笑,但这并未影响气氛渐渐冷凝。
“黄阿姨,这大热天的您怎么过来了?”陆千帆率先打破了安静,在场的几人中,她和黄秋意最为熟悉。
“其实也没什么。我想着你平时一个人在家,上班忙不说,又要分神照顾你爸爸。估计没精力下厨,就带了些菜来。”黄秋意温温柔柔地说道,她说话时总喜欢微微垂着眼睫,看上去没什么攻击性。
“让您费心了。”陆千帆礼貌地回道,“秋声一有空就来医院帮着照顾我爸爸,幸亏有他帮忙。”
“一家人,这是他应该做的。虽说仪式上出了些……风波,但在我和老曹心里,你们已经订婚了。”黄秋意坐姿端庄,妆容精致。她保养得很好,只有眼角略带几丝细纹。
“其实我今天来,还有一桩事。”她从手包里拿出了一封请柬,暗红色装帧,坠着金色流苏,“下周是你曹叔叔五十岁的生日。怎么说也是个整数日子,我们便想着办几桌酒,热闹一下。”
黄秋意把请柬轻轻放在茶几上,“你爸爸是老曹最好的朋友,你也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最近发生了太多事情,可我们都需要转换下自己的心情与状态,这样才能更好地生活,对吗?”
陆千帆沉默接过。“我会去的。”
“那就好。”黄秋意点点头,转而对着纪洛宸和周淮屿说:“也欢迎二位长官届时来吃一杯酒,没想到今天会遇上,请柬统一安排送到局里了。”
她又顺着陆千帆的视线看向了屏幕,电视里的录像暂停在庄一心笑中带泪的一幕,黄秋意不无感伤地说:“这是订婚那天出事的女孩子吧,千帆,我记得她是你的好朋友?可惜了,这么年轻的孩子,人生路刚走了一个开头呀,怎么就想不开做了傻事呢。”
她的话勾起了陆千帆的心绪,努力压下翻滚的情绪,陆千帆淡淡道:“一心只是做了她认为正确的事。”
黄秋意没有反驳,而是又往前坐了些,“千帆,我要替小雪向你、和你的这位朋友郑重道歉。先不论当时的场合,她说的那些话实在是太失礼了。没有教育好曹雪,是我身为母亲的失职。”
“黄阿姨,您不用对我道歉。”陆千帆浅浅一笑,“我知道,曹雪说那些话只是因为她喜欢秋声。看见我们订婚,她心里不好受,所以拿一心撒气,我不会和一个刚成年的小姑娘计较。”
黄秋意刚露出一点笑模样,便听见了陆千帆的后半句:“但是,我没法儿替一心原谅她的语出伤人。”
“真想道歉的话,让曹雪自己来一心的灵前说吧。”
随手把包丢在了玄关处,纪洛宸与周淮屿不约而同瘫倒在地毯上。自打决心将案子查到水落石出,他们已经连轴转了小半个月,精力体力都快透支。
只是躺了一会儿,周淮屿又坐了起来,“我去拿电脑,你准备U盘。”他对纪洛宸说。
饭团对某个突然闯进他家的的男人实属好奇,灵巧地跳过地上的画架,小白猫好奇地凑近男人的脚嗅了嗅,立刻嫌弃地扭头离去。
纪洛宸目瞪口呆,决定先告状为强:“周淮屿!你的猫嫌我脚臭!亏我每次来的时候还勤勤恳恳给它清理猫厕所,小没良心的。”
“那你得反思下自己的脚。”周淮屿端着笔记本电脑走来,懒懒道。?
第52章
饭团亦步亦趋跟在主人身后,撒娇式地喵喵叫个不停。
“我冤枉啊!日行两万步那不是为了查案子吗?”纪洛宸很委屈。
“别贫啦,先看录像吧。”周淮屿在他身边席地而坐,将U盘接入了电脑,“准备好了吗?迎接真相。”
纪洛宸也瞬间沉静下来。点头道:“开始吧。”
纯洁的白雪纷纷扬扬落下,湖边的少女面无表情,她的声音比风雪更冰冷:“我叫庄一心,今年十七岁。我实名举报临南市市委副书记邹强嫖宿幼女,临南市探长局副局长曹广军买卖人口、收受贿赂、官商勾结。”
只听了一句,纪洛宸便暂停了视频。周淮屿也没有料到庄一心会如此开门见山,苦苦追寻的答案突兀出现,两人都需要一些消化的时间。
“继续吧。”周淮屿说。
接下来的内容果然是庄一心和邹强的**录像,两人沉默着看完,终于等来了关于曹广军的证据。证据链顺着时间往前倒推,匿名短信、转账记录。甚至还有一份曹广军本人与柯云的通话录音。录音的背景音中央杂着细微的雨声,曹广军的声音没有做任何变声处理,显然是有人从他这头偷录的音频。
“……地址发给你了,让丁磊准备抓人。务必尽快撬开他的嘴巴。不能让陆定带走账簿。这件事要是办不好,就算我不追究。他也饶不了你们。”纪洛宸瞳孔紧缩,陆定爽朗的笑声、每每见面从不落下的关怀嘱托霎时间从他脑海中不断闪过。
“是我低估了人性的恶。”他沙哑着说,拳头捏得死紧。
录像自动开始了重播,雪地中,少女笑得天真纯美,与她后半段毫无人气的模样相隔云泥。
周淮屿蹙眉道:“有这些关键性证据,足以扳倒邹强和曹广军了。可庄一心是怎么拿到的证据?”
“有人在帮她。”纪洛宸将进度条拉到最后,“曹广军很有可能提前录制好了要跟柯云说的话,后期再做变声处理。但这份录音里,他就是本音,说明偷录的人一定和曹广军关系匪浅。这个人至少要能做到将录音设备安装在曹广军身边,而不被他发现。”
“陆定的案子发生在十八年前,”周淮屿慢慢说道,“黄闻声当时太小了,曹雪更是还没出生难道是黄秋意?”
纪洛宸同样眉头紧锁,“她有什么理由这样做?太奇怪了,曹广军和她的利益应当是一致的。”
“或许当年的事远比我们想象的更复杂。”周淮屿摇了摇头,“注意曹广军的最后一句,‘这件事要是办不好,就算我不追究,他也饶不了你们。’——这个‘他’肯定不是邹强。”
直接将录像打包发给了谈局,纪洛宸沉声道:“无论他是谁,都别想逃掉。”
临南国际饭店,一楼。
华灯璀璨,不断有宾客在侍应生的引导下进入海晏厅,三个月前,庄一心就是在这间宴会厅里举枪自尽。
杜经理亲自上阵,力求整场宴会不出差错。不为别的,盖因今天寿星的身份。
“黄夫人,您不用这么辛苦的,客人这边我一定照顾得妥妥帖帖。”他不无殷勤地说道。
身旁是一泓室内喷泉,清澈的水面倒映出黄秋意精致华美的长裙。
曹广军的五十岁生日,她自然要帮着操持,“上回我们家订婚宴出了些意外状况,连累了贵店生意,真不好意思,今儿又要麻烦您了。不瞒您说,我心里始终有些后怕,所以今天的安检还请您格外注意些。”
“诶哟,您太客气了,这都是小事。曹局长愿意赏光来临南国际饭店过寿诞。那是我们的荣幸…”
二人寒暄间,原本空旷的大厅逐渐满座。请柬提早一周便发了出去,今日来赴宴的除了亲朋故交,都是曹广军这些年在局里结识的同僚。
表面上安静等待着开席,纪洛宸凑近谈局耳畔小声说:“都布置好了,听您的命令行动。”
庄一心提供的证据确凿无疑,谈局在看到视频后第一时间向上级请示,最终确定方案,在曹广军的寿宴上实施抓捕。
“好,注意跟路队那边协调好。”谈局几不可见地点头道,“纪委很重视这个案子,对曹广军一家展开了严密调查。刚巧这个当口纪委还接到了关于黄沐风的实名举报,结合庄一心这边的线索来看,黄沐风很不简单。不仅曹广军是他一手提拔上去的,深耕警界几十年,黄沐风的门生拥趸也不在少数,今儿几乎全来了。一定要抓住这次机会,将所有可疑对象一举擒获。”
“是!保证完成任务。”纪洛宸严肃道。
周淮屿轻声提示纪洛宸,“要开始了。”
他话音刚落,海晏厅的大门合上,几人佩戴的微型耳麦里同时传来声音,门外的特警部队已经就位,随时准备行动。
一门之隔,气氛截然不同。音乐声起,司仪登场,开始按照流程为宾客们介绍起曹广军这位寿星的丰功伟绩。随着她的讲述,台下掌声纪动。“那么接下来就有请寿星登场!”
闻言,曹广军微笑着起立,在桌边举起了杯,“感谢诸位前辈、亲朋、同僚,愿意拨冗来参加我的小小生日宴。”
他没有用话筒,但中气十足,整个大厅中回响着他的声音,“我所取得的一切成绩,都离不开在座诸位同僚的支持与帮助,谢谢大家。”
曹广军做了个下压的动作,压下一片掌声与喝彩,“此外,我想要特别感谢两个人。”他侧身,让大家看见自己左手边的黄秋意与黄沐风,“我的贤内助,还有黄局。”
“倒计时准备。”谈局紧盯着曹广军,“黄沐风稍后会致辞,他一开口,立刻行动,点对点实施抓捕。”
为了不打草惊蛇,海晏厅内的知情人士只有纪洛宸、路定州等人。所有人严阵以待,默数着分秒。宾客们十分捧场,曹广军只讲了几分钟,已经鼓掌三四次。整间海晏厅的气氛被推到了顶点。“…我要说的就是这些,下面请我的老丈人,也是对我有知遇之恩的黄局说两句。”
纪洛宸的手按在腰间。随时准备拔枪。谈局手扶耳麦,行动的指令呼之欲出。就在这时。一只手拉住了正欲起身的黄沐风,“爸爸,我有几句话想借着今天的场合对您和老曹说,给我个机会吧。”黄秋意微笑着拿起话筒。
“暂缓行动。”谈局立刻说。
突然的换人引发了少许骚动,但看到黄沐风和曹广军都没有反对,众人也渐渐安静下来。
“请容我先自我介绍,我叫黄秋意。在座诸位中有一些认识我的人。想必是通过我丈夫曹广军、或者我父亲黄沐风吧。”
她的开场白有些奇怪,但这个问题的答案毋庸置疑。于是黄秋意轻笑着继续说:“大家的反应很诚实,我也并不意外。这么多年来,我的丈夫一心一意对家庭,照顾我和孩子,为我们遮风挡雨。今天他坐在这里,难道不值得大家的一点儿掌声吗?”被周围人的叫好声淹没,周淮屿直觉地感到了一丝怪异,他拉住了纪洛宸:“不太对。”
黄秋意亭亭而立,毫不怯场。她脸上一直带着愉悦的微笑。周淮屿远远注视着她,心头的异样感愈发浓重。
此情此景,令他想起了三个月前的订婚宴。同样的热闹非凡,同样的当众致辞,眼前与记忆重叠,周淮屿郑重地对纪洛宸与谈局说:“黄秋意很可能要做些什么,我建议视情况随时动手。”
纪洛宸也察觉到了违和,曹广军的生日,黄秋意却宛如自己才是主角般张扬,“谈局,您看?”他请示道。
“先静观其变。”谈局沉稳道。
邻桌有曹广军的老朋友,纷纷起哄着要他站起来回应黄秋意的夸奖。曹广军无奈地笑笑,正想起立。黄秋意却转身面向了黄沐风,后者随之缓缓站起,面无表情看着女儿。
“我说得对吗?”黄秋意笑意更深,她亲密地挽起父亲的臂弯。
几次出人意料的举动,大家都有些被她弄糊涂了,刚才起哄的朋友大声说:“弟妹,这时候你得拉着你老公啊!”他身边的人也跟着哈哈大笑。
“没错呀,我这不是正挽着吗?”黄秋意轻描淡写地说道,她甚至依恋地在黄沐风颈边蹭了蹭,“这么多年来一心一意对家庭,照顾我和孩子。为我们遮风挡雨的——我的丈夫。”
如同海浪退潮,喧嚣散去,大厅陷入死寂。
“弟妹,你、你在开什么玩笑,这可不好笑啊,哈哈。”有人僵硬地试图圆场,每个人都在明里暗里看着漩涡中心的三个人。
黄秋意后撤了一步,众人这才看见,她的手里正稳稳举着一把枪,抵在了黄沐风的腰间。
一片哗然中,黄秋意冷冷地说:“都别动。”她打开了枪的保险,黄沐风终于禁不住压力开口道:“小意,你别冲动,万事好商量。你想要什么,我都听你的。”?
第53章
“——听我的?”黄秋意笑出了声,这次她把手中的枪直接抵在了黄沐风的后脑上,“当初我哭着求你别碰我,你怎么不听我的呢?!”
黄秋意抛出的炸弹一个接一个,炸得所有人失语。一片诡异的安静中,曹雪踉跄着跑到了主桌前,结结巴巴地惶恐道:“妈妈,你、你在做什么呀?快放下枪,放开外公。”
几乎是怜悯地看着眼前的年轻女孩,黄秋意缓缓说:“小雪,你叫错了。”她毫不留情地揪住了黄沐风的苍苍白发。纠正道:“该叫他爸爸才对。”“你说…·什么?”曹雪完全不能理解,或者说拒绝理解,朝夕相处的温柔母亲变得陌生可怕,她将求助的眼神投向了曹广军。这是她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爸爸!你快带妈妈去看医生吧,她在说胡话。” 1
然而她求救的对象一言不发,从最开始,曹广军便任由黄秋意自由发言。
“傻孩子,你找他有什么用?他跟你非亲非故,这些年来最多担了个养父的名头,何尝真心关爱过你。”黄秋意怜爱地看着曹雪,无论她在说什么,手中的枪都没有过半分晃动游移。
曹雪崩溃地大喊:“你骗我!你在说谎!”
“她没有。”曹广军终于开口了,“我和你妈妈结婚时,她已经怀了你。”
“听到了吗?”黄秋意满意地点点头,转而对黄沐风嘲讽道:“瞧瞧,你的好女婿可比你有担当多了。该承认就承认,你多年无后,以至于把歪主意打到了自己亲女儿身上这种事,怎么就不敢对外宣布呢?” 2
事情的走向完全偏离了预期,在场的宾客中有人偷偷报警,然而所有后来者均被特警拦在了门外。“谈局,这样真的没关系吗?”苏泱担忧地问。黄秋意看上去精神状态过于亢奋,不知何时便会按下扳机。
谈局神情复杂,吐露了实情:“她就是向纪委实名举报黄沐风的证人,黄秋意唯一的请求是让她当众揭发黄沐风跟曹广军……再给她一点时间吧,这些年,她很不容易。”
“她不会开枪的。”周淮屿也道。“对黄沐风这种人而言,当众剥去他的虚伪面具,比杀了他还难受。黄秋意一直被当成丈夫与父亲的附属品,她只是想剥离掉自己身上这些束缚性的名称与定义,做回自己。”
“原来暗中帮庄一心的人是黄秋意。”纪洛宸串起了前因后果,“她在陆千帆家里看到了庄一心的录像,确认警方掌握了完整的证据链,这才瞄准时机举报。蛰伏数年,一击必杀。”
周淮屿想起了另一件事,“黄闻声说他得到的情报直接点出了邹强是幕后黑手之一,情报来源他不能说,但绝对可靠。现在看来,应该也是黄秋意告诉他的。”
与接受了巨大信息量后无比震惊的其他人不同,黄闻声全程沉静端坐,默默注视着黄秋意的所有举动。
“黄队太惨了,家里一堆乌遭事,亏他还能这么冷静。”苏泱感慨道,“我这张乌鸦嘴,当初就不该说黄队会情场职场双双失意,眼瞅着一半应验了啊。黄沐风和曹广军被抓,难保他不受影响。又得照顾姐姐,唉。”
“你说得对,他是太冷静了一点。”纪洛宸冷不丁接了一句,给苏泱接懵了。
周淮屿和他想到了一处,“黄闻声说谎了,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们要找的人是谁。却只给出了邹强和邹文凯的名字。他在配合黄秋意的计划。”
曹雪仍在哭泣,她的骄傲在短短几分钟内被踩碎,她习惯性地扑向黄闻声的怀中,期待着能收到一份安慰。可这一次,黄闻声无声而坚定地推开了她。急转直下的事态令人唏嘘不已,谈局忽然收到了外面传来的请示,她沉默半晌,叹息道:“让他们进来吧。”
海晏厅的门开了,所有人闻声望去,陆千帆推着轮椅上虚弱的陆定缓缓走来。
轮椅滚轮经过柔软的地毯,近乎无声,曹广军却如闻响鼓,他死死看着逐渐靠近的陆定,再也站不稳,跌坐在椅子中。
偌大的宴会厅,几百人在场,陆定看也不看他们。他只是与曹广军久久对视,用嘶哑到变了调的嗓音问他,“为什么?”
追逐真相的人们愿意为了一个答案倾其所有,可残酷的真相往往比谎言更锋利。
自己半生的悲剧竟然是最信任的好兄弟一手造就,陆定无论如何不愿意轻易接受这个结果。他必须当面问上一句,为什么。
陆千帆担忧地望着父亲悄然染上花白的发,没人比她更清楚这件事对于陆定的打击之大。
宴会厅静得可怕,就连曹雪都收了声,紧抿着唇看句陆定。他身上还穿着医院的病号服,显然是匆忙赶来。她的眼神不确定地在陆定周身打转。毕竟眼前这个形销骨立、老态毕露的男人,与她印象中风度翩然的陆叔叔相差甚远。
面对黄秋意的咄咄逼问,曹广军尚能保持镇定。然而此刻质问他的人是陆定,在跌坐下后,他甚至没有敢再次抬头与陆定对视。
他心中有愧,有人却无所畏惧。
“还需要问吗?当然是为了他自己的前途。”黄秋意冷眼旁观,打破了僵局。
“你就没有怀疑过吗?卧底任务的保密级别那么高,谁能有这个权限知道你的身份?”她用枪随手敲了敲黄沐风的太阳穴,又用右手一指曹广军,“越亲近的人才越清楚你的弱点,绑架你妻女的计划,正是你的这位好兄弟一手策划的哦。”
虚假的外皮被扯下,暴露出里层经年未愈的伤疤,那是盘桓在陆定心头十八年的痛楚。
黄秋意随口几句说出了更为骇人的真相,“当初我已经怀了曹雪,黄沐风不想这个孩子也像秋声似的没名没份,急着找个有能力的女婿。权势动人心,陆定,你的案子,就是曹广军递给黄沐风的投名状。你的牺牲,成就了他一路高升的青云梯。”陆定沉默不语,他定定地看着曹广军,仿若第一次看清这位挚友。
“多可笑呀。黄沐风。”黄秋意继续说,“你一门心思想要个儿子,名正言顺归在你名下。可惜我怀秋声的时候自己都还懵懵懂懂,发现得太晚,他只能担着个私生子的名头。你不死心,又寄望于曹雪——偏生是个女孩儿。真是老天有眼,不让你如愿!”
黄闻声不知何时站到了母亲身前,第一次,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喊道:“妈,别做傻事。为这个人渣,不值得。”
黄秋意的眼圈飞快地红了,她仰起头,憋回最后一口亲情,“别这么喊我!”又用一个眼神吓退了同样蠢蠢欲动的曹雪。她冷漠道:“你们两个是我这一生最大的耻辱,永远别那样喊我。”
“你不用抱有侥幸心理。”她的话语如尖刀凌迟着曹雪的心,“我知道郑逸辰不是良配。不阻拦你们订婚,那是因为我不在乎。曹广军也清楚,但左右你不是他亲闺女,订个婚而已,还能迷惑住陆定,很划算的买卖。”
曹雪如坠冰窟,她不可置信地踉跄着扑到黄秋意脚边。语无伦次:“爸爸妈妈很爱我的,这一定不是真的……对。还有小舅。秋声!我是家里的小公主,对不对?对不对?!”
啪一一
放下手,黄秋意深深注视着她,“少天真了。”茫然地捂着脸颊回望,曹雪的脸庞上泪痕未干。“哪个真心爱护女儿的父母会放任她迷恋舅舅?做了十八年的美梦,你是时候该醒了。”
“大好仕途葬送在我手里,是不是觉得心有不甘?”黄秋意不再理睬瘫软在地的曹雪,转而嘲讽起曹广军,“我比你更不甘心!因为你,我的人生成了彻头彻尾的错误。当年你为了和我结婚,狠心抛弃女友,可曾想到今日的结局?”
“……我早就后悔了。”曹广军抬起头,曾经加诸于身的荣光随着真相的揭露离他而去,他麻木地重复了一遍,“我的理想,我期待的人生,全部陷入了错位的循环。如果能重来一次,我不会踏上这条路。”
“这是你的报应。”黄秋意冷冷地说,“你活该付出这些代价。”
“是啊,我活该。”他自嘲地笑了。“我原以为你会看在多年夫妻情分上。为我隐瞒一些。毕竟害你最深的人不是我。”
“一丘之貉,你跟黄沐风有什么区别?”黄秋意毫不留情,“哦对了,稍有一些不同。他有儿女,你没有,你是个失败至极的孤家寡人。”
两人的对话尖锐冰冷,忽然有人打断了他们。“不,他有。”
陆定推开了陆千帆挽扶自己的手,缓慢地站起。他从怀中拿出了一张四折好的纸,那是一张最普通不过的作文纸。
“我在警校教的是刑侦学和痕迹学,从来没教过人语文。”他说起了似乎风马牛不相及的另一件事“那天千帆来拜托我,说她有个好朋友,问我能不能教教她功课,我答应了。”?
第54章
陆千帆已经猜到了,她紧盯着父亲手中的作文纸。
“订婚宴上出事后,我去了一次她家,在书里发现了这篇作文。我布置下这个题目时,她跟我说她不会写,央求着换了个作文题。”陆定缓缓展开纸。“原来她还是写了。”
“《我的父亲。》”
曹广军的身躯为之一颤。他的神情混合着期待、恐慌与无措,仿若陆定手中拿着的不是一篇文章。而是他的判决书。
“我很讨厌开家长会,因为这会让我意识到自己‘没有父亲’这件事。书上说,繁衍、保护后代是生物的本能,于是最初我天真地以为,父亲的缺位是个意外,他一定也期待着和我相见。”
“由于妈妈工作的特殊性,我们经常搬家,不变的是周围人异样的目光。但无论别人怎么看,我是感激妈妈的,她至少给了我一个家。”
“人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对此,我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只是,在那些漂泊不定的日子里,我时常做梦,幻想着父亲会如神兵天降,保护我和妈妈。”“妈妈带着我回了临南,她告诉我,这是她的故乡,也是她和父亲相识相爱的地方。我鼓足勇气问她。父亲是不是不在了?我害怕得到某个答案。”“‘怎么会呢?妈妈带你回来就是为了和爸爸相认,这些年他不在,是有苦衷的。你快成年了,该让他见见你。’妈妈这样告诉我。”
“那段日子,妈妈每天都很快乐,她时而从衣柜里挑选出裙子,问我哪件最漂亮,她要穿着去见父亲。我也不禁跟着她期待起来。”
“终于到了命运的一天,我忐忑地目送妈妈出门。等待着她和父亲一同归来。”
“然而,直到天黑,我都没有等来他们。”
“深夜,妈妈带着满身的酒气孤身回来。面对我的询问,她发出神经质的大笑。”
“‘我以为,他当年只是因为那个女人意外有了孩子,不得已要对她负责。才会选择离开我·…我在他走后才发现自己也有了身孕,为了不影响他的前途,我一个人把孩子拉扯大。可他竟然不相信我的话,开口就问我需要多少钱,只要不打扰他现在的生活···哈哈哈哈!都是假的,骗子!’妈妈语无伦次地说了很多,我逐渐拼凑出往事。”
“我的梦果然只是梦,永远不会成真。从那天起,妈妈完全变了一个人,她的眼中不再有对生活的期待,看向我的眼神也像一个陌生人。十六年的等待与自我感动全部成空,她疯了。”
“我这才明白,原来从没人爱过我。父亲并不期待我的存在,母亲只当我是挽回爱人的工具。”“一心只爱一人,这是母亲为我起名时的愿景。我开始讨厌自己的名字。它更像个诅咒。”
“母亲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差,我把她送去了医院。钱,我需要钱。黄闻声在这时找到了我,我们有着相同的目标,只不过,他是为了帮他的母亲,我只为了我自己。”
“他告诉我,安静等待,会有人来找我。很快,我在交友软件上收到了那种邀约信息,我知道,这是踏出后便无法回头的一步。原来母亲的工作也没有那么难。我答应了K姐的条件,甚至悄悄备份了录像。”
“父母,多伟大的词啊。可我恨他们,他们没有经过我的允许便生下了我。黄闻声说得没错,要报复父亲,最好的方式莫过于亲手剥夺掉他最在意的权势地位。”
“按照他的计划,我拿到了越来越多的证据。邹强、郑文德……当然,还有父亲,他们一个都跑不掉。”
“郑文德是个变态,他打我的伤太痛了,我遮遮掩掩去了医院——这是我这辈子最正确的决定,在那里,我遇到了千帆。”
“和千帆在一起的时光,幸福到让我觉得不真实。她和陆叔叔,给了我一个真正的家。”
“备份的录像我混在新婚贺词里交给了千帆,她不需要知道这些航脏的事。”
“我没有按预定计划杀了郑逸辰,哪怕这会打乱黄闻声的布置,他如今的所作所为,已经跨越了正义的界限。千帆是真的很爱黄闻声,我不想破坏她的幸福……所以有些事,我来做就好。比起对父亲的恨,我更想守护千帆。”
“如果判分的话,这大概会是一篇不及格的作文吧。明天是千帆的订婚日,我会用我的方式。终结一切罪恶。”
陆定放下了作文纸,他读完了。
不要说曹广军,就连纪洛宸都陷入了沉默。与其说这是篇作文,不如说它是庄一心的绝笔信。
“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把庄一心——把我女儿交到柯云手上?!你知道她都经历了些什么吗?!”曹广军拽起了黄闻声的衣领,痛苦地嘶吼着,“你这样还算是个探长吗!”
黄闻声低低地笑了,笑声渐大,“——探长?你也配提起这两个字吗!”他面无表情,冷漠地打掉了曹广军的手,“你出卖同事,勾结罪犯。明知我母亲的痛苦,却选择了和黄沐风同流合污!这身警服,你不配穿。”
他的话像毒液般烫伤了曹广军,然而黄闻声并没有在此停手,“你问我为什么把庄一心交给柯云?仔细想想,到底是谁选中了庄一心。”
曹广军僵在了原地,往事如万花筒浮现。天旋地转,他踉跄着第二次向后跌坐,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
“我只不过是把庄一心的资料夹带了进去,是你自己选了她,让柯云把她送给邹强。”黄闻声替他说了。
“这才是你的报应。”
距离那场特殊的寿宴已经过去了快一周,饶是事前各部门做好了处理预案,纷至沓来的各项收尾工作依然是项艰巨的工程。用老裴的话说,叫做“有些年头没这么猛加班了”。
“大家辛苦了,先吃点东西垫垫。”纪洛宸怀里抱着各种口味的饼干和速食,边走边发。他刚从超市快速扫荡回来,周淮屿跟在他身后挨个工位发水。不光是临南管理局。市局、纪委和经侦的同事们也都在加班加点地办案。管理局这头的目标。是尽早把曹广军、黄沐风经手过的大小案子筛过一遍。
苏泱困得恨不能找两根棉签儿把眼皮支棱住,桌上空了半打茶咖,全是他这几天的战果。以他为圆心放眼望去,全局都是这副累得快要登仙的模样。
“你们这该休息的就回家休息啊。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纪洛宸自己一早便作好了住办公室的准备,行军床再度出山。看见这帮加班起来不要命的,开始习惯性赶鸭子回家。
“好嘞老大。”稀稀拉拉有人回应他,不过却没人真的起身走人。
鉴于黄曹二人职位不低,牵涉的案件不在少数,这注定了会是一场大清洗。黄秋意提供了她这些年暗中收集的全部证据,黄闻声也配合讯问,交代了自己的所有行动计划。
“你别光说他们,自己先带好头。”周淮屿把最后一瓶水放到纪洛宸怀里,“身为队长得以身作则——你晚饭吃了吗?”
事实证明,临南管理局的食物链顶层还得是某位画像师。淮屿哥一发话,所有人放下了手里的档案袋。齐聚在熟悉的玻璃板前,人手一碗自热小火锅,碰头吃起了夜宵。
“先说好,吃完这顿全都给我回家睡觉去,明早再来干活儿,听见没?”如果忽略掉纪洛宸手里夹着午餐肉的筷子,这话应当更有威慑力一些。
“老大,你再给我们说说这案子吧。”苏泱捧着碗,很有求知欲,“我感觉还有很多细节不清楚。就好像电视剧少看了一集似的。”
“我来讲吧。”成功用一个温柔又不容拒绝的眼神镇压了正欲讲解的纪洛宸,周淮屿示意他先吃饭,自己则拿起笔画了一条长长的时间轴。
“其实并没有那么复杂,只是这个案件中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和出发点,再加上他们彼此之间的关系,交织在一起后显得案情一波三折。”
周淮屿拿起笔标注好“十八年前”,那是陆定的人生转折点。“从这个节点开始,曹广军和黄沐风捆绑在了一起,为此,他不惜背弃了身边所有人:陆定、庄梦……”
他边说边写,一个个熟悉的名字出现在玻璃板上。“在整张利益网中,黄沐风无疑是最大的受益者,曹广军和邹强次之。在这两人的合作中,柯云、郑文德、邹文凯、丁磊等人负责落实具体的行动安排。”
“他们最初通过人口买卖、非法放贷等手段牟取暴利,后又通过和陆云达成合作,转向了非法走私以及**易的方向。”
“如果说曹广军这些人的所作所为是为了利益,那么黄闻声、黄秋意则是为了复仇。”
“能够成功抓获这些人。庄一心至关重要。”纪洛宸飞快解决了晚饭,他正色道:“她直接掀翻了棋桌,将我们的目光引向了案件的中心。?
第55章
“——听我的?”黄秋意笑出了声,这次她把手中的枪直接抵在了黄沐风的后脑上,“当初我哭着求你别碰我,你怎么不听我的呢?!”
黄秋意抛出的炸弹一个接一个,炸得所有人失语。一片诡异的安静中,曹雪踉跄着跑到了主桌前,结结巴巴地惶恐道:“妈妈,你、你在做什么呀?快放下枪,放开外公。”
几乎是怜悯地看着眼前的年轻女孩,黄秋意缓缓说:“小雪,你叫错了。”她毫不留情地揪住了黄沐风的苍苍白发。纠正道:“该叫他爸爸才对。”“你说…·什么?”曹雪完全不能理解,或者说拒绝理解,朝夕相处的温柔母亲变得陌生可怕,她将求助的眼神投向了曹广军。这是她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爸爸!你快带妈妈去看医生吧,她在说胡话。”
然而她求救的对象一言不发,从最开始,曹广军便任由黄秋意自由发言。
“傻孩子,你找他有什么用?他跟你非亲非故,这些年来最多担了个养父的名头,何尝真心关爱过你。”黄秋意怜爱地看着曹雪,无论她在说什么,手中的枪都没有过半分晃动游移。
曹雪崩溃地大喊:“你骗我!你在说谎!”
“她没有。”曹广军终于开口了,“我和你妈妈结婚时,她已经怀了你。”
“听到了吗?”黄秋意满意地点点头,转而对黄沐风嘲讽道:“瞧瞧,你的好女婿可比你有担当多了。该承认就承认,你多年无后,以至于把歪主意打到了自己亲女儿身上这种事,怎么就不敢对外宣布呢?” 2
事情的走向完全偏离了预期,在场的宾客中有人偷偷报警,然而所有后来者均被特警拦在了门外。“谈局,这样真的没关系吗?”苏泱担忧地问。黄秋意看上去精神状态过于亢奋,不知何时便会按下扳机。
谈局神情复杂,吐露了实情:“她就是向纪委实名举报黄沐风的证人,黄秋意唯一的请求是让她当众揭发黄沐风跟曹广军……再给她一点时间吧,这些年,她很不容易。”
“她不会开枪的。”周淮屿也道。“对黄沐风这种人而言,当众剥去他的虚伪面具,比杀了他还难受。黄秋意一直被当成丈夫与父亲的附属品,她只是想剥离掉自己身上这些束缚性的名称与定义,做回自己。”
“原来暗中帮庄一心的人是黄秋意。”纪洛宸串起了前因后果,“她在陆千帆家里看到了庄一心的录像,确认警方掌握了完整的证据链,这才瞄准时机举报。蛰伏数年,一击必杀。”
周淮屿想起了另一件事,“黄闻声说他得到的情报直接点出了邹强是幕后黑手之一,情报来源他不能说,但绝对可靠。现在看来,应该也是黄秋意告诉他的。”
与接受了巨大信息量后无比震惊的其他人不同,黄闻声全程沉静端坐,默默注视着黄秋意的所有举动。
“黄队太惨了,家里一堆乌遭事,亏他还能这么冷静。”苏泱感慨道,“我这张乌鸦嘴,当初就不该说黄队会情场职场双双失意,眼瞅着一半应验了啊。黄沐风和曹广军被抓,难保他不受影响。又得照顾姐姐,唉。”
“你说得对,他是太冷静了一点。”纪洛宸冷不丁接了一句,给苏泱接懵了。
周淮屿和他想到了一处,“黄闻声说谎了,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们要找的人是谁。却只给出了邹强和邹文凯的名字。他在配合黄秋意的计划。”
曹雪仍在哭泣,她的骄傲在短短几分钟内被踩碎,她习惯性地扑向黄闻声的怀中,期待着能收到一份安慰。可这一次,黄闻声无声而坚定地推开了她。急转直下的事态令人唏嘘不已,谈局忽然收到了外面传来的请示,她沉默半晌,叹息道:“让他们进来吧。”
海晏厅的门开了,所有人闻声望去,陆千帆推着轮椅上虚弱的陆定缓缓走来。
轮椅滚轮经过柔软的地毯,近乎无声,曹广军却如闻响鼓,他死死看着逐渐靠近的陆定,再也站不稳,跌坐在椅子中。
偌大的宴会厅,几百人在场,陆定看也不看他们。他只是与曹广军久久对视,用嘶哑到变了调的嗓音问他,“为什么?”
追逐真相的人们愿意为了一个答案倾其所有,可残酷的真相往往比谎言更锋利。
自己半生的悲剧竟然是最信任的好兄弟一手造就,陆定无论如何不愿意轻易接受这个结果。他必须当面问上一句,为什么。
陆千帆担忧地望着父亲悄然染上花白的发,没人比她更清楚这件事对于陆定的打击之大。
宴会厅静得可怕,就连曹雪都收了声,紧抿着唇看句陆定。他身上还穿着医院的病号服,显然是匆忙赶来。她的眼神不确定地在陆定周身打转。毕竟眼前这个形销骨立、老态毕露的男人,与她印象中风度翩然的陆叔叔相差甚远。
面对黄秋意的咄咄逼问,曹广军尚能保持镇定。然而此刻质问他的人是陆定,在跌坐下后,他甚至没有敢再次抬头与陆定对视。
他心中有愧,有人却无所畏惧。
“还需要问吗?当然是为了他自己的前途。”黄秋意冷眼旁观,打破了僵局。
“你就没有怀疑过吗?卧底任务的保密级别那么高,谁能有这个权限知道你的身份?”她用枪随手敲了敲黄沐风的太阳穴,又用右手一指曹广军,“越亲近的人才越清楚你的弱点,绑架你妻女的计划,正是你的这位好兄弟一手策划的哦。”
虚假的外皮被扯下,暴露出里层经年未愈的伤疤,那是盘桓在陆定心头十八年的痛楚。
黄秋意随口几句说出了更为骇人的真相,“当初我已经怀了曹雪,黄沐风不想这个孩子也像秋声似的没名没份,急着找个有能力的女婿。权势动人心,陆定,你的案子,就是曹广军递给黄沐风的投名状。你的牺牲,成就了他一路高升的青云梯。”陆定沉默不语,他定定地看着曹广军,仿若第一次看清这位挚友。
“多可笑呀。黄沐风。”黄秋意继续说,“你一门心思想要个儿子,名正言顺归在你名下。可惜我怀秋声的时候自己都还懵懵懂懂,发现得太晚,他只能担着个私生子的名头。你不死心,又寄望于曹雪——偏生是个女孩儿。真是老天有眼,不让你如愿!”
黄闻声不知何时站到了母亲身前,第一次,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喊道:“妈,别做傻事。为这个人渣,不值得。”
黄秋意的眼圈飞快地红了,她仰起头,憋回最后一口亲情,“别这么喊我!”又用一个眼神吓退了同样蠢蠢欲动的曹雪。她冷漠道:“你们两个是我这一生最大的耻辱,永远别那样喊我。”
“你不用抱有侥幸心理。”她的话语如尖刀凌迟着曹雪的心,“我知道郑逸辰不是良配。不阻拦你们订婚,那是因为我不在乎。曹广军也清楚,但左右你不是他亲闺女,订个婚而已,还能迷惑住陆定,很划算的买卖。”
曹雪如坠冰窟,她不可置信地踉跄着扑到黄秋意脚边。语无伦次:“爸爸妈妈很爱我的,这一定不是真的……对。还有小舅。秋声!我是家里的小公主,对不对?对不对?!”
啪一一
放下手,黄秋意深深注视着她,“少天真了。”茫然地捂着脸颊回望,曹雪的脸庞上泪痕未干。“哪个真心爱护女儿的父母会放任她迷恋舅舅?做了十八年的美梦,你是时候该醒了。”
“大好仕途葬送在我手里,是不是觉得心有不甘?”黄秋意不再理睬瘫软在地的曹雪,转而嘲讽起曹广军,“我比你更不甘心!因为你,我的人生成了彻头彻尾的错误。当年你为了和我结婚,狠心抛弃女友,可曾想到今日的结局?”
“……我早就后悔了。”曹广军抬起头,曾经加诸于身的荣光随着真相的揭露离他而去,他麻木地重复了一遍,“我的理想,我期待的人生,全部陷入了错位的循环。如果能重来一次,我不会踏上这条路。”
“这是你的报应。”黄秋意冷冷地说,“你活该付出这些代价。”
“是啊,我活该。”他自嘲地笑了。“我原以为你会看在多年夫妻情分上。为我隐瞒一些。毕竟害你最深的人不是我。”
“一丘之貉,你跟黄沐风有什么区别?”黄秋意毫不留情,“哦对了,稍有一些不同。他有儿女,你没有,你是个失败至极的孤家寡人。”
两人的对话尖锐冰冷,忽然有人打断了他们。“不,他有。”
陆定推开了陆千帆挽扶自己的手,缓慢地站起。他从怀中拿出了一张四折好的纸,那是一张最普通不过的作文纸。
“我在警校教的是刑侦学和痕迹学,从来没教过人语文。”他说起了似乎风马牛不相及的另一件事“那天千帆来拜托我,说她有个好朋友,问我能不能教教她功课,我答应了。”?
第56章
陆千帆已经猜到了,她紧盯着父亲手中的作文纸。
“订婚宴上出事后,我去了一次她家,在书里发现了这篇作文。我布置下这个题目时,她跟我说她不会写,央求着换了个作文题。”陆定缓缓展开纸。“原来她还是写了。”
“《我的父亲。》”
曹广军的身躯为之一颤。他的神情混合着期待、恐慌与无措,仿若陆定手中拿着的不是一篇文章。而是他的判决书。
“我很讨厌开家长会,因为这会让我意识到自己‘没有父亲’这件事。书上说,繁衍、保护后代是生物的本能,于是最初我天真地以为,父亲的缺位是个意外,他一定也期待着和我相见。”
“由于妈妈工作的特殊性,我们经常搬家,不变的是周围人异样的目光。但无论别人怎么看,我是感激妈妈的,她至少给了我一个家。”
“人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对此,我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只是,在那些漂泊不定的日子里,我时常做梦,幻想着父亲会如神兵天降,保护我和妈妈。”“妈妈带着我回了临南,她告诉我,这是她的故乡,也是她和父亲相识相爱的地方。我鼓足勇气问她。父亲是不是不在了?我害怕得到某个答案。”“‘怎么会呢?妈妈带你回来就是为了和爸爸相认,这些年他不在,是有苦衷的。你快成年了,该让他见见你。’妈妈这样告诉我。”
“那段日子,妈妈每天都很快乐,她时而从衣柜里挑选出裙子,问我哪件最漂亮,她要穿着去见父亲。我也不禁跟着她期待起来。”
“终于到了命运的一天,我忐忑地目送妈妈出门。等待着她和父亲一同归来。”
“然而,直到天黑,我都没有等来他们。”
“深夜,妈妈带着满身的酒气孤身回来。面对我的询问,她发出神经质的大笑。”
“‘我以为,他当年只是因为那个女人意外有了孩子,不得已要对她负责。才会选择离开我·…我在他走后才发现自己也有了身孕,为了不影响他的前途,我一个人把孩子拉扯大。可他竟然不相信我的话,开口就问我需要多少钱,只要不打扰他现在的生活···哈哈哈哈!都是假的,骗子!’妈妈语无伦次地说了很多,我逐渐拼凑出往事。”
“我的梦果然只是梦,永远不会成真。从那天起,妈妈完全变了一个人,她的眼中不再有对生活的期待,看向我的眼神也像一个陌生人。十六年的等待与自我感动全部成空,她疯了。”
“我这才明白,原来从没人爱过我。父亲并不期待我的存在,母亲只当我是挽回爱人的工具。”“一心只爱一人,这是母亲为我起名时的愿景。我开始讨厌自己的名字。它更像个诅咒。”
“母亲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差,我把她送去了医院。钱,我需要钱。黄闻声在这时找到了我,我们有着相同的目标,只不过,他是为了帮他的母亲,我只为了我自己。”
“他告诉我,安静等待,会有人来找我。很快,我在交友软件上收到了那种邀约信息,我知道,这是踏出后便无法回头的一步。原来母亲的工作也没有那么难。我答应了K姐的条件,甚至悄悄备份了录像。”
“父母,多伟大的词啊。可我恨他们,他们没有经过我的允许便生下了我。黄闻声说得没错,要报复父亲,最好的方式莫过于亲手剥夺掉他最在意的权势地位。”
“按照他的计划,我拿到了越来越多的证据。邹强、郑文德……当然,还有父亲,他们一个都跑不掉。”
“郑文德是个变态,他打我的伤太痛了,我遮遮掩掩去了医院——这是我这辈子最正确的决定,在那里,我遇到了千帆。”
“和千帆在一起的时光,幸福到让我觉得不真实。她和陆叔叔,给了我一个真正的家。”
“备份的录像我混在新婚贺词里交给了千帆,她不需要知道这些航脏的事。”
“我没有按预定计划杀了郑逸辰,哪怕这会打乱黄闻声的布置,他如今的所作所为,已经跨越了正义的界限。千帆是真的很爱黄闻声,我不想破坏她的幸福……所以有些事,我来做就好。比起对父亲的恨,我更想守护千帆。”
“如果判分的话,这大概会是一篇不及格的作文吧。明天是千帆的订婚日,我会用我的方式。终结一切罪恶。”
陆定放下了作文纸,他读完了。
不要说曹广军,就连纪洛宸都陷入了沉默。与其说这是篇作文,不如说它是庄一心的绝笔信。
“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把庄一心——把我女儿交到柯云手上?!你知道她都经历了些什么吗?!”曹广军拽起了黄闻声的衣领,痛苦地嘶吼着,“你这样还算是个探长吗!”
黄闻声低低地笑了,笑声渐大,“——探长?你也配提起这两个字吗!”他面无表情,冷漠地打掉了曹广军的手,“你出卖同事,勾结罪犯。明知我母亲的痛苦,却选择了和黄沐风同流合污!这身警服,你不配穿。”
他的话像毒液般烫伤了曹广军,然而黄闻声并没有在此停手,“你问我为什么把庄一心交给柯云?仔细想想,到底是谁选中了庄一心。”
曹广军僵在了原地,往事如万花筒浮现。天旋地转,他踉跄着第二次向后跌坐,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
“我只不过是把庄一心的资料夹带了进去,是你自己选了她,让柯云把她送给邹强。”黄闻声替他说了。
“这才是你的报应。”
距离那场特殊的寿宴已经过去了快一周,饶是事前各部门做好了处理预案,纷至沓来的各项收尾工作依然是项艰巨的工程。用老裴的话说,叫做“有些年头没这么猛加班了”。
“大家辛苦了,先吃点东西垫垫。”纪洛宸怀里抱着各种口味的饼干和速食,边走边发。他刚从超市快速扫荡回来,周淮屿跟在他身后挨个工位发水。不光是临南管理局。市局、纪委和经侦的同事们也都在加班加点地办案。管理局这头的目标。是尽早把曹广军、黄沐风经手过的大小案子筛过一遍。
苏泱困得恨不能找两根棉签儿把眼皮支棱住,桌上空了半打茶咖,全是他这几天的战果。以他为圆心放眼望去,全局都是这副累得快要登仙的模样。
“你们这该休息的就回家休息啊。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纪洛宸自己一早便作好了住办公室的准备,行军床再度出山。看见这帮加班起来不要命的,开始习惯性赶鸭子回家。
“好嘞老大。”稀稀拉拉有人回应他,不过却没人真的起身走人。
鉴于黄曹二人职位不低,牵涉的案件不在少数,这注定了会是一场大清洗。黄秋意提供了她这些年暗中收集的全部证据,黄闻声也配合讯问,交代了自己的所有行动计划。
“你别光说他们,自己先带好头。”周淮屿把最后一瓶水放到纪洛宸怀里,“身为队长得以身作则——你晚饭吃了吗?”
事实证明,临南管理局的食物链顶层还得是某位画像师。淮屿哥一发话,所有人放下了手里的档案袋。齐聚在熟悉的玻璃板前,人手一碗自热小火锅,碰头吃起了夜宵。
“先说好,吃完这顿全都给我回家睡觉去,明早再来干活儿,听见没?”如果忽略掉纪洛宸手里夹着午餐肉的筷子,这话应当更有威慑力一些。
“老大,你再给我们说说这案子吧。”苏泱捧着碗,很有求知欲,“我感觉还有很多细节不清楚。就好像电视剧少看了一集似的。”
“我来讲吧。”成功用一个温柔又不容拒绝的眼神镇压了正欲讲解的纪洛宸,周淮屿示意他先吃饭,自己则拿起笔画了一条长长的时间轴。
“其实并没有那么复杂,只是这个案件中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和出发点,再加上他们彼此之间的关系,交织在一起后显得案情一波三折。”
周淮屿拿起笔标注好“十八年前”,那是陆定的人生转折点。“从这个节点开始,曹广军和黄沐风捆绑在了一起,为此,他不惜背弃了身边所有人:陆定、庄梦……”
他边说边写,一个个熟悉的名字出现在玻璃板上。“在整张利益网中,黄沐风无疑是最大的受益者,曹广军和邹强次之。在这两人的合作中,柯云、郑文德、邹文凯、丁磊等人负责落实具体的行动安排。”
“他们最初通过人口买卖、非法放贷等手段牟取暴利,后又通过和陆云达成合作,转向了非法走私以及**易的方向。”
“如果说曹广军这些人的所作所为是为了利益,那么黄闻声、黄秋意则是为了复仇。”
“能够成功抓获这些人。庄一心至关重要。”纪洛宸飞快解决了晚饭,他正色道:“她直接掀翻了棋桌,将我们的目光引向了案件的中心。?
第57章
就连黄秋意的实名举报,也是建立在她确认警方手中已经掌握了足够多的证据之后。”
姜乐悠怅然地点头,“现在想来,庄一心真的已经做到了她能力范围内的全部…·她根本不爱郑逸辰,却留下那样一句可疑的遗言。柯云让她杀了郑逸辰,黄闻声让她将计就计,没人真的考虑过她的想法。庄一心从小看惯母亲卖春,我想她根本就对男人毫无留恋。她做的一切,只是为了守护那个唯一对她好的女孩儿。”
“等手边的事情忙完,我们去看看她吧。”周淮屿提议道,“我们还欠她一句谢谢。”
青山雾隐,呼吸间尽是清冽的空气。天际云层中依稀可见月亮的轮廓,二人拾级而上。庄一心的墓坐落在一片林荫处。
纪洛宸手提花束果篮,“这个点来果然没什么人啊。”他感慨道。
“不是每个人都会加班到凌晨四点。”周淮屿爬山爬得微喘,最近一段时间纪洛宸每天接送他上下班,自行车好久不骑,体力都下降了。
目的地近在眼前,然而却不是他们想象中的空旷,纪洛宸一挑眉,和对方打了个招呼:“曹小姐。”曹雪一身黑裙,素面朝天,与她过去精致的装扮截然不同。听见纪洛宸叫自己。她沉默着轻轻回:“两位长官好,你们也是来看她吗?”
“曹小姐怎么想起来这里?”纪洛宸反问,将手中的东西归置在庄一心的墓碑前。碑文的内容是陆千帆做主定下的,只字未提曹广军。
过了好一会儿,曹雪才低声说:“我来向她道歉·……也向她道谢。”
周淮屿顿时了然,订婚宴上,曹雪激动之下曾对庄一心口出恶言。
“这些日子,我好好反思了自己过去十八年的人生。”曹雪也将自己怀中的捧花放下,“曾经我以为自己拥有一个很幸福的家庭,每个人都疼爱我、保护我,我不需要为任何人或事烦忧。”
她轻声笑了。“当然,以上这些都是镜花水月,其实我一无所有。”
“周长官,你知道吗?我原本很瞧不起庄一心,觉得像她这样的人不配出现在我周围……但我现在很羡慕她。”她对周淮屿说,“至少她活得清楚明白,还有一个陆千帆愿意掏心窝地对她好。”
“我后来去查了,出于基因与血缘的本能吸引,失散的兄妹之间,很容易对彼此产生好感。所以说,就连我的爱情,也是虚假的。”说到黄闻声。她终于落下泪来。
曹雪匆匆擦拭掉泪痕,她已经不再是哭泣后可以投入妈妈怀抱的那个小公主,“不论庄一心是出于什么目的揭发了一切,我都很感激她。是她把我拉回了真实的人间。反倒是我,还有我家里的人,我们伤害了她太多。”
“——如果一心知道她帮到了你。也会开心的。”微亮的晨光照拂着陆千帆和陆定,两人缓步走来。陆定的气色好了许多,他已经不用再坐轮椅。陆千帆走向曹雪,给了她一个意料之外的拥抱,“不必自责,这些事情原本就和你无关。”
伏在陆千帆的肩头。曹雪逐渐从小声啜泣,转为放声大哭。
“能哭出来是好事。”陆定叹道。人的情感无法被轻易切割抛弃,曹雪也是他看着长大的,哪怕知晓了曹广军的背叛,他依然放心不下这个孩子。
告别了曹雪,四人席地而坐。
纪洛宸忽然笑了,他揉了揉鼻尖,“感觉回到了那晚,陆叔你来局里接千帆,咱们当时也是在马路牙子上坐了好半天。”
陆定眼角的皱纹随着笑意浮现变得柔软,“这才多久啊,恍若隔世喽。”
“爸,下次咱们请老大和淮屿哥来家里吃饭吧。”陆千帆跟着提议。
“哎,我看行。”
周淮屿低头轻笑,以袖掩面,小小声打了个哈欠。
“淮屿哥没睡好吗?”陆千帆见状问道。
纪洛宸顺口道:“他哪里是没睡好,压根儿就没睡,我们直接从局里过来的。刚下班。”
陆定眉毛一竖,劈掌拍了下纪洛宸的后背。“别仗着自己年轻不拿身体当回事,等老了有你好受!工作永远也做不完,犯不着死磕不放。”
“是是是下回我一准儿听您的……”
身旁这爷俩在闲谈,陆千帆仰头看向渐渐消却的夜色,“真好啊,能这样和亲人朋友坐在一起聊天。”
周淮屿也看向天幕,星光几乎完全隐入云中,群山叠翠,晕染出深浅不一的绿意。在那道苍色边缘,属于旭日的金光在逐渐升起,唤醒山间的生灵。“.……太阳升起来了,又是新的一天。”他轻声说。
“是啊,又是新的一天。”陆千帆重复了一遍。第一抹晨光落在她的发丝间,旋转跳跃着为其渡上几圈金边。
她修然起身。微笑着挽扶起父亲。“下回来我家吃饭!
山间的风带来属于初秋的一抹凉意,周淮屿抬起手肘撞了下纪洛宸,“又只剩咱俩了。”
“快打住,你是不是又要提起上次那个什么离散的理论啊?我跟你说想都别想,谈局既然把你分派给我当搭档了,咱俩等于锁死,懂吗?不可能拆开——”纪洛宸絮絮叨叨,直到周淮屿受不了地捂住他的嘴。
“对了,这个你可要看看。”
周淮屿从包里掏出了一份讯问报告是关于曹广军的。
纪洛宸接过报告不太理解,这些人是他俩一起审的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秘密。
方看了第一页,报告的页脚就被他捏皱了起来。“曹广军最后说的我们永远也不会查出来的背后上线就是黑狐?”
周淮屿点了点头,眼神悠悠向前看去“我跟苏明暗地里顺着曹广军的银行卡流水去向查了一下,大多都来自外网的一个账户,还有一小部分汇入了一个暗渠,再往下查就完全查不出来了,现如今能有这么大手笔的我想不出除了黑狐还有谁。”
“一个毫无人性,除了钱可以罔顾人命的地方。”说着周淮屿的手握紧成了拳头,周淮屿是上面点名道姓安插进来的人,要是说没有点事纪洛宸是不信的。
可当时他满脑子都是怎么把周淮屿踢出去,完全忘记查一下这个人了。
纪洛宸挠了挠头他现在有点迷茫。
周淮屿跟纪洛宸对视了几秒,确认纪洛宸这次是真的闭麦了,周淮屿才好气又好笑地说:“好了,现在有线索了咱们早晚都能查到,还有我想问你要不要一起去吃个早饭。”
纪洛宸眨眨眼,又眨眨眼,不说话。“……现在可以开口了。”周淮屿放下手。“你想吃什么?”他无辜地问。又对视了一眼,两人同时笑出了声。
“你还欠我一个赌约,记得吗?”周淮屿忽然道。
纪洛宸反应了一下才记起,周淮屿说的是当初他们打赌曹雪究竟喜欢谁,他很干脆地说:“本人向来愿赌服输,有什么要求,你尽管提。”
周淮屿微微一笑,他牵起纪洛宸的手,丝毫不管自己的动作惹得对方心跳飙升。“你知道的,出现场的时候我经常会捡些东西回家,小乌龟、饭团都是这么来的。”他慢吞吞地说着,将自己的十指与纪洛宸交握。“——纪洛宸,你愿不愿意跟我回家?”
纪洛宸表情有片刻的僵硬,好在纪大队长没有很笨,脑承载速度在卡了一瞬后疯狂转动了起来。
“我同意。”
一句简单的应答让纪洛宸说的好像结婚现场。
三月天,孩子脸。
上一秒还是艳阳高照的大晴天,下一秒大雨就倾盆而至。
苏明抖掉头发上没来得及躲闪而淋到的雨珠,趁着刚好有住户刷了梯控卡,眼疾手快窜进电梯里。
没办法,他也不想在大好的周末时间打扰领导休息,不仅不会得到好脸色,免不了还要挨一顿数落。
只不过目前出现了突发事件,老大的手机又一直处于暂时无人接听的状态,实在没辙,他只能亲自上门来碰碰运气。
关于老大是个壕无人性的富二代这件事队里大伙儿都知道,不过苏明一开始到队里的时候着实还是惊讶了一番。他清楚地记得第一次和老大出外勤的时候,鉴于同行人员过多,警车面临超载,他们只能分两辆车出发。当他们的手动挡小警车还在后头可怜巴巴地拉手刹、踩离合器,老大改装得狂拽酷炫的路虎已经轰的一下冲了出去。
电梯在12楼的时候“叮”了一声。苏明匆匆收起思绪跨了出去,停在纪洛宸家门口敲了敲门,他又犹豫了,不知道该找一个什么样的措辞能在周末要求领导一起加班的时候减少那么点负罪感。
转念一想。为人民服务,要什么自行车,苏明也就释怀了。苏明“咚咚咚”前前后后敲了几十下,敲门频率几乎能串起一首《野蜂》,在他几乎要以为老大不在家的时候,门那边传来了拖鞋的踢踏声。?
第58章
苏明迅速调整好状态,揉了揉刚淋过雨水冻得有些僵硬的脸,挤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正想打招呼。
“老——”话还没说出口就卡在了喉咙里,因为他发现门一打开出现在面前的人并不是老大。
开门的是周淮屿,穿着明显不属于他的大一号的睡衣,人还不是很清醒,睡眼惺忪地看了苏明一眼。
发现是认识的人之后周淮屿把门缝开大,也没注意来人跟进来了没有,一句话没说转身又回房间了,显然对房间的布局熟门熟路,并且非常不满大早上扰人清梦的行为,留下苏明目瞪口呆地石化在门口。
“这……是老大家没错吧?”苏明喃喃自语,退出去又确认了一眼门牌,这才小心翼翼地进去。
屋子里静悄悄的,仿佛刚才看到的人只是一个幻觉。苏明神色恍惚地摸进客厅。沙发上赫然扔着周淮屿外出必带的帆布包和他那件洗得有些发白的衬衫外套。
客厅里还有一只跑老跑去的橘色胖猫,很显然是周淮屿的。
苏明张了张嘴,像是发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
“老大!老大你在家吗!”苏明从书房到阳台绕了个圈儿,到处都是两个人生活的痕迹,但没有看到老大,索性又回到了客厅大声嚷嚷,“老大!”
“干横么干横么嚷嚷横么!”卧室的门一开,纪洛宸叼着牙刷口齿不清地冲出来,嘴角还留着泡沫。他身上是仓促间临时套上的T恤,整个小了一号,不合身地贴在身上,隐隐约约可以看到沟壑分明的腹肌。
“老大,这你……你的衣服啊?”
纪洛宸低头看了一眼,把牙刷从嘴里拿出来,满不在乎地扯着衣服往下拉了拉。“哦。周淮屿的。”
苏明愣住,往房间里探了探头,“周淮屿呢?”“瞎看什么!”纪洛宸不耐烦地把他满是好奇的脑袋按出去,“回笼觉!”
“你们同……同居了?”苏明的嘴惊讶地能装下一个水煮蛋,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组织语言。
纪洛宸眉毛一挑不置可否,把牙刷塞回嘴里继续口齿不清,“什么事啊星期天又找我?”
苏明回过神来,这才想起自己过来的目的,“哦哦是这样,我们接到报案,福利院发生了命案,发现的时——”
“等着!”纪洛宸一听有案情,也没等苏明说完,风尘仆仆地去漱口,刚走出去两步又退回来补充,“别去吵周淮屿啊!”
两个人从确定关系,到纪洛宸以周淮屿家极其不安全为由飞速收拾好周淮屿的东西搬家用了大半天,剩下半天吃了口饭回去整理好东西,两人到头·就睡了。
这刚没睡多久就被苏明喊了起来。
苏明又被撂在客厅里,这一定是他人生中度过的最漫长的早上,他的脑子飞速运转着,依旧难以消化这个消息。
在他能够理解的范畴里,老大和周淮屿的关系从针锋相对到合作搭档,对,顶多就止步于合作搭档,万万没想到他俩还有进一步的关系。
此时此刻,苏明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大怨种,上一秒领导还在谆谆教诲他“智者不入爱河,建设美丽中国”,下一秒领导就美人在怀甜甜蜜蜜谈办公室恋情去了。
啊呸,有钱人的心思你别猜,苏明腹诽。
半个小时后,直到苏明坐上了车,他都还处于浑浑噩噩的状态。纪洛宸一改刚起床的邋遢形象,这会儿已经精神奕奕地打开导航起步开车了,周淮屿换了一身简约的休闲服靠在副驾驶打着瞌睡。
他俩看上去完全没有任何不自然,纪洛宸甚至贴心地往周淮屿脖颈的位置塞了一个颈枕。
苏明坐在后座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两个人,平生第一次觉得自己应该在车底,不应该在车里。随后,他偷偷瞄了一眼全神贯注开车的老大,掏出手机开始和姜乐悠分享这个八卦。
“你猜早上我在老大家里发现了谁?”
“谁啊?”
“周淮屿!还穿着老大的睡衣!”
“哦,他俩太正常了,我们私下早就默认他俩是一对了。”
“?????”
“你看不出来吗?老大每天下班都和沈老师一起走,现在哪里还有你的位置。”
“???”
“你这观察力是怎么考进来的?”
姜乐悠回了他一个嫌弃的表情,没有再搭理他。
苏明盯着手机屏幕发呆,小小的脑袋有大大的问号。他抬起头看了一眼前座的两个人,把自己往角落里塞了塞,突然觉得后座的空调风好大,他好冷。
苑西镇青唐山福利院是一家坐落在临南市郊区的私人福利院,面积不算太大,加上医务室和员工宿舍也就三层楼,日常运营资金和房子都是当地一个事业有成回报家乡的老板赞助的,院长也是他聘请来的,可以说是那个老板花了钱就为了当个甩手掌柜。
周淮屿被纪洛宸叫醒下车的时候捏了捏脖子伸了个懒腰,后颈不怎么疼,他在车上出乎意料地睡了个好觉。
随后,他和苏明跟在纪洛宸后面,很快进入了工作状态。
先过来的同事已经在福利院门口拉好了警戒线,虽然他们都觉得并没有这个必要。
这家福利院的位置实在太过偏僻,每天只有三趟公交车能来回市区,错过了一趟车就得至少多在等上几个小时,如果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很少有外人会过来,这也导致这家福利院在某些意义上处于一个与世隔绝的状态。
周淮屿抬起头打量着福利院,这幢房子造得有些年头了,爬山虎顺着长满苔藓的墙角一直长到了楼顶上,常年雨水的冲刷让这边的外墙斑驳得很。
他又往边上扫了一眼,锈迹斑斑的大铁门上装着一个监控,不知道还能不能用,但从被爬山虎遮挡了大半的镜头来看,即使还能用也拍不清楚什么。
“我怎么觉得这里阴森森的,这福利院正规吗?”苏明把外套的拉链拉起来嘟嘟囔囔,透过半开的铁皮门只能看到里面黑洞洞的,大厅并没有开灯,在阴天显得更加昏暗。
“材料没仔细看就来了吧,私人的。”纪洛宸露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说实话,他也是在刚才等红绿灯的时候根据姜乐悠发过来的材料大致了解了案情。
“这也太寒碜了。”苏明吐槽道。
“办一家福利院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这种乡村规格的福利院资金不充足的话,能维持这样的状态也不容易。”周淮屿一本正经地解释。
“我当然知道……”苏明嘀嘀咕咕,没敢说得太大声。
“知道你还问?”纪洛宸瞪他。
“这不是好奇嘛。”苏明挠了挠头,瞥了一眼周淮屿,心想纪队变了,他再也不是他最爱的小宝贝了。
“进去吧。”经过铁门的时候。
纪洛宸注意到门上贴着一张小小的贴纸,大概印着一个什么棕色小鸟的图案,在满是铁锈的墨绿色大铁门上显得格外突兀,不过他也没多大在意,只当是哪个调皮的孩子贴的。
这家福利院虽说面积不太大,但配置勉强还算完整,一楼面对面隔了四间儿童居室,员工宿舍安排在走廊的另一头,中间有一间小小的医务室和生活区浴室。
到了二楼的房间安排则没有什么条理,楼梯转角左边是游戏房,房间里的玩具有些破旧,灰蒙蒙的娃娃还脱了线,音乐房和紧紧地挨在一起的两间空教室在另一边。
正对楼梯的是食堂,地面油腻腻的,看上去是打扫的人不怎么用心。
往上到了三楼,院长办公室可能是整幢楼最大的房间,而院长的宿舍也安排在了办公室里面,楼梯过去有两间档案室和一个杂货间。
福利院的员工也不多,除掉院长,只有两个教师、两个护工和一个镇上的赤脚医生。
死者是青唐山福利院的院长李继杨,四十多岁,是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
尸体是早上打扫卫生的护工发现的,说起这护工的胆子也是大,伸手探了探发现人已经僵硬得凉了,这才叫来医务室刚起床的医生匆匆赶过来,一番检查后,半吊子医生直接给他宣告了死亡,甚至没有打给镇上的大医院就报了警。
现在待在这儿的主要是一些父母双亡或者从小被抛弃在门口的孩子,人数也不多,去掉已经被收养的,剩下的总共也就二十个不到的孩子,年龄从六岁到十七岁不等。
因为突发事件的缘故,现在他们被聚集在二楼的音乐教室里。
年幼的孩子瑟瑟发抖,年长一点的孩子在安慰着他们。
周淮屿走上台阶的时候微微停顿了一下,他留意到楼梯间还有一个上着锁的房间,那把锁看上去很厚重,不知道是为了锁住些什么东西。
纪洛宸注意到他的视线,探过头疑惑地问,“这家福利院有地下室吗?”
“按照我们拿到的楼层图的话,没有。”苏明扬了扬手上的材料肯定地回答。?
第59章
“一般楼梯间都是放杂物的,犯不着要这么大的锁吧?”纪洛宸琢磨着。
“先上楼。”倒是最先发现的周淮屿绕过他俩,哒哒达往楼上跑。
纪洛宸见了无奈摇摇头,跟上周淮屿的步子,留下苏明在后面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他们到达三楼的时候,沈知许带着物证科的同事已经完成了大部分的物证提取。
李继杨是倒在地板上去世的,老板椅横着地倒在一边,他的表情看上去非常狰狞,咽气前似乎经历了很大的痛苦。
周淮屿正想去看看李继杨的表情,猝不及防被纪洛宸往后一拉。
然后递给他一副一次性手套。
纪洛宸示意了沈知许的方向,压低声音在周淮屿耳边偷偷说,“盯着呢,别动尸体,小心她和谈局告状。”
“我听见了,”沈知许转过身来瞪了纪洛宸一眼,停下手上刷刷记录的动作。
对上周淮屿时,他换上了一个笑容,“没关系淮屿,我们已经取证好了。”
其实周淮屿也没打算去动什么物件,他只是单纯地想观察一下李继杨的表情。
人在非正常死亡之前,为了表达情绪,面部的肌肉走向或多或少都能透露出很多东西,比如李继杨这样的,他的嘴张得老大,眼睛瞪着,连眉头都还没来得及舒展开来,从老板椅到他出事的地上有一大片痕迹,显然是摔倒在地上又痛苦地翻滚时留下的。
“这个温度下的僵硬程度,死亡时间应该是在今天凌晨吧。”周淮屿蹲在地上细细地查看着李继杨的情况,微一抬头,突然注意到老板椅的扶手上贴着一张小小的贴纸,看光泽应该是刚贴上去的,“这个也留作物证了吗?”
“什么东西?”纪洛宸凑过来看。
苏明也把头凑过来,顺手拍了个照片,“这种贴纸,我们一路过来至少看到过两次这个图案了。”
“三次,楼梯间的那把锁上也有。”周淮屿补充道。
刚才他在楼梯间停下的时候就注意到了,那把厚重的大锁上也有这么一张贴纸。
但那张贴纸有些日子了,表面失去了光泽,还有点褪色,加上贴纸本身的颜色,它已经完美和深棕色的大锁融合在了一起。
要不是周淮屿对颜色的独特敏感度,在那样的光线下他也很难注意到。
“这是什么鸟?麻雀?”纪洛宸盯着老板椅扶手上的贴纸很是迷惑,看图识画这种技能委实不在他的能力范畴内,就像他能准确地分辨出白天鹅和黑天鹅的区别。
但要他分辨白天鹅和白鹅,他会指着它们说这不都是鸭子。
“是夜莺。”周淮屿回答。
“这也能认出来?”苏明诧异地看向周淮屿。
“麻雀背部有黑斑,这几张贴纸上没有。”周淮屿指了指贴纸。
那些贴纸都很小,方方正正的,大概就是成年人的拇指这么大点,不仔细看根本就发现不了。如果只是一张,那完全可以当成是哪个孩子的恶作剧。
但要说整栋楼都有一模一样的贴纸,甚至连院长办公室都没能幸免,那难免就有些离谱了。
“我们刚进来的时候,这间办公室还有一点酒气没散掉,”沈知许出声打断了他们,“但我们搜查了一下现场,一个酒瓶也没有。”
“所以报案的护工和医生不一定是第一发现人,他们都说除了李继杨没有动过现场的其他东西,那么在此之前一定还有人在这里。”纪洛宸推断。
“李继杨的尸体我们会先带回去检验。”沈知许点点头。
在他们一路过来的时候。周淮屿已经将这里仔仔细细都打量了个遍,除了门口那个被爬山虎遮挡了大半的监控,整幢房子内都没有安装任何监控设备,至少在他们能看到的房间内都是没有安装的。
或许是因为这里本身就是一个福利性质的机构,管理者对房子里的角角落落了如指掌,并不需要依靠监控来监视什么。
可是没有监控,也意味着他们的搜查会失去相当一部分主动性。
从李继杨办公室离开的上一个人显然很聪明,没有在房间里留下任何痕迹。
如果不是沈知许的发现,等他们进来的时候,那些挥散在空气中的酒精的气味早就消散得一干二净,如同那个莫须有的人一样。
“苏明,联系这里的老板,叫汪…”
“汪国发。”周淮屿提醒他。
“对,联系汪国发,让他去局里等着。”纪洛宸理了理思路,开始给众人发号指令。
“这里的人怎么办?”苏明问。
留在福利院的还有十六个孩子和五个员工,那些孩子脸上挂着恐惧和迷惑,每个人看起来都与这件事毫无瓜葛,但他们清楚这只是表面,具体情况还得等他们逐个击破之后才能知道。
“封锁现场,其他人全部带回去。”
“啊?我们的车装不下这么多人。警车超载……也违法吧?”苏明傻眼。
纪洛宸看着他,差点给他一个爆栗,深呼吸后自己拨通了姜乐悠的电话,“去找谈局审批一辆大巴车来,能装二十来个人的,现在就要。越快越好,地址是青唐山福利院。”
“纪洛宸洛宸啊你可回来了!”老姚刚从审讯室出来,端起杯子猛灌了一大口热茶,看到纪洛宸带着两个小年轻迎面过来,他连茶叶味还没砸吧出来,囫囵吞枣地把水咽下去,急急地就要和纪洛宸分享审讯结果,“这个人问题不大。”
“哪个人?”
“汪国发啊,你们路上花了这么久,人早就在这里杵着了。”老姚仰起头把保温杯里的热水喝了个底朝天,缓缓舒了口气。
“已经审完了?”纪洛宸愣住,倒不是他不相信姚谈声的职业素养,只不过直觉告诉他,这又是一个棘手的案子。
因为从老姚的表情来看,第一个嫌疑人已经被排除了。
“对,有些细节问题反反复复问了很多遍,没什么大的差别,”老姚沉思了片刻,给汪国发做了一个总结,“他就是一个纯粹的商人。”
此时从审讯室里出来的汪国发西装革履看上去神采奕奕,完全没有刚接受完审讯的样子,仿佛他只是受邀过来做客的。看到了熟悉的身影,他冲着老姚一拱手,像个相识已久的老朋友,“警长,不用客气,改天一起吃个饭。”
老姚冲他摆摆手,转头又对纪洛宸说,“ 剩下的交给你了,这老小子太能唠了。”
周淮屿看着老姚几乎是匆匆离开的身影不由地轻笑,他依稀记得这位老探员以前可是最和蔼可亲,没想到这么能言善辩的老干部也能遇到硬茬。
他不由得伸手揉了揉脑袋。
姜乐悠过来的时候带着已经整理好的审讯笔录,纪洛宸随意翻了翻,冲着末尾一行洋洋洒洒的“以上笔录我已看过,与我所说一致”和汪国发的签字画押挑了挑眉,“字不错,看出来是个企业家了。”
苏明凑过来看了看笔录上的签名,灵光一闪,“纪队,你要不在这里上班,是不是也可以去当个企业家?”
“对,所以他现在要刻苦练字,”周淮屿调侃他,“未来可期企业家的自我修养。”
“就你话多,赶紧去问问物证科的报告什么时候出来!”纪洛宸把手上的笔录一卷,作势要往苏明头上敲,索性苏明跑得快。
但他没有反驳周淮屿,而是把笔录又抚平递给了他,“你要看看吗?”
“直接看审讯视频,笔录里记录不了情绪。”纪洛宸又让姜乐悠把老姚审讯部分的监控调出来,在会议室放了投屏。
画面的最开始是汪国发坐在桌前东看看西看看,发现一直没有人进来之后还站起来敲了敲镀膜单反玻璃,吓得听审室的同事以为这人要搞破坏。
老姚开门进去之后汪国发的表现一开始还有点紧张,但在几个问题下来完全找到了自己的主场,他往后一靠,将身体的重量全部托付给椅背,仿佛这是张办公室的老板椅。
随后他像是企业家来洽谈合作的一样,在老姚面前聊着聊着又开始唠家常,思路转得很快。
最后,老姚被迫把他的侃侃而谈中断,强行将话题引上正轨。
“姓名?”
“汪国发,”汪国发被迫停止了演讲有些不乐意,“哎你刚才不是都知道了吗?”
“例行询问。”老姚拍拍桌子,示意他严肃一点。“和李继杨是什么关系?”
“能有什么关系,雇佣关系呗,”汪国发摊手,“老胡啊,就我的一员工。大家都是老乡嘛,总得互相帮着点,你说是吧。”
“事发之前你人在哪里?”
“什么事发?哦哦老胡这事啊,说真的,我还挺难过的,毕竟大家都是老乡嘛,”汪国发嘴上这么说,但表情完全看不出任何难过,“不过这段时间我都在市区里,很少过去,太远了,过去得一个多小时。”
“有人可以作证昨天晚上你的位置吗?”老姚换了个说法。?
第60章
汪国发坐在凳子上往后一推,凳脚和地面摩擦发出长长的刺耳的声音,“你这问的什么话,我还能给老乡下毒手不成?”
“所以,有人可以作证吗?”
“昨天晚上啊……”汪国发不满地想了想,“哦对,昨天晚上我本来是有饭局的,临时取消了,我很早就回家了。我老婆孩子都能作证,要不你去问问他们?”
见老姚盯着他没有回话,汪国发又自顾自说,“警长,我就一朴实的企业家,做点小生意养家糊口的,犯不着去杀人放火吧?”
姜乐悠在镀膜单反玻璃这边敲了敲耳麦,将刚收到的信息通过耳机告诉姚谈声,“情况符合,物业监控提供的门禁记录里没有查到凌晨汪国发的人脸识别出入记录,最后的数据是昨天下午18:15进小区,以及今天上午09:12出门到局里来的记录。”老姚沉思了片刻,“青唐山福利院的员工是你找来的吗?”
“我哪有那闲工夫啊。”汪国发翘起二郎腿。“也不看看我每年拨了多少钱给福利院,这还要我自己管?有空去视察一下就不错了。”
“这事情也真是的,老李啊平时就爱喝酒,喝过头了呗,”汪国发补充道,“我俩不是老乡嘛,有时间也会一起出去喝个小酒。”
“不过你可别说啊,老胡管福利院啊那是真有一套,上个月我还去过一次,上上下下都给他管得服服帖帖的!”
“这几年因为福利院这项目,镇里还给我评上个先进企业家呢!”
老姚在笔记本上刷刷记下几句话,正想要结束审讯,而汪国发还坐在对面喋喋不休。
“回头我还得物色个人来管着,这事情真麻烦,”汪国发往前倾了一点,“对了,你们这有人吗,不然给我推荐推荐呗?”
“行了行了,你的审讯结束了,可以离开了。”老姚合上笔记本。
汪国发急了,紧跟着老姚站起来,“等等等等,我这个话还没说完呢。今年我们镇上不是还有评选十大杰出企业家来着,老胡这事会影响我吗?”老姚顿了顿,“这我们可不敢保证,得问评选方去。”
“行吧行吧那就这样吧,”汪国发放过了老姚,想了想又说,“改天请你吃饭啊!”
老姚的审讯到这里结束,剩下的内容像是汪国发的个人秀,只见他站起来,将长时间坐着产生的西装外套上的褶皱拉了拉挺,然后走到镀膜单反玻璃前,把它当成镜子,将落下来的碎发从喷了发胶的大背头上抹回去。
确认形象完美之后才准备从审讯室离开。
纪洛宸按了暂停,监控的结尾停在汪国发写满了事不关己的脸上,“这人倒是一点都不见外,什么都说。”
“他的确是一个彻头彻底的商人。”周淮屿看着暂停在屏幕上的脸,“他只是把福利院当成一个可以给他带来声望的产业,但对福利院的情况完全不了解。一个受害的同乡对他而言影响最大的只是名誉。”
“还先进企业家呢,就他这德行,他们镇上是真选不出人了吗?”纪洛宸吐槽。
周淮屿收回视线调侃纪洛宸,“企业家,以后你要这样可没朋友。”
“不会,像我这么优秀的人拥有很多朋友。”纪洛宸想也没想脱口而出。
姜乐悠在一边偷笑,一边在心里偷偷编排自家队长不要脸的行为。
周淮屿抿了抿嘴,转过头姜乐悠,“报案人到了吗?”“过来了过来了!”
姜乐悠立马收起笑容,“福利院的大巴车刚到楼下。”
“先把报案的护工带过来问问情况。”纪洛宸赶紧把话题转回工作上。
报案的护工被带进审讯室的时候,纪洛宸已经在里面等候了几分钟了。
事实上,不管是不是出于私心,他都挺想和周淮屿一起审讯的,在某些方面周淮屿总能观察到一些他们注意不到的细节。
鉴于纪洛宸之前的行为,周淮屿执意不肯和他进审讯室。
“姓名?”纪洛宸清了清嗓子,瞄了一眼镀膜单反玻璃,他知道周淮屿就在玻璃那边看着。
“俺……俺叫刘若梅。”
刘若梅动作踌躇着刚坐下,听到纪洛宸的问话又倏然站起来,像受了惊的鸟儿。
“你很紧张吗?”纪洛宸眉头一蹙,把椅子拉近,“先坐下吧,你是第一报案人,所以找你问问情况。”
刘若梅战战兢兢地坐下,“俺没有害人……”
“没有说人是你杀的,今天早上你看到了什么?”刘若梅的声音很轻,像蚊子嗡嗡的,纪洛宸不得不集中精神去听清她说了些什么。
“俺…,今天早上俺去打扫卫生的,李校的门没有关,俺就直接进去了,没想到他就在地上……”刘若梅低着头不住地绞着衣角,时不时偷偷抬眼看一下纪洛宸的表情。
“平时门都是关上的吗?”
“是的……平时李校的门都是锁上的,不让俺们进去的,他肯定有自己的道理,早上俺以为他门开着是要俺打扫……”
“李继杨当时的状态是怎么样的?”
“俺就……上去碰了碰他嘛。”刘若梅抬眼的时候正对上纪洛宸的目光,赶紧移开视线,头垂得更低了。“人都凉了,硬邦邦的……嘴张得老大了,俺就赶紧叫来了小周。”
“医务室的周延?”
“是的是的是的。”刘若梅像是得到了认同,不住地点头。
“早上进李继杨办公室的时候有发现什么异样吗?”
刘若梅的头微微抬起来了一些,“异样嘛……也没有。”
纪洛宸用拇指摩擦着下巴,上面有一些细碎的胡茬。早上出门走得急没有刮干净,“平时李继杨就会在办公室喝酒吗?”
“是的…李校平时事情多嘛,总得喝点酒舒缓舒缓。俺每天进去打扫卫生都有酒味的,酒瓶就扔在办公桌上……”
“今天打扫的时候有酒瓶吗?”纪洛宸盯着刘若梅的目光并没有带上太多的戾气。
只是面前这个护工看起来有些奇怪,总是在不经意间偷瞄他一眼,又快速地把视线转开。
“对哦……今天没有看到,但是酒味是有的。”
“福利院这两天有陌生人进出吗?”纪洛宸心下了然,换了个问题。
刘若梅摇摇头,“这个俺清楚,别说陌生人了这几天都在下雨,俺们自己除了倒个垃圾,也没有人出去过,进进出出的人俺都盯着呢。”
“李继杨平时为人怎么样?”
“他……”刘若梅哆嗦了一下,又偷偷看了一眼纪洛宸,“还好吧,李校挺好的……”
纪洛宸的询问停了下来,问及李继杨的个人性格,刘若梅的表现处处都透露着古怪,比如当她潜意识想要点头的时候,很快又会摇头否认,似乎并不愿意对李继杨的多作评价。
在审讯室里,这样的肢体语言无疑是在告诉对方自己的回答存在疑点,刘若梅显然能明白这一点,可她还是这么做了。
“你是李继杨招进福利院工作的吗?”
刘若梅点点头没有说话,似乎不愿意听到纪洛宸对李继杨评头论足。
纪洛宸见李继杨这个话题进行不下去,索性将一张印着夜莺贴纸的A4纸推到刘若梅面前,“认识这个吗?”
“这东西啊……”刘若梅见他不再提问李继杨的事,略微放松下来,扫了一眼A4纸,表情上多了几分嫌恶,“最近是看到很多……俺已经清理掉不少了,不知道哪个小孩贴的……”
“你怎么知道是小孩子贴的?”
“当然咯,小孩多了就是烦,弄又弄不干净,还一点都不听话,真的麻烦死了!”
“李继杨知道吗?”
刘若梅抿了抿嘴,“李校看到了,发了很大的脾气……都怪俺,没有及时清理干净 …”
“他经常发脾气吗?”
刘若梅又回到了刚才的状态,避开了李继杨开始答非所问,“工作做得不好哪有人会开心……俺应该反思的,俺总是做得不大好……”
“好的,你先去候审室休息吧。”纪洛宸点点头,结束了对刘若梅的审讯。
他看了一眼印着夜莺贴纸的A4纸,突然觉得这场审讯有些荒谬,他审讯过形形色色的人,有人惊慌无措,有人自以为是,有人夸夸其谈,但没有一个人会将害怕写在脸上的同时,又将崇拜表达在言谈举止中。
或许,比起嫌疑犯,她更像是一个长年被打压的卑微职工。
“她撒谎了。”周淮屿见纪洛宸满脸挫败地从审讯室出来,顺手从将速写本上画好的一张肖像画递给他。
这是他刚才在镀膜单反玻璃那边听审的时候顺便画下来的,画上的刘若梅因为抬眼的动作导致额头上的皱纹变得更深,看起来完全是一副小心翼翼的姿态。
“我知道,”纪洛宸接过画像,“她口述的案发现场和我们目前的已知情况基本都能对上。但是她的小动作太多了,真真假假的,这份笔录八成得打个问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