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倪佳凯鼻青脸肿地坐在审讯室里,蒋峰坐在沈翊边上瞪着他,沈翊的脸色依旧得吓人。杜城在沈翊的胁迫下不得不先去医务室,回来路上是蒋峰开的车,车上氛围古怪得很。杜城几次想调节气氛说小伤而已没什么大碍,沈翊皮笑肉不笑说城队真是属沙包的,耐用抗揍。开回局里的时候。杜城的脚踝上已经肿得跟馒头似的,脚一沾地差点从车上摔下来。
“倪佳凯。”蒋峰坐了一会儿实在沉不住气,想着城队因为这小子又受伤了就觉得窝火。
“干什么!”倪佳凯戴着手铐,满脸写着不服。“监控在哪里?”蒋峰开门见山。
倪佳凯脖子一横:“什么监控,我不知道。”“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倪佳凯继续装傻。
沈翊冷笑一声:“熊健那家人对你不错吧,听说逢年过节都会想着你们。你在他的店里杀了人,这算什么,以德报怨?栽赃陷害?”
“我没有在他的店里杀人!”倪佳凯抬起手重重的锤了下被锁上的椅子,手铐与金属面碰撞。发出铮的一声。
“那就是在家里杀的,”沈翊站起来走到倪佳凯面前,骤然俯下身紧紧盯着他的眼睛,“让我猜一猜,你举起的刀子,一刀捅在胸口,一刀捅在腹部,他还是没有死,他开始求救,所以最后一刀割向了脖子——他流了很多血。”
倪佳凯被他看得害怕极了,听着沈翊一字一顿的声音只觉得心脏要从胸膛里跳出来逃跑,他的身体微微颤抖,想要反驳却又说不出话来,只能任由沈翊继续说。
“作案之后要把家里清理得干干净净,不然会被发现。就连床底也要擦得一尘不染,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沈翊在他耳畔的声音听起来更像是撒旦的呢喃,这样的沈翊疯狂而又张扬,就连蒋峰看着都觉得心里发毛。
沈翊继续低语:“还要把尸体运出去,直接带出去会留下痕迹,所以需要一个大箱子,比如一个行李箱——”
“你·····你怎么知道·……”倪佳凯震惊地听着自己的行为被摆到明面上来讲,就好像面前这个人亲身经历过一样。
沈翊微微上扬的嘴角怎么看都不像是在微笑:“多了一帧。”
“什么???…”
“你更换的监控,多了一帧。”
倪佳凯一愣,只觉得万念俱灰,梗着脖子喊:“对,就是我做的!怎么了!”
“把人杀了,藏在行李箱里,然后用快递车运到便利店,都是我做的!他欺负我家人,我就杀了他!”
沈翊收起吓唬小孩的表情:“怎么欺负的?”倪佳凯的声音里带上了隐隐约约的哭腔:“他·…他威胁我姐,问我姐要钱!”
“倪佳凯,你知道熊健口中的你是什么样的吗,能干,善良,有礼貌,你现在告诉我因为来贵杰问倪昭昭要钱,你把人杀了?”蒋峰按了按笔帽一脸不可置信。
“他看错了,我就是这样的人。”倪佳凯看向手腕上的镣铐。
沈翊后退一步靠在桌子上:“倪昭昭是你亲姐吗。”
“当然是我亲姐,比亲姐都亲!”倪佳凯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很好笑,对上沈翊审视的目光又不住地别开头。
“那来贵杰为什么要问她要钱?”蒋峰问。答案呼之欲出,倪佳凯蹬着蒋峰死活不肯开口,还未褪去稚嫩的脸上满是坚定。
除非她是来招娣。
沈翊心里有了答案,这世上并没有那么多的巧合,巴西的一只蝴蝶扇动自己的翅膀,其结果可能引起美国的一场飓风,同样从小抛弃孩子的父母,因果也可能会轮回到自己身上。更何况。还是他们自己的孩子。
审讯室的门敲了敲被推开,李晗的脑袋探进来看到的是沉默的三个人:“沈老师。城队让你去二号审讯室,这里我来。”
二号审讯室。
杜城在听审室里戴着耳机怎么听怎么不对劲,沈翊和蒋峰在一号审讯室里审倪佳凯,周进和李晗在二号审讯室里审倪昭昭,他从医务室里回来,正好在镀膜单向玻璃这边左右都能看到。左边倪佳凯被沈翊一吓唬立刻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右边倪昭昭却坚持什么也不知道,两个人表现得矛盾极了,居住在一起的姐弟怎么可能对家里发生的事情不知情。
沈翊来到二号审讯室,老闫看杜城一瘸一拐地捏着痕检刚出的报告过来,索性把位置让给了他。“我都说了我不知道,你们还有什么要问的。”倪昭昭的声音不大。但是态度并不和善。“我妹妹一个人待着会害怕的,能不能让我和她一起待着。”
“倪佳琪有我们的工作人员陪着,”杜城坐在沈翊帮他拉开的椅子上,把受伤的右脚伸到一边,“我手上这份痕检的报告里,溅到货架上的血液中检测出了麦芽糖和苯甲酷钠。”
“那又怎么样,我又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杜城被不见棺材不落泪的小姑娘气笑了:“川贝批杷膏的主要成分,你们的窗台上就是。”
倪昭昭的身体抖了抖,抿抿嘴没说话。
“倪佳凯认罪了,”沈翊拿过杜城手里的检验报告,“就在你隔壁那间审讯室,他已经认罪了。”倪昭昭瞪大了眼睛:“不……不可能,我们什么都不清楚的。”
“来招娣。”沈翊轻声喊她。
那一瞬间,倪昭昭像是听到了什么恶心的东西,她的表情开始变得激动:“能不能不要提这个名字了!我叫倪昭昭!”
“你们做的有疏漏。枇杷膏你们是用来调血浆的吧,没擦干净,在便利店的铁架子上。”沈翊心无旁骛地把痕检报告那几张纸卷成了三个纸筒竖在桌子上,就像是倪昭昭家里的那三个川贝枇杷膏的瓶子,刺激着倪昭昭的眼球。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倪昭昭不敢去看那三个纸筒,也不敢去看沈翊。
“手法可以,以假乱真,”杜城做了个鼓掌的动作,但没发出声音,“先刺破假血包定位血液可能会出现的位置,再用真血覆盖上去,案发现场整得跟自杀似的。”
倪昭昭闭上眼睛,紧紧咬着下唇。
“你认识朱春玲。”沈翊肯定地说。
“不认识!”倪昭昭猛得摇头。
“你和她长得真像。”
“我不认识她!”倪昭昭在审讯室第一次爆发出这么大的声音。
杜城敲了敲桌子,指着竖在桌面上的痕检报告:“不用急着否认,我们可以拿你的脱氧核糖核酸和她的进行化验。”
“你胡说!”倪昭昭的话语明明是坚决的否定,喊出来的声音时候却不自觉地颤抖,“你们胡说,我不认识,不认识!”
“她抛弃女儿,你抛弃弟弟,你们的行为真是如出一辙。”沈翊又补上一句,看着审讯椅中的女孩歇斯底里有些于心不忍,可是在这里他只能这么做。“我没有抛弃弟弟!”
“我恨死她们了!”
“朱春玲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她既然不想要我,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
“她凭什么还来问我要钱,凭什么让来贵杰来问我要钱!”
“我为什么要养着朱春玲一家!”
“她为什么还要来打扰我们……”
“明明我们没有关系了!”
女孩歇斯底里地喊着,像是要把这些年的苦楚统统发泄出来。沈翊一边听她讲。一边将那三个纸筒放倒,一份一份地抚平:“来贵杰上门问你要钱,所以倪佳凯杀了他?”
“不是!不是他杀的!”倪昭昭摇着头,她的泪顺着脸颊落在审讯椅上,落到地上炸开花,“他们就像是无底洞,一次又一次地到我家来,不给钱就打我们,打佳凯……”
“佳凯这么怎么会打得过他呢,佳凯从来都没有打过架的。”
杜城瞄了一眼自己受伤的脚踝,思考着倪昭昭的话有几分真实性,倪佳凯这小子打架的确不怎么会,跑步倒是一把好手,不然也不至于从六楼追到二楼。
“所以我用剪刀捅死了来贵杰!”倪昭昭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剪刀?”杜城复读了一遍。
“剪刀,我用剪刀捅死了他,”倪昭昭发泄完那些话,逐渐冷静下来,“是我做的,不是佳凯,你们找错人了。”
“你有没有想过,法网恢恢,你们要跑又能跑到哪里去。”沈翊把筒子楼里搜出来的车票推到她面前,“你们年纪还小,难道以后都躲躲藏藏了吗?”
倪昭昭没有去看那几张车票,那是他们能想到的最后的退路,现在这个退路也没有了:“你们猜错了,行李箱里装的不是衣服,而是来贵杰。”“佳凯只是帮我把他塞进行李箱里拖下去,扔到便利店,”倪昭昭没有回答杜城的问题,而是兀自为倪佳凯开罪,“他没有杀人,这件事和他没有关系。”
“他伪造了现场。”沈翊提醒她,“为什么这么做。”
“只要来贵杰是自杀的,原因有什么重要的呢,他又不是不是什么好人,”倪昭昭歪着头,刚才喊的那几句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现在她的声音有些哑,“他活着,从一开始就抢走了我的人生,我的父母,我的家庭.…”
“他死了,我前半生受的苦,就一笔勾销了。”“所以,我先用剪刀捅死了他,再用水果刀伪装成是他自杀。”
“他这样的人,活着就是祸害。”倪昭昭捏紧了拳头一字一顿说。
杜城的眼睑微动:“一个负责杀人,一个负责抛尸,你们两个人倒是合作得天衣无缝。”
耳机里传来周进的声音:“城队,技术人员恢复了倪佳凯的手机回收站里被替换的监控,和他俩的口供基本对上了,人是16号凌晨的时候两个人用行李箱拖进去的。”
杜城看了一眼沈翊沉默的表情,知道他不忍心,于是自己扣了扣耳机告诉听审的其他同事:“证据链充足。”?
第82章
倪昭昭闭上眼睛,紧紧咬着下唇。
“你认识朱春玲。”周淮屿肯定地说。
“不认识!”倪昭昭猛得摇头。
“你和她长得真像。”
“我不认识她!”倪昭昭在审讯室第一次爆发出这么大的声音。
纪洛宸敲了敲桌子,指着竖在桌面上的痕检报告:“不用急着否认,我们可以拿你的脱氧核糖核酸和她的进行化验。”
“你胡说!”倪昭昭的话语明明是坚决的否定,喊出来的声音时候却不自觉地颤抖,“你们胡说,我不认识,不认识!”
“她抛弃女儿,你抛弃弟弟,你们的行为真是如出一辙。”周淮屿又补上一句,看着审讯椅中的女孩歇斯底里有些于心不忍,可是在这里他只能这么做。“我没有抛弃弟弟!”
“我恨死她们了!”
“朱春玲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她既然不想要我,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
“她凭什么还来问我要钱,凭什么让来何杰来问我要钱!”
“我为什么要养着朱春玲一家!”
“她为什么还要来打扰我们……”
“明明我们没有关系了!”
女孩歇斯底里地喊着,像是要把这些年的苦楚统统发泄出来。周淮屿一边听她讲。一边将那三个纸筒放倒,一份一份地抚平:“来何杰上门问你要钱,所以倪佳凯杀了他?”
“不是!不是他杀的!”倪昭昭摇着头,她的泪顺着脸颊落在审讯椅上,落到地上炸开花,“他们就像是无底洞,一次又一次地到我家来,不给钱就打我们,打佳凯……”
“佳凯这么怎么会打得过他呢,佳凯从来都没有打过架的。”
纪洛宸瞄了一眼自己受伤的脚踝,思考着倪昭昭的话有几分真实性,倪佳凯这小子打架的确不怎么会,跑步倒是一把好手,不然也不至于从六楼追到二楼。
“所以我用剪刀捅死了来何杰!”倪昭昭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剪刀?”纪洛宸复读了一遍。
“剪刀,我用剪刀捅死了他,”倪昭昭发泄完那些话,逐渐冷静下来,“是我做的,不是佳凯,你们找错人了。”
“你有没有想过,法网恢恢,你们要跑又能跑到哪里去。”周淮屿把筒子楼里搜出来的车票推到她面前,“你们年纪还小,难道以后都躲躲藏藏了吗?”
倪昭昭没有去看那几张车票,那是他们能想到的最后的退路,现在这个退路也没有了:“你们猜错了,行李箱里装的不是衣服,而是来何杰。”“佳凯只是帮我把他塞进行李箱里拖下去,扔到便利店,”倪昭昭没有回答纪洛宸的问题,而是兀自为倪佳凯开罪,“他没有杀人,这件事和他没有关系。”
“他伪造了现场。”周淮屿提醒她,“为什么这么做。”
“只要来何杰是自杀的,原因有什么重要的呢,他又不是不是什么好人,”倪昭昭歪着头,刚才喊的那几句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现在她的声音有些哑,“他活着,从一开始就抢走了我的人生,我的父母,我的家庭.…”
“他死了,我前半生受的苦,就一笔勾销了。”“所以,我先用剪刀捅死了他,再用水果刀伪装成是他自杀。”
“他这样的人,活着就是祸害。”倪昭昭捏紧了拳头一字一顿说。
纪洛宸的眼睑微动:“一个负责杀人,一个负责抛尸,你们两个人倒是合作得天衣无缝。”
耳机里传来周进的声音:“老大,技术人员恢复了倪佳凯的手机回收站里被替换的监控,和他俩的口供基本对上了,人是16号凌晨的时候两个人用行李箱拖进去的。”
纪洛宸看了一眼周淮屿沉默的表情,知道他不忍心,于是自己扣了扣耳机告诉听审的其他同事:“证据链充足。”
倪昭昭麻木地看着手铐落在自己的手腕上,搭扣锁紧的时候发出咔的声响。即使早就有了心理准备,这两天每分每秒她都过得异常煎熬,真正到了这一秒的时候,她突然觉得一阵轻松,好像从前种种都会随着这一声落下的搭扣烟消云散。
倪昭昭被从审讯椅中释放出来,站起来的时候突然看向周淮屿:“你说法网恢恢,那我前半生受的苦,正义也会一并审判吗?”
会的。周淮屿张了张嘴,却没有出声,只觉得心里闷得慌。倪佳凯与倪昭昭在另一个重组家庭。带着他们的小妹妹,分明互相扶持着走出了阴霾,却抵不过命运的玩弄。
二十出头的孩子,究竟对生活有多失望,才能说出前半生这样的话。
倪佳琪从候审室跑出来,看到戴着手铐的哥哥姐姐嚎啕大哭,可是被身边的工作人员拉着,她没有办法跑向他们,也无法跑向有他们的未来。
“佳琪,你去找熊奶奶,熊奶奶会帮你的。”“姐!
朱春玲听到动静本想出来看热闹,一看到倪昭昭戴着手铐走过来,瞬间明白了什么,她抬起手想给她一个耳刮子,又被边上的工作人员拉开,只能嘴上骂骂咧咧:“来招娣!果然是你!果然是你这个小贱人!你赔我儿子!”
倪昭昭冷漠地略过她,昂起头往前走,像是舍弃了一段不堪的过往。
来贵杰的案子暂时告一段落,剩下的就是补充报告和卷宗说明了,周淮屿看着来来往往的同事开始放空,一拍脑袋突然想起来昨天早上的美术鉴赏课只上了一半。
纪洛宸曲着受伤的脚一跳一跳到办公室找周淮屿,难得看到周淮屿没有在工作台前画画,而是在办公桌上一笔一划认真写着什么。他又扶着边上的柜子一跳一跳过去,周淮屿全神贯注的时候一般很难注意到周遭发生的事,即使纪洛宸跳过来闹出了动静,他也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画家把紫罗兰换成了玫瑰,利用颜色的碰撞来体现鲜血?”纪洛宸缓缓地读出一句话,只觉得没头没尾。周淮屿被他突然发出的声音吓了一跳,抬起头是纪洛宸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你在做什么?”纪洛宸指着他的笔记本。
“备课。”周淮屿视线投向平板上的油画。
“周老师上课还要备课?”
“周老师上课也得备课,”周淮屿面色尴尬,“备课本会检查。”
周淮屿说着又写下一句“单朵玫瑰无足轻重,杀人的花瓣每一片都不无辜。”
“你这写的什么啊大艺术家?”纪洛宸理解不了,索性靠在他的办公桌边上,顺手拿起一支勾线笔开始把玩。
“还不是你昨天早上过来,我课上到一半就走了。”周淮屿瞪他。
纪洛宸噎住:“我不是让你上完课再出来。”
“哪敢让纪队在外面吹冷风,”周淮屿把平板上的画面缩小,让纪洛宸能看到完整的油画,“是这幅,《埃拉加巴卢斯的玫瑰》,维多利亚时代的经典屠杀。”
纪洛宸一脸茫然:“还有人用玫瑰杀人?”
周淮屿知道他没有这方面的思维,但也有耐心地给他解释:“原历史里应该是紫罗兰,成吨的紫罗兰。替换成玫瑰是它的颜色更具备视觉冲击力。”“他怎么不替换成洋葱呢。一瓣一瓣的分量更足,还辣眼睛。”纪洛宸说瞎话。
周淮屿笑出声,把他当成一个在阶梯教室钻牛角尖的学生:“你知道玫瑰和洋葱最大的区别是什么吗。”
“哦,洋葱能吃。”
周淮屿的表情差点凝固住:“鲜花饼也能吃。你别打岔。”
“当玫瑰还是花苞的时候,它的层层叠叠都是为了保护花蕊,一旦盛开,它就会变得美好艳丽。”“洋葱没有刺,也不会绽放,只能用辛辣来保护自己,层层叠叠下是它的芽,是它要保护的东西。”“杀人的是玫瑰,而释放玫瑰的是人。”
“这幅画将凶案现场进行了美化,这才让玫瑰掩饰了现实的残酷。”
周淮屿顿了顿,突然又重复了一遍:“洋葱有要保护的东西···…”
“护着芽。你刚才说了。”纪洛宸把勾线笔转了个圈儿当消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周淮屿把手上没有写完的教案推开:“如果两个孩子是为了互相救赎,那么第三个孩子呢?”
“什么第三个孩子?”纪洛宸的动作没接好。手上的勾线笔一个不稳掉到了桌上。滚了几个圈,“倪佳琪?未成年啊。”
“你之前不是说尸检发现伤口有分叉吗!”周淮屿站起来,快速分析道,“造成第一伤口的时候因为身高不够,所以伤口是斜向上的。做伪装的时候他们没有注意这个细节,刀口是在来贵杰躺下的时候竖着扎下去的,所以才会出现分叉!”
“我们只当另外一个孩子是未成年,但是我们都漏了一点,他们都是在一起的。”
“倪佳凯和倪昭昭不可能会造成这样的伤口,他们的身高和——”纪洛宸反应过来,“是倪佳琪!”纪洛宸摸出手机,快速拨通了电话:“苏泱,倪昭昭到哪了?”?
第83章
“还在一楼做登记。年底法院事情多。估计要羁押一段时间等判决。”
“先别带去了,把人带回来。”
“啊,谈局那边不是催结案吗?”苏泱看着老老实实签字画押,从审讯室里出来后已经完全配合工作的姐弟俩,突然觉得有点懵。
纪洛宸来不及给他解释,又说:“倪佳琪呢,把倪佳琪也一起带回来。”
“倪佳琪刚找人陪着送回去……刚才交代了先送去熊健他爸妈家帮忙管两天来着···…”
“把人都带回来!赶紧的!”
“还有什么事吗,我不是已经认罪了,你们也查清楚了。”短短几十分钟,二十出头的姑娘仿佛老了好几岁,倪昭昭有气无力地坐在审讯室里,坚硬的镣铐已经把她的手腕磨得有些红了。她有些病态地看着手上红起来的部位,似乎这些若有若无的疼痛才能让她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剪刀在哪里?”纪洛宸把上一份口供放到她面前。倪昭昭坐直了身体,眼神有些躲闪:“什么?”
“你捅来何杰用的剪刀在哪里?”纪洛宸没有一点不耐烦,又重复一遍问题。
“我扔了啊,”倪昭昭抬起手。做了一个从楼上抛下去的动作,“扔掉了,找不到了。”
“还在家里,”周淮屿笃定地说,“在行李箱里。”倪昭昭不知道怎么想的,甚至没有多作思考就顺着周淮屿的话往下说:“是啊,捅完人我就扔进行李箱了。”话落突然意识到对面的人是在诈她,她竟然不知死活地又被他们套出了话。
纪洛宸凝视了她几秒,看得倪昭昭开始明显地慌张,这种慌张与她上一次进到审讯室中不同,上一次她是为了替弟弟开罪,这一次她更像是为了替真相开罪:“剪刀不是你捅的。”
“是我,是我捅的……”倪昭昭捏着审讯椅的边缘,关节微微泛白。
纪洛宸看着倪昭昭竭力忍回去的眼泪,一字一顿说:“第一作案人是倪佳琪。”
“不是佳琪,是我!”
“这样的伤口,你做不出来。”纪洛宸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尖刀,把倪昭昭已经认定的风平浪静悉数捣碎。
“是我!真的是我做的!是我做的!”倪昭昭的手拼命地指着自己,手铐被她晃得铮铮作响,刚开始还表现得有气无力地女孩一下子变得有些疯狂。“你刚才歇斯底里的时候,是为了你弟弟,”周淮屿点破她,“可是你拿不出证据,现在也一样。”“能不能放过她,她还是个孩子,你们放过她……”倪昭昭带着哭腔恳求,“我已经没有家了,你们带我走,都是我做的,带我走就好了啊……”
“学校里他们都笑她没有父母,她变得自闭……那辆货车为什么撞死的不是朱春玲,为什么撞的是我爸妈……”倪昭昭前言不搭后语,“他们都是那么好的人,为什么坏人不去死啊……为什么啊!”“倪佳琪做了什么?”纪洛宸没有理会她的疯狂,冷静地追问。
“佳琪是正当防卫,她什么也没做。”倪昭昭抹掉脸上的泪。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长年累月的生活经验教会她哭泣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她只振作起来,才能保护自己的家人。
“正当防卫怎么会连捅来何杰四下,”周淮屿没等倪昭昭回答,直接把答案说了出来。“因为她在保护你,她也不想看到来何杰三番五次找她的姐姐麻烦。”
“她,她就是正当防卫…·…”倪昭昭内心煎熬着,迟迟不肯把话说清楚。
“她在防卫什么?来何杰?”纪洛宸琢磨着,表情突然变了变。果不其然接下来的话证实了他的猜测。“你们非要我说出来吗!来何杰这个畜生!”倪昭昭的眼里带上了明显的恨意,“那天晚上他趁我们都不在,上门发现只有佳琪,他就把佳琪……他就强迫了佳琪……”
倪昭昭的手上攥起了拳头,指甲几乎要掐紧肉里:“佳琪该有多绝望啊!我为什么要出门,我为什么要把佳琪一个人留在家里……”
“佳琪趁那个畜生穿裤子的时候用剪刀捅了他,她不是正当防卫是什么,你们说,她不算正当防卫吗?”
纪洛宸手上的拳头紧了紧又松开,他同情她们的遭遇,却无法对她们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至少在这里,在这间审讯室里他没法这么做:“你们当时为什么不报警?”
倪昭昭红着眼睛:“报警有什么用,报警就抚平佳琪受的伤害了吗?”
“流言是会杀人的,这件事传出去,佳琪要怎么做人啊……”倪昭昭深呼吸,言语中是浓浓的仇恨,“来何杰他就是该死!他为什么总要毁掉我的家……”
“我已经没有家了!什么都没有了……”
“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周淮屿看着她:“所以,杀人的是倪佳琪。”
倪昭昭听到这句盖棺定论的话又变得语无伦次起来,像是在做最后的挣扎:“你们抓我吧,佳琪还是个孩子,她已经没有父母了……她还没有长大,还没有看过这个世界!你们行行好,求求你们,通融一下……放过她!就当是我气不过,就当是我恨朱春玲,我恨她儿子,所以杀了他好不好……再者来何杰在暗地里贩毒倒卖人口,我们我们怎么也算是为民除害吧”“倪昭昭,法律不会偏袒任何人。”周淮屿轻声说,眼里满是她的绝望。
『倪佳琪要鼓足多大勇气。才能在被侵犯后杀死那个牲畜。那把剪刀捅向毫无防备的来何杰,前两下是为了自己,后两下是为了姐姐。来何杰躲闪不及,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不可置信地捂住伤口瘫坐下去。』
『倪佳琪的父母心肠好,收养了无家可归的来招娣,又把她的名字改成倪昭昭。昭如日星,卑以自牧,他们对她很好,即使后来有了自己的两个孩子,依旧没有把她重新抛弃。如果没有那场车祸,他们也曾是幸福快乐的一家。
『倪昭昭是个懂得感恩的人,不然她也不会于心不忍,几次帮助生母的儿子,帮助那个替代她拥有家庭的来何杰。她的经历让她把家人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从来都不愿意让自己的弟弟妹妹受委屈,那对夫妻曾对她的好,让她打心眼里把弟弟妹妹当成真正的家人。』
『没有父母的孩子在学校会承受多大的非议,倪佳琪在学校里遭受的冷暴力从来不会往家里说,只是把整个人都封闭起来,变得恐惧面对这个世界。尽管倪佳凯很努力,也很聪明,什么东西都是一学就会,可是他没有好的家境。没有好的学历。也找不到好的工作,只能兼职打好好几份工,又把希望都寄托给他们的小妹妹。』
『孩子们摸滚带怕,互相取暖,互相关爱,保护着他们的小妹妹。如果没有来何杰,也许他们总有一天能看到黎明。』
厄运总找苦难人。
周淮屿离开审讯室的时候深深地叹了口气,把挂在脖子上的工作证取下来捏在手上,他也不想这么拧巴,可这就是一板一眼的现实。
纪洛宸一眼看出他的情绪不对,这简直已经成了他的必修课,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周淮屿一蹙眉他也能准确地分析出来他是在情绪低落还是在使坏。就好像周淮屿在查访时面对老太太的乖巧并不是真的乖巧,他只是为了套话;在审讯时的笑意也不是真的笑意,他只是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讯息。而现在,周淮屿抿着嘴不说话,把墙上的肖像画整整齐齐地贴好,又把工作台上的铅笔橡皮有条不紊地一一摆好位置,他不是真的在整理东西,而是在压抑着自己的情绪。
一种无能为力的,矛盾的情绪。
“你的锦旗还在这里,没挂起来啊。”纪洛宸拿起随意扔在柜子上的锦旗没话找话。
“收起来吧,这样的锦旗没有意义。”周淮屿瞄了一眼那面锦旗,直接挪开了视线,要不是锦旗上署名的是市局,他能直接把锦旗扔进碎纸机里毁灭掉。“怎么没有意义,好歹也是你调岗过来收到的第一面锦旗,纪念意义总有吧。”纪洛宸一手拿着锦旗,曲起右脚跳到周淮屿的工作台边,一个没刹住车差点撞上桌子。
“当心,”周淮屿伸手扶住他的胳膊。“丢弃孩子的家庭,不值得同情。我帮助他们画像只是因为这是我的工作。”
“那你能加个班吗,”纪洛宸把锦旗放到一边,转移他的注意力:“要不你也帮我一下…”
“帮你什么?”周淮屿愣了愣。
“也没什么,”纪洛宸摸了摸后脑勺,“就我妈礼拜六约我吃饭,我这不是脚崴了。”
“找个理由告诉倾姨你是打篮球的时候摔的?”周淮屿一下没明白他的意思。
纪洛宸讪讪地说,拿起工作台上的速写本假装不经意的翻了翻,实则掀起眼皮偷偷观察着周淮屿的表情:“我觉得是鸿门宴,她没安好心。”?
第84章
饭团喵呜一声跳上来,哼哼唧唧地在床头走来走去试图讨饭。周淮屿散落的头发被踩到,他半梦半醒地蹦出几个呼痛的音节,翻了个身蒙起脑袋,并不打算醒来。
手机铃声适时地响起,给这乱糟糟的清晨再添上一个乐章。
蚕丝被的隔音性能还是差了点。周淮屿终究没抗住铃声锲而不舍地轰炸,蔫蔫地摸过手机。
“喂…”
对面的声音洪亮而朝气蓬勃:“还不快起床?要迟到了。”
被窝虫眯着眼儿,裹紧了被子不满地嘟囔:“再睡会儿,今天休假。”
纪洛宸哭笑不得:“说正经的,你要看的画展今天开幕,忘了?”
还真是忘了,或者说原本也没放在心上。
周淮屿从之前的案子结束回来后好几天都懒懒地不愿理人,纪洛宸只当他是累了,并未多问。
事后回想起来,或许那就是一切错误的开始。
伊林北路发生了一起杀人事件。纪洛宸带人匆匆赶到,还没进门,就被屋里浓重的血腥味冲得一个跟头。
“这也太惨了。”苏泱咂着嘴。小心翼翼绕过满地的血迹,“这么多刀,多大仇啊这是……”
沈知黎早已戴上手套,麻利地蹲下检查起来:“尸体完全僵硬,尸斑扩散至全身,按压有部分褪色,死亡时间大约在一天前。致命伤……在这里,从背部刺入,一刀扎穿了肺,引发张力型气胸窒息而亡。从伤口的位置来看,凶手不高,力气也不是很大。而其他的伤口都比较浅,多半只是出于恐惧和泄愤。至于准确的死亡时间,还得看看角膜···
“来,苏泱,搭把手,帮我把他翻过来。”
两人合力把尸体翻到正面,刚放下,彼此俱是一呆。
“这……”
“老大,你快来看,他不是……”
“张立新,”纪洛宸拿着一张身份证走出卧室,表情微妙,“还真是咱们的老熟人,呵,不过现在改名叫邢鹏了。”
此言一出,众人的表情先是惊讶,随即顿悟,然后流露出深深的嫌弃。一向老成持重的法医冷冷一笑,姜乐悠甚至忍不住小声骂了句“罪有应得”。
只有周淮屿不明所以。拉拉纪洛宸的袖子:“怎么回事啊?”
临南分局办过的案子不少,但能得全队上下一致唾弃却又无可奈何的嫌疑人属实不多,张立新就有幸名列其中。四年前的1月30日。他的妻子刘淼在家中遇害,被害人倒在客厅正中,血肉模糊,头部颈部布满刀痕,几乎身首分离,只余两寸长的皮肤堪堪相连。
“我当警察这么多年,那么惨烈的场景也是头一次见。”纪洛宸领着周淮屿出了门,走廊里的风终于让满身的血腥气消散些许。“你还是待在这儿吧,里面太渗人了。”他深深呼吸几次,像是要涤荡掉肺里所有的污浊。“不过就算是今天这样,也比不上当时的十分之一。”
周淮屿垂眼想了想:“当时的凶手是……他?”
“我们当时也是这么想的。案发现场没有闯入的痕迹,受害人名下有他购买的高额人身保险,好友作证刘淼已经提出了离婚,但屡次被他拒绝……就连那把用作凶器的刀,也是他一周前在超市买的。”
纪洛宸苦笑:“可偏偏就在案发当天,他去了邻市的学术研讨会,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周淮屿认真地点点头:“你说过,对警察而言,太完美往往意味着可疑。”
“啊……对、对。咳。”纪洛宸清了清嗓子。掩饰掉脸上不自然的红晕。“总、总之,张立新有充分的动机,也进行了事前的准备,当时局里所有人都认为他是第一嫌疑人。”
“那他··…”
显而易见,张立新并没有被逮捕,并且在今天之前,活得相当滋润。
纪洛宸疲惫地叹口气:“他母亲自首了。”
虽然有太多的疑点,但警察办案讲的是证据,而非人心。张立新的母亲主动自首。指认了丢弃凶器的场所,还原了案发的过程。她毫无悔意,言辞激烈,自述当天被害人无故挑起争执,甚至从厨房拿来菜刀扬言要砍死她,她一时冲动,夺过菜刀怒而杀人。
凶器、指纹、伤口、时间,全部严丝合缝。
哪怕被害人身上有着诸多残留的家暴痕迹,哪怕好友的证词中提到她已经看好了房子提出了离婚,而张立新的母亲一个月前才搬来和他们同住,哪怕刘淼的衣着和日程都显示她当天有重要安排,根本没有时间和必要挑起纷争——
哪怕所有人都怀疑这起案件是预谋杀人,张立新才是主谋,而他母亲只是出于种种原因被选为最佳执行人,却苦无足够的证据链支撑,只能咬着牙,将案子移交了检察院。
他母亲被判过失杀人以及侮辱尸体,刑期七年。而张立新本人在继承了被害人的遗产。获取了高额保险赔偿之后,更名改姓,活得自在。
而现在看到他横尸当场,警队上下诸人,都对他升不起丝毫的怜悯。
“好啦,别想太多,现在他这样也算恶有恶报,咱们按流程查案就行。我先进去……嗯?”
“.……纪洛宸,”周淮屿犹豫片刻,“尸体的状况明显是仇杀,说到动机最大的……”
“你是说,刘淼的父母?”刑警队长皱眉,“不会是他们吧,毕竟都过去四年了……再说张立新这个人,品性实在不怎么样。这几年间。可能惹了别的人也说不定呢。”
周淮屿抿了抿嘴:“……你不希望是他们,对吧。”
纪洛宸一愣,随即无奈地笑笑:“咱们做警察的,从来只有抓罪犯,哪有资格希望罪犯是什么人呢。最多……希望不要是一个悲剧上再添一个悲剧吧。”
案发时是上班时间,小区里住的大多是青年男女,并没有找到什么目击者。门卫处的监控勉强拍到了一个行色匆匆的身影,裹着有些臃肿的棉服戴着兜帽,看不真切。视频截图传到了周淮屿这里,可素来下笔如有神的绘形猎罪侦探,这一次却迟迟没能交出成果。
“怎么,太难了?”纪洛宸熟门熟路进了周淮屿的办公室,毫不避嫌地往他身边凑过去,“看什么呢?1.30杀妻分尸案?”
屏幕上赫然是受害人刘淼的照片,曾经的她神采飞扬,捧一卷诗集正与学生们聊得酣畅。她博士毕业,来到一所本科院校执教,在同事张立新的不懈追求下与其共结连理。她的父母原本并不支持这桩婚事,但碍于女儿坚持,只得无奈妥协,并出资购买了一套新房,却没想到两年之后,这里竟成了女儿的坟墓。
“嗯,上次听你说完,有点好奇就查了一下案卷。”周淮屿关上浏览器,刘淼的照片随内网的页面一起消失,“有什么进展吗?”
“没有,”纪洛宸有几分郁闷地摇摇头,“我们排查了张立新的社会关系,他得了保险赔偿以后就辞了工作,又改了名,跟以前的朋友也没了联系。现在没事就玩玩抖音,主要是炫富,也征婚,我们查到了几个跟他见过面的网友,也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没关系。”纪洛宸看出他欲言又止,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别给自己压力,我们这么多年没有周淮屿,破案率也没有垫底嘛。”
“累了就休息。你看你。都有黑眼圈了。别担心,有指纹有脚印,很快就能破案了。”
刑警队长体贴地叮嘱了几句,转头走出了办公室。他浑然无觉,有束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的背影,直到被门轻轻阻隔在身后,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画架旁的垃圾桶里,多出了一个新的纸团。
对不起,纪洛宸。他喃喃地说。三个星期后,张立新被杀案告破。
和周淮屿的猜测一样,凶手是他亡妻刘淼的母亲,一位已步入耳顺之年的老人。她的丈夫在女儿被害后悲伤过度突发心梗去世,只留下她孑然一身。三年后她在抖音上偶然刷到了张立新的账号,发现他花天酒地,整日得意洋洋地挥霍用女儿生命换来的钱财,决心复仇。
她不会人肉,于是只能一遍一遍地观看他的视频和直播,不放过其中透露出的任何一点信息。
她不会建小号,于是只能反复研读他和别人的评论互动,一点点拼凑出他们约见的场所和规律。
然后就是蹲守,计划,无数个绞尽脑汁的时刻,无数个不曾安眠的夜晚,在长达一年的准备后,她假扮免费上门试工的家政,终于如愿杀死了张立新。
开门的时候,她的神色麻木而平静:“我收拾两件衣服,马上就来。”
刑警队长给她戴上手铐,终于忍不住开口:“已经过去四年了,你又必……”
“是啊,四年了。”她最后留恋地回望了一眼墙上的遗像,嗓音苍老得像是穿越过一千四百六十个日夜的时光。?
第85章
“你们让我相信法律,我信了;你们让我等待正义,我也等了。四年啊,整整四年,我等调查,等起诉,等一审,等二审……我等了这么久,可我等到了什么?”
“那个老巫婆减刑又减刑,明年就能出来了。那个人渣逍遥法外,拿着我女儿的命换来的钱寻欢作乐,每天不是炫富就是征婚。”
“警官,这四年生不如死的日子,就是你们给我的答案吗?”
纪洛宸咬紧了嘴唇,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半晌。他挣扎似地问出一句:“可你这样做,只会让自己也……”
“我已经六十多啦。”她笑,笑得安心而满足,“一个孤孤单单的糟老婆子,还有几年好活?等到了黄泉路上见到淼淼,我总得能告诉她,妈妈给你报仇了吧。”
“今天的风可真大。”傍晚的车流里,纪洛宸紧握着方向盘。
街边的凤凰木被吹得沙沙作响,车窗玻璃上也不时传来被小石子击中的声音。平日里借着高底盘傲视群雄的车此时成了最摇摇欲坠的存在,坐在车里也能清楚地感受到一阵阵巨大的推力,似要将其掀翻。
“台风要来了。”周淮屿也被这尖利的风声吵醒,打着哈欠看了看手机,“预计明早五点登陆,最大风速14级。”
“我说……要不你还是收拾收拾东西回我家住吧。”纪洛宸自觉这建议十分合情合理,悄悄在心里给自己点了个赞,“老房子万一停水断电怎么办。”
周淮屿不以为意:“也不是第一次遇见台风,不都过来了。再说饭团看你还是生气。”
什么啊,哪次我搬猫罐头的时候她不是冲过来满地打滚。纪洛宸撇了撇嘴。只得道出实情:“我不放心。”
“我这么大一个成年人。有手有脚的。有什么不放心?”周淮屿失笑。“还是你打算把全队都叫到你家去,来个台风party?”
“怎么可能。我这不是……唉。”
“我回去了,路上小心。”周淮屿关上车门,转身对纪洛宸挥了挥手。
巷子里的穿堂风力道惊人,大大的帆布包更是被吹得像一面张开的帆。周淮屿还没走出两步。就被刮得一个趔趄。
“哎——”匆忙之间他只来得及把包拉到身前护住,眼见肩膀就要撞上电线杆,却猛然间被一股大力一扯,向另一个方向倒去。
温热,柔软,还有几分熟悉。
他讪讪地抬头:“我…”
“就你这小身板儿,我不拦着能给吹到天上去。
诶,别动。”纪洛宸拉开风衣外套把周淮屿裹进怀里。后者稍显慌乱地挣扎了一下,继而被强硬地搂紧。
厚实的肩背阻隔了狂风,宽大的衣领围拢起温柔。
整个世界的喧嚣被尽数隔绝,周淮屿半边脸都被压在纪洛宸的胸膛上,他再听不见什么,耳中只有对方砰砰乱蹦的心跳,和自己的响在一处,震耳欲聋。
他就这样紧紧地搂着他,稳稳穿过飞沙走石的小巷。
及到进了家门,他才放开周淮屿。潮热的呼吸不着痕迹地交缠,两人的视线偏生刻意地错开。
“还是去我家吧。”纪洛宸率先打破沉默,“这风太大了,明天怕是都出不了门。”
他的衣服上沾满了朴素的皂角香气,就像他的人一般,简单而清爽自然。周淮屿不由自主地生出几分贪恋,气氛正好,答应的话几乎就要脱口而出——目光落在那副未完成的画上,攸地凝结。
“…还是不了,我答应给他们的画还没有画好。”他低着头,不敢去接纪洛宸失望的眼神,“我这儿屯粮也挺全的。”
纪洛宸的期待僵在半空,他尴尬地应了一声,随即又故作轻松地点点头:“那你多加小心,有什么问题立刻给我打电话。”
“……嗯。”
布满阴霾的天空,拥挤逼仄的小巷,浓重雾气里诡异伸出的扎眼红伞。
送走纪洛宸,周淮屿站在窗前,久久凝视着半干的画布。
那身影没有轮廓,没有面孔。
如同那个声音,没有来源,没有形状。
狂风如野兽般呼号着撞击窗棂。引得地板都随之震颤。
他仿佛迷失在风急浪高的海里,身下是脆弱不堪的一叶扁舟,千疮百孔,难以维系。
急促的手机铃声强硬地将他拽出幻境。
刚刚离开的人带着几分愉快地抱怨:“真是的,台风天也不让人消停。出了个案子,就在你家附近。”
“我现在调头去接你,”他顿了顿,“降温了,多穿点。”
随后又是一阵嘀咕,最近的案子有点频发啊。
周淮屿嗯了一声默然不语,匆匆穿上外套出了家门。
“是你报的案?”
纪洛宸和周淮屿首先抵达现场,一名女子打开了门。她面容姣好。身材高挑。几乎和周淮屿相差无几。她显然是刚到家不久,时髦的小洋装还没来得及换下,但汗水和泪水早把原本精致的妆容晕得斑驳。圆圆的杏眼有些恐惧地涣散着脸色苍白,气若游丝。
“是,我刚下班回来,开门就看见房东他……”
嘴唇翕动了几下,终是没能说出那可怕的词语。她微微朝卧室的方向偏了偏头,视线却钉在地面,不敢移动半分。
其实用不着她示意,任何人一踏进这间屋子,都会立刻被那惨状抓住眼球。卧室门口倒着一名男子,仰面朝天,眼神惊恐。已经没了呼吸。瘦骨嶙峋的手指徒劳地空抓着,暗红色的液体将他的衣服打得透湿,又洋洋洒洒地大片洇开,在地板上蜿蜒出触目惊心的妖冶痕迹。
可怖,又华丽。纪洛宸按了按他的皮肤,已经有了明显的僵硬。
“叫120回去吧,已经死了好几个小时了。”他拦住想要靠近的周淮屿,“哎,你就别过来了,太血腥。”
周淮屿有些无奈:“我都见过多少尸体了,还能怕这个?”
说的也是。纪洛宸哑然。明明已经带着他出了不下三位数的现场,却每次都还是下意识地想把他拦在身后。总觉得那羽毛太过洁白,身躯太过羸弱,无论血腥还是危险,都不该沾染半分。
唉,关心则乱。
“而且,这大部分也不是血。”
“诶?”纪洛宸戴上手套蘸了些许,放在鼻尖下嗅嗅,“血腥味的确不重,还有股奇怪的味道……”
“亚麻仁油,油画颜料常用的调和剂成分。”周淮屿戴着手套,从垃圾桶里捡起一管用光的颜料,“是这个吧?嗯,还是水溶性的。”
“啊,是……”女子慌慌张张地解释,“我最近发现好像有变态闯进我房间,就弄了个水盆架在门上,加了点颜料想着吓唬他一下……”
死者的身边不远处有个搪瓷脸盆,里面还沾着半干涸的暗红液体。
“我不知道是他,也没想到——”她呜咽起来,眼角飞红,我见犹怜,“警官,我真的只是想吓唬他一下,没想把他怎么样啊……”
纪洛宸下意识后退半步:“哎你冷静、冷静一下。”
纪洛宸,英勇无敌的临南分局刑侦大队长。格斗擒拿、侦查审讯,样样不在话下。平生只怂两件事:一是家人发飙,二是女人哭泣。
以往这种安抚情绪的事情都是由随行的女警负责,只是这次他们来得太快,大部队还没来得及赶到。
眼看女子情绪愈发激动,纪洛宸手忙脚乱,一边暗骂苏泱办事不利。一边回头求援—一却看见周淮屿蹲在床边,一只手正在往床底摸索。
“发现什么了?”
“没有,大概是看错了。”周淮屿不露痕迹地把什么揣进怀里,起身拍拍手上的灰。视线掠过书桌上满满当当的笔刷桶和颜料架,落在墙上挂着的几幅油画上:“这些,是你画的?”
“……嗯。”女子正哭得梨花带雨,过了好一阵子才愣愣地点头,“就是一点业余爱好。哦。右边那幅《蒙眼的蝴蝶少女》不是,那是…”
“嗯,”他若有所思,“画得不错。”
报警的女子名叫赵玲,24岁的公司白领。她于三个月前租下了这套一室一厅的房子,而死者正是她的房东。赵玲说,她两个月前开始感觉有些不对,先是出门前打开的窗帘被拉上,然后是桌上的摆设移动了位置,柜子里的衣服好像也被人动过。她以为是自己记错了,也没在意,直到有一天回家,发现床上的被子好像被人睡过一样褶皱不堪,自己的一条内裤被扔在一边,仔细一看,床单上还有一块淡黄色已经干掉的精斑。
赵玲恶心不已,急忙检查了锁眼和门窗,一切完好,没有被破坏的痕迹。但门锁是老式的,有心人稍微用点工具就能打开。她想给作案人一个教训。又怕被报复,于是没有报警,而是在卧室的门上架了一个水盆,又加了红色颜料作为警告。
“我想着,狠狠吓唬他一下,最好让他害怕,再也不敢过来。之后再让房东换个高级点的锁。”
布置好机关之后。好几天都平安无事。?
第86章
这天她如往常一样去上班,下班后还和同事吃了饭。晚上回到家却发现屋里一片狼藉,房东已没了呼吸,吓得立刻报了警。
“死者身上没有打斗的痕迹,直接死亡原因是后脑遭受撞击,应当是撞到了门边的衣柜。在衣柜上也提取到了相应的血迹。”沈知黎把报告递给纪洛宸,
“从尸僵判断,死亡时间在四到六个小时之前,也就是下午的一点到三点之间。地上的液体是水、红色颜料以及死者的血的混合物,没有毒性或刺激性。”
纪洛宸点点头:“痕检呢,有没有找到什么线索?”
“屋里的地板是瓷砖,沾湿后容易滑倒,死者的鞋底也有不少水迹。地上的水量大致是脸盆容量的三分之二。从铺开的面积来看,大约是从两米高的地方泼下,周围家具上残留的液体飞溅痕迹也符合这一特征。”
“不在场证明呢?”
“已经询问了同事。证实她这一天都在公司。下班后和几个相熟的同事吃了饭。”
“也就是说,”纪洛宸颇有些惊讶地摩挲着下巴,“现场完全符合她的描述。这是一起……意外事故。”
临南分局办案不少,但这样的事情却头一回遇见。
现场找不到任何疑点,三天后,此案以意外事故作结,赵玲无罪释放。
台风已经过境,淅淅沥沥的雨却依然下个不停。
赵玲走出分局大楼,抬眼望着暗沉的天空,一把伞遮在她的头顶。
“没带伞吧?我送你回去。”微凉的风拨乱周淮屿的额发,他举着伞,像老朋友般亲切地寒暄。
“不用了,谢谢警官。”赵玲连忙推拒,“我打个车就可以了。”
“没关系,刚好顺路。”周淮屿笑笑,率先下了台阶。
他穿着浅绿色的衬衣,颜色温柔,款式宽松,在此刻阴郁的天色下更有种遗世独立的飘逸。
赵玲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只觉雨似雾,风如烟。
天地皆茫茫,唯他纤尘不染,澄澈如初,明丽得如同一抹春山。
“你是故意的吧。”话音夹着雨丝,轻飘飘地传来。
“啊?”赵玲一惊,不由自主地跟上两步,挂上一副诚惶诚恐的姿态:“警官您开什么玩笑,我只是想警告他一下,谁能想到一盆水能泼死人呢。”
“只是水当然不能,你也从没这么指望过。”周淮屿转头,一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清亮逼人。“所以才在水里面加了颜料,对吧?”
“我只是调个颜色,吓唬吓唬他罢了……”
“调色可以用墨水,便宜又大碗,你却偏偏用了油画颜料,真是大方。”
“我平常就会画一点油画,只是顺手……”
明明是反复推敲过上百次的答案,赵玲对答如流,寒意却如毒蛇,一寸一寸爬上背脊。
“不,”对方闲庭信步,娓娓道来,“你颜料架上的所有颜料。包括墙上的成品。用的都是半专业的油基颜料。唯独加在水里的那一支,是水溶性的你是特意买了那一管,即便它并不适合你的绘画水平。”
“调色当然是一部分,但你用它的主要原因,恐怕还是其中被处理过,变得亲水的亚麻仁油成分。油可以让地板更加湿滑,增加这场‘意外’发生的概率。”
“用搪瓷盆也是,它比塑料盆更重,也不透光,砸在人头上能进一步增加他恐慌和晕眩的程度。”
此处离分局已经有相当一段距离,街上的行人不多,周淮屿站定,微笑着偏头看向伞下的赵玲:“我说的没错吧?”
阴云沉沉,无数的雨水争先恐后地倾泻下来,将落未落地在伞沿凝成水滴。
世界在水滴中颠倒、闪烁、又坠落。
赵玲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借此换上什么刀枪不入的盔甲一般。一息之后,那个柔弱、惊慌、哭哭啼啼的小女生消失无踪,再睁眼时她已然目光冰冷,坚不可摧:“周警官对颜料似乎颇有研究。”
“但是,”她拨了拨浓密的乌发,露出好整以暇的笑容,“这些都只是推断,算不得证据。”
“对。”周淮屿不假思索地承认。
赵玲倒被他的爽快搞得一愣,片刻后神色肉眼可见地轻松起来:“说到底,这不过是你的想象罢了。
我用惯了油画颜料,一时没想起墨水。至于水盆,家里有个多余的刚好用了,有什么奇怪?”
她作势抱怨:“警官,有罪推定可不好。”
“也许吧,”周淮屿淡淡地不置可否,“那你有没有发现,你的勾线笔,少了一支?”
这话如同一个炸雷,惊得赵玲脚步踉跄,猛然回头:“你——”
形势瞬间倒转,年轻的警官唇角微扬,笑吟吟地点了下头示意。他似乎还是刚才的表情,气场却陡然一变,恍若春山横转,溪水倒流,弯弯的桃花眼里
蓄起千年寒潭,深不见底。
“无论是油性成分还是搪瓷盆,都只能稍微提高他滑倒的概率,你既然敢设下这样的陷阱,必然不会只满足于这一点点的把握。”
“所以,你还在门缝下放了几支勾线笔。当他推开门,水盆砸下来,血色让他恐慌,重击让他晕眩,他骤然受惊又看不清东西,下意识挣扎的时候,就会刚好踩上你提前放好,甚至是抹好了润滑油的一排勾线笔——”
他凑近赵玲,耳语喃喃:“然后……砰。”
仿佛被万斤重锤突然砸中一般,赵玲的身体不受控地一抖。她刚想反应,对方已经施施然退了开去,唇角的的笑意更深。她望着他,感觉身不由己地被裹进巨大的漩涡,漩涡的中心是他墨黑的眸,和罂粟花心一样的颜色。
那声无人得见的坠落终于在三日后有了迟来的观众。像握着指挥棒似的,他轻轻舞动手臂,陶醉地在尾音里闭上眼睛。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雨滴打在蕉叶,轮胎碾过水洼,被台风连根拔起的大树横亘在道路中央,挡住一切恐惧逃脱的出口。
赵玲不由自主地战栗,心跳的巨响快要让她耳鸣。
她想要阻止,却动弹不得,只能任凭对方形状美好的唇齿一张一合,句句如箭,击穿她的盔甲,敲响她的丧钟。
那刻在视网膜上,房东绝望挣扎的表情,此刻正一模一样地,在她脸上浮起。
“你拖到很晚才回家,一是为了让他死得彻底,二是因为夜间警力少,出警的时间会变长。”
一步。呼吸声逐渐急促。
“你本想趁着警察没来的间隙清理现场,但我们的速度太快,完全出乎你的预料。”
两步。血液的温度离开指尖。
“你只来得及捡起散落在附近的几支笔,擦干收好,却没能找到滚落到床底的那一支。”
三步。明媚的脸庞变得灰败。
“很不巧,那支笔上沾到了颜料,又被房东踩到,印上了他的鞋印。”
四步。对方已欺身到近前,曾以为刀枪不入的盔甲枯叶般片片剥落,溃不成军。
周淮屿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最后的刀锋直指她的咽喉。
“现在你还能说,这一切都只是‘意外’吗?”
“我还以为,这会是一场完美犯罪。”
不知过了多久。她再次开口。挺直的脊背卸去了力道,颓然地长出一口气:“如果你在局里说这些,我大概永远没有出来的机会了吧。”
她远远回望分局的方向:“而我现在能站在这里,就说明你并没有把那支笔上交,对吗。”
血色渐渐润红苍白的脸颊和唇瓣:“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在现场捡到那支笔的时候,你的搭档好像还问过一句。”
“那么警官不惜欺骗搭档,冒着违纪的风险,也要包庇素昧平生的我,”她抬起头,绯色唇瓣绽出罂粟般甜美的笑容,恍若对面的倒影。
“这个理由,我真的很好奇呢。”
“没想到你就是大名鼎鼎的周淮屿老师,”赵玲环顾着画室感慨,“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了。”
周淮屿笑笑,穿过琳琅满目的颜料墙,摆弄着人体骨骼模型换了个新的姿势:“你的墙上挂着那幅《蒙眼的蝴蝶少女》,虽然是印刷版,但的确是我早期最喜欢的作品。”
“哦?”赵玲回头,眉梢微挑,“这么说,是因为我的品位不错?”
周淮屿笑而不语,他们一瞬不瞬地看着彼此,视线在空中交汇,像一条汩汩的河。空气很安静,万语千言都在这无形的河上流过。良久,周淮屿来到书架前,抽出一本金绿封面的画册。
“我想请你帮个忙。”
“你知道,卡拉瓦乔吗?”
“周淮屿,醒醒。”车厢里,刑警队长有些好笑地戳了戳搭档圆鼓鼓的小脸,“怎么回事儿啊,天天都这么困。”
他弯下腰,毛茸茸的大脑袋凑过去,几乎是鼻尖贴着鼻尖地琢磨:“最近也没加班啊……怎么着,在外面接私活儿啦?”
“……唔。”睡意朦胧的眼睛不乐意地皱成一团,周淮屿颇有几分起床气地把他的脑袋推开,“什么乱七八糟的……就是最近批作业。有点累。”?
第87章
“警校那帮小兔崽子们这么不省心啊。”纪洛宸叉着腰,豪气干云,“说出来,我去替你教训他们。”
“干嘛,又强行切磋擒拿术?”周淮屿擦着困倦的眼泪,藏住偷笑的嘴角,“幼稚。”
二人下车进了门,苏泱迎上去,对着趴在客厅中央的人形努努嘴:“说起来你们可能不信……”
纪洛宸皱眉:“又认识?”
死者名叫唐浩奇,男,28岁,是一家食品加工厂的部门经理。说是认识,其实是一个月前,他作为何娟案的目击者兼嫌疑人,曾被临南分局多次传唤。
何娟,女,25岁,是唐浩奇在食品加工厂的同事。
二人恋爱一年,已谈婚论嫁,却在一个月前于河里泛舟之时翻了船,唐浩奇因为穿着救生衣成功获救,何娟却不幸溺水而亡,连带着还有肚子里刚满三个月的胎儿。
“是我,是我的错。”唐浩奇哭得伤心,“她说想去划船,我就带她去了,要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我连水边都不会让她靠近……”
“你说划船,是何娟的主意?”
“是,她喜欢划船,说天气正好,也去玩一玩。”
“可是何娟宿舍的室友说,是你主动约的她。”
“嗐,女生么,多少都有点秀恩爱的小心思。”唐浩奇一脸“你懂的”看着纪洛宸,“警官,你女朋友肯定也……”
“胡扯什么,我没有女朋友。”纪洛宸断然否认,偷瞟一眼旁边的周淮屿。周淮屿不知在自顾自地出什么神,对他们的谈话似乎并不上心。
唐浩奇碰了个钉子,有些尴尬地摸摸鼻子:“约会这种事,不都是商量着来的嘛。她说想去划船,我安排了下时间和行程,她要说是我约的,那也算是吧。”
“那你们划到那么偏僻的地方,也是她要求的?”
“嗯。她看见有几只鹭鸶飞了过去,就想靠近看看。”
“这个唐浩奇,倒是摘得干干净净。”纪洛宸拧着眉头出了问话室,“照他所说,一切都是何娟自己的主意,没穿救生衣也是她嫌热,闹小脾气。包括翻船落水,都是因为何娟孕反要吐动作太大才导致的。”
“但也没有证据能反驳他的说辞,”沈知黎道,“何娟的确是生前溺水,肺部有泥沙和硅藻,指缝有船沿的木屑,尸体上没有外伤,也没有找到使用药物或者暴力压迫的痕迹。”
“但我总感觉……周淮屿,你怎么看?”
“现有证据只能证明他对怀孕的未婚妻太疏于保护,不符合常理,有些可疑。”周淮屿道,“但仅凭这一点,也无法证明他对何娟的死负有过失。”
“而且他们马上就要结婚了,如果真是他下的手,动机呢?”
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传唤不得超过24小时。虽然众人有着一肚子的怀疑,24小时后,唐浩奇还是走出了公安局的大门。
纪洛宸悄悄派去盯着他的人倒是带回了一个颇为意外的消息——走出两条街后,他上了一辆红色超跑的副驾驶。
“阿斯顿马丁?!”苏泱瞠目结舌,“他不就是一个,食品厂的部门经理?”
“瞧你那不值钱的样儿,”纪洛宸嫌弃地瞥他一眼,“不过的确有点奇怪,他是农村出来打工的,升上部门经理也没几天,之前就是普通流水线工人,哪儿来的这么有钱的朋友?”
车主信息很快被查了出来,傅雪蕊,女,26岁,临南知名企业鸿升集团董事长的女儿。说来也巧,唐浩奇和何娟工作的食品加工厂,正是鸿升集团下属的企业。
“卧槽,”苏泱这下连嘴巴也闭不上了,“直接勾搭到董事长的女儿?这就是传说中的,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巅峰吗。”
唐浩奇被再次传唤,对着照片他只好交待,自己与傅雪蕊曾互有好感,但只是朋友。
“我在认识娟娟之前就遇见小雪了,”唐浩奇说,“当时我还是车间的工人,有一次组长让我去给厂长送东西,刚好在办公室遇见了她。我对她一见钟情,可回来一打听才知道,她是董事长的女儿。”
唐浩奇的长相算得上风流倜傥,也自恃有三分才华,但苦于学历不高,毕业后兜兜转转只做了个车间工人。若是在学生时代,他或许还会搏上一搏,但生活的久不得志早已磋磨掉他小小的骄傲,身份天渊之别,谈何开始。
见他整日浑浑噩噩,组长介绍了另一条生产线上的何娟给他认识。唐浩奇原本兴致缺缺,可经不住家里催婚催得紧,何娟又温柔懂事,二人还是很快坠入爱河,相处一年,也算甜蜜。
但命运之所以被称为命运,就是因为它的转折总来得猝不及防。上个月的一天,唐浩奇突然被厂长叫去办公室,他以为做错了事正忐忑不安,却被天降的好运砸中,厂长任命他为部门经理,并亲切地拍着他的肩膀叮嘱他好好干,前途无量。
升职的喜悦尚未消化,他晕头转向地走出门,傅雪蕊正在门外。她粲然一笑,解释自己偶然间看到了他投稿在内刊上关于提高车间作业效率的文章,觉得很有想法,就推荐给了厂长。
唐浩奇激动得两眼放光:“我一直以为,像我这种生在泥沟里的人,连和她一起喝杯咖啡都是奢求。
可是、可是她竟然看到了我,还说她欣赏我的才华……你们能懂我当时的心情吗?我做梦都没想过能有这么一天!”
“于是,无权无势的何娟就成了你的绊脚石。”周淮屿冷笑一声,“你要做董事长的东床快婿,而她不愿意分手,所以你杀了她。”
“没有,警官,我没有!”他用力地摇头,“我是想跟娟娟分手,可她告诉我,她怀孕了,她有了我的孩子。”
唐浩奇苦笑着闭上眼睛:“可能……这就是命运吧。造化弄人,我只能和她订了婚,和小雪说明了一切。”
“如果……如果我一开始能再勇敢一点,能鼓起勇气跟她搭个话,就好了吧。”
“真是好一段故事。”纪洛宸打断他的伤春悲秋。
“之前怎么绝口不提?”
“毕竟都过去了,也跟这个案子没关系。”
“有没有关系还用不着你来判断。”刑警队长瞪着他,“根据证言,你跟何娟订婚后郁郁寡欢,她明知道你不乐意,怎么还敢来跟你划船,不怕你心生歹意?”
“警官,大家相处一场,我能有什么歹意?再说是她说那里清静,想跟我谈一谈。”
“能谈话的地方那么多,她一个孕妇,还不会水,非要划船?”
“可能是因为,那是我们第一次约会的地方吧。”
唐浩奇的脸上浮现出几分怀念的神色,夹着些许悲伤,“只是没想到,她一激动……唉,娟娟是个好姑娘,如果没遇见过小雪,没有这场意外,我跟她应该也能幸福地过下去吧。”
“你倒真是处处留情。”纪洛宸烦躁地压下反胃的情绪,“你口口声声爱何娟,那你穿着救生衣,怎么不去救她?”
“我……我救了!可是她力气太大——”
“你撒谎!”刑警队长狠狠地一锤桌,震耳欲聋的声响把唐浩奇的辩解堵在喉咙。他双手撑在桌上,高大的身影逆着光,散发出惊人的压迫感,“溺水的人会本能地抓住附近的一切,可她的指缝里只有泥沙木屑,别说你的皮肤组织了,连一丝衣服纤维都没有。”
后槽牙被咬得咯咯作响,他一字一顿:“你是眼睁睁看着她溺水的,甚至没有试图靠近过她。”
唐浩奇沉默了很久。再开口时,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承认,我当时太害怕了。我也是第一次遇见翻船,整个人掉进水里,一下子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水性也不好,等我回过神,她已经快要沉下去了。”
“我是想救她的,但是,没能赶上。”
“可是警官,”他似是有些困惑地望着余怒未消的纪洛宸,“没救成人,不犯法吧?”
何娟的死最终以意外事故结案。
唐浩奇的证词虽然不能完全让人信服,却也始终找不出致命的漏洞。尸检没有可疑之处,偏僻的湖边自然没有监控,到底是谁掀翻了船,落水后又发生了什么,除了当事人,无人知晓。
只是一个月后,他并未与心心相印的傅雪蕊双宿**,而是孤独而仓皇地,死在了升职后新搬的房子里。
“死者被重物击中后脑,干脆利落,一击毙命。”
“”
纪洛宸听着汇报,脸色愈发阴沉。最近的临南有些不太平。不是电信诈骗,也不是打架斗殴,而是这几个月来已经发生了三起杀人案,简直是把安全城市的称号摁在地上摩擦。
被害人毫无关联,案件的凶器不尽相同,现场也并未留下什么作为标记的物品,只是都发生在雨天,而且手法都干脆利落不留痕迹。甚至仿佛针对捕风捉影小能手似的,连唯一一次监控拍下的侧影里,嫌疑人还带着一个相当夸张的面具。令人费解的是,这几起案子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共同点,那就是受害人都是临南分局的“熟人”,而且多少都有点恶有恶报的意思。?
第88章
“不图钱财,一击毙命,又是‘熟人’,”苏泱咂咂嘴,“老大你说,咱临南该不会也出了个那什么,蝙蝠侠吧?雨夜版?”
“什么蝙蝠侠,”纪洛宸对着他脑袋就是一巴掌,“要真有,那也叫连环杀人犯。”
在连熬了两个大夜毫无进展之后,所有人都被谈局赶回家休息。纪洛宸自热而然地把牧马人开到门口,却看见周淮屿不知从哪里把自行车推了出来。
这是什么情况?纪洛宸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一年多以来他们早就好得跟连体婴一样,上班回家出现场都是纪洛宸开车接送,周淮屿自行车上的灰都起码积了半寸,这会儿又推出来要干嘛?
周淮屿对上他疑惑的目光,不咸不淡地道了声抱歉。
“老大,我突然想起还有别的事情,你先回去休息吧。”
——他说什么?纪洛宸一瞬间怀疑自己的耳朵。
他叫他老大?老大???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临南分局刑警大队长最近很是烦躁。
不是因为最近辖区的案子日渐增多却找不到线索,也不是因为第一百零一次推门而入的时候被谈局威胁“下次再不敲门就罚你扫厕所”,更不是因为回家吃饭的时候被母亲念叨疏于锻炼腰上有了赘肉,而是他之前当做第二基地般来去自由的周淮屿办公室,最近好像有点不欢迎他。
他爱吃的糖没了补给,便利贴上没了,饭团已经一个多月没感受过干爹的温暖——这也就罢了,怎么那个已经进化到恃宠而骄,有事没事就喜欢逗他两下的周淮屿,突然开始对他公事公办,划清界限了?
没听说过对象还能自己撒腿儿跑了啊!
刑警队长有些气恼地把车停在巷口。
这几天和南城分局合办一起持刀抢劫杀人案,时间紧任务重。众人连轴转了快一周时间,这才终于成功收网。抓捕由南城分局负责,临南的诸人只想赶紧回家歇歇。上次周淮屿熬夜后骑车回家,第二天手腕就多了块乌青,看得纪洛宸心疼不已。这次他挥着安全第一的大旗好说歹说,终于把自行车哄回了车棚,拐着困得迷迷糊糊的周淮屿上了车。
周淮屿还在副驾睡着,最近他不知在忙什么,时常睡不好似的,眼下的乌青都快成了常驻客。
让他多睡一会儿吧。纪洛宸想着,轻轻解开了他的安全带扣,又用手送着尼龙带缓缓回收。
俯身的时候。脸和脸挨得极近。周淮屿的睫毛微颤,仿佛不安心停驻的蝴蝶。一张一合间。洒下名为诱惑的磷粉。
灼热的视线在他面上流连,月色皎皎,纪洛宸心猿意马。
暧昧从来是两个人的心照不宣,明明抱住他的时候没有抗拒,明明靠近他的时候有些许害羞,他不信他无知无觉,那又为什么,总在他试探着更进一步的时候,推开自己?
“……嗯?纪洛宸?”周淮屿迷迷糊糊地醒过来。
纪洛宸吓了一跳,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指已经情不自禁地抚上了对方的唇,忙触电般缩回:“呃,我……”
“到了啊,”周淮屿浑然未觉一般揉了揉眼。“那我先回去了,谢谢。”他说看就去开门,纪洛宸余件反射地去拉他的手腕。
漂亮的桃花眼缓缓回眸,纪洛宸的手僵在半空。
别,那眼神仿佛在恳求他,引擎的轰鸣在夜色中远去。
周淮屿陷在柔软的床铺里,纤细的胳膊蒙住眼,深沉的黑暗让他觉得安心。刚才他其实早就醒了,纪洛宸的视线带着让人无法忽视的灼热,烧得他也昏了头,他有些心软。
但当时是自己提出要搬出纪洛宸家的,现在总不能就任由自己堕落而放弃任务。
“这次又要干嘛?我必须得说啊,你虽然号称以我为模特,可这画出来的脸一点都不像我。”
赵玲指着油画,半真半假地抱怨。
撑着红伞的人终于有了面容,他的唇角愉快的咧开,眼里却透着无边的悲戚。另一只枯草般的手于朦胧雾气中显现出来,静静垂在身侧。仔细看的话,苍白的手指上似乎还有殷红的液体交缠。像一副缀满宝石的指链。
闪电毫不留情,将浓重的阴霾撕开一道狭长的裂口。街边的三两行人惊慌地寻找遮蔽,唯有撑伞的人不动声色,仿佛那只是演出开场的序曲。他的身后拖着鬼魅般的黑影,虬曲盘屹,并无实状,只隐隐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你要说这是自画像我也信。”赵玲耸耸肩,“反正也看不出是男是女。”
周淮屿慢悠悠添上最后一笔颜色。
“毕竟我们很像,不是吗?”
夕阳西沉,饭团喵喵叫着跑来要饭,冷不防看见生人,呆了一呆。
“你还养猫啊?”赵玲兴致勃勃地蹲下身,拿着逗猫棒摇晃,“喵喵?喵喵喵?”
小白猫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犹豫了几秒扭头跑到画架的后面躲起,只探出半张脸来张望。
赵玲泄气:“猫可真难伺候,我朋友那只也是碰都不给碰。还是狗好,一见面就往上扑。”
“猫猫也很爱你的,”周淮屿在画架旁席地而坐,捞过饭团一下一下地顺着毛。“只不过他们的爱,是包含期待的拒绝。”
“什么?”
“的确很多人觉得猫冷漠,自己的爱意得不到回应。可是说到底,他们的爱意又有什么稀奇?不过是在天上看到一朵好看的云,在路边遇见一只漂亮的蝴蝶,只是一瞬心动,转眼就无影无踪。”
“可是猫不一样。猫只有一份爱,没办法分给许许多多的人。所以他们会拒绝你,可他们其实比谁都希望你能追过来。”
“也许第一天只能远远相望,也许第一周也只是勉强照面,也许有风吹草动他们就会逃跑,但如果你有足够的耐心和执着,尊重他所有的冷淡、傲娇、和拒绝,等到他们觉得安心了,就会全力以赴地爱你。”
饭团乖巧地呼噜起来,眯着眼睛蹭周淮屿的手心。
周淮屿低下头,笑得温柔:“狗狗当然很好,他们有很多很多的爱,可以分给许多许多的人。可猫咪。他只爱你。”
最后一缕夕阳洒进来,一猫一人坐在画室中央,脸颊的绒毛反射着淡淡的金光。
赵玲不错眼地看着他,突然很想问:你呢,你找到那个会追来的人了吗?
找到了,不过应该也只是限于找到了,不会再有其他了。
气氛是种很微妙的东西。有时只需一阵风,一片云,一个停顿,一声呼吸,就会截然不同。
临南分局的双王牌组合依然锐不可当。他们搭档出现场,一起分析案情,每次眼神的交汇总有着十足的默契。
只是周淮屿知道,有什么不同了。那些让人脸红心跳的小粉红泡泡已经噼啪炸了个干净,他们之间刮过的,是来自高山雪原的风,清冽得半点杂质都不容。
这样也好,他想。
至少纪洛宸还能做那棵向阳而生的白桦树,枝繁叶茂,直插云霄。
这天他们刚从证人家走访结束,纪洛宸看着街边的杨梅新鲜,买了一大包说要带给杜母。他刚付完钱。
就听不远处的烧烤摊喧哗起来,几个混混晃晃悠悠地走到另一桌旁,猝然砸碎了手里的啤酒瓶。
这是要找茬了。纪洛宸回身把杨梅塞进周淮屿怀里:“我去看看,你报警。”
说完他大步流星地走过去,一把捉住领头那混混的手臂:“干什么!我是警察!”
“警察?呸!”混混头领不屑地吐掉嘴里的烟头,举着满是尖茬的啤酒瓶向他挥了挥,“别找事,老子泡妞呢,赶紧滚蛋。”
纪洛宸寸步不让,挡在他们和隔壁桌的女生之间:“需要帮助吗?”
几个女生早被吓得花容失色,惊恐万状地缩在他身后,如同一群躲在老母鸡翅膀下的小鸡。连连点头。
混混头领从鼻孔里喷出口气:“我警告你啊,赶紧滚。少在这儿碍事。一个狗屁警察而已,别以为老子怕你。”
纪洛宸勾了勾唇角,卷起袖子:“乐意奉陪。”
周淮屿打完电话,纪洛宸已经把混混们撂倒了四个,只剩头领还握着啤酒瓶子,兜着圈负隅顽抗。酒瓶底子实在锋利,纪洛宸一时也近身不得。
周淮屿四下看看,捡起个空的易拉罐来。他眯起眼扬手一抛,正正落在头领身后的餐桌上,砸得桌上不锈钢的碗盘铛啷啷地一串响。混混头领骤然受惊分了心神,电光火石间,纪洛宸飞身上前,一脚踢掉了他手里的啤酒瓶。
围观的人群发出一阵欢呼。刑警队长一套行云流水的擒拿手把失去最后依仗的混混头领按在地上,一手摸向后腰,只待给他加上一副闪亮的银镯。
变故就在这一瞬间发生。
被按倒的混混头领气急败坏,红着眼小声骂了句什么,左手在兜里一掏,看也不看地向后刺去。
是弹簧刀。雪亮的刀锋猝不及防的弹出,噗呲一声没入皮肉。
纪洛宸的动作一瞬间完全静止。?
第89章
周淮屿呆在原地,看着那高大的身影僵硬、卸力,不可置信地看向腰间。然后轰然倒地。殷红的食人花争先恐后地从刀锋没入的地方绽放开来,亮出森森的獠牙,一口便将他的心脏攫取。空空如也的躯壳被丢进万年的冰河,周遭人群的惊慌尖叫都成了水幕外朦胧的背景噪音。他抬不起手脚,发不出声音,每一寸骨缝都被铺天盖地的寒意刺得生疼。
记忆里的最后一幕,是纪洛宸倒在血泊里,转过脸朝他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
他尚未吻过的那双唇失了血色,艰难地一开一合。
周淮屿从不知道自己还有读唇语的能力,但他就是清楚地知道纪洛宸在说什么。
他说,周淮屿,别怕。
手术室的门开了又关,护士来来回回地走动,各类血浆和药物如流水般进出。
杜倾闻讯也赶了过来。她红着眼眶看着手术室的门,一时说不出话,只能挨着周淮屿,坐在门边的椅子上,安慰地抱了抱他的肩膀。
周淮屿雕像般一动不动地坐着,怀里还抱着那袋杨梅,只是已被揉得有些稀碎。浅蓝的衣襟染满了铁锈的颜色,不知是血还是杨梅挤出的汁液。他的灵魂仿佛出了窍,视线也失了焦,只有嘴唇微微翕动着,似在虔诚地祈祷。要向谁祈祷呢?他不知道。
漫天神佛,他从来不信,如今却恨不得一个一个都摆上满桌供奉香火。
求求你,求求你,古今中外仙佛妖道什么都好,我什么都可以给你,只要他能醒过来,只要让他能回到我身边。
大颗大颗的泪掉下来,落在深红的杨梅上。他哽咽着紧了紧臂膀,试图从那血污般的颜色里,寻找到纪洛宸留给他的最后一点倚仗。
手术中的字样攸然熄灭。
周淮屿看着所有人急切地扑向门口,他想起身,腿脚却软软地使不上力气。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希望时间能停留在这一瞬。
如果是最坏的结果,至少他还能怀抱着那丝渺小的荧火,再不醒来。主刀医生摘下口罩,面色凝重。
“伤者脾脏破裂引起大出血,情况很不好。我们已经进行了脾动脉结扎,输血量达到4000cc。他目前还在昏迷,能不能醒过来,要看接下来的72小时了。”
纪洛宸被推进了ICU的单人病房,周淮屿寸步不离地守着他,生怕错过他的一丁点动静。杜倾和警局的一众人想要和他轮班,都被他拦了回去。
纪洛宸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
坠入黑暗的前一瞬,心底不自觉地涌起潮水般的恐惧,却不是对死亡的未知。
如果他不在了,他的队员要怎么办,他的爱人……要怎么办?
看热闹的人群拥挤,他却一眼就看见周淮屿。他脸色苍白,血色尽失,呆呆地站在那里,无措得仿佛整个世界崩塌在眼前。
他一定吓坏了吧,拿惯了画笔的手,哪曾经历过这样直白的恐惧。
于是他艰难地抬起嘴角,竭力给他一个安抚的笑容。
别怕,周淮屿。
他发不出声音,但他知道,周淮屿听得懂。
别怕,我会回来,我一定,会回到你身边。
被叫来的医护鱼贯而入,把纪洛宸团团围住做着各种检查。可他的视线,只兀自盯着角落的周淮屿……
他一定累坏了吧,记忆里自己从未见过他如此憔悴的姿态。眼窝有些凹陷,眼中布满血丝,嘴唇的皮肤有几处开裂,泪痕还在脸上将干未干。
那没来得及收起的画纸上有着许许多多的自己,爽朗的郁闷的忐忑不安的,叽叽喳喳挤在一起。
苦熬三周后,终于到了纪洛宸拆线出院的时间。分局的众人热情地送来各色鲜花水果,纪洛宸左顾右盼,却不见周淮屿的身影。及到杜母办好手续,众人哄哄闹闹地出了门,才在住院部的一楼大厅里,见到了气喘吁吁赶来的周淮屿。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纪洛宸做作地别过脸,酸溜溜地抱怨。
多亏临南最近太平,他被谈局吩咐回家静养两周。
杜倾帮他收拾完就又急匆匆地出了门。屋里只剩下他和周淮屿。
“我怎么能不来呢?”周淮屿好笑地揉揉大狗毛茸茸的脑袋,“这不是一忙完就来了嘛。”
临南分局刑侦大队的诸人最近过得十分惬意。
用苏泱的话说,那简直跟过年一样,家长不打老师不骂,每天无所事事还有压岁钱拿。
虽然捅伤纪洛宸的混混头领还在通缉,虽然几起雨夜杀人案空悬一旁毫无线索,但架不住刑警队长每天喜气洋洋和蔼可亲,各种美食甜点流水一样送进办公室的时候。他们也总少不了能混上一杯羹。
更何况临南最近的治安又令人欣慰地好转,少了谈局每日的唉声叹气,分局的空气都变得活泼起来。
“干嘛呢周老师。”纪洛宸熟门熟路地摸进办公室。剥了颗糖满脸带笑地含在嘴里。
“…”周淮屿无语地看着他,“距离你上次问我这句话才过去了二十分钟。”
“哦,”纪洛宸瘪了瘪嘴决定换个话题,“那,晚上想吃什么?”
周淮屿扶额:“纪洛宸,现在才早上九点,有必要开始讨论晚饭的问题吗。”
“哦,”纪洛宸闷闷地趴在桌上,“你在画什么呢。都不看我。”
“…看看看,”周淮屿干脆丢了画笔,走到桌边捧起那张郁郁寡欢的脸,左右端详了一下,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嗯,还跟昨天一样帅。”
下课铃声响起,阶梯教室的里学生鱼贯而出。周淮屿收拾好教案,皱着眉头看向来人。
“别这副表情嘛,周老师。”来人盈盈笑着,走到讲台旁边,“好歹我也算是您半个学生。来蹭节课听听,不过分吧。”
周淮屿的眉头并未舒展半分:“你来这里干什么?我不是已经说了——”
赵玲笑得娇俏:“所谓大隐隐于市嘛。”
这话倒是没错,她正是二十出头的年纪,明眸皓齿,螓首蛾眉。一袭清新的水蓝色长裙,浓密的乌发随意挽在脑后,一派青春明媚的大学生气息。
“…”周淮屿没再纠缠,“说吧,到底来干嘛。”
“还能干嘛?以为你出了什么事儿呗。上次那么突然,没几天又撂下一句金盆洗手就玩失踪,连句解释也没有。”
她没好气地瞪他一眼:“结果你好端端地在这儿上课,还净讲点不吉利的。”
“吉不吉利的有什么用?”周淮屿漫不经心地耸耸肩,“该来的总会来。”
“那你干嘛把东西都放到我那儿,还不让我去找你?”
尖锐的反问刺破空气,硬邦邦地落在空荡荡的阶梯教室里。沉默是投进池塘的石子,在突然凝滞的气氛中,漾出一圈一圈不安的涟漪。
画家敛了神色,夹起教案漠然走向门口:“现在你看到了,没事。”
他的步子有些不易察觉的仓皇,口袋里的手指攥紧了拳头,仿佛要借此将某个片段连同心底的不安一并驱逐出脑海。
“本来还想问问你的理由来着。”赵玲无奈。“不过大概也不用问了。”
临南的七月永远燥热难耐,恼人的知了紧紧扒着树干,发出无休无止的噪鸣。教室的门正对着长长的林荫大道,纪洛宸189的身姿在一众学生里格外鹤立鸡群。刑警队长戴着墨镜,大踏步穿过明暗斑驳的树荫,逆着汹涌离去的人潮,遥遥扬起一个灿烂无比的笑脸。
“是他吧。”
那紧攥的拳头慢慢放松下来。
“.……嗯。”
“下课了?”纪洛宸亲昵地搂过他的肩膀,狐疑地看一眼离去的水蓝色背影,“那是谁?”
“一个学生。来问点问题,“去吃饭吧?我饿了。”
桃花眼晶晶亮亮。直看得他的心都柔成一滩春水。
刑警队长立刻把那点似曾相识的疑惑丢在脑后,“嗯,好。”
“东西我会帮你收好的,”在走开之前她还是没忍住叹了口气,“周淮屿,你这是引火烧身。”
小美人鱼以为上岸便能找到她的王子,可终究还是化为一堆雪白的泡沫,消失在幽蓝的晨曦。
“是啊。”对方并未因她的忠告沉下情绪,只一瞬不瞬地盯着那越来越近的身影,眼中是一丝称得上雀跃的期待。
他歪了歪头:“你不也是一样吗?”
是啊,我又何尝不是呢。
毕竟从来没有哪一只飞蛾,抵挡得了火光的诱惑。
赵玲望向天边的火烧云,地平线黝黑树影上方的那一抹金黄被压得极低,却倔强地不肯离场。
曾几何时,也有人对着这样的美景毫不吝啬地发出赞叹,然后几十张大同小异的照片就会接连不断地传来,撑得她的手机一通嘀嘀嘀地抱怨。
风拂过水蓝色的裙摆,温柔撩动乌黑的发丝。她面朝夕阳站了很久很久,直到最后一抹橘色的霞光吻过她的唇角,恋恋不舍地离去。
小雅,我很想你。
你会讨厌,现在的我吗。
“老大,周老师今天又请假?”?
第90章
“嗯,他说他不太舒服,反正最近也没什么需要画像的,我就让他休息一下。”
“周老师是生病了吗,严不严重啊?”
“好像也不是,他就是说不太舒服,过两天就好了。”
昨天他去探望的时候,周淮屿苍白着一张脸,蔫蔫的什么都提不起劲,却坚决地拒绝去医院。
“呃……”
众人投来的目光微妙地透出“希望你有点节制”的意味。
纪洛宸眼睁睁看着一大口黑锅甩到自己身上,偏生又无法解释。只能愤愤地一拍桌:“都干嘛呢,上班时间,干活了干活了!”
“老大,到法医室来一下,”沈知黎的出现适时候解了他的尴尬,“有新发现。”
“我这两天又把尸体仔细解剖了一遍,找到了这个。”沈知黎用不锈钢小盘盛着几粒小小的黑色物品,递到纪洛宸面前。
纪洛宸和苏泱对视一眼,有些疑惑地拈起来:“这是什么?”
沈知黎欲言又止:“钛钉,PPH手术的钉合物,在死者体内发现的。”“哦……”他又把那东西凑近看了看,“你说的是什么手术?P……什么来着?”
“PPH.全称是痔上黏膜环切钉合术,也就是俗称的,”沈知黎顿了顿,“痔疮手术。”
“.……”刑警队长啪地把那钉子丢回盘里。奔到水池边开始疯狂洗手,“你就不能先说清楚。”
旁边逃过一劫的苏泱顿感十分欣慰。
“触摸证物要戴手套,这是常识。”法医斜他一眼,拒绝给予任何同情,“这个手术需要切掉痔疮上方的一段直肠黏膜,然后把切口两端用钛钉像订书机一样钉上,缩短黏膜长度。钛钉只是暂时性帮助切开的直肠黏膜拼合,在组织愈合后会自行脱落。”
“哦,顺便一说,愈合期的痛感十分强烈,上厕所的时候……嗯,差不多就是火车把山体硬撞出一个隧道的感觉。”
沈知黎笑眯眯地附赠一条医学小常识,被迫接受科普的两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决定以后少吃点辣。
“死者的钛钉尚未脱落,黏膜也没有完全愈合,说明他手术的时间在死前的一个月内。PPH是一种新型微创手术,有这个技术的医生并不多。”
“也就是说…”
“死者遇害时间是在一个半月以前,可以搜集两到三个月内做过这个手术的患者名单,运气好的话,应该就能破解无头尸的身份了。”
“又一次深切感受到,法医面前无隐私。”苏泱心有余悸地感慨,“要不我还是在身上纹个名字好了,万一那什么了,至少不会连肠子都被刨出来看。”
“得了吧,公务员不许纹身。”纪洛宸像看傻子似的白他一眼,“再说凶手要真想隐藏你的身份,纹身一样给你剥下来。”
等等,纹身?
像是有什么在脑海里叮地一响,他眼前不知怎地闪过那刺向腹部的一刀。握刀的手臂上纹着一支婴粟,红得妖娆。
苏泱对他突然的愣神不明所以:“怎么了老大?”
“……啊,没事。”
怎么可能呢,纪洛宸笑笑,把画面赶出脑海。
哪里就会那么巧。
【想起来了?】好整以暇的声音响起,不加掩饰的嘲讽重重碾过他的神经。
周淮屿仰面躺在床上,眼窝有些疲惫的凹陷。他已有两天的时间水米未进,生命力在瘦削的躯壳里极速凋零。
啊,想起来了,他都想起来了,五年前的那只大手晃悠悠的卡住了他的脖颈,到底还是落在了他的喉咙上。
他生命的前二十年过得仿佛一块花源中的太湖石。
黑暗与阳光两方交汇早就将他变得不像自己了,如果不是那一丝希冀支撑着自己,可能早就疯了吧。
“五年了。”声音幽幽地响起,带着无边的缅怀。
半长卷发的青年慵懒地靠在门框,脑后的小辫一下一下敲出有节奏的声响。他穿着深灰色的T恤,下摆处有几道焦黑,青筋微凸的小臂交叉着抱在前胸。微曲的刘海把他的眉眼遮得不甚分明,但周淮屿一眼便读出了其中毫不掩饰的讥讽。
所以他的语调也着实算不得客气:“…是你?”
“‘周·警·官’,”对方刻意地咬着字,将他的表情尽收眼底,“好久不见。”
周淮屿咬着牙,双眼几乎要瞪出血来:“是你动的手脚?”
“怎么会?”青年似乎被他的愤怒所取悦,咯咯地笑出声,“这可是周警官自己的选择。”
那笑意一圈一圈地漾开:“别忘了,任何事情都有代价。”
是的,代价。
就像是超市里三元一听的可乐,两元一瓶的纯净水,命运所有看似慷慨的馈赠,其实早就暗中标好了价格。
不,不止这些。
剔骨抽筋,伐毛洗髓,痛彻心扉或是鲜血淋漓,他都不在乎。他剥下所有不够良善的杂质,将灵魂晦暗的底色焚于耀眼的火光,然后从那冰凉的青石躯壳中,小心地取出一个纯白如玉的自己。
他戴上亲手画就的面具,把自己变得不像自己。
“无聊、浅薄、空洞,嗜血,阴暗哪一个不是你,你以为你把你自己包装的纯良无害就真的是了,可实际上呢你敢把你自己赤裸裸的摊开给他看吗?你不敢的”青年的批判毫不留情,
“可笑,没有黑暗,谈何光明?”
人心是捉摸不定的斑驳,绝非通体纯白的造像,若一尘不染,则万般死寂。
青年沉声宣判他的终局:“周淮屿,是你害死了自己。
恐慌掀起遮天蔽日的沙暴,呼啸着灌满他的口鼻。
他心烦意燥地去拂,双脚却骤然陷入绵软的流沙,直拖着他向下坠去。无数细小的沙砾争先恐后地奔过来,在他身边填出大大小小的沙丘——无风也无声,这是一片阒然的坟地。
他突然感觉刺骨地冷。
一片衣角掠过眼前,他本能地抓住,抬头是青年居高临下的面容。
“后悔了?”对方的眼神轻蔑。“五年前你亲手送我进去的时候,不是很决绝吗?”
周淮屿的面容一刹那变得惨白。
云层路过太阳,屋里暗了又亮,马路上的汽车按响喇叭,街道上的行人大声喧哗,盛夏的蝉鸣声声不停,窗外的树叶在他脸上投下剪影。
“谈局,您找我?”纪洛宸风风火火地推开办公室的
门,一瞬间愣住。他皱着眉看向那双熟悉的狐狸眼睛:“你怎么在这儿。”
“……纪洛宸。”当着外人的面,谈局不得不把抱怨咽回肚里,只暗暗瞪了他一眼,“注意你的措辞。”
“都认识,就不用介绍了吧。”她站起身,还是情不自禁地为自己的大门哀悼了两秒,“无头尸案已经传开,影响很大。市里对案情进展十分重视,派赵队来协助我们工作。”
狐狸眼睛微微一弯,冲纪洛宸伸出手:“纪队,好久不见。”
纪洛宸磨着牙,挤出一个不情不愿的笑容,勉强伸手握了握:“赵队。”
“看来纪队是不欢迎我。”赵季寒跟着纪洛宸走进他的办公室,顺手关上门,“这么记仇啊?”
“赵队几次三番地想挖墙角,我可是记得一清二楚。”纪洛宸回身盯着他,冷哼一声,“周淮屿是我的人,劝你趁早收了那些没用的心思。”
“哦对,你们的事我也听说了,还没来得及恭喜。”赵季寒笑意吟吟地拱拱手,“当然了,我也没有再挖周老师的打算。”
纪洛宸怀疑地打量他两眼,嗤之以鼻:“那你来分局干嘛?别跟我说无头尸案,那案子没见报,目击群众的照片我们也都删了,哪儿来的什么破舆情。”
“真不愧是纪队。”他的笑意更深了,“舆情是有的,只不过是另外的案子。”
“你是说,雨夜杀人案?目前并案证据不足,单案也用不着市局出马。要说舆情,三个多月都没有新案发生,早就冷下去了。”
“并案的证据或许不足,但让市局重视的问题,有一条就够了。”赵季寒正了神色,意味深长地顿了顿,“这几起案子最大的共同点,纪队没忘了吧?”
办公室里的空气骤然冷了下来。纪洛宸眯起眼,审视的目光不加掩饰地在赵季寒身上来回扫荡。见对方肯定地微微颔首,他的眉头不可置信地拧起来,下意识地环顾四周。确认了办公室的门窗紧闭,大厅里的众人各自忙碌,他方才一字一顿地开口,声音里是满满的敌意:
“你的意思是,市里怀疑我们临南分局……有内鬼?”
“不可能。”纪洛宸斩钉截铁地否决,“我的人,我最清楚。”
“那你如何解释,所有的死者都曾作为嫌疑人被你们临南分局传唤,而且都是在无罪释放之后遭遇了不测。”
纪洛宸咬牙:“……只是巧合罢了。”
赵季寒似笑非笑地拍拍他的肩膀:“你看起来也不是很能说服自己啊,纪队。”
“不管怎么说,我信任我的所有队员。”纪洛宸侧身抱着手臂,不动声色地和他拉开距离,“你既然怀疑我们,为什么又偏偏要告诉我这些?连谈局你都瞒着。”?
第91章
“因为我相信你,纪洛宸。你很聪明,也很敏锐,更是一个不会被感情左右,忠实地追求正义的人。我相信雷队的眼光,也相信你继承自他的意志。”
赵季寒的视线越过纪洛宸,落在墙上的合影上。那是纪洛宸进分局的第一年,他在一起人质劫持案中有突出表现,荣立三等功。合影时他非要把奖章塞进他父亲怀里,纪队推脱半天拗不过他只得接过,表情无奈,却满眼是欣慰的光。
纪洛宸也回头看了那照片一眼,面容有一瞬间的缓和,但转过头来的时候语调依旧冷淡:“赵队不用拿糖衣炮弹来哄我。我多少还有点自知之明。”
“…好吧。”僵持三秒。赵季寒投降似地耸耸肩,“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来之前我调查了你们所有人这几个月的行踪记录,只有你,在每起案件的作案时间上都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
意料之中。纪洛宸一声嗤笑:“所以呢?要我帮你调查我的队员,就为了那点莫须有的巧合?呵。”
“老大,我明白你对自己队员的信任,。但市里的怀疑也不是无中生有,你要知道,还他们清白的唯一的办法,就是让真相水落石出。所以纪队,合作吗?”
赵季寒的语调十分诚恳。到底是在一线摸爬滚打了多年的刑警。他的脸上不可避免地留下了风霜侵蚀的痕迹。额头、眼尾、甚至唇角,在明亮的阳光之下都显出深深浅浅的细纹。
这老狐狸,怕不是每条褶子里都藏着算计,要他来怀疑自己的队员,偏生还用上一套无法拒绝的说辞。纪洛宸不爽地磨了磨牙,再一次深切认识到他讨厌赵季寒这个事实。
他没有立即回答,赵季寒也并不催促,只定定地看着他,一派成竹在着他,一派成竹在胸。这间办公室仿佛被扣上了小小的结界,与喧闹不停的大厅泾渭分明。
良久,纪洛宸深吸一口气,神色郑重。
“先说好,我可以接受你协助破案,你也可以按你想要的方式调查。但我不希望你的那些捕风捉影的怀疑,影响到我任何一个队员的心态,或者我们正常办案的流程。”
“当然。”赵季寒从善如流地答应。“在案子水落石出以前,我也希望你不要告诉任何人我来的真正原因。”
他想了想,又添上一句:“包括周淮屿。”
“周老师!你身体好点了吗?”作为周淮屿的头号粉丝,姜乐悠对他明显的偏袒和关心丝毫不减。
周淮屿冲她笑笑。脸色还有些残留的苍白:“嗯,没事了。”
他正欲朝办公室走去,纪洛宸刚好进门,看见他的身影愣了一愣:“周淮屿?你来上班怎么不叫我送你?身体好了吗?”
临近下班时间,苏泱抱着厚厚的一叠材料,咚地砸在纪洛宸的桌面上。
纪洛宸吓了一跳:“这是什么?”
“本市两到三个月内接受过新型痔疮手术的患者资料。”苏泱撇撇嘴,“已经做了初筛,刨除性别年龄不对的,剩下的就是这些了。”
“…这么多?”纪洛宸满脸写着拒绝。“沈知黎不说是新型手术吗?”
“现代人压力大哟。抽烟喝酒吃辣久坐,有几个跑得了的?”苏泱模仿着医生的口吻,末了无奈地叹口气。“而且做手术的基本都是中年男性,剔也剔不出去多少人。”
他挤眉弄眼地拍拍对方的肩膀:“老大,中年危机,你可得保养好啊。”
“去去去,”纪洛宸嫌弃地挥开他,“多操心操心你自己吧。”
“还不下班?”太阳已沉下地平线,周淮屿推门进了417,见纪洛宸还在与一大叠资料搏斗,“这是在干嘛?”
“大海捞针。”纪洛宸把他拉到腿上坐下,埋头在颈间深吸一口,终于感觉自己被充上了电,“沈知黎坑死我了。说是新型手术,结果名单拉出来这么一大堆。”
“嗯?”
“哦,前几天你没来不知道,”纪洛宸抱紧了怀里的人不撒手,“无头尸案,沈知黎二次解剖发现死者在死前一个月内做过痔疮手术,”他表情微妙地停顿了一下:“这是苏泱搜集来的本市两到三个月内做过这个手术的患者资料,一一对比排查的话,说不定能找到无头尸的身份信息。”
周淮屿的笑容微不可查地凝固了一瞬。“有进展吗?”他轻声问。
“没有,”纪洛宸更蔫儿巴了,“这么两大摞,我看了一个多小时了。才过了不到四分之一。”
“赵队呢?这可是重大突破,他怎么不来帮你?”
“呃,他……”纪洛宸的舌头飞快打了个转。“他家里有急事,小孩生病,就先走了。”
周淮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我和你一起看吧,早点看完回家。”
说完他便坐到桌子对面,拿起另一摞资料浏览起来。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不时抽出几张纸,画上重点排查的标记。月上枝头,他们终于整理出一份重点名单,伸着懒腰走出了分局大门。
又是一个早上,临南分局的众人如往常一般亲切地打着招呼。临南分局的双王牌一起进门。正遇上一脸疲惫去倒咖啡的赵季寒。纪洛宸迅速朝他使个眼色,率先开口:“赵队,昨天在医院怎么样?你儿子没什么事吧?”
赵季寒立刻接收到信号,笑着点了点头:“没事,小孩子贪凉,西瓜吃多了闹肚子。小毛病。”
周淮屿看着他明显的黑眼圈:“赵队这是在医院陪了一夜?真辛苦。”
“可不是嘛。”赵季寒苦笑,“小孩子体弱多病,操不完的心。”
众人纷纷深表理解,端着保温杯的老闫更是打开了话匣子,讲得头头是道。纪洛宸咳嗽一声:“我办公室有张行军床,赵队要不跟我来,休息一下?”
“也好,那就多谢纪队了。”
“”众人眼看着赵季寒跟着纪洛宸进了办公室,惊疑不定的目光齐刷刷投向还留在原地的周淮屿。姜乐悠犹豫了下,大着胆子开口:“周老师,他俩是什么时候……熟起来的啊?”
且不说纪洛宸的针锋相对怎么突然就变成了关怀备至,这当着自家男友的面邀请别人去自己屋里睡觉,是不是……多少有点不守男德?
“毕竟是要联合办案,熟一点是好事。”周淮屿笑笑,“对了,关于无头尸案的死者身份,昨天我和老大找出了一些重点排查对象,等下拿给你。”
他三言两语岔开话题,笑意在转身的那一秒倏然消失。
赵季寒在撒谎。
他的确是熬了夜,但绝不是在医院,错身的一瞬间,他身上飘来的并非消毒水,而是明显的烟草气味。一个警察,在外熬夜的原因无非是跟踪或者监视,但以赵季寒的级别,早就不需要做这种劳心费力的事情。
更何况无头尸案连死者身份都不曾判明,离寻找嫌疑人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周淮屿关上办公室的门,沉默地靠在门板上。
如果不是为了无头尸案,那他跟踪监视的到底是什么人。而且又为什么,要撒谎呢?
“老啦,老啦,是真的熬不动了。”纪洛宸的办公室里,赵季寒松松脖子,发出一阵咔嚓咔嚓的响声。
“有收获吗?”见对方摇头,纪洛宸优哉游哉地靠上椅背,“我就说你是白费力气。”
“没线索总得找线索。这个徐林翰长期PUA女友包倩,谁都知道这跟她的自杀脱不开关系。但是新型犯罪无法可依,最后只能行拘五天,罪名还是利用信息网络实施违法行为。”想到悄然殒命的花季少女,他也不禁叹口气。
“雨夜杀人案的死者特征,每一条他都正中靶心。而且,”他伸出一根手指敲敲桌面。“他还是从你们临南分局走出去的。”
“你这是有罪推定,现在不还是什么也没发生?大半个月了,天天这么一宿一宿地熬,给你们市局的小警员都累出肠胃炎了。”
纪洛宸斜厄着他,“再病倒几个,赵队怕是每天都得亲自上阵喽。”
“市局人手还是有的,多谢纪队关心。”赵季寒不轻不重地顶回去,“昨天只是有起涉毒大案要设卡排查抽调了人,临时短缺罢了。”
“哦,那就请赵队好好休息。”纪洛宸朝墙边靠着的行军床努努嘴,拿起昨天排查出的重点名单惋惜地告别,“无头尸案的死者身份信息可能有所突破,我去忙点‘有用’的了。”
“徐林翰死了!”赵季寒怒气冲冲地把案卷副本摔在纪洛宸桌上,一拳捶得桌上的水杯都抖了抖。“我的人盯了他整整一个月,刚撤掉五天,才五天!竟然就死了!”
他面色铁青:“这里面一定有问题!”
纪洛宸不言语。只拿起那份案卷副本翻看。徐林翰一天前被发现死于自己家中。腹部中刀。
失血过多而死。死亡时间推断在晚上十到十二点之间,凶器是普通尖刀,现场没有监控设备,也没有找到指纹和脚印。他的居住地在城南区,不属临南分局管辖,故而分局并未接到报案。?
第92章
“所有人,”赵季寒一字一顿,“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我要刑侦大队所有人那天晚上的不在场证明。”
“赵队会不会太心急了点,”纪洛宸快速看完案卷抬起头,“冷静一下,目前的证据不能证明这起案件
和我们大队有任何关联。而且从作案时间来看,这一次比之前所有的案子都早,那天也不是雨夜。”
赵季寒不为所动:“也许凶手有等不到雨夜的理由。太快了,我的人刚撤掉他就下手,就好像在监视……甚至是在挑衅我一样。”
“赵队,我提醒一下,你的监视行动可是保密的。我们队里没有人知道。”
“……好,”赵季寒咬牙,“那我自己查。”
赵季寒花了两天时间慰问闲聊,奶茶和宵夜赔出去好些,得到的却是全员完整的不在场证明。
老闫和谈局各自在家辅导作业,被小兔崽子们气得肝疼;姜乐悠沈知黎江雪吃饭唱K夜宵一条龙,闺蜜之夜和和美美:苏泱蹭局未果,恶狠狠打了一晚上游戏,不幸被对面虐菜,恼羞成怒差点把键盘祭天。
至于周淮屿,他心血来潮,去了江边的广场上写生。
“夜景?”赵季寒眨眨眼睛。
“那天晚上江对岸有个灯光秀,很漂亮的,想试着画画看。”周淮屿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不过去得晚了,只好站在花坛上面,被人一挤,本子都差点飞出去。”
广场后面商铺的监控完美证实了他的说辞。周淮屿穿着惯常的宽松衣裤,怕冷似的戴一顶渔夫帽站在花坛上,手里还拿着速写本涂涂画画。
“辛苦赵队,证明了我们全队的清白。”纪洛宸心情瞬间苏畅。
此时沈知黎拿着一打报告急匆匆的进来,啪的一声报告落在了两人面前的桌子上。
沈知黎指着面前的报告:“这些死者好像都跟五年前的一个案子有关,只不过那个窝点被端了,那个领头人也进去了,这些时日才出来。”
三个人面面相觑都觉得这里面有些猫腻。
秋夜里的街道格外寂静。纪洛宸微微打了个盹,醒来时已将近三点,街上原本稀稀拉拉的夜宵归人也都不见了踪影。
傍晚下过一场雨,于是夜半的秋风更凉。他裹了裹外衣,准备去便利店再买些热食。
昏暗的路灯下闪过一个匆匆的人影。
他眨了眨眼睛。
“周……”身体的反应比脑子更快。话音脱口而出,又黏黏糊糊地卡在喉间。是错觉吗,刚才那辆轻巧掠过的自行车上,他好像看到了周淮屿。
夜依旧寂静,自行车无声无息地渐行渐远,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幽灵。
看错了吧。这大半夜的,他肯定在家睡得正香。纪洛宸起身赶上几步,晃了晃还带着酒意的脑袋,努力地抬起眼皮。
光斑缩成光点,模糊的世界再度清晰。视线聚焦在那身影上的刹那,全身的血液瞬间沸腾。残余的酒精从每个毛孔里倾泻而出,唰地一下湿透了背脊。
……是周淮屿。是他绝不会认错的周淮屿。
这个时间,他为什么会在外面?
纪洛宸做不出任何反应,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还在呼吸。心脏响如擂鼓,漫天彻地的恐慌如锁链将他牢牢捆住。他目眦欲裂,死死瞪着那人的背影,在这冰冷到凝固的瞬间里,一束月光蓦地照进他的脑海——他终于想起了周淮屿脚上那双厚底雨靴的来处。
是雨夜杀人案拍下的唯一一张侧影里,嫌疑人脚上的那双鞋。
“纪洛宸,纪洛宸?”
眼皮似有千斤沉重,他迷迷糊糊地睁开,面前是带着三分揶揄的温柔笑脸:“几个菜啊喝成这样?快起来了,地上凉。”
纪洛宸愣愣地看着他,任凭对方用力把自己拉起,转了个圈推向浴室:“一身酒气,赶紧洗个澡睡觉去,明天还要上班。”
他被推得机械性地走了几步,脑子依然一片空白。
熟悉的白檀香气和墙上的双人油画似乎唤起了什么,恍惚中他转过身,试探地轻唤身后那人:“……周淮屿?”
“怎么了?”黑曜石般的眼睛担心地望着他,周淮屿伸手去摸他的额头,“难受吗?还是想吐?”
“没有。”他将那只手笼在掌心,仍带着几分迷茫地发问 “我这是”
“你喝多了,不过幸好还知道给我打电话。”周淮屿叹口气,“你这体格可真要命,我跟司机大哥俩人都差点儿被你给——”
未说完的话和他一起跌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纪洛宸上前半步拥住了他,动作之大,甚至让胸膛都撞得生疼。仿佛是在确认失而复得的珍宝,他反复摩挲着他柔软的发丝,一遍一遍。直到鼻尖都堵得发酸:“太好了,太好了……”
是这样啊。我喝多了,原来那些、那些都只是…
“一只是什么?”
纪洛宸悚然一惊,突如其来的寒意刺穿他的耳膜。
白檀香里突兀地混进浓郁的铁锈味,他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看周淮屿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把尖刀,漫不经心地把玩。
“怎么了?”那张脸上热切的担忧不知何时换成了冷冷的轻蔑,周淮屿勾着唇,嗤笑一声。
霜刃似有意识,倏地腾空而起,将天也破开了洞。
紧接着,如注的血流便从那洞里汩汩涌出。微曲的手指触上殷红的瀑布,周淮屿阖眼偏头,极有节奏地轻叩着,仿佛在与某些不为人知的旋律无声共鸣。
手背上的血珠缓缓滑落,曲折蜿蜒,交错斑斓,宛如为他戴上一幅缀满红宝石的指链。
那戴着指链的双手抚上纪洛宸的面颊,温热而黏腻地画出眷恋。
于是整个房间也随之融化了。桌椅衣柜尽数瘫软成粘稠的脓水,不详的铁锈味斗折蛇行,爬向他的脚边。
“怎么了?”周淮屿极有耐心地再次问道。
“你不是说,会永远爱我吗?”
“老大——”苏泱去推417的门,却推不开。他纳闷地回过头:“这都快中午了,老大还没来?”
姜乐悠的脸上是同样的疑惑:“没听说他要请假啊……哎,周老师。你下课啦?”
周淮屿挎着帆布包进门,眼下略有些乌青的印子:“怎么了,纪洛宸还没来?”
“是啊,周老师,你知不知道什么情况?”
周淮屿皱起眉:“.……喝多了吧,昨天他有同学会。我打个电话问问看是不是还没起来。”
“醉得起不了床,那得喝了多少?”苏泱咂舌,“以老大的酒量,这么多年我都没见他醉过。”
周淮屿打了两个电话,没有人接。又发条短信过去,半小时后依然杳无音信。他正有些担心地考虑要不要去家里找纪洛宸,就听见大厅门口远远传来一片喧哗。
“老大!”
“老大早。”
“老大,你这是”蒋警犬凑上去动了动鼻子,嫌弃地躲开,“噫,这酒气还没消。得亏谈局今儿去市里开会了没在。”
纪洛宸眉眼间还带着宿醉的疲惫,他不耐烦地摆摆手:“上午有什么要紧的事儿没?”
“哦,治安大队说晚上要去端一个聚众赌博的窝点,想借点人手……”
“苏泱,你带几个人去帮忙。”
“前天抓来那个卖假药的孙子吐了,说……”
“老闫整理一下,跟受害者的笔录一起拿给我。”
纪洛宸语速飞快,步履不停,径直从人群中劈开一条朝向办公室的通道。
握上门把手的瞬间,熟悉的声音在身后遥遥响起。
“纪洛宸。”
与平常一般无二的呼唤此刻却如定身咒一般,纪洛宸的动作猝然僵住。他缓缓吸一口气,却没回头:“……嗯。”
“你到底是喝了多少,”周淮屿跟在他身后进了办公室一脸的无奈。“都起不了床了?”
“…”纪洛宸没有说话,坐下来胡乱地搓了搓脸。
“打电话你不接,短信也不回,我差点以为你出了什么事……”周淮屿突然停下来,仔细看着他的脸色,“怎么了?心情这么差。”
“.……没有,”纪洛宸仰头靠上椅背,饶有兴致地盯着天花板,“就是喝得有点多,没睡好。”椅子吱呀吱呀地摇晃,“你呢,昨天睡得怎么样?”
他问得随意,却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
“还好啊,”周淮屿一愣,不明所以地歪歪头,“我又没喝酒。”
“.……也是。我真是喝多了,哈哈。”
周淮屿看了他半晌,叹口气:“都说了让你少喝点。我去给你泡杯茶。”
周淮屿对他一贯是包容的,不论是刚来时他刻意的磋磨刁难,还是恋爱后他幼稚的无理要求,周淮屿似乎总对自己有着用不完的好脾气,连责备也都温和得更像关心。纪洛宸知道自己该像往常一样,积极承认错误,讨个抱抱,再亲亲密密地聊几句家常,顺便占点儿嘴上的便宜。但他的手脚仿佛被灌满了铅,就连脸上的肌肉也僵硬得不像自己。
声带却有自己的意识,他不知怎地脱口而出:“你”
“?”?
第93章
周淮屿闻言回头,逃避了多时的视线骤然撞在一处,直顶得纪洛宸呼吸一滞。他咬了咬牙,发觉驱动自己的舌头竟是前所未有的艰难:“你昨天半夜去哪儿了?我……我打车报错了地址,在你家门口敲了半天都没人开。”
他吞下一口并不存在的唾沫,高挺眉弓下的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周淮屿。那视线说不上锐利。也谈不上温柔,千万心事在其中纠缠,像是迫不及待求一个答案,又像是怕他真的说出来。
“啊?可能是……睡着了没听见吧。”周淮屿笑笑,“昨天吃了点褪黑素,睡得比较沉。”
纪洛宸没有错过他脸上一闪而逝的慌乱。
那人把绷紧的手插进口袋,故作轻松地扬起笑脸:“你在外面待了多久?怎么不打个电话给我。”
“也没多久。”纪洛宸费力地挤出一个笑容,“喝多了,没想起来。”
不是梦。
纪洛宸把脸深深埋进掌心。早上他浑身是汗地惊醒,花了好久才意识到那只是一场梦境。他多么期望昨夜也只是酒精上头的一场幻觉,但兜里皱皱巴巴的两张打车票,手指被易拉罐划破的伤口,都毫不留情地提醒着他那是场无可辩驳的真实。
他试图把那个骑着单车的身影驱出脑海,无数的碎片却疯狂地涌进来。它们榫卯契合搭出长长的天阶,自己的脚不由自主地拾级而上,于最高处一脚踏空,直直下坠。他怎么会没想到呢,周淮屿聪慧如斯,对赵季寒的来意怕是早有猜测,而作为周淮屿,隐藏身形可谓手到擒来。若是继续深究,世上怎么会有周淮屿画不出的人像,他只是对比了刘淼的照片,先自己一步认出了嫌疑人的身份……
掌心下传来一声压抑的苦笑。
他不是没有机会发觉。他只是……只是刻意地不去留心。
宿醉后的脑袋疼痛欲裂,纪洛宸按住突突狂跳的太阳穴,勉强聚起心神。
不对,这些只是推断,根本算不得证据。赵季寒只能暗访,也是因为作案时间多在深夜。独居的上班族没有不在场证明再合理不过。至于自己,不过是事情繁杂,加班太多,偶尔还要应付酒会、饭团的急诊……
急诊?纪洛宸眼睛一亮。那天半夜周淮屿突然给他打电话,说饭团一直在吐精神很差,他们火急火燎地跑遍了小半个临南,才找到一家24小时的兽医急诊。
通话记录显示那天是五月十一,也就是——他在摊开一桌的案卷里翻找——第二起案件发生的当晚!
他握着那份案卷,仿佛突然间抓住了救命的稻草。
悬空的双脚终于落在地面,喜悦的心跳震耳欲聋。
果然不是周淮屿,那双雨靴,说不定只是相似?毕竟昨天他喝多了酒,周淮屿骑得又快,也许、也许是自己看花了眼?
他从第一起案件的档案袋里找出那张监控照片,凑近了细细端详。嫌疑人穿着宽大的雨衣,身形被尽数掩盖,只露出一双雨靴的侧面:高帮、厚底,蓝黑配色,鞋头还有……一道白色的花纹。
像是刹那间被那抹亮色驱散了所有的阴霾,纪洛宸长出一口气,紧绷的下颌如释重负地放松。果然是巧合,自己曾在阳台上仔细翻看过那双雨靴,虽然配色和款型都与照片里大体相似,但鞋头更窄,是没有任何装饰的纯色。
真可笑,只是夜里出了趟门,只是穿了一双类似款。艺术家的浪漫细胞,做出什么事情都不奇怪,他怎么就鬼迷了心窍,随随便便怀疑起自己最亲密的战友和爱人?
果然喝酒误事,纪洛宸自嘲地摇摇头。他真傻,竟然为了这点微不足道的巧合疑神疑鬼,怎么忘了自己手机里明明还存着那张抓拍。只要稍加比对——他点开相册,将视线聚焦在左上角的阳台。屏幕上的那双鞋的确与监控照片里十分相似,只不过嫌疑人的那双在鞋头处有着白色的花纹贯穿,而周淮屿的那一双……
唇角的笑容一霎冻结。
稻草安静地断了。他的心在黑暗里沉沉下坠。
细小,却又清晰的白色花纹末端在杂物的缝隙间倔强伸展,毒蛇森森的獠牙透出屏幕,狞笑着扎进他的眼睛。
纪洛宸颓然靠上椅背,努力忽略眼眶泛起的酸楚。
临南分局从不出错的不止有周淮屿的画笔,还有他纪洛宸照相机般的记忆力。他记得那晚月光的颜色,记得阳台上每件杂物的位置,记得自己曾手拿雨靴,上下左右都看了个遍。这道花纹他绝不可能看漏,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一种让几乎要将他的五脏六腑都撕碎的可能——
是周淮屿事后调换了那双鞋。
417的大门咣地打开又关上,纪洛宸抓着外套,脚步带风。
“老大,你这是……”
他头也不回:“我出去一趟。”
“要出外勤?那要不要叫周老师?”
“不用。”纪洛宸飞快地拒绝,“我自己去就行。”
刑警队长高大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姜乐悠端着水杯,若有所思地溜达到苏泱旁边:“哎,你说,老大今天是不是有点儿奇怪?”
“嗯嗯嗯。”苏泱重重点头。满脸打工人的羡慕嫉妒恨,“这迟到早退可是相当的嚣张。”
“谁跟你说这个了。我是说,他今天跟周老师不太对劲。”
“呵,自打跟周淮屿恋爱以来,他就没对劲过。”苏泱双眼无神,面色悲戚,“最近恨不得每天在我面前秀一百遍。苍天啊大地啊谈局啊…”
“”
老大奇怪,沈知黎太忙,姜乐悠掰着手指评估了一番,发现还是只有面前这根木头能勉强一聊,叹了口气直奔主题:“我怀疑老大跟周老师吵架了。”
“真的?!”蒋木头一个鲤鱼打挺弹起来,想了想又无精打采地瘫回去,“不能吧,就他俩平时那蜜里调油的样儿,我走过路过都感觉被踹了一脚……”
“老大中午来那会儿我就感觉不太对劲。”姜乐悠一脸认真,“周老师的电话他没接也没回,来了以后直挺挺地就往办公室里扎,好像在大厅多待一秒能被人生吞活剥了似的。”
“宿醉不舒服呗,周淮屿后来不是还给他泡茶去了?”
“说到那杯茶,”姜乐悠的表情更加神秘,示意他凑近点儿,“那会儿我刚好去接水,就看见周老师魂不守舍地站着,表情那叫一个凝重,水都溢出来了也没反应。欸。你说老大该不会是做了什么亏心事,被周老师发现了吧?”
“亏心事?他能做什么……”
“——聊什么呢?”
赵季寒笑眯眯地点点头:“我刚才在门口遇见你们纪队,他干嘛去了,那么匆忙?”
“哦,老大……老大出外勤去了。”
“外勤?”他有点意外地向办公室投去一瞥,“就他自己?”
赵季寒在417的窗外瞄了好一会儿,这才慢悠悠地走远。苏泱惊疑不定地目送他的背影。眨巴眨巴眼睛捅捅姜乐悠,“那个,你说的亏心事,该不会是……嗯?”
就是这儿了。纪洛宸对了对手机拍下的地址。警戒线虽已撤除,但毕竟是凶宅,徐翰林的住所依旧处于空置状态。他三下两下撬开锁,闪身溜入屋内。现场还保留警察勘验的痕迹,尸体倒地的姿势被胶带固定在地板,铁锈味虽然已基本散去,但地板上干涸成黑褐色的大片血迹。
和墙面、家具上飞溅到的无数小血点,依旧让这间洒满午后阳光的房子阴冷渗人。
他戴上鞋套和手套,拿着放大镜和手电筒开始查看现场的每一寸角落。沙发底、桌子下、墙根里,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地板上的影子被越拉越长,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顿住,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夹起什么,放进了随身的证物袋里。
“回来了?”周淮屿倚在417的门边,抬手敲了两下,“听说你下午出外勤去了,有案子?怎么也不叫上我。”
“哦,看你忙。”纪洛宸含混道,“也不算案子。就是上次石廊派出所报上来那起案子缺了个重要物证,我去跟他们找了找。”
“哦,”周淮屿轻轻地点头,“找到了吗?”
“……找到了。”
“找到了就好。等会儿下班去趟超市?”他抱起双臂,语调家常得别无二致,“昨天喝了那么多,今天还是别吃外卖了,买点菜回去给你熬个粥吧。”
海滨城市总是浪漫,就连华灯初上的晚高峰也总比别处多了几分风情。今天的天气是惯常的雨后晴空,已经入秋的缘故,湿气也不再如夏日里那般恼人。夕阳沉沉坠去,天空的最后一抹粉紫压着金边,星星点点地映在周淮屿纤长的睫毛上,一抖一抖地合着他绵长的呼吸。
超市里吵吵嚷嚷的烟火喧嚣被牧马人甩在身后,此刻这一方小小的密闭空间里,只有沉默在无边无际地蔓延。
胸前口袋里的证物袋隐隐发烫,纪洛宸咬咬牙,一拧方向盘,汇入另一个方向的车流里。
“到了……怎么是这儿?”周淮屿睡眼惺忪,愣愣地看着熟悉的巷口,“不是去你家……”?
第94章
“哎呀,忘了。”纪洛宸一拍脑门,“天天送你回家,这路都开习惯了。”
纪洛宸几次想要开口,话到嘴边又堪堪停住。
要说些什么呢?他自己也并不清楚。
问周淮屿昨晚真正的去向?聊聊他调换那双雨靴的原因?还是单刀直入地,盘问他和这一系列案件的关系?
有问,则有答。但答案本身却并非结果。
如果他否认,自己会相信吗?可如果他承认,自己又能接受吗?
纪洛宸做了十余年的刑警,自问无一日一时不尽心竭力,为求一个真相履险如夷。却没料到竟有此一刻,真相近在咫尺,自己却踟蹰不前,心生怯意。
咣地一声,牧马人关上车门,手指在屏幕上空悬良久,还是按下了拨号键。
“喂,老贺吗,帮我做个检测…不、不是案子,是我个人的一点私事。要多久?……嗯,好,我现在拿去给你。”
他挂掉电话。将两个小小的证物袋举到眼前。
半透明的袋子里,各有一根雪白的猫毛。
其中的一根,还沾着黑色的血。
“纪洛宸,最近跟赵队的合作怎么样?”
纪洛宸坐在谈局宽阔的办公桌前,沉着脸一言不发。
谈局认命地叹口气,谆谆善诱地给下属开展思想工作。
她皱起眉,抬手在对方面前挥了挥:“你在听我说话吗?”
“啊?!”纪洛宸梦游似地突然回神,“哦哦,那个,我……”
他吭哧了半天也没说出个完整的句子,显而易见自己方才的苦心教导都落了空。谈局刚要发作,冷不丁一声巨响,办公室大门啪地砸到墙上,后面还跟着一个连连赔笑的苏泱。
一个两个的都不省心。她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抖了抖:“你就不能……”
苏泱语速极快地打断:“谈局!老大!派出所上报,配件厂发现一具尸体。”
纪洛宸手指一僵,骤然回身时的威压尖刀划破空气,逼得苏泱不自觉地后退半步。刑警队长脸色阴成一朵乌云,胡乱向谈局致了意便飘出门外,嗓音闷如滚雷:“走!”
谈局疲倦地揉揉太阳穴,摆摆手打发掉苏泱。苏泱几步追出去,愣愣地看着队长消失的背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又自己跑了?不叫上周淮屿吗。”
“真够偏的。”苏泱下了车,抬眼望了望四周。配件厂只是当地人习惯性的叫法,真正的厂子早已迁走,留在此地的是一片废弃厂房。这地方勉强跨在临南城区的边缘,再走几步就完全进了郊区。
“唉唉,周淮屿,老大这是怎么了?”自家队长的低气压过于明显,他不敢凑近,只拉了周淮屿在后面小声逼逼。
周淮屿沉默片刻。回他一个不达眼底的温和笑容:“去查案吧。”
“怎么样了。”尸体已蒙上了白布,纪洛宸跨进警戒线,遥遥朝沈知黎问道。
沈知黎正在垫板上写着什么,闻言深深看了他一眼。朝那白布努努嘴:“老大不自己去看看吗。”
纪洛宸尚在犹豫,苏泱已经快手快脚地上前,抢先掀开白布。视线落下的瞬间他脸色大变:“老大,这”
刑警队长慢慢吞吞走到近前。白布下的尸体顶着毫无血色的一张脸,看得出已经死了几日。震惊的表情却还不肯消失。几只苍蝇嗡嗡地绕着他飞舞,赶也赶不走,让人心烦意乱得直想拿门大炮轰个干净。
苏泱瞪着眼:“难道又是……”
“如你所见。”沈知黎的声音无甚感情地插进来,“老熟人了。”
陶冬,男,28岁,河西省江岭县人。他25岁来到临南,是一名外卖骑手。一年前,他曾作为一起**案的头号嫌疑人,在临南分局接受了询问。
“死者腹部中刀,失血过多而死。从现场痕迹和死者的伤痕判断,死前应当发生过打斗。尸僵基本消失,瞳孔不能透视,有轻度蛆虫繁殖。死亡时间大约在四天前。”
四天前。沈知黎还在有条不紊地讲着尸检的结果,纪洛宸却再听不进一个字。云压得极低,沉沉天色与他的脸色几乎要融为一体。空气里泛着山雨欲来的潮润,他拧了拧眉心,触手一片津津湿意。
死亡时间是,四天前。法医轻描淡写的话音被放大了无数倍,像一列轰鸣的火车,狠狠地撞击他薄薄的鼓膜。纪洛宸转头,视线死死贴上周淮屿的背,手指痉挛般在兜里捏了又捏。
四天前的晚上。他遇见周淮屿的那个晚上。
一直攥着的手机突兀地震起来,纪洛宸浑身一凛,走开几步按下接通,嗓子却紧得说不出话来。
“喂,纪洛宸?DNA的检测结果出来了。与样本吻合。
怎么回事儿啊,还带着血?”老贺笑嘻嘻地打趣,“该不会是你家猫偷跑出去挠了人,被找上门来了?”
“报案的就是那边小区的居民,早上遛狗发现的。
嗐,也不算什么正经小区,一共就两栋楼,住的都是年轻人。没办法,市中心买不起嘛。那卖房子的多能吹啊,什么小学商超地铁讲得天花乱坠,有鼻子有眼的。”
小警员大抵有些相声天分,介绍案情像讲贯口似的一套接着一套。周淮屿失笑:“知道得这么清楚?”
“我也不想啊,这不也倒霉上了贼船。”小警员哭丧着脸,“还以为过两年就好了,结果呢,到现在旁边这二期还是荒地。不说别的,想吃个外卖都没几家能送到的。”
“太惨了。”日常靠外卖续命的苏泱不知何时凑了过来,摇着头心有戚戚。“我刚毕业那会儿也是。
住得老偏了,下班回去连口热乎饭都吃不着,好不容易熬到……呃,老大?”
旧日追思戛然而止,刑警队长如冷面阎王一般,扣住周淮屿的手腕像拖行李似的拉了就走。周淮屿猝不及防,被拽了个东倒西歪,跟踉跄跄地奔出几步才勉强找回平衡。
“纪洛宸?”
“——跟我走。”
雨,总是要落下的。
牧马人到底赶在暴雨前驶入了车库。纪洛宸熄了火却不下车,正襟危坐得仿佛在自言自语,只是声音沙哑得磨人:“你有没有……有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周淮屿仍看着窗外,只在手心悄悄把素金戒圈拨了又拨。
纪洛宸咬牙,努力压下那股显而易见的暴躁:“我再问你一遍,你有没有——”
对方极轻地叹口气:“你想听我说什么?”
“别跟我兜圈子,周淮屿!”像火星撞上煤气,那声轻叹瞬间点燃了纪洛宸。他爆出一声怒喝,燎原的火瞬间席卷了车厢,气势汹汹地咬向周淮屿淡漠的侧脸。但只是片刻后,煤气忽地被拧上了阀,热浪一瞬间消失无踪,只在空气里拉出丝丝缕缕悲伤的余波:“……我都知道了。”
而对面的人垂着眼,看不出是什么表情:“既然你已经预设好了答案,又何必再来问我呢。”
“这是最后一次,周淮屿。”甫一进屋,刑警队长便将他按在门后,一字一句咬得扎实:“你现在主动说出来的话,我可以算你……”
他咽下一口唾沫,艰难地发出两个音节:“自首。”
周淮屿终于抬了头,面前是刑警队长微湿的双眼。
那是一汪湖水被搅碎了涟漪,影影绰绰重重叠叠,千头万绪聚在一处难以撇清。他看见他的痛心里夹着后悔,怀疑里掺着惋惜,失望里带着陌生。
雨落下了。周淮屿看见自己的身影。在对方的眼瞳里被淋得透湿。
从前种种纷至沓来,面前的人曾于漆黑深海里将他救起,也曾在炸弹嘀嗒中护他周全。他们心心相印,他们惺惺相惜,在德彪西的月光里,在百合花的香气间,那人曾如珠如宝地望着自己,虔诚许下一句永远。
永远。
他多希望那双眼瞳永远炙热,多希望百合花的香气永远清甜。所以只要拿出排练好的情绪,只要吐出斟酌过的托词,一根猫毛而已,有的是解释的办法真的吗?
“…是啊。是我。”他突然咯咯地笑起来,有几分天真似的仰脸望向对方:“那么老大,现在我算是,自首了吗?”
窗外啪地落下一声炸雷,雨势急如江河倾泻,刑警队长的脸在惨白的电光里阴晴不定地闪烁。周淮屿身体舒展,不躲不避地直视着他。
他那双眼是永远多情,永远温柔的。长而深的眼皮褶皱里像是藏着世间所有的婉转,如盈盈一水,似脉脉秋波。
但周淮屿犹嫌不够:“老大还想知道什么,凶器?手法?还是感想?我统统都说给你听。”
“——周淮屿!”
纪洛宸忍无可忍,狠狠将他贯在门上。后脑猝不及防撞上防盗铁门,周淮屿闷哼一声,精心描绘的笑容终于淡去两分。
刑警队长颤抖着深吸一口气,再开口时声音几乎是在哀求:“是不是有人陷害你?还是胁迫?没关系的,你说出来,只要你说出来我拼了命也会帮你……你说,周淮屿,你快说啊!”
他五指如钳。简直要陷进对方的皮肉里去。周淮屿任他摇晃,只有神情依旧冷淡如冰:“没有人胁迫我。”?
第95章
耳朵和大脑之间突然有了万重山脉阻隔,纪洛宸愣在原地,等那六个字翻山越岭,似乎用尽了一生的时光。他不可置信地盯着周淮屿,手指像被冻僵似的失了力道,眸光如风中残烛,一点一点地熄灭。在彻底陷入黑暗前的瞬间,他忽又咬紧了牙,一拳砸在墙上:“周淮屿,你是个警察!”
“——就因为我是个警察!!”
周淮屿比他更大声地吼了回去。他鲜少有这样失态的时候,头发乱了,衣领皱了,胸膛不住地起伏,仿佛埋着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他像头不服输的小兽,全身的毛发都气势汹汹地炸开,一双乌黑的眼不知从何处聚起灿灿星火,亮得逼人:“那些人做了什么难道你不清楚?如果法律不能惩罚他们,那至少由我——”
“你也不能!”刑警队长青筋暴起,“周淮屿,那是人命!”
“那受害者的命就不是命了吗!你口口声声要保护的到底是谁!”
两道惊雷同时劈开穹顶,强烈的余波都几乎要把人震聋。
“那也不能。至少不能由你……”纪洛宸喉头苦极。
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调动麻痹的舌根,“更何况现在还有赵季寒,你知不知道,他已经在怀疑……”
“我当然知道。”周淮屿冷冷挣脱他的钳制。仿佛刚才的失态只是错觉,“所以老大,你现在可以去告发我了。”
天黑得仿佛入了夜,酝酿多时的暴雨挟雷霆万钧之势,疯狂砸向沉睡的大地。世间万物都被模糊了界限,氤氲的影子伸出细小的触角相互勾连。风似乎来自某个宇宙的虫洞,呼啸着意图将一切摧毁或是掏空。周淮屿松了松肩膀走到厨房,倒了杯热水捧在手心。
暖黄的灯光给他镀上毛茸茸的金边,发丝的上也跳跃着星光点点。他小心吹了吹。轻啜一口,长长地舒一口气,像一只心满意足地在软垫上盘起尾巴的猫咪。
纪洛宸独自站在那灯光之外的阴影里,脸色灰败。
“你知道,”他喃喃道,“你知道赵季寒……”
周淮屿微微一哂:“三年警察不是白做的,你不也猜到是我吗?”
窗外的风吹了一个晚上,两个人沉默着一个晚上。
“……呀!”姜乐悠一声惊叫,杯子里的水哗啦泼出去大半。两个满腹心事的人正正撞在一起。虽然水温算不得烫,但周淮屿的袖子实打实地遭了殃。
“对不起对不起!周老师你没事吧?”姜乐悠一叠声地道着歉,挽起周淮屿的袖子就要帮他擦干。拿着纸巾的手却突然僵住,对方纤细的手臂上是一片大大小小的青紫印,颇有些触目惊心。
“这……”她迅速意识到刚才的碰撞不可能形成这样的淤青,隐隐的怀疑瞬间凝成实体。她下意识地瞄了一眼417:“周老师,你没事吧!”
赵季寒闻声而出,视线落在周淮屿手臂,微不可查地皱起眉头。
周淮屿很快把袖子扯下来盖住:“没事,一点小磕碰罢了。”
纪洛宸的办公室里始终没有走出第二个人。周淮屿走进办公室放下背包,微微叹口气,一扭头却看见了跟进来的赵季寒。
“周老师的伤得不轻啊,”那人手里拿着块热气腾腾的毛巾,关切地笑意吟吟,“来热敷一下吧,好得快。”
他还没来得及推拒,就被赵季寒不由分说地按住,拉开了袖口。
“唉哟,怎么还新伤叠着旧伤……这倒是不好热敷了。”赵季寒颇有几分惋惜地把毛巾搁在一边,视线却没离开周淮屿的手腕半分,“这几块儿像是新伤,那几块儿颜色浅了,边缘也开始发黄吸收,得有个四五天了吧。”
“没事的,我……”周淮屿努力想把手抽回来,赵季寒却丝毫不松,两人拔河似地僵持不下。
“形状倒是挺特别,左边一指,右边四指……”路
海洲略一沉吟,笑道:“周老师,你跟人打架
了?”
这便是图穷匕见了。周淮屿心下了然,便松了力气不
再拉扯。看来纪洛宸已经都告诉了他,只是赵季寒依然要走一个过场。
暴雨洗刷过后的天色湛蓝,并无一片云朵。阳光直直地晒在赵季寒脸上。而他直直看向周淮屿。狐狸眼中精光烁烁:“说说吧周老师,五天前的晚上,你去了哪儿,干了什么,又是怎么得了这一胳膊的淤青。”
他迎上赵季寒意味深长的目光,笑了笑:“赵队想必已经知道了,我那天……”
“——他那天去接我了。”
沙哑的话音打断他的告解,纪洛宸抱着双臂站在门边,脸色黑如锅底。
两道视线同时投来,纪洛宸并不去看周淮屿,只盯着赵季寒:“那天同学会他来接的我,我喝多了,一时手里没注意轻重。”
赵季寒眯起眼,视线狐疑地在他们之间转了两圈:“可我记得第二天,你们并不是一起来的。”
纪洛宸对答如流:“他早上有课,我又醉着,当然不会一起。呵,怎么,赵队不相信?要不要我回去找找,把那天的打车票翻出来给你看?哦对,那上面还有时间,足够做不在场证明了吧。”
他像憋着一股气似的。一番话硬邦邦地说得如连珠炮一般。赵季寒看了他半晌,突然爽朗一笑:“嗨,就是问问,纪队何必这么大火气。周老师受了这么重的伤,多让人心疼。听说你昨天现场出到一半就把人带走了,脸色还臭得要命,这新伤该不会也是你吧?”
老狐狸正了正神色,话里有话地端出一副领导姿态:“咱们做警察的,首先不能知法犯法。周老师,他要是欺负你,你来告诉我,或者谈局,一定给你主持公道!”
周淮屿被他拍着肩膀,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嗯。”
赵季寒走了,办公室里只剩下沉默。
“哎——”见纪洛宸转身要走,周淮屿下意识地伸手去拦,却一不留神带翻了笔筒。
纪洛宸无言地站住,顿了顿,拎起赵季寒的毛巾丢到周淮屿手里。自己收拾起满桌的笔:“已经凉了,敷吧。不够的话去找沈知黎要点冰块。”
周淮屿垂着头,慢慢将毛巾绕上手腕:“……嗯。”
“下班我带你回家,收拾好东西.带上饭团。从今天开始,你必须24小时待在我身边。”
“.……嗯。”
纪洛宸的语调硬得像块石头,周淮屿却悄悄弯了嘴角。
“你要的东西。”纪洛宸把一张小票拍在赵季寒怀里,口气并不十分友好。
小票皱皱巴巴,上面还被水渍晕开了几处。赵季寒展开看了看,正是同学会那天的日子,时间和距离都对得上,只是车牌号码有些模糊。
他把小票揣进怀里。笑道:“我就随口一说,纪队还真拿来了。”
纪洛宸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差点儿进了洗衣机,抢救回来的。再不拿出来,怕是赵队就要把周淮屿当犯人审了。”
“有吗?”赵季寒的表情十分无辜,“周老师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聪明,又仔细,我只是想多参考一下他的意见。”
他拍拍纪洛宸的肩膀:“纪队也是我非常信任的同志,破案就靠你们了,不要让我失望啊。”
脚步声远去,门锁咔嗒一声轻响,纪洛宸的营业笑容倏地消失无踪。他静静地坐了许久,久到再也无法忽略背后那两束几乎将他烫伤的目光。那目光来自墙上的合影,年轻的自己在年轻的雷队旁边灿烂地傻笑,眼里没有一丝阴霾。
他想起早晨在镜子见到的那张脸,面颊凹陷,胡茬泛青,眼底的血丝织成密不透风的网,勒得他寸步难行。显而易见的疲惫让他生出一种错觉,仿佛自己不是在设施齐全的公寓里一觉醒来,而是在某个无人知晓的世界中,于广阔无边的沙漠里跋涉了经年累月的旅程。
“擦擦脸吧。”当时的周淮屿递来一条毛巾。他转过头,却挤不出一个哪怕是虚假的笑容。周淮屿还是青瓷般温润的模样。好似被涂抹过最上等的釉彩般闪闪发光。他站在浅金色的曦光里,纪洛宸却忍不住地回想起那个漆黑的夜晚,青年噙着绝望的笑意张开双臂,狂热而孤寂地召唤一场来自地狱的暴风雨。
曾经的纪洛宸死在那个雨夜,而凶手正是他自己。洞穿彼此的刀刃被附了诅咒,滴着血的伤口永远无法愈合。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还爱着周淮屿,粉身碎骨地爱着周淮屿,可那滴滴的鲜血凝成一条盘踞心头的毒蛇,在每一个爱意涌起的瞬间亮出浸满毒液的尖牙,一口咬住他的心脏。
他取下那张合影扣在桌面,双手插在发里,一字一句痛得钻心:“师父……我是不是,做错了呢。”
天气一天比一天更凉,周淮屿总缩在宽大的毛衣里,只在画像时才小小地露出手掌。纪洛宸开始在出每个现场时都带上他,偶尔单独开个会,回来时也要确认一下周淮屿还好好地待在办公室里才安心。老闫笑他这是养了个宝贝生怕被人抢,苏泱夸他是新时代的二十四孝好男友,只有姜乐悠望着他鲜少进门,只是在办公室前透过玻璃遥遥张望的背影,若有所思地凝了眉。?
第96章
哦,或许还有赵季寒。他顺着小票找到出租车公司,但果不其然,缺失的车牌号码成了寻找信息的最大阻碍。刚巧市局追查一个流窜的盗窃杀人团伙,他作为主管的副支队长义不容辞,鲜少在分局出现。
“两个包子,一杯豆浆不加糖。”纪洛宸把热气腾腾的早饭寒到周淮屿手里。皱眉瞧了一眼,又俯身下去帮他扣好领口:“降温了知不知道?小心感冒。”
“好啦好啦,”周淮屿咬着吸管,微微弯起眉眼,把另一份早饭塞进他手里,“快去吃,别放凉了。”
日头西沉,白日里人声鼎沸的临南分局大楼也渐渐沉寂。赵季寒十指交叉放在身前,这是他惯用的思考姿势,可这次却没能带来任何灵感。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的眸光如氙氲雾霭无意识地散开,屏幕上周淮屿低头描绘的身影也几乎要溶在这沉沉浓雾之中……
起风了。
最后一缕夕阳越过窗棂,雾气瞬间消弭,缥缈如烟的视线倏地凝成实体。赵季寒几乎是弹起了身,犀利的目光在所有窗口上一一扫过。他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压抑着狂乱跳动的心脏看向最后一段监控录像:夜晚的江边人头攒动,清瘦的背影正站在花坛上写写画画。突然间他一个趔趄,速写本险些脱手飞出——
0.5倍速,定格。0.5倍速,放大,再来一遍。赵季寒举起左手,握住又松开,反复模拟了几次监控中的动作,然后长长地、深深地吁出一口气。
说不清是如释重负,还是失望透顶。
那是周淮屿在徐翰林一案中的不在场证明。画家背对着监控,原本只能看到半截手肘,唯有速写本险些被挤飞的前一瞬,整个左臂连带本子一起露了出来。之前的所有录像里,周淮屿无一例外都是正手抓着速写本抵在胸腹,唯有这一份,手臂衬在本子下,指尖扣在本子上沿,是反手。
赵季寒重重靠回椅背。
这份不在场证明是伪造的。那个人,不是周淮屿。
夜深了,临南分局的大楼隐于黑暗,唯有四楼孤孤单单地亮着灯。透明板上各种照片线索错综复杂。
实木桌面被摊开的案卷和物证占得满满当当,赵季寒十指交叉放在身前,紧抿着唇思索。
看穿伪造的不在场证明只是个开始。要真正捉住凶手,必须有更加切实的证据。视频证明了周淮屿有共犯,而他在陶冬的案子里却没有类似的不在场证明。以周淮屿的性格,他绝不可能在此时托大,那么最大的可能性就是这个共犯有更重要的任务,他是案件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可无论是脚印提取还是环境勘查,案发地点都没有发现第三个人的痕迹。如果他没有参与最后的杀人……赵季寒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上轻敲,那他的作用,是确保陶冬路过此地吗?
案发地是废弃的配件厂,现场荒凉且偏僻,是个再合适不过的谋杀抛尸地点,但本案的侦查方向却是激情杀人。饶是赵季寒心有疑虑也无法反驳,原因很简单:外卖员不同于三点一线的公司白领,他们每日奔波上百公里,路线高度自由且随机。毫无规律可言。若说凶手是故意设下埋伏,在没有跟踪的情况下,他又是如何预知陶冬会在那个时间经过那里?
明明灭灭的火星蚕食着指间的烟,副支队长的眉心在升腾的烟雾后皱成一团。是点外卖吗?共犯当然可以承担点外卖收外卖的职责,可平台派单是自动的,于数万外卖员里赌一个刚好被陶冬接单的概率,无异于大海捞针。
或者是和他约好在这里见面?可大冬天的晚上约在这么个荒郊野岭,大概是个人都会起疑。
还有,陶冬的手机被凶手拿走,但警方在营业厅给出的通话记录里没有发现任何可疑号码。凶手想要隐藏的到底是什么?是能锁定真凶的秘密吗?
火星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亮,赵季寒深深吸了最后一口,烦躁地把烟头按灭。即使将共犯的因素加入考量,这个谜题似乎也难以破解。除了门卫.最后一个见到死者的是外卖的接收者陈橙,可她的履历惊人地干净,刚毕业不久来到临南工作,租住在宏天小区,与周淮屿或者陶冬全无交集。
在满屋子缭绕的烟雾里,赵季寒似乎又看到了周淮屿的脸。周淮屿如庙中端坐的观音像,在袅袅檀香后低眉敛目,悲喜不明。
周淮屿,你现在,究竟是什么心情?
“谈局!”
“.……你就不能先敲门吗!”谈局浑身一抖,捂着心口狠狠甩出一记眼刀,“迟早被你吓出心脏病来。”
“我下次敲,下次敲。”纪洛宸敷衍地点点头,关上门直奔主题,“赵季寒他到底要在这儿待到什么时候?市局就那么闲吗?”
“又跟人闹不愉快了?”谈局打量他两眼,轻咳一声,慢条斯理地拉开架势:“我知道,他上次一来就是调查你们,又想调走周淮屿,你心里不舒服。可我们警察嘛,总归呢是为人民服务,无头尸的案子影响不好,市里特别关注也在所难免,你就配合配合,早点破了案他不就……”
领导就是领导,一张嘴就是四平八稳谆谆善诱,从报效国家讲到团结群众。纪洛宸烦躁地呼噜着头发:
“可是他……”
“谈局!老大!”
上梁不正下梁歪,可怜的门板再一次被狠狠砸到墙上。谈局的心疼简直溢于言表:“下次再不敲门的写一千字检讨!罚…”
苏泱急得眼里冒火:“没时间了谈局!桐林小学有人持刀伤人!”
分局大厅里一派紧张的忙乱,刑警队长的语速像开了二倍速似地飞快:“各人带好配枪。小徐去取防弹衣。小林叫救护车,沈知黎拿上急救箱,姜乐悠留在局里负责联络,周淮屿……”
被点到名字的人咔嚓一声扣上弹匣:“我也去。”
“你是周淮屿,前线用不着……”
“纪洛宸,”他温柔的声线此时斩钉截铁,凛若坚冰,“我也是警察。”
“…”形势迫在眉睫,刑警队长沉默片刻,一咬牙,“所有人,出发!快快快!”
脚步声纷杂,众人小跑着鱼贯而出,纪洛宸望着空空荡荡的大厅,心头突然蒙上一丝莫名的不安。
事发的桐林小学距临南分局仅有五百米之遥,然而当刑警大队的众人以最快的速度赶到时,小学的门口已经是狼藉满地。丢弃的书包,跑掉的鞋子,一串一串斑驳的血迹触目惊心。眼下正是放学时分,大批学生聚集在校门口内外,被这地狱般的景象吓得四散奔逃,一时哭声喊声不绝于耳。
“武警特警呢,联系了没有!”纪洛宸冲下牧马人,面色铁青,“苏泱!带一队人封锁现场,拉警戒线,疏散无关人员!小李,行凶的有几个,尽快确定位置!”
奄奄一息的学生躺在路边,几名好心路人正在进行急救。纪洛宸投去一眼,脸色愈发难看:“小林,问问救护车到哪儿了,沈知黎,进行伤员应急处置!”
实习的小警员分发着联络耳机,他一把接过塞进耳朵,声音里有止不住的焦躁:“报警的找到了吗?里面是什么情况!”
“找到了!”小高举着电话跑来,“报警的是学校的老师,还在校内,引导了一群学生在教室里避难。她说看到了持刀廖景程,是个中年男子,应该只有一个人。”
“好,让她待在原地保持通话,如果看到廖景程立刻报告!小李,继续搜索,但不要忽略有同伙的可能!小马,校内广播连上了没有?”
“还差一点……好,连上了!”
“好!”纪洛宸拿起扩音喇叭,深吸一口气:“同学们,不要害怕,警察叔叔已经到了,正在全力抓捕坏人!你们就躲在最近的空教室、厕所里,把门窗都锁好,用桌椅堵住!我们马上就来救你们!”
几辆救护车哇啦哇啦地叫着开进警戒线,奔下一群医护。伤者纷纷被扶上车,倒地的学生也被抬上担架,沈知黎终于停下了手里的心肺复苏,向纪洛宸沉默地摇了摇头。刑警队长咬紧了牙。一拳砸在牧马人的钢板门上,车身都微微地晃了晃。
“老大,找到了!”小李一声高呼,“廖景程在主教学楼里,正在下楼。中年男子,持刀…”
“苏泱,小周,小林,准备抓捕!跟我一起……”
“——等等!”纪洛宸的命令尚未下完,小李的声音在望远镜后陡然一紧,“他有人质!”
纪洛宸紧绷着脸。看廖景程跨出教学楼的大门。悠然地靠墙坐下,把人质仔仔细细挡在身前。这所小学是
俗称的“民工小学”,以收费低廉吸引了大批进城务工人员的子女,但也正因为此,它的校园小得可怜,仅有一大一小两栋教学楼,而主教学楼的大门离校门口也仅有十步之遥。
“放开人质。”刑警队长端着枪,一米九的高大身躯散发出无与伦比的威压,“你已经被包围了,放下武器,这是你唯一的出路。”?
第97章
“我呸!”廖景程啐出一口唾沫,挑衅似地把匕首凑上人质的喉咙。被劫持的小孩不过七八岁年纪,当场被吓得尖叫不停,挣扎间,稚嫩的脖子上渗出一道血痕。
“住手”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日头渐渐西沉。廖景程眼里的不耐越来越明显起来:“你们到达在搞什么鬼!要是让我发现了……”
“别激动!伤了人质对你没有好处!已经联系看守所了,但现在是晚高峰,全市都堵车,要过来还得一阵子!你饿不饿,要不要先吃点东西?”
纪洛宸按下心头的不安,尽力周旋。廖景程选的位置十分巧妙,他贴着教学楼的墙壁坐下,身后毫无破绽,两侧一览无余。头顶虽然有玻璃窗,但出于学生的安全考虑,二层以上的窗户都装有护栏。即便特警抵达。唯一可能的接近路线也只能是从楼顶速降,可教学楼唯一的出入口已被廖景程把守,于是这条路也成了天方夜谭。
“少废话!赶快把我兄弟们接过来!”长时间举起匕首让廖景程的胳膊也有些发酸,刀尖开始不受控制地乱抖。被挟持的小孩面色煞白,惊惧地盯着那雪亮的刀尖,几乎要昏厥过去。
“老大,人质的情况不妙。”沈知黎说,“他呼吸急促,手脚有轻微抽搐,像是呼吸性碱中毒的前兆,再拖下去可能会昏迷。”
众人的心皆是狠狠一沉。这样的场面,成人见了都不免害怕,何况是一个不过七八岁的小孩子?从事发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半小时,他被紧紧挟持在廖景程身前,能撑到现在已属万幸。
纪洛宸发狠地捏住耳麦:“特警队呢!!!”
“纪洛宸,”身边的人打断他的低吼,“我去替换人质。”
“你疯了!”纪洛宸正在气头上,扭头就是一声暴喝,“没听见吗,他们杀了六个人,这是亡命之徒!”
周淮屿极轻地笑了一声。“可是没有人比我在了解他了不是吗?”
冬日的风呼呼刮过,他没有说话,脸上的神情却明明白白。
“…不行。你想都别想。”纪洛宸烦躁地别开视线。然而周淮屿的下一句话让他如遭雷击:“纪洛宸。”
“那是陶冬的儿子。”
“…是的!”不知过了多久,耳机中的声音打破了这冻结般的时刻。姜乐悠噼里啪啦敲着键盘,语速飞快:“陶冬的儿子陶明鑫的确在桐林小学就读,目前上一年级。”
纪洛宸头一次对下属的积极怒气冲冲:“那也不一定就……”
“不会错的,”周淮屿再次将他打断,“那张脸,我太熟悉了。”
刑警队长几乎要将一口银牙咬碎。他当然知道周淮屿不会出错,周淮屿见过汪敏言,对陶冬的面容更是刻骨铭心。
不要去。
留在我身边。
但是来不及了,他也比谁都更清楚,周淮屿决定好的事情,任何人都无法阻拦。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画像
师跨前一步,对廖景程举起双手:“人质的状况很不好,我来替换他吧。”
廖景程冷笑一声。
“五年了,你认为我还能上你的当。”
周淮屿毫不气馁:“最近五分钟,你的腿一直在频繁变换姿势,我猜是这地面太硬,坐了半天腿麻了吧?是不是想站起来活动活动?”他摇摇头。“可是你不能,因为他的身高甚至不到你的胸口,你一站起来,就会完全暴露在警方的视野之中。”
“他已经有了呼吸性碱中毒的症状,再拖下去很快会昏厥,只会成为你的累赘。”周淮屿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下,“到那个时候,不管你站不站起来,他都已经挡不住你了。”
“那又怎么样?只要他还在我手里,你们就不敢轻举妄动。这把匕首可利得很,就算我被你们爆头,也来得及把他喉管开个窟窿。怎么,你们敢不敢试试?况且我手上已经有你们长官的血,我已经不亏了。”
周围一时寂静得落针可闻,说着他向着纪洛宸的方向喊着。
“你父亲今年应该是死去的十一周年吧,哈哈哈哈哈哈哈”
纪洛宸听着手忍不住握紧了些,这个他日思夜盼想要杀死的人,现在竟然就在他面前。
“这都多少年的事情了,谁还会在意呢”周淮屿对着纪洛宸的方向挥了挥手。——那等你的同伙来了呢?”周淮屿略一沉吟,复又开口,“等他们来了,你腿脚发麻,要怎么一起逃跑?要知道,一旦离开了这堵墙,你的背后,可就不是死角了。”
廖景程的视线紧紧钉在周淮屿脸上,一分钟,两分钟。
他沉默许久,突然噗嗤一笑,甩着刀尖点点周淮屿:“当我傻吗?你是警察,死了算立功,他们才不会多忌惮。”
“不,他会。”周淮屿微微一笑,说着拉过纪洛宸亲上一口。
“…好,你过来。”廖景程思量半晌,终于松口,
“等等……把大衣脱了,枪拿掉,对,就穿着衬衣,慢慢走过来。”
周淮屿无言地停住了脚步,身后有一只大手,握住他的胳膊。
他原本就是清瘦的身材,只是总掩藏在宽大的衣袍之中。纪洛宸一握之下才猛然惊觉,这衣袖下的胳膊,竟然明显比前几日又瘦削了些。
“小心些,他们这种人要钱不要命。”
纪洛宸的脸霎时变得惨白。
“不……不行!”他像是呆住了,花了数秒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继而发狂似地大吼:“不行!我不答应!你不能去,这是——这是命令!”
周淮屿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用拇指抚过对方泛红的眼眶,动作轻柔地像在拭去孩子哭闹的泪水。然后他温柔一笑,恍若十里桃花灼灼盛开。
“纪洛宸,”他说,“我相信你。”
一步,两步,三步。周淮屿慢慢地、慢慢地走到廖景程身前。他刚依照廖景程的话转身坐下,就见一个小小的身影被猛地踹开,还未及眨眼,冰冷的刀刃已横在了他的颈间。
“我知道你们警察在想什么,”烟酒的气息喷在耳边,周淮屿不自觉地皱了皱眉。
“不就是想劝我自首吗?别费力气了。五年前你能骗我一次,可不代表还能骗我第二次。”他威胁地把匕首又贴近一分。
纪洛宸的瞳孔骤然缩紧。
“我没打算劝你。”周淮屿的语调听不出起伏,他配合着廖景程的动作慢慢站起,视线一瞬不瞬地紧贴在陶明鑫身后。
沈知黎早上前几步接住了跌跌撞撞的陶明鑫。一众待命的医护立刻开始止血消毒,又取来大牛皮纸袋罩在他的脸上帮助呼吸。
“没事,都是皮外伤。”沈知黎迅速检查了下,朗声喊道。
周淮屿的脸色闻言放松了些许。救护车一路鸣笛远去,他轻舒一口气,看向十步之外的高大身影,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纪洛宸。”
刑警队长却没对那呼唤做出任何回应。他全身紧绷,若是凑近的话甚至能听到牙关摩擦的咯咯声。
右手扣在枪上,皮夹克下的手臂肌肉隆起。他死死盯着仅在周淮屿身后露出一双眼睛的廖景程,像头随时准备暴起的狼。
“纪洛宸!”
纪洛宸还是没有任何动作。只是紧咬的唇渐渐渗出血痕。周淮屿和刑警队长似乎在诡异地隔空对峙,周围的警员们一时也有些疑惑地面面相觑。倒是廖景程本能地不安起来:“你们在搞什么!闭嘴!”
远处的人群突然一阵骚动。数辆黑色的越野车在警戒线外停下,二十余名一身漆黑的人敏捷地跳下车,熟练地分散到周围的建筑中去。
耳机里传来联络员的呼唤:【临南特警队已抵达!特警队已抵达!正在寻找突破口,请指示!】
……时机真是糟透了。
纪洛宸的眉心才刚放松了一瞬,转眼又被忧色笼得沉沉。廖景程下手狠厉,显然不是易与之辈,眼下只勉强靠答应他释放同伙才保持着冷静。若是刺激到他……
廖景程显然也听见了骚动,眼里隐隐闪着期待的光。
他伸直脖子张望了半晌,却不见有任何押送车开到面前,那光肉眼可见地暗了下去。
“耍我是吧?”他恶狠狠地抽了抽嘴角,握着匕首的手背青筋爆出。“刚才来的是什么,武警、特警、狙击手?你们根本就没打算放人是不是!”
“不是!”纪洛宸紧张地踏前一步,“你冷静点,他们已经在路上了!事关重大,办手续花了一点时间……马上,他们马上就到!你先把刀放下!”
“还想骗我!”廖景程大声怒喝,眼里迸出绝望的疯狂,“狙击手已经在找地方了吧?马上?怕是马上就有子弹来要了我的命!”
【A组已就位,没有射击角度!】
“不过你放心,”他话锋一转,匕首在周淮屿喉间划出一条细细的血痕。“就算我死了,也绝对会拉着你的小情人下去陪葬。啧,这么漂亮的小脸蛋儿……在下面应该也很吃香吧?”
“你别冲动!!”纪洛宸的嗓子都破了音,“伤了人质对你没有好处!你已经被抓进去了五年。总不想刚刚一出来就再进去吧,黑狐——。”?
第98章
廖景程爆发出一阵响亮的大笑:“你们是不是没搞明白?我根本不拍进不进去,我本来就是一个亡命徒,你们杀了我那么多手下兄弟,把我本来的生意搞得一塌糊涂,就连我在外面留下的兄弟都莫名其妙被你们的人杀了。我现在就要取你们的狗命。”
在场的所有人齐齐色变。如果廖景程放弃谈判返回楼里,不仅狙击无望,而且怕是真的要血流成河……
廖景程狞笑着,脚下竟真地向楼门口移动过去。
“不能让他进去!”一直不曾动作的周淮屿突然拼命挣扎起来。墙缝、窗台、门框,他死死抠住一切能摸到的东西,恨不得变成一只壁虎来绊住廖景程的脚步。可他毕竟只穿着薄薄的衬衣。此时手脚僵硬。
连嘴唇都冻得发白,那点阻力在廖景程面前只如螳臂当车一般。
【B组已就位,没有射击角度!】
他们离门口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教学楼幽深的入口像怪兽沉默张大的嘴,不详的黑暗在其中翻腾。
没有人敢想象放任廖景程进去的后果,所有的枪口都悬在半空,屏息凝神等待刑警队长的指示。
【C组已就位!角度不够,还差一点!】
还差两步,还差一步,刑警队长的额边沁出汗水。
短短的几秒像是一生。廖景程的左肩已经越过了门框,只差一个转身……
“——纪洛宸!!!”
枯枝上的鸟雀被惊起一片,扑簌簌地掠过天空。这一声破空的呐喊仿佛用尽了周淮屿全身的力道,在昏暗的天色里,他的目光灼灼如火,仿佛盛着不肯落下的一轮骄阳。
而回应他的是一声沉闷的枪响。
喊声嘈杂,脚步纷乱,可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盯着
那个身影,仿佛除此之外的整个世界都与他无关。
他几乎是在用全身的力道来锁住眼皮本能的运动了,仿佛只要一个眨眼,一个恍神,对面那个他甘愿为之粉碎理想、背叛警徽,以自身相威胁方才勉强留住的身影,就会倏地消失不见。
可就算他再怎么努力地睁大双眼,甚至连眼底都因这执着爆出了红色的蛛网,光还是开始消散了。对面的那人大抵是先倦了,他噙着最后一抹淡淡的笑阖上了眼。太阳落下地平线。陷入一场永久的安眠。
“纪洛宸,”他听见风送来他的声音,又或者这声音是直接在他的脑海中响起。
他的掌心落下一团轻飘飘的风筝线。
赵季寒赶到现场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情景。
周淮屿的身体划出飘逸的弧,飘动的白色衬衣像一片雪花,轻轻地落下,随即被吞没在黑暗里。
他身后的廖景程轰然坠地,匕首当啷一声砸在地上,犹带着新鲜的血痕。
人群静止了一瞬,然后待命的警察和医护一窝蜂地冲了上去。只剩刑警队长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是谁——”赵季寒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然而下一秒,他就像被人扼住了喉咙。
纪洛宸的肩膀仿佛一刹之间落满大雪。
他黯然垂落着的枪口,正飘出袅袅的青烟。
消毒水的气味尖锐刺鼻,监控器的波形忽高忽低,红蓝的警灯救护车灯晃得人睁不开眼,直到担架床消失在手术室的大门之后,赵季寒才勉勉强强地回过神。
门前的等待区挤满了人。除了被留下清理现场和疏散群众的以外,整个刑侦大队的人几乎在这里集齐。周淮屿画功卓绝又待人亲切,来分局后捎带着把火爆脾气的杜大队长都变得温和不少,此刻虽早已过了下班的点,却没有人愿意离去。
最角落里的长椅上,纪洛宸孤零零坐着,像一块失了魂的石头。
“纪洛宸,怎么回事?”赵季寒的脸上仍带着不可思议的神色,“我只听说是人质劫持案。怎么会是周老师……”
“——你还有脸问!”纪洛宸没有出声,倒是苏泱怒气冲冲地站起身,动作之大甚至带出长椅刺耳的一声响。“这么大一个同伙在外面都没发现,市局到底在干什么?!”
“苏泱!”
“那你让他说,他下午到底去哪儿了!”
沈知黎的提醒没有任何效果,若非顾忌着这是医院,苏泱怕是已经在咆哮:“我们给你打了多少电话你不清楚吗!但凡能拖延点时间,老大也不至于……”
像是被戳中最痛苦的回忆,纪洛宸的肩膀猛地一抖。
潮水般的目光霎时从四面八方涌来,赵季寒感觉自己成了人形的活靶,被不加掩饰的敌意狠狠刺穿。
苏泱铁青着脸,身后似乎有千军万马正严阵以待。
如果他给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下一秒就要迎来被踏碎的结局。
怎么每次揽的都是这吃力不讨好的活儿,赵季寒苦笑。
“都干什么呢!”谈局匆匆赶来,身后还跟着红了眼眶的姜乐悠。她一望便知气氛不对,皱眉低声道:“都给我回去坐下,这里是医院!”
像是被沉沉的黑云压在头顶,等待区鸦雀无声,每个人脸上都笼着散不开的愁郁。不知过了多久,手术室的灯倏然熄灭,所有人都焦急地望向那扇门。
姜乐悠情不自禁地上前几步,只有纪洛宸依然坐在角落,他微微偏过头,又像是害怕似地收回视线。
门开了。几个医护推着病床迅速进了ICU,众人只来得及瞥见周淮屿氧气面罩下苍白的脸。
“医生,他…”
“左肺上翼贯穿伤导致张力性气胸,血管神经损伤,失血性休克。总的来说还算幸运,没有伤到心脏,但肺部的创口很大。我们已经进行了清创止血。也实施了肺裂伤修补术。但这只是暂时的控制,仍存在复发的可能,需要留在ICU观察。”
姜乐悠的嘴唇止不住地颤抖:“这是……什么意思?”
穿着手术服的医生摘下眼镜,轻轻叹了口气:“也就是说,病人的情况很不稳定,接下来一周都是危险期。家属要做好最坏的准备。”
纪洛宸把头深深埋进手掌,发出一声沙哑的呜咽。
“都回去休息吧。”时针已跨过九点,谈局率先起身开口,“我知道你们都很担心周淮屿,但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都回去吧,我和纪洛宸留下,明天苏泱和姜乐悠来换班。”
没有人动作。
“回去吧。明天还得上班……犯罪分子可不休假,你们也不想等周淮屿醒来还有别的案子要操心吧。”
在长久的沉默之后终于有人站起身,然后一双又一双手带着无法言说的情绪拍过纪洛宸的肩头。等待区很快又空空荡荡,赵季寒最后一个站起身:“谈局,您也回去吧,我在这儿陪着纪队。”
“你…”她有些迟疑地看向纪洛宸,对方并没有流露出反对的意思。
“……好吧。”
自动售货机发出滴滴的声响。赵季寒买了两罐可乐,坐在纪洛宸身边。
“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吗。”
“有啊,”纪洛宸从鼻孔喷出一声嗤笑,“如果贵局能从开始就把这伙人一网打尽。今天不会有任何人受伤。”
赵季寒抿了抿嘴,点点头:“……这件事我的确负有责任。报告、检讨我都会写,处分我也接受。但是,”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纪队的身手远近闻名,就真的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吗?”
“…你什么意思。”纪洛宸面色骤冷,“你觉得我会拿周淮屿的性命开玩笑?!”
“纪队别这么大火气。我只是有些地方想不明白罢了。”
“想不明白可以不用去想。”纪洛宸“腾”地起身。
“当”的一声把易拉罐踢出老远。他以绝对的压迫感逼视着对方,一字一句,咬牙切齿:“赵季寒,我不打算问市局怎么办的案子,也不在乎你下午到底去了哪儿、干了什么。但你最好给我记住——周淮屿现在的样子跟你们脱不开关系。”
纪洛宸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赵季寒长长呼出一口气,他有点窒息。
这一日的临南久违地下起大雪。
对一座南方的城市而言,这样的日子仿佛是从天而降的惊喜,街道上、公园里挤满了看雪玩雪的人,他们欢呼着拍照、玩闹。冻红了鼻尖却热情似火。
仿佛几日前的所有恐惧与无助都被大雪悉数抚平,不曾留下任何痕迹。
赵季寒在住院部大楼前伸出手,掌心很快落入一片雪花。可在他看清那六角的形状之前,雪花就迅速被削去了所有的枝杈,融成一颗透明的水滴,像是泪。
雪中泪,滴滴皆是透心寒。
他突然不合时宜地想起三天前那个夕阳低垂的傍晚,当周淮屿的身躯如雪花般飘落的时候,他的脸上,是否也有这样的一滴泪呢。
赵季寒拍拍身上的雪,快步来到ICU门前。这里大约是世界上最压抑的场所,希望与绝望交缠成灰蒙蒙的雾,悄无声息地将所有人的生气吸干。没有消息是难涯,有了消息是心碎。从他在局里听到的只言片语来看,纪洛宸已经在这儿不吃不喝地待了三天,整个人都快要风化成废墟里的一截断壁残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