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亥年乙亥月,冬。
谢昶醒来时,风雪声刚停。
正值隆冬,屋外冷得像个冰窟窿,地龙的作用实在有限,唯独这四方的床帐里暖意盎然,让人昏昏欲睡。
一贯严于律己的谢昶此刻也不免懒怠,没有急于起身。
他动作极轻地侧过身,借着朦胧的晨光,支着腮,注视着身畔犹在梦中的妻子沈筱。
她浑然不觉,仍旧睡得安详,莹润的脸颊散发着柔和的光。
有一缕额发,刚巧落在她的鼻尖。
大概是有点儿痒,她无意识地皱了皱鼻子。
谢昶看着她,眉目温柔,替她拂落了这缕发丝,伸出的手收回到一半,终于没忍住,凑近,吻了吻她随着呼吸微微颤动的眼睫。
——谢沈两家宿有旧谊,沈筱和他青梅竹马,在她还扎着双髻的时候,就总跟在他身后,一口一个“表哥”地叫着。
与心仪的女子亲近,是无法抗拒、也无需抗拒的本能。
沈筱终于觉察他的动作,唔了一声,非但没有睁眼,反倒勾住了他的脖子。
谢昶动作一滞。
他毫无还手之力,就这么被带倒在她身侧。
刹那间,枕边的发香便盈满了他的鼻腔。
两人虽然大被同眠,枕头却还是分开的。这缕发香熟悉、却没那么熟悉……
终于轮到谢昶鼻尖发痒了。
他下意识屏气——连畅快的呼吸都觉得是一种冒犯,手掌却非常诚实地顺着她的背脊摩挲而下,紧握住她的腰。
“别招我,今天有正事……”
沈筱咕哝道。
她尚未醒转,也不知是不是在说梦话。
成婚三载,谢昶忙于仕途,在家的时间只少不多。此番年末考核总算拿了优绩,心下歉疚的他有心弥补,这几日便想着带妻子一起,来谢家的别庄玩一玩。
难得闲散的日子,她哪来的什么正事?谢昶觉得好笑,轻轻捏了捏她的耳朵。
被他拢在怀里的沈筱一激灵,像是终于要醒,然而两人实在贴得太近,她这么一仰头,竟直接亲上了他的下唇。
谢昶的脸腾地一下就热了起来,他想松手,她却靠得更近,仰头,将无意的擦碰变成了真正的亲吻。
是一记深吻。
唇舌交缠,缱绻极了。
这个吻突然到谢昶几乎反应不过来。
他并不纵欲,平素夫妻之间不过浅尝辄止,亲吻也是蜻蜓点水,怀中人的热情已然超过了他的接受范围。
谢昶隐约感觉有哪里不对,但她的气息铺天盖地而来,他无处可躲,只好深陷进眼前的温柔乡。
他在多想什么?
谢昶不由在心里取笑自己。
毕竟不是在规矩森严的谢府,而是在离京甚远的别院,莫说她了,就是他自己也觉得,比呆在家里时要松快不少。
既然如此,稍加放纵也未尝不可。
他正要将她的腰扣得更紧,一点冰凉的触感,却突然出现在他的心口。
是沈筱伸出微凉的食指,点在了他的肩下。
这回,她真醒了,发丝蓬乱,面颊微红,一双微微上挑的杏眼格外灵动,就这么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谢昶的喉咙,随她指尖下移的动作,毫无征兆地滑了一滑。
他不再抗拒,缴械投降,任她轻轻用力,顺势扑倒在他身上。
“算了,谁叫你生得好看呢?”沈筱伏在他肩头,狎昵地轻拍他的侧脸:“你好好把握,速战速决哦。”
这句话的语气十分轻慢。
谢昶皱了皱眉。
他抬起眼皮,刚好对上沈筱居高临下的目光。
像琥珀、像深泉,亮而深邃,也许是视角的问题,甚至,带着一点挑衅。
冗杂的念头很快就被谢昶抛却出了脑海,他无暇分辨眼前所见是否真实,因为沈筱已经拿到了全部的掌控权,连他的呼吸和脉搏都攥在了手心里。
再不急色,他也是个男人,没办法在这种时候保持端持。
床帐里的热意陡然升高,互相取暖的本能远胜只知兀自燃烧的地龙。谢昶的呼吸越来越粗重,馥郁的暖香剥夺了他全部的神智,直到渐渐同步的心跳又归于各自的节拍,他才终于从极致的迷离中清醒过来。
沈筱也有些倦了,她卷着被子蒙住脸,又小睡过去。
睡过去前,她不忘用脚尖踢了踢身旁的男人,着他去叫水。
方才的愉悦如同潮水,悄然退去。谢昶的意识渐渐清明,眉心又似针扎般一蹙。
他印象中的沈筱……好像从来没有用过这种语气和他说过话。
已经坐起身的谢昶没忍住,回头看了过去。
大概是蒙着头太热了,沈筱又伸了半张脸出来,轻阖的眼睫看不出一点与往日不同的痕迹。
谢昶瞧了又瞧,还是没觉出哪里不对。他压下心里的疑惑不表,努力给了自己一个解释——
毕竟是这种时候,她娇一些,指使他做事,也不奇怪,对吧?
也是平时在府里呆得太憋闷了,日后也该多带她出来散散心才是。
谢昶一边这么想着,一边裹了外袍,轻手轻脚地下了床。
前夜里下了雪,这会儿是个阴天,屋里没有点灯蜡,倒映的雪光远不足以照彻这间卧房。
别庄谢昶也不常来,是以尽管眼前的陈设有点儿陌生,他也没留心,几步就走到了旁边的暖阁里。
里面有丫鬟候着,不是熟脸,大抵是别庄上伺候的。
说要热水的时候,谢昶还有些张不开口,到底是白日……谁料这小丫鬟倒像是见怪不怪,随口应下就出去了。
谢昶哂笑一声,回了寝屋。
枕褥间,沈筱的呼吸声均匀而流畅,想来回笼觉已至半程。
谢昶听得分明,为自己系扣中衣的手却顿住了。
触感不对。
微凸的丝线,粗糙的纹路……
他记得很清楚,昨夜所着中衣,分明是沈筱亲手为他缝制的那件,上面绝不会有提花。
谢昶下意识往妆台上的铜镜扫了一眼。
镜子里是谁?
他以为自己眼花,揉了揉眼睛,转身正对铜镜。
霎时间,谢昶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了。
镜中人,长着一张陌生而又年轻的面孔。
醒来后种种细微的不妥,终于在此时一齐涌入了他的脑海。
不……
谢昶抬起灌铅似的手,却不知是该摸摸自己的脸,还是该触碰铜镜里的那个人。
是镜中妖孽摄人心魄?还是被梦所魇?
镜中人的脸色煞白,谢昶不敢再看。
他低下头,看向自己几乎在战栗的双手。
掌心有茧,虎口有茧,而该去攥笔的指节,却光洁如新。
不知端详了多久,身后,散漫的脚步声传来。
是沈筱回笼觉醒了。
她打了个秀气的呵欠,趿起软鞋下床,走到谢昶身侧。
“才说你好看,你就来揽镜自照。怎么了,担心我诓你不成?”
她的语气轻快,青葱似的指尖搭了搭他的肩。
谢昶怔怔抬头。
镜中眷侣成双,任谁看了都要赞一声般配。</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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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只觉荒唐。
沈筱没注意他的神情,几个婆子已经送了热水到暖阁里,她玩笑两句,便沐浴去了。
水声渐渐响起,屋内再无旁人,原本愣怔在镜前的谢昶回魂了一般,疯也似的去翻一旁的书桌。
发生了什么?
一定发生了什么!
黄杨木的桌案上,整齐叠着几本账册似的东西,雕成山石形状的镇纸下压着数额惊人的银票,他却一点目光都没分给它们,只劈手拿过了摆在一旁的历书。
大半本历书都被折了角,时间的流逝显得无比具象,谢昶手心的冷汗几乎要将纸页洇湿,却还是颤抖着翻到了最近那张。
甲辰年己亥月壬午日……
冥冥中仿佛有一道天雷,击得他天灵盖都嗡嗡作响。
谢昶瞳孔闪动,看向窗外。
他终于发现,眼前这片银装素裹的景象,并不是己亥年的冬天。
沧海竟在一夜桑田。
他来到了五年后,在沈筱身边。
以另一个人的身份。
方才与她耳鬓厮磨的,本该是这个男人。
许是听到了这边异样的动静,暖阁里,沈筱的声音透了过来:“怎么了?”
谢昶的理智迅速回笼。
他自幼进学,成人后走的是荫官这条路,自认为也许不算机敏,但也绝非鲁钝之人。
移魂转世之说本就足够骇人听闻,孝昭太子的那场巫蛊大案,更是牵连甚广,几乎血洗了半壁朝堂,至今提起,众人也只敢缄默以对。
在没有弄清楚境况前,这具身体换了人的事情,他绝不能告诉任何人。
谢昶闭了闭眼,勉强平复下心跳后,用着自己并不熟悉的声音,别扭地开口道:“无事,只是我方才不小心摔了一跤。”
沈筱没再过问,又过了好一会儿,淅沥沥的水声停了,她才裹着密实的风衣出来。
桌上的布置早叫谢昶归回了原位,看不出什么异常。
沈筱也什么都没问,只把他从妆台前挤开,自己坐了下去。
刚洗沐完,身上氤氲着一层朦胧的水汽,沈筱一手绕着自己的微湿的发尾玩儿,一手把巾子递到了男人手上,语气熟稔而亲昵:“帮我揩揩。”
谢昶接过,稍稍偏开头,避开她身上这股好闻的清新气息。
此刻再看到沈筱,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像方才一般自然了。
他无法理解,为什么深爱他的妻子身边的男人,竟不再是他,只能沉默。
好在在床下,沈筱看起来也兴致缺缺,不是很想与他恳谈。
她拨弄着妆奁,安静地挑着一会儿要戴的首饰;叮铃咣啷的声音里,他则垂眸替她绞着头发,手心发冷。
谢昶一阵恍惚。
如果不是他这具身体换了芯子,这样的一幕,怎么都称得上宁和静好。
绞干发尾后,一个长圆脸的丫鬟很快进来,接替了他的位置,替女主人绾发描眉。
谢昶认得她,这是沈筱身边的大丫鬟,名叫绿萼。
绿萼侍候沈筱多年,很是默契,没一会儿就替她拾掇好了。
沈筱起身,又换了衣服,就要迈出房门,却见谢昶还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有些疑惑,歪了歪头,问他:“我走了,你今日不去值房?”
谢昶没有这具身体的记忆,不知道自己该去的“值房”是哪。情急之下,他只得回道:“我……我今日想陪你。”
沈筱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闻言,竟笑得花枝乱颤。
“我去给我前面那位上香,你陪我,是想把他气活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