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与汤城不一样,丫鬟流筝说,走在这里,每一步都好像踏在云端,飘乎乎的。
松萝只是腼腆地笑,并不附和,也不开口,她不爱说话,办事麻利,许多杂事抛下来也不抱怨,只一件件做好。
丫鬟流筝来到王府很快就打听到了想要的消息,她说这府里的王妃不得宠,整日练剑,不关心王爷也不关心王府的事,活得像个局外人。
松萝点头,却不说话,流筝推了她一下,笑:“这屋里没别的人,你怎么还是不说话。”
松萝沉默了会儿,只摇摇头,觉得不安。
流筝笑意维持不住,直白道:“你觉得我们做错了,还是觉得逼走马奴不是为了小姐,是为了我们自个儿?”
松萝看着流筝,半晌才说出话来。
“小姐不是从前的小姐,若我们不收敛些,只怕终被厌弃。”
流筝面色苍白了些,轻飘飘的劲儿散了,只觉得一头要载倒下去。
“我不是为了我自己。”起码当初不是,她真心觉得王爷好马奴不好。
是什么迷了她的眼,是这京城的富贵么。
她竟然急冲冲去打听王府女主人的事,生怕别人不知道新来的女人带的丫鬟,是个不知趣的。
打狗看主人,也丢了小姐的脸。
若王妃是个不好惹的,只这初来乍到的不知礼数,便能治了她的罪,连累小姐。
“我……”流筝微微茫然,怔愣,她也想要吗,也想依附着小姐得几分富贵,是吗流筝,她问自己,是那样吗。
松萝搂住了流筝,抱住她:“没关系。”
“人都有私欲,小姐有分寸,我们也得有。”松萝道,“此后,我们不要越过小姐做任何多余的事。”
“小姐指东,我们便朝东。”松萝安抚着流筝,“都过去了。”
流筝与松萝虽跟着队伍来到京城,入王府却被刻意分拨到离青蘅远的地方。
瑾王道:“虽有心护主,到底违逆了主子的心意,寻个好去处给些金银打发了。”
步默跪下道:“是。”
瑾王并未叫他起来,说是敲打那两个丫鬟,也是敲打他。
步默跪了许久,瑾王看了半册书才让他出去。
走出屋门,步默静静候在门外。
他沉默着,仿佛什么都未想,可一刹那,心中又闪过那女子的背影。
如果,只是如果,他才是主子,他才是站着的人,她会来到他身边吗。
步默从前是忠仆,做到足够忠心才能成为王爷的贴身仆人,在王爷跟前的,哪怕只是贱奴也尊贵了几分,外面的都要给几分面子。
王爷像一尊闪闪发光的大佛,他靠近些再近些,被王爷的金光晃到一点点就能舞着这光宣告仆人的胜利。
他站在最前面了,他是侍奉贵人的头一号。
可到底,还是跪着的,擦金身,抚金尘,无论如何,也够不到飘来的神女。
他只能抬头仰望,望见天上的神女落到金佛的肩上。
太高了,太远,他够不着。
他渴望她的裙角长些,从金佛的肩上垂落下来。
如果够不到她的真身,就让他抚去裙角的灰尘。
对她有用一些。
可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是他的贪心作祟,而她从来也不需要他。
青蘅院里。
她搁下药碗,突然朝一个方向看去。
有人在偷窥她。
是谁。
陌生人。陌生的目光。
“出来。”她说。
伺候的丫鬟们不知发生了什么,纷纷朝那方向看去。
躲在梁上的李玉喑心砰砰的。
他不再看她。
青蘅蹙眉。
是幻觉吗?
是吃多了药做起了白日梦?
丫鬟蹲下来问她哪里不舒服,也有丫鬟出去叫御医。
她摇头,让她们都下去。
王府的丫鬟不敢违抗,虽然王爷带回的女子并无名分。
她们乖巧地退了出去。
门闭上了。
青蘅再次道:“出来。”
她不怕采花贼,不怕杀人越货,敢出现在她面前,就做好丢掉一切的准备。
包括——命。
李玉喑躲在梁上,才不下去。
她让他出去他就出去,他是她的狗吗?
狗只会汪汪地叫。
他不一样。
他可以杀了她。
美人、世所罕见的美人……
一柄快刀,就此断了头颅。
用盐淹没,保留到一个春天。
春风来了,他再把她的脑袋抱出来,抱到怀里细细看。
腐烂了吗,生蛆了吗,眼眶里流下的除了血水,还能有泪吗?
真恶心。
快吐了。
她的脑袋还是搁她肩上罢。
再美的人死了,也令人作呕。
青蘅点燃了烛火,探看四周的光影。正是黄昏傍晚,光黯淡影轻薄,她瞥见房梁角落的暗影,是个拉长的人形。
找到了。
“躲在梁上,快乐吗?”她问他。
李玉喑杀戮的心委屈下来。
怎么就找到他了,竟不是个蠢货。
一个美丽的女子,怎么可以拥有一点点智慧,不好玩,一点都不好玩。
第一局游戏,他输了。
没关系。
他会到她身边来。
待第二局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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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影破窗而出,青蘅没有追去。
宵小之辈。
青蘅吹灭了手中的烛火。
几滴盈满滑落的烛泪滴在手背上。
疼。
腊八节这日,青蘅第一次见到这府里的王妃。
王府里的两个主人往日再是疏远,这日也聚在了一张餐桌上。
灯笼的光里,王妃静静地坐在属于她的位置上,吃一碗腊八粥。
平平淡淡、简简单单,对于青蘅的到来并不抬眼,也不细问。
瑾王跟王妃无话,只贴心地将暖手的小炉递给青蘅。
宴会至半场,瑾王有事去了军营,席面上坐着的只剩她与王妃两人。
餐桌上的菜式很多,王妃却只喝着暖粥,她上了妆,唇很红。
灯笼的光是暖的,她的妆容也是暖的,可妆容未至之处,她的手,纤长、骨节分明、青筋……是一座冷山。
很大,比寻常女子的手大许多。
喝完那碗粥,王妃抬起眼来,隔着餐桌静静望青蘅。
青蘅饮了两口药,很苦。
王妃只是望着她,却不问她,对她没有敌意,也不在意,只有一点点好奇。
青蘅擦了擦唇,回望她,见着她目光,轻轻地笑了下。
王妃蓦然红了面颊。
她垂眸,想要继续喝粥,让忙碌代替茫茫的羞意。
可碗已经是个空碗了。
夜深时,王妃房里已无人。
她不习惯也不喜欢有人在旁伺候。
一个人默默洗掉妆容。
看着镜子里的这张面庞,心神却恍惚回到餐桌之上。
女人。
女人是如餐桌对面的女子般吗。
他看见她的笑,会有一点羞赧。
李月溶抚上腰间的长剑,剑柄的冰凉唤醒他几分心神。
师父说他与玉喑这一辈子要做女子才能活。
他做了二十年的女子,还是不知道女人到底该是怎样的。
华服、妆容、金玉……他都尽力地试了。
可如今出现在他面前的是那样一抹笑。
不算柔和、不算高兴,只是笑了,在灯火之旁。
他有些好奇,一点点,想要走过去,看得清晰些,抚上她脸颊,抚过她笑的纹路。
青蘅也在想她。
这府里的王妃,跟话本里的不一样。
没有打她,赶走她,只是坐在那里,静静地喝一碗粥。
不像王妃。
像个和尚。
清清静静、孤零零的。
化缘来一碗热粥,一点都不剩地吃下。
她对王妃产生了一点好奇。
不算深,不够多,只似一尾划过水面,溅起些许的涟漪,痒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