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第三十九章 你永远是我师父
    天色渐晚。

    秦越瞥了谢云清一眼,见他昏昏欲睡的模样,松了口气。他将书页合上,鬼鬼祟祟地起了身,脚才刚迈开一步,谢云清的声音便猝不及防传来了:“要去哪儿?”

    秦越挠挠腰,含糊道:“我尿急。”

    谢云清往后一靠,抱着手看他,“尿急?别出去一趟就不回来了。”

    秦越被看破心思,瞬间垮下了脸。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沮丧道:“我是真学不会啊,你放过我吧。”

    “……哪儿不会?”

    谢云清起身坐到他身旁,秦越沉默片刻,诚实道:“都不会。”

    “那啥,我认识的字,不多。”

    秦越的表情有些尴尬,脸色通红。谢云清嘴角抽了抽:

    “你干坐了一下午?”

    秦越眼神飘忽,小声回他:“这不是怕你嘲笑我吗?”

    谢云清将书翻开,“你想多了。”

    “认识哪些字?指给我看看。”

    秦越“哦”了一声,盯着书看了半晌,才伸出手去念自己认识的字:“孙子曰,凡用兵之法,驰车千驷,革车千乘,代甲十万,千里贵……”

    “馈。”

    “哦哦,千里馈粮,则内外之费,宾客之用,胶……”

    “胶什么之材?”

    秦越转头去求助谢云清,谢云清揉揉眉心,将兵书收了回来,“比我想象的情况要好一点,读过千字文没有?”

    秦越挠挠头:“读过,但是认识的就那几个。”

    “行。”

    谢云清将《千字文》摊开,指指开头,“念。”

    秦越不情不愿地开了口: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什么?”

    “日月盈昃。”

    “哦哦,日月盈仄,辰宿列张,寒来……”

    “寒来暑往。”

    “寒来暑往,秋收冬……这什么啊,我都不认识。”

    “我不想学了!”

    秦越有些烦躁,又有些沮丧。谢云清拍拍他的肩膀,“耐心点,行军打仗可急不得。”

    “今天读十句,我就放你回去,怎么样?”

    秦越看了谢云清一眼,抓抓自己的头发,想了好一会儿,才撇了撇嘴,“好吧,你教我。”

    ……

    听秦越磕磕绊绊把《千字文》读了一遍,谢云清点点头,起身道:“行了,回去吧。”

    秦越“哦”了一声,在原地磨磨蹭蹭半晌,才抬头鼓起勇气问道:“你会不会觉得我特别笨啊?”

    谢云清撇他一眼,诚实道:“有点。”

    秦越:“!!”

    “但也不是不能教,你信不信我?”

    秦越低下头,小声道:“我知道我不是块读书的料,但我会努力学的,你、你愿意一直教我吗?”

    谢云清想了想,“至少在这段时间,你可以一直来找我。”

    “那我信你,诶,说好了啊,你可不许不耐烦啊。”

    “嗯,不会。”

    得到谢云清的答复,秦越肉眼可见地开心了起来,“以后你就是我的好兄弟了!等着,我明天把我的好箭全拿来!你随便挑!”

    “走了啊!明天再来!”

    谢云清刚准备说话,秦越便一溜烟跑出了营帐。他嘴角抽了抽,决定寻个时间去找江秦问问秦越的情况。

    打定主意后,谢云清掀开被窝上了榻。裴晏华有事,又没能回来,谢云清叹了口气,盯着空荡荡的被窝看了好一会儿,忽地起身唤道:“长岩!”

    “在呢!”

    长岩闻声,立马冲进了营帐,边拔剑边左顾右盼的,语气还有些兴奋:“怎么了主子,有刺客?”

    “……没有。”

    谢云清朝他招了招手,“过来。”

    长岩闻声,听话地走了过去。谢云清凑到他耳旁说了几句话,便见他脸色忽地一变,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谢云清,“主子,你玩真的?”

    谢云清点点头,诚恳道:“我看起来很像是和你开玩笑吗?”

    “……可是主子,我们大半夜去骚扰楼主,会被他报复的。”

    长岩挠挠头,瞥见谢云清的表情,一时又有些心软,道:“好吧,如果你非要去的话,也不是不能去。”

    “行,走吧。”

    *

    “主子,宋衍的病又严重了。”

    裴晏华“嗯”了一声,将毛笔搁下,抬眼看向来人,淡淡开口问道:“晔儿动的手?”

    慕言低下头,道:“是。”

    裴晏华拿起茶杯喝了口茶,神色仍是淡淡的,看起来异常平静。慕言见状,只觉头皮发麻,毫不犹豫地跪了下来,低声道:“是属下办事不力,请主子责罚。”

    “自己回去找孙石领罚。”

    “是。”

    话罢,慕言瞬间消失在了原地。裴晏华收回目光,将信封细细封了起来,唤来信鸽将信送了出来,才往后一躺,吐了口气。

    倒是他看错了。

    未曾想过他的好外甥这般会笼络人心,他派去的人,竟是已经在他手里栽了四个。

    更未曾想过他的野心竟然如此之大,羽翼未丰便敢对他下手。

    不愧是宋衍的孩子,果真是条养不熟的白眼狼。

    他想踩着裴家登上那个位置,裴晏华就偏偏不让他如愿。

    可要是就这般杀了他,未免也太不解气。爬得越高,摔得才越惨,不是吗?

    美梦破碎才最摧折人心啊。

    裴晏华闭目休息半晌,缓缓睁开了双眼。他起身将桌面上的信封封好后,唤来信鸽将信送了出去。

    信鸽刚飞出去没多远,屋内忽地传来一阵异响。裴晏华眼神一凛,猛地起身往后退了一步。

    面前的桌子顷刻间变得四分五裂,裴晏华侧身躲过那人攻击,顺势抽出挂在墙上的利剑,攻向了来人,“谁!”

    四目相对的瞬间,那黑衣人脸色一变,往后退了数十步,揭下面巾时,表情还有些错愕:“裴卿书?”

    裴晏华闻声,攥紧剑柄没了动作,皱眉看向来人,“你是谁?”

    “你……”

    ——“师父!”

    那人的话被打断得猝不及防,裴晏华闻声,移开目光,有些意外地朝着门外望去:“子渚?你怎么来了?”

    谢云清脚步一顿,抬头望去。两人面面相觑,满头雾水。沉默半晌,徐寂转头看向谢云清,指了指裴晏华,“这就是你给我说的救命恩人?”

    谢云清“啊”了一声,试探性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徐寂面无表情回他:“问题大了。”

    说完,他提着谢云清的后衣领,将他拖离了原地。

    “长岩,看着他,别让他跟上来。”

    “是。”

    裴晏华本想跟上去,但在看见谢云清给他使的眼色后,只好待回了原地。

    ……

    深山老林。

    谢云清揉揉自己被衣领勒红的脖颈,瞥了身旁的火堆一眼,小声嘀咕道:“师父,你不会想毁尸灭迹吧。”

    徐寂冷笑一声,“行啊,我先把你杀了,再把他杀了,然后把你俩埋一起,也算让你俩生同衾死同穴了。”

    谢云清察觉到他心情的异常,没再插科打诨,“师父,你怎么了?”

    徐寂沉默半晌,从衣领里抽出那本棋谱,扔进了谢云清怀里,“不一直想看吗,看吧。”

    谢云清于是翻开了那本棋谱。

    在看到书页上的姓名之时,谢云清神色一滞,半晌后才回过神来,看向徐寂孤寂的背影,声音有些晦涩:“师父……”

    “皇位之争,自古以来便残酷无情。煮豆燃萁、同室操戈屡见不怪,云清,你知不知道,你选的这条路,只要走错一步,便会万劫不复。”

    “在宋琦死之后,我知道我错了,错得彻彻底底。我不如裴卿书聪明,不能助宋琦登上那个位置,我认。可多年之后,我才发现,裴卿书的选择,比我错得更离谱。”

    “他错得不明不白,可实际上他也错得活该,皇位之争本就容不得人心软,更何况人心难测,登上那个位置的人少不了疑神疑鬼,更少不了猜忌。聪明人最是遭人忌惮,尤其是在遇到宋衍这种畜生时,下手更为狠辣。”

    “太聪明不是件好事,不聪明也不是件好事。”

    谢云清沉默半晌,哑声开口问道:“师父,您是在为裴卿书感到惋惜,还是……仍对他心怀怨恨呢?”

    徐寂没说话,转过身看了谢云清半晌,才移开目光,轻叹了一声,“两者皆有,后者更多。”

    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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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清抬头目光灼灼盯着他看:“我不认可您的观点。”

    “您和宋琦合作,是因为您和他是熟识。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你们又何尝不是另一个宋衍和裴卿书呢?”

    “倘若赢家是宋琦,您又怎么确定,他在登上那个位置后,不会对您下手呢?”

    徐寂有些错愕,立马开口反驳道:“他不会……”

    “皇位之争,阴谋重重。风平浪静之下是暗潮涌动,人心最是难测。骨肉相残、自相鱼肉的故事并不少,师父,这是您亲口说过的话,怎么发生在自己身上,您却选择自欺欺人呢?”

    徐寂只觉周身凉意四起,那些未曾细致思考过的问题铺天盖地朝着他席卷而来。他仿佛明白了什么,又仿佛什么都没有明白。嘴唇嗫嚅了半晌,什么也未能说出口。

    “忠臣报国,却落得这般结局,本应该是君主昏庸,可在您口中,却变成了忠臣的问题。”

    “难道忠臣要眼睁睁看着一个国家覆灭,要眼睁睁看着万千民众死在自己面前,才算不辱使命吗?师父,你没有教过我这个,但我知道,这是错的。”

    “没有裴卿书,没有裴卿书身后不断为国家浴血奋战的将士们,就没有现今的大周。我们在踩着他们的亡魂苟活,是吗?徐寂。”

    谢云清的语气忽然变得无比平静,平静得几乎没有任何杀伤力。却彻底攻破了徐寂的最后一层心防,将他身上的遮羞布撕了个彻底。

    “宋琦已经死了,如今的天下,宋衍也坐不稳了。师父,难道你要一直错下去吗?你想一直错下去吗?”

    谢云清的语气带着若有若无的引诱之意,徐寂恍惚半晌,对他的问题避而不答,低声道:“把棋谱给我。”

    谢云清将棋谱还给了他。

    “……我曾以为,宋琦和我是特殊的,可经你这番点醒,我才恍然发觉,我和裴卿书好像也没什么区别。”

    “天真,愚蠢,原来我也同他一样,错得稀里糊涂。”

    徐寂的表情有些怅然,借着火光,他将棋谱草草翻开了一遍。

    实际上每一局都早已深深刻在脑海,不翻也能回想起来。可徐寂就是想看,想看看自己愚蠢的前半生,再看看自己可笑的后半生。

    他竟然为了宋琦,浑浑噩噩地活了这么些年。

    他怎么忘了,宋琦的手段,也不比宋衍差多少呢。

    一切其实早有端倪,只是他一直相信着自己的判断,一直不愿承认。

    一叶障目啊。

    旁观者清,入局者迷。倘若赢家是宋琦,他又怎么敢确定,他不会对自己下手呢。

    怎么敢呢。

    心中郁气散了大半,紧接着涌上心头的,便是一阵心酸。谢云清看到他泛红的眼眶,正欲开口安慰。却忽地听见他骂了句脏话,将棋谱狠狠一丢,丢进了火堆里。

    “草,我煞笔吧?”

    “……?”

    火焰蹿起,谢云清嘴角抽了抽,半晌后才反应过来,看向徐寂:“师父,你醒悟了也不用这么骂自己吧?”

    “……我骂骂自己,让自己清醒点。小崽子,该学的东西你都学会了,还学挺好,可惜了,你好像和我一样,脑子也不太清醒。”

    徐寂的语气有些幸灾乐祸,实际上他一向是这种性格,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谢云清见他能开得起玩笑了,想了想,回他道:“他和你们都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

    谢云清有些小得意,“你和宋琦是朋友,他爹……我们的爹和宋衍之前也是朋友,而我和他是夫妻。”

    徐寂:“……哦。”

    徐寂坐下,扒拉着火堆,淡定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谢云清没回他,沉默半晌,徐寂又抬头问他:“真那么信他?”

    “嗯。”

    “哦。”

    徐寂干巴巴应了一声,将棋谱又往里怼了怼,背着谢云清道:“好吧,裴卿书的孩子,应该也差不到哪儿去,行了,自己找路回去吧,我还得静静。”

    “师父,你永远是我师父。”

    谢云清说完这句话,深深看了他一眼,才转身离去。直到脚步声逐渐消失,徐寂才低低笑了几声,摩挲着下巴道:“狗崽子,说话还怪好听。”

    “行吧,勉强收你当个徒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