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住处附近的树林里找了个树洞,把那些‘时轮’的碎片丢了进去,顺便加了个简单的封印。回到屋子里时,看到童磨坐在檐廊下,地上铺开了他那张画了一半的绘双六棋盘。遇到了这种惊心动魄的事,他竟也完全没有任何焦躁或担忧,甚至可以说毫无反应,依然满脸轻松的执笔在那张棋盘上勾勾画画,还时不时丢个骰子,好像在试玩一样。
“你之前说的对,”我靠着柱子坐下,“鬼比人难应付多了。”
童磨一脸莫名的抬起头看我:“小染说的是今天那种杂鱼吗?有什么难应付的?”
……万事不过心,也是一种才能!
我叹了口气,“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一时情急,差点说出我用的不是血鬼术这件事。”
“小染明白就好,”他勾起嘴角,“被一群下级鬼知道你是个神灵…诶呀,那大概会比一桶稀血还能让它们疯狂吧。”
我有点沮丧:“除了童磨大人和小梅他们,我之前没见过别的鬼嘛。我觉得你们都很正常啊,就连黑死牟大人看上去也是相当优雅严肃的人,我心里从来没觉得你们和人类有什么不同。但今天那些鬼和你们完全不一样,说句实话,他们更像是动物,只遵从本能而行动……”
我话还没说完,那只鬼就拍着地板笑起来。
“哈哈哈哈…小染真是笨到让我想哭啊…你笨成这样,是怎么在地狱里活了这么久的呀?”
我不服气的说:“为什么啊,我怎么笨了?”
“会说出鬼和人类没有不同这种话,还不是笨嘛?”童磨笑嘻嘻的说,“诶呀,我忘了,小染见过的都是上弦吧。但即使是上弦,无惨大人当初在挑选时,看中的也都是他眼中最不像人类的特质。正因为我是神之子,无惨大人才格外对我的才能抱有期待哦。”
“可是经过这么久的相处,我没觉得童磨大人有什么不像人的地方呀?”我想了想,“你除了脑子奇怪一点,人品差了一点,话多了一点……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嗯……吃得多算吗?”
那只鬼忽然安静下来,他盯着我,表情有点诡异。
“小染是真的觉得,我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嘛?”
“诶?”我有点弄不清他的意思,“要说特别之处,大概就是你特别聪明,很有血鬼术的天赋,而且个性活跃积极,还很率真,这些都是很珍贵的品质呀……哦,我明白了,你是想说你感受不到人类的情感这件事吗?”
望着他那双剔透的眼睛,我忍不住笑了:
“在山川河流里诞生的神灵身上,这样的情况也不算罕见,毕竟谁生来就能懂得人类的心思?我一开始也仅仅依靠他们的心跳和血液流动声来分辨他们的情绪变化,但他们为什么哭,为什么笑,我也搞不清啊。后来是因为有人把自己的灵魂给了我,我才能理解人类的情感变化,但也花了很长时间呢。童磨大人虽然不懂人类的情感,却还是一直在极乐教努力帮人们解决各种烦恼,真是很不容易呢。要知道我有阵子可一点都不喜欢人类,看到他们就烦,要不是为了他们供奉给我的食物,我才懒得理他们呢,哈哈哈……咦,你那是什么表情啊?”
那只鬼一手托着腮,脸上干脆没了表情。
或者与其说没表情,不如说是一种茫然。
“但我和小染不一样,我最初是人类哦。”
他轻声说道,似乎想起了什么久远的事。
“是我那愚昧的父母说,我的头发是无垢的白色,我的眼睛里有彩虹,所以我一定能听到神明的声音。但我从来没有听到过神的声音,只是顺着他们说话而已。”
“每天来的全是些哭哭啼啼的大人,不是死了父母,就是死了儿女,要不就是庄稼被水淹了,房子被火烧了,病到活不下去了,啰啰嗦嗦的说一大堆这种事后,就要我指引他们去极乐世界。我真的被他们蠢哭了,世上哪有极乐世界嘛?人死了就是死了,连这种道理都不懂,脑子那么笨一定很难受吧,真是太可怜了……我觉得我一定是为了拯救这些可怜的人而诞生的,让他们获得幸福就是我的使命……”
我的脑海中突然出现了某个遥远的午后,神社的檐廊下,披着黑色法衣的男孩子垂下眼帘,微笑着说:
——我希望大家都能从我这里得到幸福,这是我存在于世上的意义。
那时,阳光还照在他的脸上,他的目光清澈而温柔。
那只鬼依然在絮絮叨叨的说着:
“……什么事都要问我该怎么办,为了弄清他们说的事情,我读了很多书哦,不过就算不懂信徒们在说什么,只要说是神明的意思,他们也都会相信啦…每次看到他们那么笨,我都觉得好可怜…但我是很善良的人,没办法不管他们嘛,所以他们伤心难过的时候,我也会陪他们一起哭,看他们变得开心了,我也会陪他们笑,反正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但人类太脆弱啦,赶上饥荒、生病、水灾,甚至是遇到强盗……随便就死掉了。一边说着不想死,一边很容易就死掉了,诶呀,我真是搞不懂,他们活的明明那么痛苦,还是死掉比较幸福吧?”
“后来我父母也死了,那些信徒们全都不知道该怎么办,还是我对他们说,父亲和母亲是受到了神的召唤,到极乐世界去啦。他们还真的相信了,呵呵,小染,你说他们是不是特别傻,这种话也会信?”
“每天都是没完没了的祷告,但我是真心的想让他们获得幸福,毕竟这是我作为教主的义务啊。结果我发现,只要变成鬼把他们吃掉不就好了嘛,他们就再也不会痛苦难受,还能和我一起得到永生,多么幸福啊。这么好的办法,我怎么之前没想到呢?真是多亏了无惨大人,要不人家还真不知道该拿这群信徒怎么办才好……”
我想起了久远记忆里的那个孩子。神明的孩子,没有名字,没有生辰,没有爱吃的东西,没有父母,除了一座神坛,什么也没有。
我再也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顶。
那里残留着几缕血色,就像那个孩子榨干了自己的心,所挤出的最后一点血。
那个拥有着山巅冰雪般美丽灵光的神之子,永远停留在了我的记忆里。
不知是神明吞噬了信徒,还是信徒吞噬了神明。
“一定很辛苦吧,童磨大人。“
“诶?”他惊讶的看着我,“小染为什么这么说?人家可是……”
“即便是作为神之子,这些工作听起来也太辛苦了……就算是作为神灵的我,也是做不到的呢。”我对他微笑道,“努力的安慰他人,想要带给他人幸福,这样的心是无比宝贵的,童磨大人小时候真是个温柔的孩子呢。”
“当然了,人家一直是个温柔善良的人嘛。”鬼满意的笑出了两颗尖牙,像个受到了夸奖的孩子一样。
“可是,他的目光又变得茫然起来,“我明明做了这么多好事,拯救了这么多可怜的人,为什么…为什么那个女孩子却说她讨厌我,说我像傻瓜一样,说我什么也感受不到,活在世上没任何意义?”
那只鬼垂下头看着我,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人家想不明白,那孩子到底为什么要用这么恶毒的话来说人家嘛?小染,我……做错什么了吗?”
我一时愣住了。
到底应该怎么跟他说呢?说这一切本来不是他的错?该怪他那贪婪又自私的父母?怪那个囚禁了他一生的万世极乐教?怪那些在绝望中将一个孩子当作救命稻草、死死抓住的信徒?还是怪这连神明都能逼疯的世道?
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有错哦。”我认真的盯着那双七彩斑斓的眼睛。
“连小染也这么说吗?可人家明明…”
“童磨大人错在忘了自己当时也只是个小孩子而已,你比任何人都需要得到幸福。”
鬼眨了眨眼睛,好像听不懂我在说什么。
“不论是神明还是人类,在给予他人东西之前,一定要自己先拥有那样东西才行,这是世间一条最基本的规则。如果童磨大人之前没有听说过,我现在就讲给你听。”
“譬如说我手里有一杯水,才能把这杯水给你,我有一座房子,才能把这座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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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你,我有一个池塘,才能把这个池塘给你。我没办法给你我没有的东西。”
“幸福也是一样的,自己要先拥有幸福,才能带给别人幸福。”我说,“童磨大人自己知道幸福是什么样的吗?”
“我当然知道了。”他不服气的反驳我。
“那你跟我说说看,你自认为经历过哪些幸福的事?不许说信徒告诉你的或者你从书上看来的。”
“我嘛……”
聪明的童磨大人想了一会儿,最终有点不确定的说:“饿了的时候…抓到一个稀血的女孩子?我也不确定那是什么感觉啦,反正也感觉不到…”
“你看,这不就很明显了嘛,童磨大人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是幸福,你就那么确定,你给的幸福就是那些信徒们想要的?要知道人类的要求可是五花八门的,每个人对幸福的看法都不一样呢。”我一本正经的说。
“你说的有道理…但人类的脑子那么笨,也许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呢?”鬼又在试着反驳我,“也许他们需要我带给他们幸福呢?“
“所以我告诉过你,以后这种事要问清楚嘛。”我叹了口气,“不问清楚,你怎么知道对方是想让你送他们去极乐,还是只想听点安慰的话?“
“人家不要,人家为什么要问食物的看法?”他开始耍赖。
“不问就下嘴的结果就很明显喽,”我翻个白眼,“有可能会食物中毒呢。”
那只鬼又开始假惺惺的抹眼泪。
“我明白啦!小染太坏了,其实根本就不存在幸福这种东西吧?虽然人类都想获得幸福,但他们最后全都会死,根本还是什么也得不到吧。这样的一生到底有什么意义呢?还不如我送他们去极乐……”
“他们的一生没意义,你的一生有意义啊,童磨大人又不是人类,有的是时间去学习,去理解幸福到底是什么,何必非要管人类的事?”我毫不客气地说,“到底是哪个脑子有病的告诉你,你必须把拯救信徒当作自己存在的意义的?还是说根本就是你自己嘴馋,想找个理由多吃几顿而已?”
“……真是的,好像又被小染看穿了呢。”
短暂的沉默后,他扯出一抹古怪的微笑,“作为鬼,这也算是合理的理由呀,无惨大人说多吃人才能变强,也是没办法的事嘛。”
“于是就把你们全都吃到地狱里来喽。”我捡起地上的双六骰子抛着玩,“无惨大人可真是太英明了……啊你干什么?”
鬼从身后一揽,就把我圈进了怀里,尖下巴搁在我肩上,在我耳边吐着凉气。
“真叫人伤心呀…小染是个聪明的神灵呢,完全骗不过你嘛…”他的语气好像在抱怨,又像在祈求,“呐,神灵大人,你有那种叫做幸福的东西吗?可以给人家嘛?”
我明白了,这鬼的脑子不是有病,而是分裂成了两半,一半两百岁,一半八岁。
“我的幸福啊……”
我望着死灵地狱混沌一片的天空,努力描绘起来。
“是春天去赏樱,吃好吃的艾草羊羹和樱花团子,是夏天神社门口夜市的酱油团子,在后山看星星升起来,还有酸樱桃和草丛里的萤火虫;秋天的话,是麦芽糖和撒了金木樨的红豆羊羹;冬天嘛,那就是烤红薯了…”
“小染是故意的吧,明知道人家是鬼,吃不了人类的食物。”我身后的那只鬼哀怨的说。
“所以你看,幸福本来也是因人而异的东西嘛,我给你的,你不一定需要啊。”
我转过身,郑重其事的看着他。
“我现在能给童磨大人的,只有这个。”
不顾他惊讶的眼神,我用力的抱住了他。
真冷,但鬼的心跳声好像和人类也没有区别啊。
“这是一个安慰。”我说,“因为童磨大人刚刚很寂寞的样子。”
“诶?那是叫做寂寞吗?”
“对,你回忆起过去时的那种感觉,就叫寂寞。”我拍了拍他的背,“下次谁再敢说你像个傻瓜、活着没意义什么的那种话,看我替你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