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太认真的结果是,回到城里一看,三越百货早就打烊了。
按人类的时间已是半夜,正是百鬼夜行之时,于是我拽着一只鬼,蹲在浅草的路边吃关东煮。
我吃,他看。
童磨大人从江户时代起就被信徒们当成“人间的神明”伺候了两百年,大概根本没来过这种路边摊,所以看我吃什么他都挺新鲜。
“试试吗?这个萝卜鲑鱼可好吃了!”我打开早已冷掉的外带盒子,“我看那个水柱点了这个,就试着也点了一份,没想到味道特别好。”
“人家才不要吃那种东西呢,做人类时就最讨厌鱼了。”那只鬼一边托着腮看我吃,一边还不忘抱怨,“就像玉壶阁下的脑子一样难吃。”
“你也太挑食了…还有别人吃东西的时候不要提起玉壶阁下的脑子,谢谢。”我看了看四周的摊子,“有了,你等等。”
片刻之后,我拿回来两串甜酱油团子,递给他一串。
“尝尝这个。”
鬼无动于衷地看着我:“小染是故意的吧,鬼是没法吃人类的食物的。”
“童磨大人,这就是你的胆量问题了。”我一本正经地说,“你连七百倍的紫藤花毒都说吃就吃,吃个酱油团子又不会死。”
童磨眯起眼睛,握着扇子轻轻在我头上敲了一下,“挑唆的话在我这里是没用的哦。”
“本来就是嘛,你在地狱里都吃了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还有青色彼岸花…”
说着就看那只鬼真的咬了一口团子。
我连忙说:“没关系的,就算尝不出味道也…”
“是甜的哦。”
他突然说。
“是…甜的呢。”
他惊讶地看着我,重复了一遍。
不知道是正赶上满月,还是什么原因,那双冰面般波澜不惊的眼睛里,多了某种极为生动的色彩。
那一刻,仿佛没顶的黑暗终于退去,时光倒流回两百年前,在荒川神社门口的夜市上,七岁的小男孩拿着一串酱油团子,人生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甜。
“对,这就是甜的味道。”
我望着他,微笑道。
“世上还有很多种味道,我们有的是时间,可以慢慢品尝。”
鬼的嘴角微微上挑,似乎努力的想要给予我一个真实的微笑。
和当年的那个孩子一样,他说:
“好哦。”
月光映在神明之子洁白无垢的长发上,头顶的最后一抹血色,不知何时已消失不见。
“诶呀!既然这样的话…”
下一秒这个家伙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天大的好事,朝着摊主笑嘻嘻地招手喊道:
“老板,有酒吗?”
就算我活了几百年,也没见过这么能喝的鬼。
一边说着“这酒也太差劲了嘛”一边硬拉着我喝到了快天亮,导致我彻底不省人事,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极乐寺的。
这不怪我,不管是做人还是做神,我都没喝过酒这种东西,但禁不住那只鬼的诱惑,被灌了一杯又一杯,最后差点一头栽进没吃完的关东煮里。
醒来时已经天光大亮,室内熏了伽罗香。好在神灵不会宿醉,只是感觉全身上下连头发丝都散发着酒味。
我是个水神啊…如果现在下场雨,会不会是酒雨?
想到这里我打了个激灵,立刻清醒了不少。
还好还好,是在自己的房间,衣服也…
这浴衣又是哪来的啊?!
正当我拼命回忆昨天到底是怎么换的衣服时,门外传来了山田的声音。
“荒川小姐,您醒了吗?”
“啊…醒了醒了,请稍等片刻!”
我迅速把自己收拾出个像样的样子,套上了二尺振袖和行灯袴,才站起来拉开了门。
山田先生跪坐在檐廊上,捧着个很大的彩绘漆盘,上面盖着淡黄的和纸。他身旁竟然还有个看上去稚气未脱的小姑娘,面前的地上放着一只冒着热气的木盆。
“请、请二位进来吧。”
山田带着那女孩子进了我的房间,女孩在我面前坐好,有点羞涩地双手递给我一块热毛巾。
“这是…”
“抱歉,忘了向您介绍,这是芥子,是在寺里长大的孩子,父母早就过世了,是教主大人收留了她。教主大人说荒川小姐缺个女侍,我就带她来了。”
我皱眉:“我不需要什么女侍,我自己也是来给教主大人当女侍的呀,哪有麻烦你们的道理?”
山田恭恭敬敬地说:“教主大人说了,芥子从小失去父母,是纯洁又可怜的女孩子,就请荒川小姐大发善心收下她吧,要不就只能送她前往极乐净土了。”
……这什么人啊?!
“还有这个,”他将那只绘着花鸟的精致漆盘拿了过来,揭开了上面的和纸,“教主大人说,荒川小姐既然要出面为教团工作,就应该有个工作的样子,总穿女学生的衣服是不合适的,所以还请您收下这个。”
漆盘里是一件暗红的色无地振袖,腰带用的是极为华美的西阵织,以金线和银线绣满了飞散的千本樱。
“这…这衣服太贵重了,我不能要。”我结结巴巴地说,“而且我也没打算在这里住太久,大学已经开学了,神乐坂的工作结束后我就要回去…”
山田没说话,而是恭恭敬敬地递给我一只信封。
这又是什么?
我疑惑地从信封里抽出一张折成几叠的纸,打开一看,抬头写着“地券”二字,第二行写的是“荒川神社”。
是一张东京府的地契,末尾盖着万世极乐教的朱印。
“教主大人说,这是您欠教里的钱,所以请务必努力工作,争取早日还清。”
“……”
我实在忍不住,拿着那张地契不顾形象的捶地大笑起来,像个傻瓜一样笑出了眼泪。
笑完了我才想起来问:“教主大人他人呢?“
“教主大人主持完早课就去听信徒的祷告了,现在还没结束,他说请您醒了就打起精神去工作吧,还命我陪您一起去,以便督促您不要偷懒。”
……这个斤斤计较的鬼!
我深深感到自己被那位聪明又善良的神明之子给算计了,只能仰天长叹。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吧。”
我,一个神灵,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有一天会沦落到拿着算盘跟米店老板你来我往唇枪舌战的地步。
简直就像个花街收债的,妓夫太郎做的那种!
“一…二…还有五家啊…”
我回到路边,看见山田先生开着那辆颇为亮眼的红色洋车缓缓跟了过来,不禁发自内心地叹了口气。
没错,正当我感叹这鬼一看就是脱离人类生活太久,这么一身衣服根本没法走山路的时候,山田先生带着我从小路绕了几个弯,穿过一片茂密的枫林,竟然找到了一条下山的石头路,路边停着的就是这玩意,亮闪闪的车头上还有四个金属字母。
F.O.R.D。
我在城里见洋人开过车,但是看了看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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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不苟言笑的山田先生,还是默默捏了把汗。
“山田先生…您连这个…也学过?”
山田先生严肃地点了点头:“教主大人说,为了救治有伤病的信徒,这门技能也是身为护教的职责中所必需的。这样万一需要请个医生什么的,也比较方便,如此也可向信徒体现神明的慈悲。”
……山田君,这种鬼话您也信啊?谁家请医生需要这种连头灯都是黄铜打的华丽敞篷车啊?!
话说这鬼是有多喜欢红色啊?!
好在收帐的结果还不错,大概是因为有洋车撑腰,加上神乐坂开的都是些老店,讲究诚信为本,也不至于赖账。剩下几家周转不开的店都跟我书面约定了交账的日期,这一整天总算没白跑。
我让山田先生送我去一趟罗斯林咖啡馆,跟我的洋人老板辞工。
咖啡馆的生意依然火爆,保罗在柜台后面和新来的女招待一起擦杯子,看见我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就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荒川小姐,我差点没能认出你来,这身衣服真是太美了!”
我有点不好意思地冲他鞠了一躬。
“不好意思,我其实是来辞职的……”
“新工作?”保罗挑眉,“恕我直言,荒川小姐,你看起来不像是找到了新工作,而更像是恋爱了。“
“诶?怎、怎么可能有那种事…”我局促不安地说,“是,是一家寺院啦,在很远的山里,所以不方便每天跑来跑去的…”
“荒川小姐,我其实很想劝你不要放弃大学的旁听,以及不要沦为男人豢养的金丝雀。”
身后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我回头一看,惊喜地叫起来:
“明子夫人,您今天也在呀?”
明子夫人今天穿了件很是洋气的米色蕾丝羽织,坐在那里朝我微笑颔首。
“家里孩子太吵,我来咖啡馆给报社写稿子。”她笑道,“你看,连我这种新女性都逃不过家庭生活。”
“我没打算放弃旁听,等忙过这阵子我还会去大学的。”我认真道,“不过因为现在住的地方太偏僻了,连通信都很困难,所以只能以后有机会再进城来拜访您啦。”
“荒川小姐,我是否可以冒昧地问一句…对方是什么样的男人呢?”保罗说,“毕竟你看起来是个聪明的姑娘,不太像容易被几句花言巧语哄骗。”
我看着洋人老板,认真地说:
“是个有钱人。”
保罗怔住片刻,随即大笑起来:
“你太有趣了,荒川小姐,没想到你是个拜金主义者!”
“真的很有钱…”我努力解释道,“而且愿意出钱雇我…”
“保罗,不要逗这姑娘了,”明子小姐用英文插嘴道,“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全身散发着恋爱的味道。”
“诶?您在说什么啊!”
天色渐晚,保罗从店里送我出来,一眼就看到了那辆停在路边等我的车。
“哦,上帝,福特的T型车,这个颜色还没量产呢。”
他促狭地朝我一笑:
“看来的确是位有钱人。去吧,荒川小姐,去品尝恋爱的滋味吧。”
我脸上发热,逃一样的上了车。
路边的店铺一家家亮起了暖色的光,咖啡馆半开的门里传出留声机中缠绵悱恻的女声:
人生苦短
少女恋爱吧
趁红唇还未褪去
趁热血尚未冷却
时光一去不复返
大正七年的春天,就这么来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