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蒂罗尔
    从堪培城来到西泽尔城只需要半天时间。

    夜半十一点,埃德温在喧嚣着的车厢内小憩了半小时左右。

    他实在是有些困倦,兴奋过后的疲惫感包裹住了四肢神经,叫他头脑昏沉,实在难以忍受那从大脑中部散发出来的软绵感。

    困意在对他说:

    入睡吧。

    入睡吧。

    这是较为次等的环境,时不时有喧嚣着的谈话声传入脑海,还有一阵十分绵长又刺耳的噪音,不是车轮与铁轨接触的声音,也不像是汽笛嗡鸣。

    埃德温拿着围巾紧紧围住自己的头部。在多次尝试入睡无果后,他放弃了这别扭的睡姿。他稍微放松了一会在逼仄空间里弯曲的腿脚,尝试以舒展的姿势,再沉湎一会围巾内的温暖氛围。

    在这样躁动且不算平稳的车厢内睡觉,是埃德温目前人生里完全没有过的体验。

    并且这次与往常的沉睡不一样。

    在他睡眠时,精神下沉回归身体内,意识却仍然留在表层。

    他似乎还能够感受到周围发生着的一切,但是身体却不能动弹。绵绵软软的感觉使得思绪仿佛身处云端,在狭窄座椅四周飘摇着。

    这是一场清醒梦。

    并不用眼睛,他也能够观察到这个世界。思维延展出来的丝线能够直接将周边的情境反映到脑海中,形成相关的感受与认知。

    埃德温眼神仍然紧闭,他却能够很清楚的感受到邻座妇女翻动书本的声音,这是称不上悦耳的刮擦音,还有一阵绵延不绝的噪音,来自没有关紧的车窗与风的摩擦。

    他尝试调用神思去制止那恼人的窗框,却惊奇的发现自己能够稍微的影响到与窗框相撞的流风。他凝神去控制,意识如同某种触手,引得那噪音小了一两分。

    这如粘稠水波般的体验,这给他一种隐秘的惊喜感,他似乎能够在这样的状态下看到平时看不到的东西,比如丝丝缕缕的水雾气,还有风吹进车厢的轨迹与力道。

    埃德温开始享受起了这种灵魂出窍的感觉,他的思维此时像一个顽劣的儿童,像是得了稀有的玩具,此时正肆意的在周身晃荡,并且持续开始探索着新奇的外界。

    到旁人的肩上。

    顺着窗框,飘散到车厢门。

    这范围不小,只是随着距离的延长,埃德温明显的感觉到自己对这股力量的控制变弱了。这种稍微的不受控制感在埃德温延展到下一节车厢时达到了顶峰。

    只是疲惫压过兴奋的神经,埃德温有些累了。

    他入睡是为了休息,但是此时的新发现俨然让他有些忘记初衷。

    “这样可不行,我得先休息。明天还要跟杰森一起坐马车回西泽尔城……”

    水波尝试退去,却在转角顿住。

    埃德温突然感受到一股深入灵魂的冷意,与极致的危机感——

    他看见一双眼睛

    接着是一张脸。

    笼罩在兜帽下,皱皮横生。

    纯粹的黑色,不投进一点光亮。

    这简直不能说得上是一个人类,埃德温找不到形容词。毕竟他没有见过从头到脖子都是这样纯正的黑色的人,他也没见过什么样的人,会拥有那样一双黑暗的眼睛。

    “魔法师流派众多,但不是所有魔法师都会对你们抱有善意。如果你在学校外,一定不要轻易展示自己的能力。”

    “能够驱动魔法的你们,在某些恶系魔法师眼中,是发光的金子,实验中的金老鼠。”

    埃德温突然想起,第一节元素课程上,校长梅尔塔里斯对他们说过的话。

    今天晚上,这场返校前的旅途中,他走运的遇上了曾经被自己以为不存在的群体——

    他们对视上了。

    埃德温确信自己那飘忽不定的意识,此时激荡的情绪通通被这兜帽下的眼睛捕捉到。

    那黑色中仿佛蕴藏了铺天盖地的扭曲情绪,仅仅只是对视一眼,无穷无尽的阴郁情绪都要压进自己的神经。

    埃德温突然猛的大喘气,他邻座的妇人感受到了他的不正常,此时投来了忧虑的眼神。

    危机意识在尖叫着:赶紧逃离,赶紧离开。

    负面情绪像黑夜的海,捆缚着他的神思。埃德温感觉眼前发黑,本就有些力竭的新生意识体此时更是摇摇欲坠,几乎要散去身形。

    只是在埃德温即将感到溺毙之时,唯一的,来自胸口的暖源,在突然阴冷的环境中护住了他。

    叫他的意识不会再下坠,叫他回复些许人的理智。

    “如果你们以后真的遇上了这种情况,请把这枚看上去毫无用处的小小金属,牢牢簒住。”

    “它会帮助你们找到回学校的路。”

    是阿斯莱德的校徽。

    是非常侥幸的劫后余生。

    埃德温此时不敢放松,他稍微拉下围巾,对旁边的妇人道了声抱歉。

    精神始终极度紧张的注意着周围,一点点风吹草动都有可能让他紧绷起来。他抓住了那枚小小的,坚硬的徽章。

    他在警惕,在防备。那明显不是正常旅客的兜帽人,是否会在自己无知无觉之时,夺走自己存在着的生命乃至自由?

    车厢内依旧吵吵嚷嚷,是带有人气的温度。

    而难熬的夜在闭眼的沉默中度过。

    ......

    30日早晨,阳光明媚的日子。

    早上八点,埃德温到达了白露镇。

    这是离西泽尔城最近的丘陵小镇,车厢外是麦子最后的余香。清晨的光洒下,使人心旷神怡。

    埃德温下了列车,虽然白露镇偏僻,但是此时下车的人不少。在一阵人声鼎沸的清晨喧嚣中,美好的新一天即将开启。

    小麦成熟的生命力感染了整个城镇与往来的人。人去人往,大多脸上都是带笑的。

    但是这并不能驱散埃德温心上陡然升起的阴冷感。

    他还是能够感受到一道视线,阴湿如蛇,自己在被一些邪恶的东西注视着,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不能在此时回头。

    埃德温知道自己惹上了一些,自己完全不能抗衡的东西。

    仿佛是一双手,自他身后不可窥视的某处拉住他的袍角,遏抑住他的咽喉,附上来的湿冷让他的手心自发地开始冒汗。

    此前没有经历过这样异常的感受,他此时有着若有若无的恍惚。

    这是我的一场梦吗?

    ......

    埃德温快步走下站台,汽笛此时又开始嗡鸣。

    这是列车即将开走的信号。

    杰森收到自己的消息,此时已经在不远处等着他了。

    埃德温能够看到那一道招手呼唤他的人影,对方手里也同样提了一个不小的行李箱,同样的整装待发。埃德温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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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选择立刻迎上前去,他在最后选择鼓起勇气,直面让自己担惊受怕一整晚的邪灵。

    他转过头,黑暗的,冰冷的,恐怖的气息仿佛全都迎了上来,骇人的,让他恐惧的仿佛即将成真。

    给他毁灭,给他惨痛。

    这是【危险】。

    ...

    危险仿佛降临了,

    只是他最终什么也没看到。

    “埃德温,你怎么了?在这傻站着干啥呀。”

    杰森大大咧咧的跑过来了,他没有去在意朋友刻意的停顿,只是在看清朋友脸上那恍恍惚惚的表情之后,还是出于关心多问了一句:

    “你的脸色看上去很不好。”

    “我没事.....只是昨天晚上没有休息好。”

    埃德温说谎了。

    他不想让朋友也一齐卷入这样恐惧的情绪中,尤其是在此时他还不能确定自己昨天的认知是否真实。埃德温不会在没有任何依据与事实证据的情况下,轻易将或许带有危机的话语吐露给朋友。

    只是这样明显宽慰的话语配合上他那实在不算正常的精气神,还是让杰森瞬间意识到了眼前朋友对他的隐瞒。

    “看来我们的大少爷还是坐不惯蒸汽火车呀,也是,毕竟四骑马车还是坐着舒服一点的。”

    杰森并没有多问,上学期同学的经历让他对埃德温的性格有着自己的判断与了解,他尝试以打趣来活跃埃德温身上仿若凝滞的心绪:

    “马车已经准备好了,我们等会直接过去就可以。那列车队有我叔叔的朋友,他会帮我们混进城里。之后或许还有时间,我们可以去法师街逛逛,买点新学期需要的道具。”

    两人并未就埃德温火车上的经历谈论太多。杰森是个非常会察言观色的人。

    他带着恍惚的埃德温往约定的地点走去。一路上后者并没有多说什么,这与他平时阳光的性格不太相符。

    等待的车队就在不远的地方,路程约莫十分钟。倒不如说整个白露镇也称不上大,从地势较高的车站往外望去,轻易地就能看到镇尾的大榕树。

    埃德温此时仍然有点恍惚,他此时紧紧抓住阿斯莱德的徽章,思绪仿佛仍然停滞在刚刚最后的一眼,最后没有任何异常的空白。

    这也让他没有听到杰森的呼喊。

    “喂——!埃德温——”

    “嗯?”

    埃德温猛地反应过来,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马车面前,一个身量极为魁梧的男子挡住了自己的去路。

    二人对视一眼。

    埃德温想,又是对视。

    “......”

    杰森一把将他扯到身后,对着眼前的车队首领赔笑:“不好意思啊逊克叔,我朋友最近身体有点不好,如果哪里有冒犯你的,我先跟您说声不好意思了。”

    他背后的手扯了扯埃德温,后者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长久以来的贵族礼仪教育让他瞬时感觉到些许羞愧。

    埃德温朝车队长行了一个表示歉疚的礼节性动作。后者没有发表什么意见,这位叫做逊克的商人只是点点头,示意两位小少年上车。

    随着一声声骏马嘶鸣,五辆装满货物的、暂时休憩着的马车重新启航。

    30日八点三十分,一个很美好的上午。

    埃德温和杰森坐上了去往西泽尔城的货运马车,去到他们应该去的地方。